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游大陆（一） 开口说话
周游大陆（一）
故事发生在一块神奇且古怪的大陆上，主人公带着他逮到的一只自命不凡的青蛙东游西逛，像所有奇幻小说一样，故事里面充满了不可思议的事情，有着引人入胜的奇境异景，这是这类小说的魅力所在。与此同时，我在竭力的让故事里的那片难以界定的世界充满了我生存的这个世界的投影，这使得它写起来有点像寓言，我试图让这两个世界里拥有共同的问题和困境，使人物生存在那里和生存在这里会有同样的遭遇，会面临同样的选择。最后在文字上，我希望它们能有两个世界都能感受到的美感。
-周游大陆
阳光总是很早就透过茂密的枝叶，穿过缺少窗帘的那半扇窗户，扰醒夏日里的某一天在这屋住宿的旅客。老板之所以至今没有留意过这个严重的缺陷，是因为草藤里填充野麦皮的枕头耍弄过的每一个过客都在醒来的早晨匆匆离开奔赴纳尔斯山，通往另一侧需要长途跋涉才能在夜晚的危险来临之前赶到的那提镇。突然被刺眼阳光拖出梦乡的恼怒已经被途经此地的商人们归咎于这难熬且漫长的旅途身，谁都疲惫得不愿再与店老板争吵，给积郁数日的心上添一袋面或是比一箱银器感觉更重的份量。
然而今天，那屋的门直到九点也没打开。阳光像往常一样守时的盯住了窗后床上那个位置，但它瞧到的是两只脚，显然他早有准备，蜷缩到床的另一头在梦里享受踩在热奶酪里的充满食欲的幸福。
当他奔下楼梯去吃早饭，为他失去梦里诱人的大奶酪找回点平衡时，楼下厨房里炖煮午饭的香味在二楼也已经弥漫开来。“我以为你习惯直接下来吃午饭。”那人的话带着明显嘲讽的意味，但是这中断不了他用现实中的食品代替虚幻来填充肚子的想法。在一个厨娘的帮助下他寻觅到一些干肉块和长着方块洞洞的长面包。那黑色的肉块虽不能说满足了他的胃口，但把他的感观从饥饿中解放了出来，分些注意在周围环境的模样上。
这是一间半圆的厅堂，空旷的厅里像往常摆着几张台面很厚的木圆桌，椅子顶着同样厚实的脑袋聚拢在周围，整个旅店用胶石砌合在一起的，这种石头沾过水就能粘住另一块，挨过一个夏天再过一个冬天，石头就可以几乎不分彼此的合成密不透风的一块。
现在他看到的台子后面的那个人就是跟他说今早第一句话的人，他收拾着房间的钥匙牌儿，核算着从刚离开的一批旅客哪里收到取的钱数。花白的头发下有张慵懒的脸，额头上横刻着岁月留下的皱纹，自从他路过这个镇第一次见过他以后它们就没有多也没有少过，谁都知道他很老，开这个店肯定很多年头了，但是观察不出他衰老的速度也就猜不出一个公认的岁数。
当他把手上攥着的吃的全塞进嘴里以后，就凑到了台子前一张椅子上，盯着记账的本本像要琢磨出味道来。“不要跟我捣乱”，他预先提出了警告，“再让我讨厌你就罚你在这里干活，把以前欠的账都还上。”“我可没少交过一块钱啊。”听起来对不公的话表示委屈。“那是你住房的钱，你玩坏的东西的钱快顶上一匹牲口了。”他开始愤然的抗议这说法太过分了，表示虽然有很多东西在他手上坏过，但怎么也顶不了一只牲口的价钱。“你去年偷偷把冰箱里的冰石拿走了，一个礼拜才找到另一块，害得东西都坏了，让我陪了一大笔。”“我不知道你们这里那么缺那玩意儿，下次我给你带来一大块，让整个店都能当冰箱，”说着那话伸开胳膊好像要抱住这个店，“进来什么都能冻住。”
“臭小子！”店老板奋不顾身的挥了一下身子，把这只捉弄人的苍蝇赶跑了。有时他真想告诉他爸他出家门后做的坏事，但想起他爸粗壮的胳膊落下去时的分量他又有点可怜他，虽然能一个人走七天的路了，但还是个孩子。甚至在午后送他走的时候他还有点舍不得，这么个闹哄哄的孩子的离开又将让自己的店变成像平常样缺少欢笑，即使他继续履行了弄坏东西的恶习，在主动帮厨娘收拾桌子的时候打碎了两个碗，但当证实这次冰箱里的冰石还在是时候，他也很高兴的确认这是他造成的损失最小的一次。
“杰那斯，去那提镇带点有趣的东西回来。”老板难得一见的提高了嗓门喊人，杰那斯则在就快没到小山下面的时候回过头来蹦着挥了挥手。
路两旁葱绿的高草一直在杰那斯的眼里延续，夏天未近狂热的时节的下午阳光听起来像爽朗的歌声，树叶弹拨着空气吱哑的伸展，蓝戎草在地上抱着团打滚，到秋天的某一天他们会砰的一声把种子连同包裹种子的蓝色絮状触角喷到天上，滑翔过整个峡谷或者顺风越过纳尔斯山跑到邻近大海的土地上去扎根。红色背脊的阿布鸟深远悠长的叫声回荡在山上的林子里。
杰那斯有时不走在被商队人马蹋平的路面上，而跑到草里驱赶出一些能动的东西，跟在他们后面看前面的草奇妙的抖动，摩擦出呲呲响动，为一个人赶路找种玩不完的乐趣。日头西沉的时候林木渐渐茂盛，快在驿路的顶上聚合到一起，路也到了一个分叉的路口。下面一条路布满各式的杂草记录着它多长时间没有被陆鸟踩过的历史，但凡路过此地的人不用分辨这草长过多少代也会不加寻思的走光秃秃的还能看出陆鸟巨大三叶脚印的那一条路。尤其当他们走了半天的路依然只想着要赶到那提的时候，更没人会一想天开怀着探索者的精神，去开辟一条即使可能缩短很多行程就能翻过山的近道。
杰那斯甚至想不起孩童的时候坐在陆鸟的脖子上穿越这片林子时有人提起过另一条路，更没有随商队走过哪条不一样的路，所以才让他对走到山那边的过程在第一次失望之后就再没有提起兴趣。去年自己徒步走完这一路的时候也不曾被现在这条未知的路吸引。究其原因是去年没有而今年出现的一块扎在道边树上的牌子，醒目的刻有“危险”二字，另一行小字表示此路不通。立牌子的人还特意用些颜色将“危险”的字样和棕灰色的木质区别开，这就不得不让任何一个路过此地的人注意到它和它指示的那条原本被很好掩盖的岔道。
这有牌子，也许里面有人住在这条路上，而且还是个会树牌提示的好人，也许我今晚可以不必睡在野地里，让好奇心重的未见过世面的虫子们在我身上研究上一夜。这就是那危险的字样在杰那斯心里激起的一连串欢喜的浪花。他以一种庆祝从苦难中一下掉进幸福的姿态将自己全身心投入进那条被警示的小路。
他没有听说过什么危险的事。她母亲只在看见他爬到一棵树顶上，够吃起来是麻酥酥黄苹果的那一次用尖声表达过对这个词的恐惧，而那次他差点被晴天霹雳般的母亲的惊粟声吓得掉下来。后来母亲不停的跟他念叨“危险！危险”，他起鸡皮疙瘩就是为了那叫声似乎又穿透了他的耳朵。从此他所理解的危险就是一声女人的惊叫，而如果没有女人的眼睛和嗓子也就不存在什么危险。
