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桦坊(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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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快要下山了,玛格丽特小姐的咖啡屋里,留声机上的唱盘沙沙地旋转着,一个略带沙哑的女声轻声吟唱着,那歌声缭绕着,如同好几个世纪之前,纽约的街道间弥漫的乳白色烟雾,映衬着夜色的沉重和苍凉。
“曾经有人问我,爱情的真假如何知晓?我骄傲地回答,当你的心房汹涌起波涛。他们说你总会了解,恋爱中的人什么也不知道——烟雾迷了双眼,当热情澎湃如潮。他们竟怀疑我的爱情,我暗自好笑。
爱情随风飘逝,让我饱受讥笑。只剩凄苦的泪水,让我独自凭吊。人们无情地嘲讽,我只能强作欢笑。烟雾迷了双眼,当爱情雪化冰消。”
男爵坐在吧台前,出神地看着威士忌杯子里正在融化的冰块,苦涩地微笑着,好像杯子里盛着他怀念的一处风景。正出神的时候,雨桐笑着走过来,夺过他手中的杯子,缓缓放回原位。
“你已经喝了五六杯威士忌,不能再喝了。”
男爵像没看见她似的,仍旧注视着那些正在融化的冰块,半晌才抬起头,对着雨桐哈哈一笑。
“烟雾迷了双眼,当爱情雪化冰消。你喜欢这首歌吗?”
雨桐一笑,看了看他憔悴的面容,道:“喜欢。但是我不喜欢一个男人听着这样的歌喝酒,很容易醉的。”
男爵忽然尖声笑起来,雨桐仍旧笑着看他,他的笑声收敛了,头却渐渐地低了下去。雨桐把他身边那把高椅子搬开,坐了下来,轻声问:“你跟她分手了?”
男爵默默地点头。
雨桐长长地吐了口气,仰头道:“我就知道,这一天早晚要来的。”
歌放完了,唱盘在留声机上空转着,发出单调的沙沙声。玛格丽特小姐从店堂尽头的暗门里走出来,轻轻取下唱片,看了他们俩一眼,然后转身走了回去。
“跟新闻界怎么交代,你想好没有?”
男爵沉默着摇头。
“那戴叶怎么办,她——”
男爵摆了摆手,抬起头来对雨桐道:“我心里很乱,能不谈这个吗?”
雨桐点头道:“好。”
一阵压抑的沉默。
“你说,戴叶她爱我吗?”
雨桐看了看他的神色,垂下眼帘,缓缓道:“她只当你是哥哥。”
“那魅影呢?”
“那才是她的真爱。”
男爵把双手顶在额头上,半晌才放下来,问:“为什么?”
“你真要我说实话?”
男爵苦笑了一声,看着雨桐道:“你说吧,我想听。”
“魅影能给她的,你也许永远也给不了。”
男爵一笑,道:“我有什么不如他的?”
雨桐也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些嘲讽的意味。
“你在想什么?”
雨桐回过神来,笑道:“想你刚才的问题啊。其实,问题的关键不是谁不如谁,而是你们两个根本不一样。”
“那么是哪里不一样?”
雨桐又笑了,这笑容里带了点无可奈何的神气,像是在感叹他的迟钝。
“喝一杯香樟咖啡吧,你会明白的。”
男爵沉默地看着雨桐的背影,过了片刻,他招手叫来了服务员。
“一杯香樟咖啡。”
冒着雾气的咖啡端到了他面前,男爵静静地对着咖啡杯注视了一会,轻轻地尝了一口,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香樟,好多好多的香樟。那绵延如带的树冠,宛若天空中漂浮的白云。
男爵又尝了一口。
这次他看见了更多的香樟。悦耳的风声在他耳边轻轻吟唱,那声音如同悠远空谷传来的长啸,是簌簌的天籁,音若细发,却又响遏行云。
这样的声音,会让人感觉自己从香樟树梢飞上了天空,翱翔云端,聆听心灵的歌唱,和不远处的鸽哨声声。周围的一切像蓝色的纱罗将你包裹,你分不清天地的界线,那是因为你就在天地之间。
他听到了鸟雀的呢喃,在香樟奏响的主旋律里,它们是醉人的和声。有鸽子从头顶掠过,翅膀发出的声音如此清冽美妙,像是同时翻开了无数本书。然后是长久的寂静,不知从哪里飘来一片薄雾,香樟叶在漫山遍野的雾气里泛着鹅黄的柔光,时而有蝴蝶在枝头停驻。
太美了,这一切都太美了。他这样想着,陶醉地吮吸着香樟叶略带苦涩的芬芳。也许这一切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完美的乐章,也许这吹过香樟树梢的清风,真能带人抵达梦想的天堂。
……
当男爵第二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咖啡已经凉了,留声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他沉默着付了帐,缓缓走出咖啡屋的大门。水晶门帘的声音在他身后轻轻地回响着,他却好像什么也没听见,只是安静地往前走着。他终于知道了问题的答案,尽管这答案近乎残忍。
魅影能做她的香樟,而我不能。这就是问题的答案。可是他竟然过了这么久才明白,真是傻到家了。那首歌怎么唱的来着?烟雾迷了双眼,当爱情雪化冰消。
不如去酒吧,把自己喝死算了,反正世界上也不少这么一个傻瓜。
这个自暴自弃的念头带着点讽刺的意味。男爵这么想着,不禁微微地笑了。
“我交代你问兰姐的事儿,你问了没有?”
