最冷一天
2016年1月21日凌晨1点,大寒刚过,我的老奶奶在她最爱的女儿和外孙们的陪伴下,静静地走完了生命的最后一程,从此这个大寒成了我们全家人的最冷一天。谁也没能想到她走得这么突然,再过半个月就是她89岁生日,所有人都觉得她起码能撑过这个年关的,然而她没有。而彼时的我,正在千里之外的广州耽于儿女情长和一己悲欢。此后我每每想到在老奶奶苦苦挣扎在生死边缘的那些时刻里,我在嘻嘻哈哈或无病呻吟,就对自己无比痛恨,这痛恨将跟随我一生。 21日凌晨1点半,我刚睡着,接到了在西安出差的爸爸的电话。我迷迷糊糊地接起,听筒那头传来爸爸哽咽的声音:雅儿,你老奶奶不在了。我噌地一下从床上弹起,许久说不出一个字。我觉得我应该悲痛的,可是那几分钟我只能机械地问爸爸前因后果,直到爸爸说,你妈妈当时陪在身边,老人家临走前一直用手紧紧抓着她的亲人们,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我终于失声痛哭。那晚一夜没睡,抱着被子哭到天亮。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从此少了一个。 老奶奶是我妈妈的姥姥,我从小喊她老奶奶,习惯了。小时候,爸妈工作忙,总是把我丢到老家的大山里,是老奶奶一手带大了我。她背着我一起漫山遍野去放牛羊,教我辨认大山里的一草一木,哪些可以治病、哪些可以吃、哪些可以割下来做扫帚;夏末,她带着我去掰最鲜嫩的玉米;秋天,带着我去摘刚露头的棉花——我到现在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那熟了的棉花壳裂了、咧着嘴,吐出朵朵白棉时的情景;她还带着我在田里挖花生——那花生还带着新鲜的水汽和泥土的芳香,我从此再也没吃过比那更好吃的花生。麦子熟了的时候,我赤着脚在她辛苦摊开来晒的麦粒上开心地尖叫着跑来跑去,她总是狠狠地把骂我一顿后,用土灶煮十几个鸡蛋,给弟弟妹妹一人一个,剩下的全给我。夏天的晚上,牛羊都归圈了,她把油布铺在院子里,我们躺在上面,入眼的是漫天的繁星,入耳的是阵阵松涛,凉风习习,我就这样在她怀里睡过去。我记得她嫌我不听话,威胁要把我卖给来庄上收粮的人;我记得她不喜欢我哭,悄悄去隔壁的小窑里学狼叫,吓得我一噎一噎再不敢哭;我记得她骗我说烟很好吃,结果我用力吸了一大口被呛得嚎啕不止,她在旁边哈哈大笑;我记得从小家里穷,而我嘴馋特别爱吃猪肉,她就总笑话我将来一定会嫁给一个杀猪的;我记得小时候自己不爱吃饭,她总是狠狠地打我的屁股,在我张大嘴哭的时候塞一大口给我,所以我小时候的饭总是吃得涕泪横流;我还记得那一次被蝎子蛰,疼得哇哇大哭,是她抱着一直哄;还有那一次我调皮从坡上滚下来撞破了头,是她冲过来把我抱起,给我抹药……在我童年无数个没有爸妈在身边的日子里,是她这样一个大字不识一个的农村小老太太教给我乐观、开朗、宽容、善良、感恩,给了我完完整整的爱。长大后,我回到爸妈身边读书,每到假期就迫不及待地闹着要回老家跟她在一起;而每到假期结束我不得不离开的时候,总是走出好远好远都还能看到她站在院子里目送我的身影。再后来,我越长越大,离家越来越远,她也越来越苍老,阿尔茨海默病越来越严重。可是不管什么时候我见到她,她都能清楚地喊出我的名字。突然想起在她的病还没那么严重的时候,曾经跟我有过一次短暂的聊天,她说,书不要一直读了,参加工作也不要走那么远,离你爸妈近些,人老了,三灾六病的,你和你妹总要有一个守着他们;你自己也到年纪结婚了,不要太挑,找个对自己好的就行了,不要太迟。可惜当时的我心里怀揣着的还是虚无缥缈的星辰大海,只敷衍地应着,并没有放在心上。如今再想,大恸。我作为孙辈中的长女,她一直在等着我能让她五世同堂,是我自己太作、太自私,是我不孝,让她带着遗憾去了另一个世界。这也是我今生永远的遗憾,再也不能弥补。 老奶奶过世的第三天晚上,我连夜赶回了老家。而此时距离我上一次回到这个小村庄,已经十五年了。那天是农历腊月十四,月亮又大又圆。我的大山还是那么沉默庄严,在冬天的夜色下格外苍凉。走在弯曲逼仄的山路上,我以为我会陌生,可是我的脚仿佛有自己的意识,带着我一路跑回了我的窑洞。