另一种他可以回忆起来的危险遥远的存在于传说的描述中，在阴森的岩洞里，在大海旋涡的深处，都曾被烘托气氛似的描述为充满了不可知的危险。他曾听说过一个从水手那里流传开的惊心动魄的故事，巨大的章鱼会转动身体让无数触手粘住海水形成旋涡把整条船都拖到它嘴里去。很遗憾，当时他没有明白古老传说所应传递的，事物深处都可能隐藏着危险的启示，而是和小伙伴们一起幻想和那怪物激烈搏斗，说要采取先被它吃的肚子里面，再后发制人，从里面把它吃到他们的肚子里面去的勇敢策略去消灭它，只留一张皮做海上吓唬人的道具和藏匿东西的基地。
他欢悦的蹋上了那无人走过的路，经验未让他有丝毫的犹豫。不过，现实里也确实没听说有人被吓得双眼突出下巴掉到地上，向人们结结巴巴叙述这片林子里隐藏着危险。的确没什么可犹豫的。
沿着陌生的路，带着每分钟都在涌现的古怪念头，杰那斯继续趟草丛，制造种种游戏的方式，还发现了一只死也不动的虫子，不论他以什么方式挑拨它，都牢牢的抓住草杆，只用眼睛表示蔑视，他只好屈服于它这种坚韧的不屈不挠的精神。
就这样不知觉的，到了太阳跳进最后一个山坳的时候。余晖里树木花草还有几朵云都浇上了酸酸滋味的番茄酱似的色彩，这开胃的佐料伙同行路的疲劳让饥饿在肚里变的汹涌起来。他本以为可以吃住在人家，但四周没看见一缕炊烟在欢迎他。不能直接吃到别人准备的饭菜令他的不禁失望起来。我只好自己动手逮点东西烤着吃了，他思忖着，依稀看到烤得焦熟的麻雀，或是只青蛙什么的，眼里霎时就有希望的亮光跃出了失望的昏暗。他感觉又有干劲注入了四肢，又能毫无重量的跳跃狂奔起来了。
路在他面前没有单调的延续太远，茂密的灌木突然从他视线里闪开，他看到从树林深处有一汪池水冒了出来。平静的水面似绸如脂，没有丝毫表情的涟漪，就像自古不曾结束安详的睡眠还在继续。杰那斯感动着突如其来的一个小湖展现在他眼前，断定这里肯定能捉到那种傻头傻脑的鲶鱼。他两步从路上跃到岸边，这里似乎是这水面唯一从密林中露出头的地方。
就在杰那斯盘算今晚不如就在这露宿的时候，一串蛙叫从杰那斯左手边传过来。那声音听起来很特别，瞬间就从林间不止息的虫鸣蛙叫的群声里被分辨出来。杰那斯怀着几分好奇和会让那未见到的可怜动物不寒而栗的想法悄悄朝声音凑了过去。他扒开几层芦草，从缝隙里看到三只青蛙静待在水边，那古怪的响声又一次响起，好像有节奏的将洪亮高音与肚里徘徊的低浅的闷响穿插在一起。杰那斯这时明白是背对着他蹲在岸上的那只发出了那与众不同的叫声，因为另两只都没在水里一动不动盯着岸上的那只。他想今晚就是它了。
杰那斯开始使出一个老练猎手遇到猎物时的临危不乱的镇定，先仔细的把包从背上卸下，然后精挑细选每一步落下的位置和褪移动的轨迹，以防坚硬的草杆被折断后发出清脆的警告声。他感觉每一步都赶得上半天行程的艰难，要保持姿态缓缓的运动，到达可以下手的地点仿佛是遥遥无期的事情。他一时甚至想让自己忘掉在做什么，好让血脉流动丝毫不急切，让心跳不因为在做令人期待的事而产生变化，冬眠一样度过这段时间，以变成一片风中的枯叶没有任何生命迹象方式的飘过去。然而，那两只不做声的青蛙差点就让他绝望，在他就要接近能发动进攻的范围时，那两个不要脸的玩意先蹦跑了一只，紧接着另一只也在不到一秒钟里消失掉。杰那斯以为再一个一秒里，他的目标也要化成一团雾水逃走，他定在那里呆呆的等着即将使他难过的事情发生。
古怪的蛙声却丝毫未变的响了下去，他长抒了一口起，凑完了最后一步，以他顽皮锻炼出的爆发力扑了出去，并且以他丰富的经验，预判了美餐可能逃走的方向。可当悬在半空，他发现了自己多费了力气，他诧异的看着自己飞跃过的晚餐的头顶，而那只绿背大眼的动物依然悠哉的唧唧咕咕的唱着，半步也没离开原来的位置。他感觉被愚弄了，被骗扑向一堆空气甚至就要掉到水里去。恼火的杰那斯一个急停下沉，先用手抄住地上还在做声的烤肉，另一只手撑地减速，准确的在滚到水里的前一刻停了下来。
哈哈，现在他坐在那里捏着猎物的肚子，没有东西能阻止他爆发出胜利狂喜的笑声了，那树上的精灵，水里的泥鳅，都被吓到洞里去了。“干什么？！”手里的东西突然吐出了人话。杰那斯像被电了一下，不知是被它蹬了出去，还是自己把它抛到了半空，总之那吓坏他的东西落地的时候距离他足足有两米多远。但是他以前从没轻易的放弃过他的食物，这次也不想，最初惊愕的振动过后，杰那斯紧蹿两步在空中截住了正欲连蹦带跳逃跑的猎物。这次他伸直了双臂举着那只吓到他的大嘴活物，保持一个足以缓解惊恐的距离。他的手感觉那动物的肚子又鼓了一下，“到底干吗，你这个小鬼。”
“难以置信，真是它说的。”杰那斯还无法完全接受。“你……”这次青蛙刚吐出一个字，就感到脖颈被人卡住，嘴巴不由自主的被捏开。杰那斯借着最后一丝阳光拿近了噱摸它的大嘴里面，带着猜测的口气说“是不是吞下过什么东西？”紧接着又想也可能吞到肚里去了，他用一只手从背面不太明显的脖梗处掐住，倒拿着让它头朝下，快速的控了几下。没有东西掉出来，只耷拉出来一只舌头，还是很短的一根。那颠来倒去的活物被卡脖子人摆弄着，只能徒劳的蹬着腿，正过来以后显得有点晕头转向翻着眼。“就是这玩意自己说的，”杰那斯得出了结论。“你这个小混蛋……”它有气无力的抱怨着。杰那斯根本没理它说的话，“不知道吃起来有什么不一样。”他开始想怎么进行他晚饭计划的下一步，往回走去取他的包。
绿皮动物从眩晕中被他的话激醒，“什么你要吃我！你这个野兽……你不能吃一个人。”试着想用前爪撑开杰那斯的手，“松开！你不可以吃。何况像我这样高贵的……”，这句话逗笑了杰那斯，还有一点激怒了他，“……重要的……”，它被举到眼前很近的地方，杰那斯两眼瞪着它还要说下去的大嘴，“……人物”，两个字几乎被吞回去又打嗝似的咕哝出来。他终于看清了折磨他的那个人，穿着旅行用的结实的能装东西的上装，帽子完全扣住的头发，轻巧的嘴巴，鼻子小而挺着，还有一双能让他发抖的圆眼睛。
