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桦坊(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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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弯曲的小巷,青石板的路面上布满苔痕,巷子里浓雾弥漫。一个穿着杏色羊绒大衣的女人在巷子里走着,大衣里露出胭脂色金丝绒旗袍的下摆。四周很安静,只听见女子的中跟鞋叩击石板路的声音。女子停在两扇朱漆褪色的大门前,轻轻推开了门。
一霎时,从门里飞出一群翅膀枯黄的蝴蝶,扬起一股淡黄色的烟尘。跟踪者的视线陡然堕入黑暗……
魏青“啊”地一声,从梦中惊醒,他几乎从枕头上弹了起来,喉咙口像堵了一口痰,心砰砰直跳,冷汗从额头上涔涔而下。
敲门声响了三下,然后是阿木礼貌的声音:“魏青 ,你做噩梦了吗?”
魏青转头,清了清嗓子,低声道:“是,现在已经没事了。”
“我可以进来吗?”
“可以。”
阿木微笑着推门进来,手里还拿着当天的邸报。
“我刚才正看邸报呢,你那样一叫,倒把我吓了一跳。梦见什么了?”
魏青摇了摇头,觉得太阳穴胀得厉害。
“没什么。一个很奇怪的梦。我现在好像已经不记得了。”
“那最好。你赶紧出来吃早饭吧,今天我要派你件差事,到疏影轩去把剧院模型里用的人偶戏装取回来。”
两个小时后,魏青站在兰若巷的巷口,觉得眼前的景色似曾相识。这是一条弯曲的小巷,两边是连绵的黑瓦飞檐和白色的马头墙,青石板的路面被来往行人的脚步磨得发亮,石板的缝隙中长满了青苔。他深吸一口气,觉得这带着水气和年深月久的霉味的空气也如此熟悉,他似乎在哪里闻到过。
一个穿着杏色羊绒大衣的高个子女人从他身边走过,走进了这条弯弯曲曲的青石板小巷,中跟鞋在石板路上叩击出“嗒嗒”的声响。魏青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羊绒大衣的下摆,那里露出一截胭脂色的金丝绒旗袍。
魏青只觉得脑子里“嗡”地一下,清晨梦中所见的一切跟眼前的景象重合了。眼看女子往巷子深处走去,他竟然忘了自己今天的任务,几乎是下意识地跟了上去。
女子走到两扇朱漆褪色的大门前,“吱呀”一声推开了门。魏青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本能地闭上了眼睛。
“你为什么跟着我?”
魏青从臆想的恐惧中回过神来,看见那穿羊绒大衣的女子转过头来,正笑意盈盈地朝他看呢。女子身后的大门已经半开,空气仍然是透明的,没有乱飞的蝴蝶也没有刺眼的烟雾。魏青抬头看了下门楣上的牌匾,是柳体的“疏影轩”三个金字,镶在黑色漆面上。
“不好意思——我——”魏青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己的行为,因为她穿得像他在梦里见到的女子就一路跟了上来?对方会以为他发了疯的。
“你要进来坐坐吗?今天我这里歇业,不过有人上门我还是不会拒绝接待的。”
“我——我就是来这里取人偶穿的衣服的,是白桦坊的阿木老板叫我来的,我是他的店员。我真不是故意跟踪你。”
女子一笑,道:“既然有事就请进吧,别的话不必多说。”
他默默点了点头,跟着女子到了正堂前的天井里。天井西头是个水缸,缸中养着数枝白荷。东北角是一盆红梅,疏影横斜,暗香扑鼻。
“白荷红梅,一夏一冬,居然同处一院,你是怎么做到的?”
女子神秘地一笑,道:“不告诉你。请到花厅坐。”
女子引他进了花厅,请他在一张古色古香的红木椅子上坐下,然后转身到黄花梨矮柜里取了一个斗彩小罐,从里边倒出一些茶叶,盛在青瓷盖碗里,用滚水泡了,微笑着端给魏青。魏青用手接了,轻轻说了声“谢谢”,用盖子轻轻撇着茶汤,慢条斯理地喝了起来。
“我这儿倒是有些老唱片,不知你喜不喜欢听?”
魏青笑道:“好啊,那就放来听听。”
屋角的檀木几案上,放着一台看起来很有些年头的留声机,那留声机还带着一个大大的紫铜喇叭。女子从旁边的多宝格上取下一个大大的锦盒,从中取出一张黑胶唱片,小心翼翼地放在留声机上。唱针的沙沙声响了起来,没多久,就有柔软的歌声从留声机的喇叭里飘出。
“投君怀抱里,无限缠绵意。船歌似春梦,流莺婉转啼。水乡苏州,花落春去。惜相思长堤,细柳依依。
落花逐水流,流水长悠悠。明日飘何处,问君还知否。倒映双影,半喜半羞。愿与君热情,永存长留……”
“这是《苏州夜曲》?”
女子回头笑道:“你果然不一般,这曲子听过的人很少。”
魏青一笑,道:“这曲子我很喜欢。”
女子笑道:“那你可以常到我这儿来听,我随时欢迎的。”
“那就多谢了。”
“不用客气。”
魏青打量着屋里的陈设,仿佛置身另一个时空。他以前怎么从不知道,兰若巷里有这么一个好所在?