阿木一边往粉绿色镶金边的瓷杯里倒红茶,一边问。
“问过了,她说是她做人偶的魔咒出了问题,有所残留。”
“残留?”
“嗯,她是这么说的。魔咒的残留让人偶一到半夜就开始唱昆曲,不过不会有什么大碍的。”
阿木把茶杯放在茶几上,笑道:“那就好。”
“兰姐今天好像特别高兴,跟我聊了好长时间,还送了我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
魏青回到自己的房间,把一个锦盒拿了出来。阿木打开锦盒,见里边是一个穿着黑底彩绣梅花褙子的人偶,梳着仕女图上的头式。
“这礼物太贵重了,你不该收的。”
“我也是这么说,可是兰姐非要我收下。她说,难得见到我这么懂得欣赏的人,这人偶遇上我,也算它的造化。”
阿木觉得这句话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也说不出来。半晌方道:“收下就收下吧。改天我送一件东西给兰姐,算作回礼。”
魏青点了点头,把人偶放回房间去了。
周末的早晨,太阳刚刚升起,几个出门买菜的主妇在走过那座闹鬼的黑房子时,轻声嘀咕着什么。电车的铃声从遥远的地方响过,鸽子一群群地在天空绕着圆圈,阳光把路边斑驳的砖墙照得粗砺温暖。一只猫看见几个女人过来,提防地叫一声,马上又缩回路边的杂草窝子里,大约是找耗子玩去了。
“你们听说没有,那闹鬼的房子是柯男爵家里的,据说那鬼魂就是他死去的亲妈!”
“真的呀,那他怎么不到这里做点事情,他的先人安宁了,咱们也好安心哪?”
“咳,这还不明白,他的亲妈当初是反对他跟戴叶小姐的婚事的,现在她连尸骨都没留下,他也没个表示,还不是因为八年前那档子事?人家算盘打得精,家业大得整个梵若城都不能跟他比,还不时做做慈善,出手一大方,那些得了实惠的谁还敢跟他提当年那些不痛快的往事?这就叫做手段,要做大人物,心眼就得狠着点,盘算着点,晓得不?”
“怎么不晓得。那戴叶小姐也不是什么名门出身,顶着个伯爵小姐的名号出了阁子,谁知道是真是假?她自以为身份高贵,那是做给人家看的,以为当了男爵夫人就风雅得了不得,歌唱累了跑射日台那儿跟香樟树说话儿去,是人听了都笑,只不好当着她面露出来。她那养母,就是那个成日清高得要命的王夫人,以为自己多聪明呢,一家子的怪物。老公不在城里踏实做事,跑外头闯荡,说是四海遨游,钱倒是一分没少挣,谁知道他干的都是些什么勾当?还有她那宝贝女儿,也是个怪物,二十三岁了恋爱也不谈,成天和布料剪子打交道,就这样还天天往法兰瑟国女人开的咖啡店跑,满脑袋不知想的是什么!”
“好了好了,依我说呀,这些都是不打紧的。你们没听说吗,夫妻无儿,日子不牢。如今男爵夫妇无儿无女的过了七八年了,也没个算计,离散伙的日子怕是不远咯。”
“说的是呀,我前日还听人说,男爵对他的干妹妹,就是王家的雨桐小姐有意思呢。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谈话声渐渐小了下去,一个穿着羊绒大衣的女子从巷子里走出来,冷冷地看了她们一眼,又头也没回地走了回去。古老的木门轻轻关上,一只翅膀枯黄的蝴蝶从路边的野草上飞起来,停在生锈的门环上。远处的日头越来越高,梵若城新一日的繁华在喧闹中真正地开了场。
谁也没有注意到,一个穿着黑斗篷的身影出现在黑房子二楼的窗口,听着这些闲言碎语,斑驳可怖的脸上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
“蠢货!我怎么嘱咐你们的?连一份文件你们都守不住!”
男爵站在办公室的壁炉前,对着眼前的秘书大发雷霆。
“可是——对方用的是魔法——”
男爵冷笑一声,道:“魔法?魔法我见得多了,当初设计这里的保险箱的时候,你们告诉我,说门上的魔咒连城里最顶尖的魔法高手都没法儿解开。这才过了几年?而且,如果我没记错,这门上的魔咒上个月刚刚更新过!”