“如果你是人？我是什么。”话一出口，杰那斯就开始嘲笑自己和一只肚大眼大的四处乱蹦的丑东西争论，甚至还为它生气。“奥不。你也是人。问题是，我也千真万确是一个人。你看我还有牙。”它用一个献媚微笑把牙龇了出来，还卡巴了两下眼。果然是排小牙，这他刚才真没有注意到。“真奇怪”，杰那斯皱下眉头小声说着，把举着的手放下，再没管它后来说了什么，径直去取他的包。倒霉的俘虏发现自己身处绝境，试着用最后的机会说服杰那斯。“你不能这样，你不能吃人吃同类。”“求你了！给你的人性和怜悯一点机会吧，放了我就是最好的赎罪。”“吃了我你就是刽子手，会有报应的，你将终生被诅咒！”……“我就是个人，你怎么不信啊……呜呜……就是这次投错了地方。”“三十年前，第十六代的我管辖拉古那，还把座山倒过来造了个水坝。现在那里的人还记得我。”大呼小叫哭哭啼啼的折腾了半天，杰那斯没好气儿的把他揣到布袋里面去时他仍没停止唠叨，因为布袋小了点不能包住他全身，只好先把腿脚和身体裹住，以防他逃跑，结果给了他的嘴更多的机会。
从找木头柴火到拿石头回来围火堆，每次快回到杰那斯准备过夜的那片草地，就能听见那只蛤蟆还没有停止他的长篇大论，被布袋捆着蹲在他的背包旁边一会儿叹息一会儿发泄愤恨。杰那斯厌烦之余又有点在可怜他，这样没完没了的让谁也不能平静。
“神哪，你竟然让我这么的命苦！我是哪代哪世得罪了您啊？”他蹲在步袋里，面冲着湖上太阳留下的最后几片嫣紫色的云朵，看着黑暗越积越多从地下涌出来，看着湖面从斑驳变成昏暗得分不清的水波。他的悲叹不知不觉转为感慨，嗑在喉咙里的将死恐惧也不再让他感到刺痛。他在确认了死亡即将来到后就失去了对它的兴趣，反而感到一种超脱的力量和勇气在他身体里鼓涨着，让他最后一次意气风发的蔑视一切，为自己这一次厄运般生命而感慨。“云霞啊，这是我最后看你的一眼，你也再看我一眼吧。明天我就不在这里守候啦。”他用自己天赋的嗓门，饱满腹部里蕴藏的气力呼出了这句话，忘记了身体被塞在口袋里的麻木，仿佛他的生命就是那句他吟出的诗，正在空气里在湖上自由的舒展。
但那种力量随之而去，还回味着脱口而出的激动，他就感到胸中憋闷，无力再吸入下一口空气似的。莫大的无助袭上他的心头，周围只是傍晚林间的安宁与空旷，他想到待会儿要被那个屠夫冷酷的拖出来，不管他的痛苦生扒掉他的皮，架在火上被烈焰灼烧而又无法挣脱，不禁潸然抽泣。“我这一辈子……怎么如此不幸，”他莫名的自言自语起来，“从一睁开眼就是可怕的景象，那鱼张着嘴奔我冲过来，我费尽全力才在最后一刻从壳里钻了出来……小时候每时每刻都担惊受怕，睡觉不能闭上双眼睛，那可怕的虫子随时可能从水草里跳出来，像吃掉别的蝌蚪一样，把我切成几块分餐掉，”他剧烈的抽搐了一下，“躲过了它们追的日子，没想到还是要被东西吃掉，难道命运就只能这样！……为什么这辈子要我是只青蛙？”
他为这不公平而愤怒，开始憎恨那抛弃了他的世界；是这一切在嫉妒我诅咒我，还用这么毒辣的手段迫害我这个最善良的人，他边想边喋喋不休的咒骂起来：“我过去是绅士，是渊博的学者，被人敬重的人，是贵人。现在竟然落到让个小孩人捉弄死的地步，太荒唐了，太无耻了！他们是看我太幸福了，拥有那么多他们没有的东西，高贵、智慧、殊荣，他们是嫉妒得受不了所以要制我于死地。好吧你们的阴谋得逞了，我就要被人吞到肚里去了，但我现在巴不得他快点把我吃了，好赶快转世回去惩罚你们。苍天在上给你们的罪行作证，你们等着。等着吧！”
杰那斯最后一次从湖边走回来，还看见那只裹得跟粽子式的绿青蛙激忿的振着头唠叨。有一次甚至因出恶气过于冲动，用力过猛向前扑倒在地上，但他又顽强的蹭着把身体支了起来，继续挖掘他脑海里骂人的词汇。杰那斯经过时隐约听到他说得津津有味就忍不住暗自发笑。“涅巴，你永远都是那个偷了只鸡让我逮到的小偷，下次抽你的时候我会让我的鞭子沾上水，把你抽出狗声；”“斯徒伊，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我当初怎么就没有在哪一次你一通附和的废话过后直接把你踢到门外去。”……
不久，杰那斯支起了火，用火柴石摩擦几下，那堆干柴很快就噼噼啪啪在一团烈火里响了起来。橙红的火焰立刻就掩盖了天色里最后一丝光亮，带来的温暖和野外的凉意互不相容的混在一起，杰那斯感觉着交替出现皮肤上的温度，动手愉快的准备晚餐的野味。本来他还想乐呵呵的边听青蛙疯疯颠颠的胡言乱言边收拾后来在水边捉的条鲶鱼，但不知为什么火生起来的时候，那个声音就戛然而止，他回头看了一眼，那玩意嘴张得大大的却像被东西堵住似的一声也不出。他只好哼起曲儿给他自己伴奏，利索的收拾完鱼，插了跟棍架到火上，对一顿丰盛的晚餐来说还少干面包和盐，于是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去寻他的背包。“你给个快的吧，我就这么个要求。”
在杰那斯期待了半天以后，他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话。火着起来的时候，他感到那火苗的呼呼热气打在身上，不禁想像他被剥了皮架在火上，那被烤焦的折磨如同身受。他发现刚才的那些怒气被吓得无影无踪，只有恐惧最执着坚定的跟随着他。他一一回想起了每一辈生命里都听到过对炼狱的形容，其中最骇人的说法是地狱中的烈火会烧穿皮肉直烧到人的灵魂，给与受难者永世的痛苦。现在眼前的火堆就在逐渐向他走来，用恶魔的手势在向他招手。他又瞥了眼收拾鱼的执行者，他手里的刀映照下在淌血一般，显得格外锋利。
我不下地狱。我这样的人要体面的死，不管什么时候，必须保持尊严；他打定了注意。同时他感到大人物的气魄又在胸中升了起来；与其做一只池塘里的青蛙，还不如死了，甚至应该越早越好，他当初还是只蝌蚪的时候怎么没有以令那些卑鄙的鱼震惊的姿态主动游到它们嘴里去呢？对，我必须要求他用刀先给我个麻利的了结。一定要用坚决洪亮声音说，向他展示我对死毫无惧色，要让他震惊。他盯了他许久，当他转过身来，他觉得正是时候，再晚恐怕起不了震慑作用，反而会认为他是在求饶。
“你给个快的吧，我就这么个要求。”话说得很让他满意。对面的行刑人立刻呆住了，他严肃的等着即将获得的荣誉。
杰那斯被他突然蹦出来的一句话搞懵了。“你在跟我说？”
他现在认为他是他的头号仇人，所有被他谴责过人的帮凶。他这么回答，是故意让他失望，是为刺痛他采取的手腕，是百般毒谋的蔑视他高贵生命的死亡。他万分恼火的重复了一遍，克制着憎恨，继续让声音充满无畏与坚决，并说得更慢更顿挫，展示自己面对死亡依然理智高尚，而不要让话听起来有半点语气像临死者为盖住恐惧与紧张而采用的咒骂。“我要求，痛快的一刀了断，别婆婆妈妈的，那是对我的侮辱。”