直到墙上的黑胡桃木壳子自鸣钟“当”地一响,魏青才意识到自己在这里耽搁得太久了,阿木交待给他的事儿还没办呢。
“啊——对不起,老板还等着我拿衣服呢,您看——”
女子起身笑道:“你瞧我,竟然忘了时间。我这就把衣服取来你看。”说完到内室取了一个小小的锦袱,打开给魏青看。
魏青一看,只见是一件藕色披风,上面用五彩丝线绣着木芙蓉,那折枝花样栩栩如生,娇艳不下于真花。
女子看见魏青赞叹的神情,微微一笑,道:“我还有一件衣服,也是给人偶做的,但看的人多,想买的人却寥寥。看来你是个懂得欣赏衣服的人,我就拿来给你瞧瞧。”
魏青定睛一看,只见女子从盒子里取出一身丝质披风,墨蓝菱纹镶领,纯黑底子上绣着五彩牡丹团花,那牡丹的枝叶也是墨蓝的,与领子的色彩互相呼应。魏青不由得叹了一声,心下暗暗称赏。
“所谓‘彩绣辉煌’,大约要这样沉着的底色才衬得出。《红楼梦》里王熙凤出场穿的那身石青褂子,跟这身衣服倒有异曲同工之妙。”
女子拍手,笑道:“果然你是个懂行的。黑底彩绣的美,可不是人人都欣赏得来的。”
“哪里,我不过以一知充十用,随便瞎讲罢了。”
“瞎讲容易,说在关窍上就难了。”
“啊,对了,还没请教您贵姓?”
“免贵,姓金。你可以叫我兰姐。”
“啊,兰姐,幸会。时候不早,我该告辞了。”
“也罢,我就不虚留你了。见到你家老板,替我问声好吧。”
“一定。”
女子把魏青送出大门外,轻轻掩上了门。
院子里白荷的花瓣忽然漾出一丝诡异的红,一只翅膀枯黄的蝴蝶停在花心。
那是一只枯叶蝶。
阿木正在清扫货架上的灰尘,忽然看见魏青端着一个木碗从外边兴冲冲地跑了进来。
“新买的麦芽糖,要不要吃?”
阿木看着他满头大汗的样子,笑着点点头。
“那就别客气了。”
魏青说着,自己先用筷子蘸起一团放进嘴里,陶醉地吮吸着。阿木坐下来,接过魏青递过的另一根筷子,学他的样子尝了一口。木碗里的糖泛着流光,似乎还带着田野的清香,那甜蜜沁人心脾,阿木几乎觉得自己要融化了。
魏青又蘸起一团,让它在筷子下端坠成长条,然后旋转。琥珀色的糖转成一圈晶莹的螺旋,他一脸满足的表情。留声机里放着轻快纯真的《拨浪鼓》,灯光从头顶洒下,把一切都映成金黄色。他们边吃边听那首歌,很无邪的曲调,正合两人现在的心境。
“天晴朗,那花儿朵朵绽放。闻花香,我想起年幼时光。我的家,那甜蜜好似枫糖;幸福呀,小妹妹一起唱……
我今天,陪爸爸,带着全家去玩耍。池塘边,荷叶下,藏着一只小青蛙。我快要,长大了,别再叫我小朋友。车窗外,雨好大,青蛙一个人在家。
山青青,水蓝蓝,看日出,看云海。拨浪鼓,咚咚咚,妹妹笑得脸通红。彩虹桥,路弯弯,牵着手儿不怕摔。爸爸说,我们是甜蜜的负担……”
音乐放完,一碗糖也吃光了。
半晌,阿木说:“糖吃多了,好渴。”
“我去给你倒水。”
魏青把水杯递给阿木,阿木笑道:“甜死了。真是好久没这么疯狂地吃糖了。”
魏青也笑了,道:“我也是。上次吃麦芽糖还是小时候的事情,可是一点儿也不尽兴。我妈说,会生蛀牙的,根本不让我多吃。”
阿木笑道:“你现在吃了还是会长蛀牙的,别忘记漱口。”
片刻的沉默,两个人无所事事地望着天花板发呆。魏青忽然问:“阿木哥,你认识兰姐吧?”
阿木转头,道:“你说疏影轩的老板娘?当然认识。怎么了?”
“你觉得她是个怎么样的人?”
阿木想了想,道:“待人接物很有分寸的人。她从来不会对人过分热情的。不过,也许是因为我跟她只是生意上的往来吧。为什么问这个?”
魏青道:“我觉得,她好像对我特别热情。我在她那里听了好长时间的老唱片。”
“是吗?”阿木有些诧异,“大约凡事总有例外吧。人跟人要是投缘的话,就算素不相识,也是一见如故的。”
魏青咬了咬嘴唇,脸上露出犹豫的神情。阿木察觉到了他的异常,问:“怎么了?你有心事?”
“我——我昨晚梦见兰姐了。”
“梦见她了?”
“是,在跟她初次见面以前。她今天穿的衣服,跟我昨晚在梦中见到的一模一样。那个梦不是什么好梦,我,我有点害怕——”
阿木笑道:“梦都是反的,你想多了。咱们去吃午饭吧,麦芽糖可不能当饭吃。”
魏青犹疑着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