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梅九

凌晨接到同学猫壁电话，我一位老朋友，高中同学梅九去世了。心肌梗塞走的。
猫壁哭着告诉我。我说，我有预感。然后才落下眼泪。
梅九不是真名，而是外号。我高中的时候开玩笑给他起的。那时他穿着一件青色大羽绒服趴在桌子上睡觉。我刚看了唐浩明的曾国藩，里面的角色去看朋友，朋友装睡不起，角色笑着说：“梅九啊梅九啊，你可不能走啊，你忍心让我当欧阳子吗？”梅九是梅尧臣，欧阳子是欧阳修，梅病逝于前。我看他睡得投入，拿这句跟他开心。从此以后就叫他梅九。他也乐于在我面前以此自称。
去年五月之后，梅九就没给我打过电话，我发过一两次消息也没有回音。我也就没主动联系他。他身体一直不是很好。我只当他喝酒应酬伤了胃。可是近两年他医院进出相当频繁。从那时起我就不叫他梅九了，因为兆头不好。——叫你“饭盒”吧。我没头没脑地说。能吃是福。他也接受了。
我们不在一个城市，到底在具体生活上渐渐隔膜。前几天他过生日，我晚上十点多才想起来，给他发短信。那天我不知怎么的，心里觉得不安，在短信里说，梅九，祝你生日快乐，新的一年健康平安。
以后的几天，他还是没有回音。我忽然间觉得怅惘。那一刻我就感觉，这个朋友……恐怕失去了。但我想不到会是这样的失去。
听说他是生日次日发病住院，三天后走的。今天是他火化的日子。而我身处异地，无法相送。猫壁远在新西兰，也是一样。高中谈天说地的三人组，我与她天各一方，我们和他阴阳异路。
我只是含糊地知道他这两年过得不好，身体不好，精神压力也大。听猫壁说，他这半年连续失眠，每天睡不到两个小时。他具体的工作似乎牵涉进难缠的风波。“天意从来高难问”，这些作为局外人是很难探求了。
而我和他之间的交往，多少是不接地气的闲散路数。总是谈最近看的书，写的字，玩的香，买的玉，品的茶，旅的游。他家里颇丰裕，亲人却多半命运多舛。母亲病逝，父亲肺癌长期养病，离婚，儿子目前三岁。现在想想他家里是压力不小的。跟我聊天则像是架空世界，我也和他的现实生活保持着距离。现在想想，不仅为我的不近人情感到遗憾，没有多去了解他的苦闷和不得已——虽然也许于事无补。
他大概也不愿在我面前示弱吧？就像我在他面前逞强一样。
然而疾病和压力打垮了他。他不会再对我说，田中芳树填坑了啊，等这么多年都快等瞎了。不会再在电话里拖着长声问我“你最近怎么样啊～有空回来看看我啊～”不会再笑笑地在楼下等着我，一起去逛旧书市。不会再对我说哪里新开的茶社好，或是新收了什么好看的杯盏，下次一起喝茶。不会再告诉我新吃到什么好馆子——是的，他是个挑剔的美食爱好者。
猫壁给我发来一段视频，是他去年十一月聚餐时录的。那时的他已经非常消瘦，额头起了一片红点。他翘着二郎腿皱着眉头，对我不知道的同伴侃侃而谈：“讲究的火腿应该是……这要是会做的馆子头一天就该准备了。啧啧。”挑剔的语气依旧，然而面色灰暗，看上去很疲惫。
含着眼泪笑出来。你就是这样的人。——或者我只知道这样的你。
他嗜甜。买过甜品送他，得到的评价是“一般”。我丧气，从此不送他吃的。什么人啊，挑剔且耿直讨人嫌。
承他青眼，他一直看重我们清谈风格的友情。而我也就在这样的纵容下不近人情下去。没有问候过他的家人，关心过他真正的职业。他联系少了，我也不怎么牵挂。
因为我和他都想把自己最好的状态呈现给彼此吧。莫非是，我本能地也怕见到灰头土脸的他吧。琴棋书画诗酒茶，怎么甘心低到尘土里去？
我曾天真地想着过段时间就好了。等我们相见时，我会谨慎地提起生活中遇到的小波折。我会坦然地让你看我新长出来的白发。我想赠你一幅自己写的毛笔字，希望能看到你夸奖我——然后你也许会傲娇地说：“才想起来给我写啊。”
今天火化。我不能在场送你了。
以后回去看你的家人吧。你的老父亲，你年幼的儿子。不知道你会不会有墓。
我还是想对你说：你这家伙，甩手留下的是怎样的人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