话说完的下一秒钟他就悬在了半空，能闻到杰那斯咫尺之外呼出的热气，就像面对大鼻孔的野牛，那热气代表了危险。他也感觉行势不妙，他的义正严词没有让对方高看他。他在巨大的对手面前只能无奈的畏缩，被从地上提起来的时候他完全像个被抛起来的玩具，他悲哀的明白这才是他的真实的处境。
杰那斯因有趣而高兴，看着挂在他指尖上荡来荡去的大嘴动物，竟然会向他提出要求。这没有过的稀奇事情让他对手里的动物兴趣倍增。从小他便喜欢摆弄对他的举动有反应的东西，像有种草你动它的一片叶子，必然会有另一片叶子条件反射试的动一动，他就玩了一夏天这种草，直到秋天最后一片叶子落掉，他把所有动作的联系方法都记了下来，还把那科草搬到了家里的一个花盆里，说要来年把它改成听话的木偶。可惜第二年开春苦苦的等待违了他的心愿，那草长出了另一个模样变得一点都不听话。现在手里的青蛙再次让他想起辜负他的那盆草，也唤起了对玩具的钻研的兴趣。何况是能听懂话的玩具。
“你非要跟那鱼比一比谁的肉更好吃吗？那好，我多吃点也没事。”说着那刀就举在了他脖子前，特意让刀刃对着他挥了一下，让那冷冰冰的金属边缘刚好触到他头下黄嫩的皮肤。“停！停-等等-”悬在半空的青蛙哭喊着收紧全身向后缩，但挣脱不了像钟摆一样守时的摆了回来迎向那刀子。他颤抖着拧成一团，眼睛被过度的紧张撑大。他感到一瞬的木然，世界已经缩小到只在他和刀刃之间，且马上要目视它着消失。这时间里只有两个点，一个静止另一个在迅速的向它飞去。声音仿佛被淹没在此时，听不到外面的声音，他自己的声音也被无情的剥夺。瞬间，他理会了注定那个词的意思就是无法挽回的事情走上了一条装好的轨道，轨道上没有障碍，没有指挥，空荡荡的在寂静中行进。悔改虽然是落在站台上的行李中最贵重的一件物品，但是现在也毫无用处，对他对别人都是，不过他还是想到了它的内容，那就是为什么要说“痛快的”。
注定就是注定要碰上那把刀，他感觉身体被寒意浸透而变得瘫软。杰那斯看到那青蛙撞上刀背的一刻，变长了很多，布袋被坠得向下沉，整个身子竖直朝天一动不动。是的，他在最后一刻掉转了刀方向，而结果比收获一只真死的青蛙好笑千倍。他和那吓得半死的青蛙一起扑倒在地上，以让更多部位支起被爆发出的笑声打垮的身体。再没有什么比捉弄人，捉弄到让活人显出死的糗态更令人发笑的了。“哈哈，哈哈……”
“……哈哈，”他在笑声的吵闹中恢复了些神志，看到头上的树叶带着跳动的火光，他首先意识到自己还在那火旁边，没有飞离世界。他又谨慎的微微转了下脑袋，让所有神经都集中到脖子被冰凉铁器喇到那条线上，这样在第一缕微弱的刺痛贯穿全身的时候，他就能刹住疼痛。但脖子从一端转到另一端只有残存的让他发麻的寒意，没有一根神经报告痛意。同时他留意到在他小心翼翼的测定刀口在哪的时候，一直有种声音在烦扰他，灌进他耳朵让他分心，在他脑海里鼓噪出一片迷离，嗡嗡的把思维团成乱七八糟一的团。他以为那是地狱的噪音，便好奇的试图探听清楚。声音越清晰越靠近，最后变得就在他身边。
了解到的事实让他马上就被酸楚淹没，冲塌了他刚才战战巍巍营造的世界，因为他听清了听明白了那噪音就是“哈……哈……”。恶作剧的证据已经很充足了。被淹没的同时他发觉变得赤裸裸的一无所有，决意、愤恨，甚至对死亡的期待，连同被抓到现在所有登过台的情绪都退了场，只有他自己留在令人心酸黑漆漆的舞台。像是泪水-他也不能完全确认的液体-汩汩的往外涌着。我曾经那么受人尊敬，我接济过的人和教导过人的眼睛里都充满对我的感激与崇敬，除了在儿子面前办过小丑，在其它人眼里我永远是那么举止高雅，有几次还是风度翩翩的让人过目不忘。“为什么让我死还要捉弄我……”
杰那斯可以笑着爬起来了，听到他又开始说糊话就凑了过去，想再听出些乐子。“……让我出丑被取笑，丢尽了颜面……耍来耍去的……生不如死……”杰那斯听着他哭哭啼啼，说得前言不搭后语像醉鬼倒在当街说疯话，就觉得那模样学得再像不过了，再滑稽不过了。他用手指在他因抽搐而起伏不定的肚子上戳了戳，“唉，起来，别演了，不要太投入了。”
青蛙略微把头抬了起来，看见他明显幸灾乐祸的表情，知道那句话又是明显在嘲弄他，故意逗他。他的头倒了回去无力的哀求着说：“求你，杀了我吧，我再也受不了了。早晚你也会把我吃掉，就别再羞辱我了。呜-”“我打算明天……”杰那斯不慌不忙的要向他解释，但布袋里面捶胸顿足的青蛙没给他说完我的机会就把话接了过去：“不要，这屈辱每一刻都在挖我的心，要度过这漫漫长夜，我会……不……难以想像。要吃就先杀了我吧，放一夜也坏不了，请下手吧。”杰那斯很是生气他装疯卖傻似的大呼小叫，就用放大了声的言辞压住了他的声音：“谁爱吃你！别以为你多好吃，”吵吵嚷嚷的东西立刻没了声，“还真把自己当道菜了，职业意识还挺强，非往人嘴里送。”说完很高兴的看到他的嘴巴哑住了。
他早就不打算吃他了。当看到他有牙的时候，他就犹豫是否还吃他。这东西长的太怪了，还能说人话，是个怪种儿，说不定吃起来不像往常那样可口，很可能很难吃，甚至会让肚子不舒服。正不想去冒险的时候，另一个想法一闪而过。我干嘛要吃他呢：他欣喜的责备着刚才愚蠢的想法，后来就捉回了那条鱼。
“我要把你带到那提去。那里马上有一年一次的各地奇物和发明的集会，我要带你去参加。”他一字一句的把话填到他还没合上的嘴里。他瞪大了眼睛一两秒钟，眼睛里似乎在这很短的时间里掠过很多不祥的事情，表情像看见灾难一样被惊恐骇住。“不！”他喊出了僵住后的唯一一个字，听来是在最后挣扎、绝望一拼时才会爆发出的响动。他如同任何强健的善于逃奔跑的动物，猛然把身体翻了个个儿，趴在地上像肉虫一样在布袋里蠕动向前，但却拥有令任何肉虫咋舌的行进速度，划了一条弧线，没命的驶向水边。这一连串迅捷的动作让杰那斯有点难以置信，同时也有另一个更难以理解的问题令他震惊。为什么他不用这种实力在我不在的时候跳掉呢？
虽然逃命的青蛙有着各种肉虫里难得一见的蠕动速度，但还是被轻易的逮了回来。杰那斯将布兜吊在最低的一根树枝上，不给他半点溜掉的机会。他悬在半空没命的抵抗着比死更可怕的命运，又蹬又踹，还试着咬杰那斯的手指，然后用牙撕扯袋口的布，仿佛自己变成一只铁嘴钢牙的猛兽，在显示不让人接近的实力。
