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丽丝误入仙境
刘德维希第一次正经打量诺丁汉的星空,是在她来到这个世界七岁那年冬天拜访完安娜的外公回程的路上,从北大西洋来的冷风沿着头顶呼啸而过,吹散了夜晚天空所有的帷幕,就好像云朵被一幕幕拉开,将地上的史诗娓娓道来。拉车的水晶牡鹿停下脚步,在积满雪的清冷空气里抖动身体,抬首望向黑白分明的旧时光。一只松鼠从光秃秃的香椿树的树洞里跳出来,三步并做两步飞跃到掉光叶子的另一株树上,眨眼间,就从牡鹿的视线里消失不见踪迹。 天上的星光没有云层的阻碍,从枯枝腐叶里苏醒,与过往的宿命一一对应,大地与海洋中栖居的一切造物都能在上面找到属于自己的轨迹。在正南方的天空上,双鱼座异常明亮,刘德维希记得在女巫们的古老预言里,它象征着古老轮回的开始与终结,万事万物都将在这轮回里敞开本性,等待世界因熵增趋于热寂的时刻到来。 在女巫的预言里,热寂以后的天地将是一个极端寒冷的世界,到那时连时间都将不再流动,空间不断收缩,直到重新变成一个奇点,最后复归于混沌与虚无。刘德维希不知道虚无之中会是什么样子,就好像你不可能明白如果一个线段上同样存在生命,它们眼中的世界会是何种景色。她虽然因为自身血脉的缘故,读了不少事关空间与位面学的典籍,里中不乏洞察人心,明晰万物的智者得意之作,然而凡人在大地星辰之间是如此渺小,又怎能将世界一一识尽。 是以七年以后,她从被她一发冰锥术冻成冰块的刺客身上收回视线时,眼中满是怜悯与讥嘲,一半是对他,一半是对自己,这个可怜虫受她家族死敌之一的委托,前来将这个古老血脉的最后一人送去见大地母亲,却因情报工作的不仔细,平白送了卿卿性命。同情誓要取自身性命的杀手,看上去实在滑稽,刘德维希自己也觉得好笑,但对于她这种理性充裕到能解构一切,却偏偏做不到解构胸中虚荣心的凡人智者来说,每一天活着都是极其煎熬的事情,他们由于过于聪慧,因此从小便鹤立鸡群,曲高和寡,不得不从一群平庸的凡人中脱颖而出,很难与他人找到共同语言。 进化心理学告诉我们,尖锐的分析批判能力并不能获得性竞争上的优势,反倒是进化带来的负面产品,只有具有高度情感理解能力的人,才会领会并乐于去理解人与人来往中的微妙情绪。 严格来说,像刘德维希这样的聪明人,对于凡人之间的游戏规则并非不能一眼看穿,他们只是不耐烦应付他们眼中的劣等生物。对于这群可怜儿来说,更不幸的是他们往往因为不屑下等人的吃相,而显得极有操守,如果世道又比较灰暗,他们的结局无非以下两种:要么自暴自弃,放弃所有原则,和光同尘,与世同流合污,又因为受不了心中洁癖的拷打而日益鄙视自己,却由于路径依赖的缘故不能脱离,最后变成行尸走肉;要么坚持原则,因此被硬生生压抑成抑郁症,有着或轻或重的神经质,刻薄地嘲讽螳臂当车的自己与身边的一切,眼中充满着玩世不恭与自我厌恶,成为社交圈中最让人讨厌的怪物。 命运的双子始终是公正的,用跑团众中的游戏术语来形容,那便是任何一张强力的人物卡,都需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如果让我们详细审视刘德维希穿越到这个世界后所拥有的躯体,也确实挺强力的,作为欧罗巴大陆最古老的术士家族之一,刘德维希是古代罗马帝国与先古日耳曼王国的双重后裔,前者可以追溯到被十二位真选教皇一同诅咒的背教者尤利安,刘德维希黑色的头发与紫色的眼睛可以为之见证,后者据说来自神话家族墨洛温王室,那些以蜜蜂与花朵作为自身统治天下耳目的传奇君王,在继承他们权柄与命运的后裔当中,奥地利王室是最显赫的一支,而某种程度上来说刘德维希算是与这群尖下巴国王们分享着共同的血缘与仇敌。