这简直是一种本能。那时老奶奶已经停灵两天了。窑洞空空荡荡,已经很多年没人住,比记忆里小了很多,老奶奶的棺木静静地停在最里端,还没有钉上,棺盖斜斜地搭在上面。棺木很旧了,是30多年前老外公过世的时候一起打的,上面的油漆早已斑驳,看上去特别心酸。灵前简陋的小桌上摆着供品、长明灯、香和黄纸。我烧完一张,在老奶奶慈祥地微笑着的遗像前,跪下来端端正正磕了两个头,泪眼朦胧。我试图透过棺木的那道缝再看一眼她,可是她的脸已经被蒙上了一块蓝布。姥姥说,活人不能再看她,否则黄泉路上、奈何桥头,她会一直一直回头,不能转生到好的人家。按照习俗,灵停七天才可下葬,在那之前,长明灯不能灭、香火不能断。我们十几个后辈白天晚上轮着给老人家守灵。那几天真冷啊,很多人都说老家已经有几十年没有冷到过这种程度了。白天还好,炕边的火烧得旺旺的,走来走去也不会很冷;到了晚上,家里没有可以睡觉的地方,妈妈就在以前用来存放粮食的阁楼地板上铺了几张白纸和油布,十几个人轮流上去休息。阁楼满是灰尘,人在上面不敢轻易翻身,只要稍动一下,楼下的人就能被落下来的尘土撒一头一脸。阁楼很矮,窗只有一扇,因为怕炉火燃煤引起煤烟中毒,所以每晚睡觉都开着,窗外零下二十几度,大家就这样在地板上呼呼大睡。即使这样,全家人仍是不同程度地有了一氧化碳中毒症状,妹妹更是直接晕倒,被送去了医院。那一个礼拜,家里没有水,吃的水是从山下的小河里敲碎了冰担上来的;没有电,是从庄上仅剩的一户人家里接了一根电线;网络更不用说了,手机彻底成了块砖,打个电话都要走十几分钟山路去找信号。那几天里,我没有脱衣服睡过一个囫囵觉,没有洗过一次头、一次澡,甚至几乎没有刷牙洗脸,俨然是个邋遢的农村妇女了。可是我的心却格外安静。我再不会每隔几分钟就划开手机刷一下微信和微博,不会神经质地确认自己是否错过了什么信息,不会担心还有没有完成的工作……每天和最爱的亲人待在一起,抽点小空去小时候玩过的地方踩一踩看一看,蓝天白云,月亮星辰,日子过得格外宁静。如果老奶奶还在,那一切将多么完美。 出殡那天是腊月十八,天气格外好。阳光和煦而清冽,再不像前几日那么冷得刺骨。他们都说,是老奶奶的恩泽。按阴阳先生的算法,上午7点到9点准备,过了9点就起灵。窑洞里,孝子们呼啦啦跪了一地。姥姥和妈妈给老奶奶重新套衣服、盖被子,一边套、一边跟老奶奶说话、一边流泪,就好像她还活着一样,生怕有哪颗扣子会硌着她。被子压了一床又一床,把瘦小的老奶奶遮得密不透风,老奶奶不会觉得闷吗?妹妹站在棺前,悄悄地摸了摸老奶奶的手;我也想摸,可是不敢,我怕老奶奶真的因为感应到了牵挂,不能顺利地去喝孟婆汤。钉完子孙钉,终于阖棺。70多岁的姥姥扑在棺前哭得肝肠寸断。按照习俗,我应该去把她拉起来的,之前的那些天里我也是这样一次次地拉她起来。可是这一次我一点都不想这样做,我抱着她的时候觉得她哭得全身都在颤抖,那一刻,一直都只是默默流泪的我也放声大哭,我知道,我的老奶奶是真的去了。 那一天的天气真的很好。封好墓门、在墓道里烧完所有的陪葬物之后,姥姥倚在旁边的一棵树上,轻轻地对我说:你说,你老奶奶就这样走了,再也见不着了啊?我抱着她默默流泪,一句话也说不出。填完土刚好12点过,帮忙送葬的人走了,剩我们几个亲人在那里。突然就起风了,不大,甚至有种沁凉的意味,很舒服。地上的烧纸打着旋儿,坟头的花圈哗哗作响。二姨说,是老奶奶显灵,在跟我们告别。那天我走出去很远之后,又回头看了看那个小小的坟头,老奶奶和老外公阔别30多年终于团聚,现在应该在聊天吧?或者在收拾东西——我们烧给她那么多纸扎,其中甚至还有一台苹果电脑呢。这种姿态,仿佛就是二十年前她站在院子里送我离开的样子。想来,时光并不远。 当天下午我们就回城了,把老奶奶一个人留在了那片大山。此刻,我又回到千里之外的广州,静夜里,在敲下这一篇文字的时候,感觉恍如隔世。我情感太过激动,语无伦次地表达不出想表达的万一。但我想我将永远记住那晚又大又圆、又亮又冷的月亮,它也许会成为一个符号,每当我再次思念起我的亲人,它就会出现在那里,背景是黢黑的、连绵不绝的、生我养我的大山,沉默而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