“你这个魔鬼，是他们把你派来折磨我的，让全世界人把我看成只青蛙。下辈子变回人你们都不得好死。你们休想再得到我的怜悯，你们跪在地上求饶我就一脚把你们踩扁。不论你拿什么话讨好我，我都会命人把你拖出去，拖出去吊死。你们还是乖乖儿的躲起来吧，躲起来也没有用，老天会劈死你们的。”杰那斯觉得他咬牙切齿的快把舌头咬下来了。
欧，咬下舌头可不行，他还要在集会上跟人讲话呢，然后我在下面每五分钟收回钱，人们肯定会瞪着眼听他说话——只要他能像现在这样没完没了——把身上带的钱一点不剩的交出来，心甘情愿放到我的帽子里面，也许后面挤不进来的人为了表达他们的激动，不等我请求就把他们身上的金币银币从各国带来的硬币全扔到前面来，让我捡都捡不完。有钱，我就不必求家里给那么一点钱匆匆忙忙的跑出来，还要赶在花完之前赶回去。我就可以不用像村子里面的其他人在那个四面不通的地方呆上一年又一年最后老死在土里，坟上还要长出小花，还要和虫子挤在一起。我要沿着路跑得越远越好，去看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去发现那些没人知道的东西，做那些没人做过的事。这样活着才快活。
他想着想着已经铺开毯子躺在地上，此时又抬头看了眼那个失去理智还在废话的东西，隐约看到他即将给他带来的幸福会心一笑，然后就用能存住声音的一对海螺堵住了耳朵，听着像海浪卷着风的声音，很快就睡着了。
故事发生在一块神奇且古怪的大陆上，主人公带着他逮到的一只自命不凡的青蛙东游西逛，像所有奇幻小说一样，故事里面充满了不可思议的事情，有着引人入胜的奇境异景，这是这类小说的魅力所在。与此同时，我在竭力的让故事里的那片难以界定的世界充满了我生存的这个世界的投影，这使得它写起来有点像寓言，我试图让这两个世界里拥有共同的问题和困境，使人物生存在那里和生存在这里会有同样的遭遇，会面临同样的选择。最后在文字上，我希望它们能有两个世界都能感受到的美感。
-周游大陆
阳光总是很早就透过茂密的枝叶，穿过缺少窗帘的那半扇窗户，扰醒夏日里的某一天在这屋住宿的旅客。老板之所以至今没有留意过这个严重的缺陷，是因为草藤里填充野麦皮的枕头耍弄过的每一个过客都在醒来的早晨匆匆离开奔赴纳尔斯山，通往另一侧需要长途跋涉才能在夜晚的危险来临之前赶到的那提镇。突然被刺眼阳光拖出梦乡的恼怒已经被途经此地的商人们归咎于这难熬且漫长的旅途身，谁都疲惫得不愿再与店老板争吵，给积郁数日的心上添一袋面或是比一箱银器感觉更重的份量。
然而今天，那屋的门直到九点也没打开。阳光像往常一样守时的盯住了窗后床上那个位置，但它瞧到的是两只脚，显然他早有准备，蜷缩到床的另一头在梦里享受踩在热奶酪里的充满食欲的幸福。
当他奔下楼梯去吃早饭，为他失去梦里诱人的大奶酪找回点平衡时，楼下厨房里炖煮午饭的香味在二楼也已经弥漫开来。“我以为你习惯直接下来吃午饭。”那人的话带着明显嘲讽的意味，但是这中断不了他用现实中的食品代替虚幻来填充肚子的想法。在一个厨娘的帮助下他寻觅到一些干肉块和长着方块洞洞的长面包。那黑色的肉块虽不能说满足了他的胃口，但把他的感观从饥饿中解放了出来，分些注意在周围环境的模样上。
这是一间半圆的厅堂，空旷的厅里像往常摆着几张台面很厚的木圆桌，椅子顶着同样厚实的脑袋聚拢在周围，整个旅店用胶石砌合在一起的，这种石头沾过水就能粘住另一块，挨过一个夏天再过一个冬天，石头就可以几乎不分彼此的合成密不透风的一块。
现在他看到的台子后面的那个人就是跟他说今早第一句话的人，他收拾着房间的钥匙牌儿，核算着从刚离开的一批旅客哪里收到取的钱数。花白的头发下有张慵懒的脸，额头上横刻着岁月留下的皱纹，自从他路过这个镇第一次见过他以后它们就没有多也没有少过，谁都知道他很老，开这个店肯定很多年头了，但是观察不出他衰老的速度也就猜不出一个公认的岁数。
当他把手上攥着的吃的全塞进嘴里以后，就凑到了台子前一张椅子上，盯着记账的本本像要琢磨出味道来。“不要跟我捣乱”，他预先提出了警告，“再让我讨厌你就罚你在这里干活，把以前欠的账都还上。”“我可没少交过一块钱啊。”听起来对不公的话表示委屈。“那是你住房的钱，你玩坏的东西的钱快顶上一匹牲口了。”他开始愤然的抗议这说法太过分了，表示虽然有很多东西在他手上坏过，但怎么也顶不了一只牲口的价钱。“你去年偷偷把冰箱里的冰石拿走了，一个礼拜才找到另一块，害得东西都坏了，让我陪了一大笔。”“我不知道你们这里那么缺那玩意儿，下次我给你带来一大块，让整个店都能当冰箱，”说着那话伸开胳膊好像要抱住这个店，“进来什么都能冻住。”
“臭小子！”店老板奋不顾身的挥了一下身子，把这只捉弄人的苍蝇赶跑了。有时他真想告诉他爸他出家门后做的坏事，但想起他爸粗壮的胳膊落下去时的分量他又有点可怜他，虽然能一个人走七天的路了，但还是个孩子。甚至在午后送他走的时候他还有点舍不得，这么个闹哄哄的孩子的离开又将让自己的店变成像平常样缺少欢笑，即使他继续履行了弄坏东西的恶习，在主动帮厨娘收拾桌子的时候打碎了两个碗，但当证实这次冰箱里的冰石还在是时候，他也很高兴的确认这是他造成的损失最小的一次。
“杰那斯，去那提镇带点有趣的东西回来。”老板难得一见的提高了嗓门喊人，杰那斯则在就快没到小山下面的时候回过头来蹦着挥了挥手。
路两旁葱绿的高草一直在杰那斯的眼里延续，夏天未近狂热的时节的下午阳光听起来像爽朗的歌声，树叶弹拨着空气吱哑的伸展，蓝戎草在地上抱着团打滚，到秋天的某一天他们会砰的一声把种子连同包裹种子的蓝色絮状触角喷到天上，滑翔过整个峡谷或者顺风越过纳尔斯山跑到邻近大海的土地上去扎根。红色背脊的阿布鸟深远悠长的叫声回荡在山上的林子里。
杰那斯有时不走在被商队人马蹋平的路面上，而跑到草里驱赶出一些能动的东西，跟在他们后面看前面的草奇妙的抖动，摩擦出呲呲响动，为一个人赶路找种玩不完的乐趣。日头西沉的时候林木渐渐茂盛，快在驿路的顶上聚合到一起，路也到了一个分叉的路口。下面一条路布满各式的杂草记录着它多长时间没有被陆鸟踩过的历史，但凡路过此地的人不用分辨这草长过多少代也会不加寻思的走光秃秃的还能看出陆鸟巨大三叶脚印的那一条路。尤其当他们走了半天的路依然只想着要赶到那提的时候，更没人会一想天开怀着探索者的精神，去开辟一条即使可能缩短很多行程就能翻过山的近道。