不过,几乎所有古老而又强大的术士家族彼此之间都有所联姻,刘德维希如果愿意,可以在欧罗巴所有正统王国当中寻到血亲,以及死敌,生生世世纠缠在一起的那种。 术士的强大无不仰仗时间的沉淀,血脉尤其如此,最古老的家族才能在血统当中沉淀最丰富的见识与最强力的法术,白塔的巫师在不得不提及这群脸蛋靓的同行时,总会在之后用充满酸葡萄味道的语气补充道:以及最危险的诅咒。确实,术士之间的战争,往往比盗贼工会之间的对决更加阴暗,由于术士的力量从血脉之中获得与传承,因此互相对对方的血脉进行诅咒是术士中最常见的手段,这诅咒将驱使他们的后人彼此厮杀,正因此两个术士要么不敌对,要么他们的仇恨将生生世世延续下去,彼此杀戮,直到世界终于沉寂的一刻到来。 刘德维希知道最近在帝都维也纳时兴一出英格兰人改编自北意大利传奇故事的戏剧《罗密欧与朱丽叶》,剧中相爱的双方来自两个互相敌对的术士家族,女主人公赖以假死的药剂其原型在各大古老的术士家族中也相当流行,阴冷的术士们借助这一被称为”曼陀罗华”的魔药隐匿自身的气息与元素波动,像蜘蛛一样对措手不及的敌人给予致命一击,就是借助这剂魔药,刘德维希才能将整个奥地利都赫赫有名的杀手轰成冰渣。 这出戏剧对术士的生态环境描写的极为传神,除了最后一点,两个家族因为年轻恋人们的死亡而达成和解。在术士们几万年的历史里,这近乎不可能,祖先留下的憎恨逼迫他们的后人,哪怕再不乐意,也将不由自主地执行祖先的使命。越是古老的家族,祖先的憎恨也越是强烈,以至于死敌如果在一定距离内,他们将会彼此有所感应。 从诞生起,每一个古老家族的术士除了获得强大的力量,也将承接复仇的使命。说来讽刺的是,许多纠缠术士家族千百年的诅咒反倒增益了他们的力量,或者说力量与诅咒本来就是一回事。术士血统的力量原本只来自传奇生物与凡人之间的通婚,直到后来凡世所有文明的先祖苏美尔人的大巫师们发明了一种魔咒,只要天生拥有元素力量的奥术使用者,同时拥有对世界某一事物无尽的执念,那么在进行特定仪式以后,就能让他的后裔都能拥有法术使用能力。而且只要执念越炽烈,传承的越悠久,那么他们的后裔也将越强大。 在这样手段的帮助下,苏美尔人从一个小小的部族迅速崛起,建立了横跨世界各大洲的庞大帝国。然而由于他们的统治过于酷虐,导致了神明的干涉,诸神扭曲了苏美尔人的魔咒,将其异化变形,诅咒他们终生不能见日,必须吸取他人血液才能维系自身性命,于是血族就此出现在大地上。而在苏美尔人的王庭覆灭之时,这一特殊的仪式与诅咒也扩散到世界各族,成为今日各术士家族的源头。 由于神明的诅咒源于扭曲苏美尔人的咒语,或者说,纠缠各古老家族的诅咒同样是执念的一种,因此也不乏许多丧心病狂的术士为了获得更强的力量,刻意去汲取诅咒,肆虐各地的暴政不乏因为此种缘故而出现。因为宫廷政治的黑暗与激烈,每年都有新的术士家族因此而出现。 更多的术士隐藏在阴影之中,为了减少麻烦而刻意避世不出,就像织网的蜘蛛一样,编织阴谋与罪恶。刘德维希自出生起,便提心吊胆,尤其在她的父母在帝国东线的战争中身亡以后,每日活在暗杀的阴影里,如果她死了,那么困扰许多家族的执念便会烟消云散。只不过大多数术士不出手则罢,一出手便雷霆万钧,像今日如此轻松,倒是罕见。