镰仓日记之：棒球男生的红鳉鱼

落着小雨的建长寺，睡在一片安然的绿色中。一路走来，渐渐忘记了来时的路。后山鲜有行人踪影，边走边生出各种想头，风摇树影皆可入画，只有那些松动的铺路石不小心的话会射出泥浆来个恶作剧。慧照禅师的诗句也浮上心头：孤轮独照江山静，自笑一声天地惊。一声绿，一声惊，境界不同。
如此在山路上走了约莫一个时辰之久，终于听到隐隐传来的流水淙淙声。那水声好似天光大亮，让人心头为之一振。坐在山泉边一块大石头上，凝视脚下那一泓积淀了不知多少岁月的深绿，好似沉入一个梦境，似也忘记了自己已然迷路。
这便是镰仓让人离不开的地方。千百年来途径此处的商贾农工，于这座依山傍海的城池里嗅到一股可以悉心过小日子的气息，拖着长久回音的佛院钟声也让旅途疲顿的心寻得安定。人们传说中的唐宋遗风，于是在镰仓这块土地上得到了真正内在的生命力：不是睡在历史课本或者博物馆里的神秘宝藏，而是于日常细节的点滴处亦能聆听到的回响，正所谓小楼一夜听春雨，明朝深巷卖杏花。花朝清明，端午中元，在这里均能化作岁月流逝间留有余香的回味。镰仓人生命的欣悦，恰如季节里次第盛开的花朵，镜里镜外的相映。于街头巷尾迎风摇曳的酒旗下，照见生之从容安宁。
那个穿棒球服的大男孩便是在这一个凝思的时分打破了清澈的溪水声，或者说，是造物嫌这一副画面虽有静绿之美，却少了一点生气，特地送上一个俊美如神的点缀。他主动向我微笑致意，手上抱着一个晶莹的大水盅，里面似有几条金鱼在来回游动。他的到来终于让这一片山不再寂寞了。
这是什么金鱼。我好奇地问他，小鱼的身体不似寻常金鱼般美丽，苍白的鳞片上偶或拼凑出一些碎片般的残红。
不是金鱼，他说了一个小鱼的名字，当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直到昨晚看到电影《红鳉鱼》，方知道这种鱼真正的名字。
“这是我们宿舍买的鳉鱼，下个月我就要到东京去读大学了，本想留给女朋友，但她说这种鱼不会长成真正的金鱼。鳉鱼即使不是金鱼，也是一条生命啊，惠子说她不要，那我就送它们到这里来安居。”男孩安静地诉说着，脸上绽放出一种明净的光芒，修长均称的棒球服，让他看上去像一只雪豹，灵动而魅惑的俊美。
我问他去东京读什么。他的回答再次令得我一惊：哲学！这不是我高三时期填的第一志愿么。只是时过境迁，已找不回当年修学的一腔豪情了。
我们学校（指：镰仓学园）离这片山很近，于是我就常常喜欢到这里来走走，听一听这山谷里的水声，尤其在听了落语（日本的一种单人说唱表演艺术）之后，两种不同的情境，带给人一些不同的感受。
棒球男生讲到的落语之后的山间回想，那时我并不能明白。《红鳉鱼》中却是这么说的：“落语是什么？谁会看落语呢？人啊，即使是在不能睡着的情况下也会不知不觉睡着。即使知道不能喝酒，但是被劝酒了还是会喝。即便知道暑假作业有计划地完成之后会轻松很多，也不会那样去做。虽然努力了但也不能出人头地，就是这群人。他们构成了落语或者它的观者。”
落语是一种对人生情境的反复咏唱，但这样的人生如戏，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市井热闹，有了山间寂静的反照，方能品匝出人间多少沧桑事，都付笑谈中的复杂滋味。
 “落语的主角，是忠臣藏的故事中，那些没有参加复仇的家臣。鳉鱼就是鳉鱼，虽然不论多努力都无法成为金鱼，但正因如此，才更惹人怜爱。或许他们充满笑声与辛酸的人生，正是一部最完美的落语。”
下山的途中，雨点变大了，豆大的雨珠乘着风势而来，不打伞似不行了。棒球男孩撑开包里携带的大伞，我们像久违的兄弟般搭肩走在雨中。经伞滤过的天光罩在脸上，自视鼻尖亦能觉出非常之柔和，棒球服上的汗水气味与山间的雨雾交织成念念不忘的回忆。走到分岔口，我们要去不同的方向了，他又不由分手地将伞柄塞进我的手里，回转身便撒开大步跑开了，边跑边向我挥手作别，直至背影远去。我想起之前在电台里听到的一句诗：撑一把伞去看樱花，世界单纯得只剩下雪白。现在我知道了，这是棒球男生留在我记忆中的雪白，是有关镰仓最美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