杰那斯甚至想不起孩童的时候坐在陆鸟的脖子上穿越这片林子时有人提起过另一条路，更没有随商队走过哪条不一样的路，所以才让他对走到山那边的过程在第一次失望之后就再没有提起兴趣。去年自己徒步走完这一路的时候也不曾被现在这条未知的路吸引。究其原因是去年没有而今年出现的一块扎在道边树上的牌子，醒目的刻有“危险”二字，另一行小字表示此路不通。立牌子的人还特意用些颜色将“危险”的字样和棕灰色的木质区别开，这就不得不让任何一个路过此地的人注意到它和它指示的那条原本被很好掩盖的岔道。
这有牌子，也许里面有人住在这条路上，而且还是个会树牌提示的好人，也许我今晚可以不必睡在野地里，让好奇心重的未见过世面的虫子们在我身上研究上一夜。这就是那危险的字样在杰那斯心里激起的一连串欢喜的浪花。他以一种庆祝从苦难中一下掉进幸福的姿态将自己全身心投入进那条被警示的小路。
他没有听说过什么危险的事。她母亲只在看见他爬到一棵树顶上，够吃起来是麻酥酥黄苹果的那一次用尖声表达过对这个词的恐惧，而那次他差点被晴天霹雳般的母亲的惊粟声吓得掉下来。后来母亲不停的跟他念叨“危险！危险”，他起鸡皮疙瘩就是为了那叫声似乎又穿透了他的耳朵。从此他所理解的危险就是一声女人的惊叫，而如果没有女人的眼睛和嗓子也就不存在什么危险。
另一种他可以回忆起来的危险遥远的存在于传说的描述中，在阴森的岩洞里，在大海旋涡的深处，都曾被烘托气氛似的描述为充满了不可知的危险。他曾听说过一个从水手那里流传开的惊心动魄的故事，巨大的章鱼会转动身体让无数触手粘住海水形成旋涡把整条船都拖到它嘴里去。很遗憾，当时他没有明白古老传说所应传递的，事物深处都可能隐藏着危险的启示，而是和小伙伴们一起幻想和那怪物激烈搏斗，说要采取先被它吃的肚子里面，再后发制人，从里面把它吃到他们的肚子里面去的勇敢策略去消灭它，只留一张皮做海上吓唬人的道具和藏匿东西的基地。
他欢悦的蹋上了那无人走过的路，经验未让他有丝毫的犹豫。不过，现实里也确实没听说有人被吓得双眼突出下巴掉到地上，向人们结结巴巴叙述这片林子里隐藏着危险。的确没什么可犹豫的。
沿着陌生的路，带着每分钟都在涌现的古怪念头，杰那斯继续趟草丛，制造种种游戏的方式，还发现了一只死也不动的虫子，不论他以什么方式挑拨它，都牢牢的抓住草杆，只用眼睛表示蔑视，他只好屈服于它这种坚韧的不屈不挠的精神。
就这样不知觉的，到了太阳跳进最后一个山坳的时候。余晖里树木花草还有几朵云都浇上了酸酸滋味的番茄酱似的色彩，这开胃的佐料伙同行路的疲劳让饥饿在肚里变的汹涌起来。他本以为可以吃住在人家，但四周没看见一缕炊烟在欢迎他。不能直接吃到别人准备的饭菜令他的不禁失望起来。我只好自己动手逮点东西烤着吃了，他思忖着，依稀看到烤得焦熟的麻雀，或是只青蛙什么的，眼里霎时就有希望的亮光跃出了失望的昏暗。他感觉又有干劲注入了四肢，又能毫无重量的跳跃狂奔起来了。
路在他面前没有单调的延续太远，茂密的灌木突然从他视线里闪开，他看到从树林深处有一汪池水冒了出来。平静的水面似绸如脂，没有丝毫表情的涟漪，就像自古不曾结束安详的睡眠还在继续。杰那斯感动着突如其来的一个小湖展现在他眼前，断定这里肯定能捉到那种傻头傻脑的鲶鱼。他两步从路上跃到岸边，这里似乎是这水面唯一从密林中露出头的地方。
就在杰那斯盘算今晚不如就在这露宿的时候，一串蛙叫从杰那斯左手边传过来。那声音听起来很特别，瞬间就从林间不止息的虫鸣蛙叫的群声里被分辨出来。杰那斯怀着几分好奇和会让那未见到的可怜动物不寒而栗的想法悄悄朝声音凑了过去。他扒开几层芦草，从缝隙里看到三只青蛙静待在水边，那古怪的响声又一次响起，好像有节奏的将洪亮高音与肚里徘徊的低浅的闷响穿插在一起。杰那斯这时明白是背对着他蹲在岸上的那只发出了那与众不同的叫声，因为另两只都没在水里一动不动盯着岸上的那只。他想今晚就是它了。
杰那斯开始使出一个老练猎手遇到猎物时的临危不乱的镇定，先仔细的把包从背上卸下，然后精挑细选每一步落下的位置和褪移动的轨迹，以防坚硬的草杆被折断后发出清脆的警告声。他感觉每一步都赶得上半天行程的艰难，要保持姿态缓缓的运动，到达可以下手的地点仿佛是遥遥无期的事情。他一时甚至想让自己忘掉在做什么，好让血脉流动丝毫不急切，让心跳不因为在做令人期待的事而产生变化，冬眠一样度过这段时间，以变成一片风中的枯叶没有任何生命迹象方式的飘过去。然而，那两只不做声的青蛙差点就让他绝望，在他就要接近能发动进攻的范围时，那两个不要脸的玩意先蹦跑了一只，紧接着另一只也在不到一秒钟里消失掉。杰那斯以为再一个一秒里，他的目标也要化成一团雾水逃走，他定在那里呆呆的等着即将使他难过的事情发生。
古怪的蛙声却丝毫未变的响了下去，他长抒了一口起，凑完了最后一步，以他顽皮锻炼出的爆发力扑了出去，并且以他丰富的经验，预判了美餐可能逃走的方向。可当悬在半空，他发现了自己多费了力气，他诧异的看着自己飞跃过的晚餐的头顶，而那只绿背大眼的动物依然悠哉的唧唧咕咕的唱着，半步也没离开原来的位置。他感觉被愚弄了，被骗扑向一堆空气甚至就要掉到水里去。恼火的杰那斯一个急停下沉，先用手抄住地上还在做声的烤肉，另一只手撑地减速，准确的在滚到水里的前一刻停了下来。
哈哈，现在他坐在那里捏着猎物的肚子，没有东西能阻止他爆发出胜利狂喜的笑声了，那树上的精灵，水里的泥鳅，都被吓到洞里去了。“干什么？！”手里的东西突然吐出了人话。杰那斯像被电了一下，不知是被它蹬了出去，还是自己把它抛到了半空，总之那吓坏他的东西落地的时候距离他足足有两米多远。但是他以前从没轻易的放弃过他的食物，这次也不想，最初惊愕的振动过后，杰那斯紧蹿两步在空中截住了正欲连蹦带跳逃跑的猎物。这次他伸直了双臂举着那只吓到他的大嘴活物，保持一个足以缓解惊恐的距离。他的手感觉那动物的肚子又鼓了一下，“到底干吗，你这个小鬼。”
“难以置信，真是它说的。”杰那斯还无法完全接受。“你……”这次青蛙刚吐出一个字，就感到脖颈被人卡住，嘴巴不由自主的被捏开。杰那斯借着最后一丝阳光拿近了噱摸它的大嘴里面，带着猜测的口气说“是不是吞下过什么东西？”紧接着又想也可能吞到肚里去了，他用一只手从背面不太明显的脖梗处掐住，倒拿着让它头朝下，快速的控了几下。没有东西掉出来，只耷拉出来一只舌头，还是很短的一根。那颠来倒去的活物被卡脖子人摆弄着，只能徒劳的蹬着腿，正过来以后显得有点晕头转向翻着眼。“就是这玩意自己说的，”杰那斯得出了结论。“你这个小混蛋……”它有气无力的抱怨着。杰那斯根本没理它说的话，“不知道吃起来有什么不一样。”他开始想怎么进行他晚饭计划的下一步，往回走去取他的包。