刘德维希心想,可能是因为这一次的幕后黑手是最近两代才发迹的宫廷贵族,缺乏底蕴,并不知道素来低调的萨切尔与他们家古堡的黑历史,当刺客踏足这座每个角落中都充斥着无形咒语的城堡时,他心中的恶意便已为刘德维希知晓,是以刘德维希才能从容不迫的安排一出戏剧。她生平每一次遇险,都是走出城堡以后。 只是这一切,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刘德维希摇动铃铛,让见怪不怪的侍女上来收拾书房里被轰成冰渣的恶客,然后从书桌上拿出自己调制的冰冷魔药压抑沸腾的气血。纠缠撒切尔家族的诅咒,除了让他们获得术士中常见的生育艰难以外,更让他们极其偏执,而刘德维希的偏执表现在她并不想复仇,哪怕她这样的行为毫无意义。作为一个穿越客,她最热爱的美学观念莫过于自由意志与无可奈何的命运之间的激烈对抗,并战而胜之。身为一个伦理实体,她并不愿意朝宿命低头,因为这并不美,哪怕那毫无意义,可是美在大多数时候本身就是毫无意义的,只对喜欢的人才有价值。 在她上辈子的时候,她就是毫不在意他人看法的人物,当初那个错误将她与她忍气吞声的同学归为一类,敢对她动手动脚的系主任,被她毫不犹豫地一巴掌扇成轻微脑震荡,哪怕为此失去过去每年都会获得的国奖以及那一届的保研资格也无所谓,她最终还是在吴越找到一家并不比本科逊色的学校读伦理学的研究生。尽管在穿越时灵魂受损,失去大部分记忆,那后续如何至今回想起来还是影影糊糊,但刘德维希知道自己始终是一个骄傲的人。 然而,仇恨的力量是如此强大,以至于刘德维希全身的气血在沸腾翻滚,这是祖先的愤怒在警告自己的子孙,死敌对撒切尔家族的憎恨与撒切尔历代传人对这份憎恨的憎恨交织在一起,让刘德维希全身发烫,我们可以想象一下,如果我们的血液被抽干以后用火焰加热,再灌进体内,大致就是刘德维希现在的感受。每次经历刺杀以后,刘德维希都将重复这一痛苦,直到她死去的那一天到来。 死去其实是容易的,但对于偏执而骄傲的刘德维希来说,这是不可忍受的,每思及此,她都默默咬紧牙根,硬撑过去。幸好这一次的仇恨并不漫长,两分钟以后就结束了。但刘德维希已经虚脱地走不动了,面色苍白,黄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涌出来,在地板上构成一副孩子气的涂鸦,刘德维希颤颤巍巍地拿过药水,连续试了三次才将盖子扭开,一口气喝了下来,然后停住,不住的咳嗽,靠在书架上无力地闭上眼睛,黑色的伯爵风衣皱巴巴被体液浸透,向外四散汗臭,与女人独有的体香混在一起,说不出的怪异。 ”刘德维希,你还好吗?” 脑海中突然闪过另一个声音,这是安娜,与刘德维希一体双魂的存在。刘德维希私下里经常怀疑,自己只是鸠占鹊巢,安娜可能才是真正的主人。 刘德维希闭上眼睛,在脑海里向安娜示意自己没事,只是有点累。她们俩平常轮流控制身体, 不过像这种应对外在威胁的事情,从小开始,便是更有见识的刘德维希面对。 安娜的声音充满忧心忡忡,”从去年开始,诅咒反弹的程度就越来越激烈了,可能过不了多久,就会增长到我们谁也无法忍受的地步了。” ”上次老师来信,说他可能找到压制诅咒的思路,或许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刘德维希,我的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