“男爵先生,您说的都对。可是对方的魔咒太强大了,我们也无法可想。”
“算了,你下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是,男爵先生。”
说是要一个人静一静,男爵却怎么也静不下来。他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想着事情的最坏结果。丢失的文件是一份离婚协议的草稿,不消说,离婚的两个人就是他和戴叶。当年他们俩结婚时,没做过财产公证,所以按照正常情况,一旦离婚,两人共同财产的一半要归戴叶所有。但这份协议里,戴叶却几乎是净身出户,除了个人存款之外,什么都没带走——这是她自己提出的。他非常清楚,自己在外边的名声不是太好,在公众眼里是离婚案中有过错的一方。如果这份文件被邸报记者捅出去,公众会怎么看他?“仗势欺人”这四个字怕是免不了的。一旦这份文件变成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的产业就完了,他旗下公司的股票将会一泻千里,而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不敢想。
“我可以进来吗?”
男爵从办公桌上抬起头,看见雨桐笑吟吟地站在门口。
“请进。”
雨桐今天打扮得很朴素,一身粉蓝色圆点暗纹的旗袍,脚下一双白色中跟鞋,鞋头没有任何装饰。她走到男爵的办公桌前,把一封用火漆封好的信递给他。
“门房交给我的,他听说我要找你,就让我把这封信带进来了。”
男爵用颤抖的手抓起银质拆信刀,拆开信件,看完之后,脸色变得惨白。
“怎么了,信上写了什么?”
男爵用一边手扶着额头,另一只手把信递给雨桐。
“你自己看吧。”
雨桐接过信纸,只见上面写道——
男爵先生:
您好。您不需要知道我是谁,我也不会告诉您。您需要知道的只是,您和您妻子戴叶的离婚协议草稿在我手里。您对婚姻的不忠众所周知,但是我们发现——别问我们是怎么发现的——您的妻子戴叶也有不轨行为。我需要您做的,是您将您旗下奥陶纪公司的百分之八十五的股金转移到以下这个账户(请阅读完用解密咒查看)。否则,不但您的声誉和家产不保,您妻子的名誉也将受到致命打击。
“信的末尾没有署名。你准备怎么办?”
男爵懊丧地在自己的头上抓了一把。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雨桐沉吟半晌,缓缓道:“你不觉得很奇怪吗?这个写信的人想要你的股份,为什么写了一个这么具体的数字?”
“因为那是我持有的全部股份。如果我把股金都给他,他就掌控了我的公司。”
雨桐“哦”了一声,道:“这公司是你名下最大的产业吧,这一招可够狠的。说明这个人非常了解你。”
男爵点点头,觉得自己稍微冷静了一点。
“这个人太了解我了,甚至连我的行踪都了如指掌。他会是——”
男爵的眼睛猛地睁大了,他张开嘴想说什么,但终究还是没说出来。
“我有个主意。”
“什么?”
“我会找一个邸报记者,告诉他,我是你的情妇。”
男爵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
“你疯了吧!”
“你听我说完。”雨桐道,“我会告诉他,关于戴叶不轨行为的传闻全部都是谣言,戴叶是因为不满你出轨,才故意跟其他人眉来眼去,其实她跟那个人根本什么都没发生。被偷走并且公布的离婚协议,其实是一张废纸。你可以重新起草一份,把你们俩的财产平分,一人一半。”
男爵呆立半晌,忽然哈哈地苦笑起来。
“谢谢你,雨桐。然而这并没有什么用。”
“为什么?这样你跟戴叶分别占有奥陶纪公司百分之四十以上的股份,你们两个是大股东,那个敲诈你的人就无法威胁到你的财产了。而且这样,戴叶的名誉就保全了,你的名誉虽然受到损失——”
“雨桐,你太天真了。”男爵止住雨桐的话头,“你以为事情像你想的这么简单吗?你错了。那个人是谁,想要什么,我都非常清楚,所以你说的办法是没用的。这是我跟戴叶两个人的事情,我不想让你也陷进来。那人要的东西,我会给他。只要我名下还有产业,日子就不会太坏。我不想身败名裂,一无所有。”
雨桐定定地看着男爵,冷笑一声,道:“你现在知道面子的重要性了?我提醒你,你这次满足了他的要求,下一次他还会找出别的办法来要挟你。人心不足蛇吞象,说的就是这种人。”
“戴叶没有财产,还有魅影。我没了财产,就什么也不是了。”
雨桐鄙夷地看了男爵一眼,转身走出办公室,一面头也不回地说道:“算我白喜欢你了。”
男爵一惊,跑到楼梯口,问:“你说什么?”
雨桐抬起手臂摆了摆,什么也没说,径直出门而去。
“我不想让你牵扯进来。”男爵站在窗前,看着楼下雨桐远去的背影,喃喃道,“不让你讨厌我,你又怎么会死心呢?”
雨桐的身影看不见了,男爵回到办公桌前,拿起铜质的电话听筒。
“陈律师吗?我要你帮我重新起草一份离婚协议……”
夜幕下的黑房子里,穿着黑斗篷的老头子把邸报恶狠狠地扔进壁炉。壁炉里的火舌慢慢地将邸报上的大标题吞没,那大标题是“柯男爵与夫人协议离婚,将均分共同财产”。
“我亲爱的外甥,你躲过了十五,也休想躲过初一!”
一阵凄厉的狞笑从黑房子里传出来,生锈的铁栅栏上,几只乌鸦被惊得飞起,消失在夜空的浓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