绿皮动物从眩晕中被他的话激醒，“什么你要吃我！你这个野兽……你不能吃一个人。”试着想用前爪撑开杰那斯的手，“松开！你不可以吃。何况像我这样高贵的……”，这句话逗笑了杰那斯，还有一点激怒了他，“……重要的……”，它被举到眼前很近的地方，杰那斯两眼瞪着它还要说下去的大嘴，“……人物”，两个字几乎被吞回去又打嗝似的咕哝出来。他终于看清了折磨他的那个人，穿着旅行用的结实的能装东西的上装，帽子完全扣住的头发，轻巧的嘴巴，鼻子小而挺着，还有一双能让他发抖的圆眼睛。
“如果你是人？我是什么。”话一出口，杰那斯就开始嘲笑自己和一只肚大眼大的四处乱蹦的丑东西争论，甚至还为它生气。“奥不。你也是人。问题是，我也千真万确是一个人。你看我还有牙。”它用一个献媚微笑把牙龇了出来，还卡巴了两下眼。果然是排小牙，这他刚才真没有注意到。“真奇怪”，杰那斯皱下眉头小声说着，把举着的手放下，再没管它后来说了什么，径直去取他的包。倒霉的俘虏发现自己身处绝境，试着用最后的机会说服杰那斯。“你不能这样，你不能吃人吃同类。”“求你了！给你的人性和怜悯一点机会吧，放了我就是最好的赎罪。”“吃了我你就是刽子手，会有报应的，你将终生被诅咒！”……“我就是个人，你怎么不信啊……呜呜……就是这次投错了地方。”“三十年前，第十六代的我管辖拉古那，还把座山倒过来造了个水坝。现在那里的人还记得我。”大呼小叫哭哭啼啼的折腾了半天，杰那斯没好气儿的把他揣到布袋里面去时他仍没停止唠叨，因为布袋小了点不能包住他全身，只好先把腿脚和身体裹住，以防他逃跑，结果给了他的嘴更多的机会。
从找木头柴火到拿石头回来围火堆，每次快回到杰那斯准备过夜的那片草地，就能听见那只蛤蟆还没有停止他的长篇大论，被布袋捆着蹲在他的背包旁边一会儿叹息一会儿发泄愤恨。杰那斯厌烦之余又有点在可怜他，这样没完没了的让谁也不能平静。
“神哪，你竟然让我这么的命苦！我是哪代哪世得罪了您啊？”他蹲在步袋里，面冲着湖上太阳留下的最后几片嫣紫色的云朵，看着黑暗越积越多从地下涌出来，看着湖面从斑驳变成昏暗得分不清的水波。他的悲叹不知不觉转为感慨，嗑在喉咙里的将死恐惧也不再让他感到刺痛。他在确认了死亡即将来到后就失去了对它的兴趣，反而感到一种超脱的力量和勇气在他身体里鼓涨着，让他最后一次意气风发的蔑视一切，为自己这一次厄运般生命而感慨。“云霞啊，这是我最后看你的一眼，你也再看我一眼吧。明天我就不在这里守候啦。”他用自己天赋的嗓门，饱满腹部里蕴藏的气力呼出了这句话，忘记了身体被塞在口袋里的麻木，仿佛他的生命就是那句他吟出的诗，正在空气里在湖上自由的舒展。
但那种力量随之而去，还回味着脱口而出的激动，他就感到胸中憋闷，无力再吸入下一口空气似的。莫大的无助袭上他的心头，周围只是傍晚林间的安宁与空旷，他想到待会儿要被那个屠夫冷酷的拖出来，不管他的痛苦生扒掉他的皮，架在火上被烈焰灼烧而又无法挣脱，不禁潸然抽泣。“我这一辈子……怎么如此不幸，”他莫名的自言自语起来，“从一睁开眼就是可怕的景象，那鱼张着嘴奔我冲过来，我费尽全力才在最后一刻从壳里钻了出来……小时候每时每刻都担惊受怕，睡觉不能闭上双眼睛，那可怕的虫子随时可能从水草里跳出来，像吃掉别的蝌蚪一样，把我切成几块分餐掉，”他剧烈的抽搐了一下，“躲过了它们追的日子，没想到还是要被东西吃掉，难道命运就只能这样！……为什么这辈子要我是只青蛙？”
他为这不公平而愤怒，开始憎恨那抛弃了他的世界；是这一切在嫉妒我诅咒我，还用这么毒辣的手段迫害我这个最善良的人，他边想边喋喋不休的咒骂起来：“我过去是绅士，是渊博的学者，被人敬重的人，是贵人。现在竟然落到让个小孩人捉弄死的地步，太荒唐了，太无耻了！他们是看我太幸福了，拥有那么多他们没有的东西，高贵、智慧、殊荣，他们是嫉妒得受不了所以要制我于死地。好吧你们的阴谋得逞了，我就要被人吞到肚里去了，但我现在巴不得他快点把我吃了，好赶快转世回去惩罚你们。苍天在上给你们的罪行作证，你们等着。等着吧！”
杰那斯最后一次从湖边走回来，还看见那只裹得跟粽子式的绿青蛙激忿的振着头唠叨。有一次甚至因出恶气过于冲动，用力过猛向前扑倒在地上，但他又顽强的蹭着把身体支了起来，继续挖掘他脑海里骂人的词汇。杰那斯经过时隐约听到他说得津津有味就忍不住暗自发笑。“涅巴，你永远都是那个偷了只鸡让我逮到的小偷，下次抽你的时候我会让我的鞭子沾上水，把你抽出狗声；”“斯徒伊，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我当初怎么就没有在哪一次你一通附和的废话过后直接把你踢到门外去。”……
不久，杰那斯支起了火，用火柴石摩擦几下，那堆干柴很快就噼噼啪啪在一团烈火里响了起来。橙红的火焰立刻就掩盖了天色里最后一丝光亮，带来的温暖和野外的凉意互不相容的混在一起，杰那斯感觉着交替出现皮肤上的温度，动手愉快的准备晚餐的野味。本来他还想乐呵呵的边听青蛙疯疯颠颠的胡言乱言边收拾后来在水边捉的条鲶鱼，但不知为什么火生起来的时候，那个声音就戛然而止，他回头看了一眼，那玩意嘴张得大大的却像被东西堵住似的一声也不出。他只好哼起曲儿给他自己伴奏，利索的收拾完鱼，插了跟棍架到火上，对一顿丰盛的晚餐来说还少干面包和盐，于是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去寻他的背包。“你给个快的吧，我就这么个要求。”
在杰那斯期待了半天以后，他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话。火着起来的时候，他感到那火苗的呼呼热气打在身上，不禁想像他被剥了皮架在火上，那被烤焦的折磨如同身受。他发现刚才的那些怒气被吓得无影无踪，只有恐惧最执着坚定的跟随着他。他一一回想起了每一辈生命里都听到过对炼狱的形容，其中最骇人的说法是地狱中的烈火会烧穿皮肉直烧到人的灵魂，给与受难者永世的痛苦。现在眼前的火堆就在逐渐向他走来，用恶魔的手势在向他招手。他又瞥了眼收拾鱼的执行者，他手里的刀映照下在淌血一般，显得格外锋利。
我不下地狱。我这样的人要体面的死，不管什么时候，必须保持尊严；他打定了注意。同时他感到大人物的气魄又在胸中升了起来；与其做一只池塘里的青蛙，还不如死了，甚至应该越早越好，他当初还是只蝌蚪的时候怎么没有以令那些卑鄙的鱼震惊的姿态主动游到它们嘴里去呢？对，我必须要求他用刀先给我个麻利的了结。一定要用坚决洪亮声音说，向他展示我对死毫无惧色，要让他震惊。他盯了他许久，当他转过身来，他觉得正是时候，再晚恐怕起不了震慑作用，反而会认为他是在求饶。
“你给个快的吧，我就这么个要求。”话说得很让他满意。对面的行刑人立刻呆住了，他严肃的等着即将获得的荣誉。
杰那斯被他突然蹦出来的一句话搞懵了。“你在跟我说？”
他现在认为他是他的头号仇人，所有被他谴责过人的帮凶。他这么回答，是故意让他失望，是为刺痛他采取的手腕，是百般毒谋的蔑视他高贵生命的死亡。他万分恼火的重复了一遍，克制着憎恨，继续让声音充满无畏与坚决，并说得更慢更顿挫，展示自己面对死亡依然理智高尚，而不要让话听起来有半点语气像临死者为盖住恐惧与紧张而采用的咒骂。“我要求，痛快的一刀了断，别婆婆妈妈的，那是对我的侮辱。”
话说完的下一秒钟他就悬在了半空，能闻到杰那斯咫尺之外呼出的热气，就像面对大鼻孔的野牛，那热气代表了危险。他也感觉行势不妙，他的义正严词没有让对方高看他。他在巨大的对手面前只能无奈的畏缩，被从地上提起来的时候他完全像个被抛起来的玩具，他悲哀的明白这才是他的真实的处境。
杰那斯因有趣而高兴，看着挂在他指尖上荡来荡去的大嘴动物，竟然会向他提出要求。这没有过的稀奇事情让他对手里的动物兴趣倍增。从小他便喜欢摆弄对他的举动有反应的东西，像有种草你动它的一片叶子，必然会有另一片叶子条件反射试的动一动，他就玩了一夏天这种草，直到秋天最后一片叶子落掉，他把所有动作的联系方法都记了下来，还把那科草搬到了家里的一个花盆里，说要来年把它改成听话的木偶。可惜第二年开春苦苦的等待违了他的心愿，那草长出了另一个模样变得一点都不听话。现在手里的青蛙再次让他想起辜负他的那盆草，也唤起了对玩具的钻研的兴趣。何况是能听懂话的玩具。
“你非要跟那鱼比一比谁的肉更好吃吗？那好，我多吃点也没事。”说着那刀就举在了他脖子前，特意让刀刃对着他挥了一下，让那冷冰冰的金属边缘刚好触到他头下黄嫩的皮肤。“停！停-等等-”悬在半空的青蛙哭喊着收紧全身向后缩，但挣脱不了像钟摆一样守时的摆了回来迎向那刀子。他颤抖着拧成一团，眼睛被过度的紧张撑大。他感到一瞬的木然，世界已经缩小到只在他和刀刃之间，且马上要目视它着消失。这时间里只有两个点，一个静止另一个在迅速的向它飞去。声音仿佛被淹没在此时，听不到外面的声音，他自己的声音也被无情的剥夺。瞬间，他理会了注定那个词的意思就是无法挽回的事情走上了一条装好的轨道，轨道上没有障碍，没有指挥，空荡荡的在寂静中行进。悔改虽然是落在站台上的行李中最贵重的一件物品，但是现在也毫无用处，对他对别人都是，不过他还是想到了它的内容，那就是为什么要说“痛快的”。
注定就是注定要碰上那把刀，他感觉身体被寒意浸透而变得瘫软。杰那斯看到那青蛙撞上刀背的一刻，变长了很多，布袋被坠得向下沉，整个身子竖直朝天一动不动。是的，他在最后一刻掉转了刀方向，而结果比收获一只真死的青蛙好笑千倍。他和那吓得半死的青蛙一起扑倒在地上，以让更多部位支起被爆发出的笑声打垮的身体。再没有什么比捉弄人，捉弄到让活人显出死的糗态更令人发笑的了。“哈哈，哈哈……”
“……哈哈，”他在笑声的吵闹中恢复了些神志，看到头上的树叶带着跳动的火光，他首先意识到自己还在那火旁边，没有飞离世界。他又谨慎的微微转了下脑袋，让所有神经都集中到脖子被冰凉铁器喇到那条线上，这样在第一缕微弱的刺痛贯穿全身的时候，他就能刹住疼痛。但脖子从一端转到另一端只有残存的让他发麻的寒意，没有一根神经报告痛意。同时他留意到在他小心翼翼的测定刀口在哪的时候，一直有种声音在烦扰他，灌进他耳朵让他分心，在他脑海里鼓噪出一片迷离，嗡嗡的把思维团成乱七八糟一的团。他以为那是地狱的噪音，便好奇的试图探听清楚。声音越清晰越靠近，最后变得就在他身边。
了解到的事实让他马上就被酸楚淹没，冲塌了他刚才战战巍巍营造的世界，因为他听清了听明白了那噪音就是“哈……哈……”。恶作剧的证据已经很充足了。被淹没的同时他发觉变得赤裸裸的一无所有，决意、愤恨，甚至对死亡的期待，连同被抓到现在所有登过台的情绪都退了场，只有他自己留在令人心酸黑漆漆的舞台。像是泪水-他也不能完全确认的液体-汩汩的往外涌着。我曾经那么受人尊敬，我接济过的人和教导过人的眼睛里都充满对我的感激与崇敬，除了在儿子面前办过小丑，在其它人眼里我永远是那么举止高雅，有几次还是风度翩翩的让人过目不忘。“为什么让我死还要捉弄我……”
杰那斯可以笑着爬起来了，听到他又开始说糊话就凑了过去，想再听出些乐子。“……让我出丑被取笑，丢尽了颜面……耍来耍去的……生不如死……”杰那斯听着他哭哭啼啼，说得前言不搭后语像醉鬼倒在当街说疯话，就觉得那模样学得再像不过了，再滑稽不过了。他用手指在他因抽搐而起伏不定的肚子上戳了戳，“唉，起来，别演了，不要太投入了。”
青蛙略微把头抬了起来，看见他明显幸灾乐祸的表情，知道那句话又是明显在嘲弄他，故意逗他。他的头倒了回去无力的哀求着说：“求你，杀了我吧，我再也受不了了。早晚你也会把我吃掉，就别再羞辱我了。呜-”“我打算明天……”杰那斯不慌不忙的要向他解释，但布袋里面捶胸顿足的青蛙没给他说完我的机会就把话接了过去：“不要，这屈辱每一刻都在挖我的心，要度过这漫漫长夜，我会……不……难以想像。要吃就先杀了我吧，放一夜也坏不了，请下手吧。”杰那斯很是生气他装疯卖傻似的大呼小叫，就用放大了声的言辞压住了他的声音：“谁爱吃你！别以为你多好吃，”吵吵嚷嚷的东西立刻没了声，“还真把自己当道菜了，职业意识还挺强，非往人嘴里送。”说完很高兴的看到他的嘴巴哑住了。
他早就不打算吃他了。当看到他有牙的时候，他就犹豫是否还吃他。这东西长的太怪了，还能说人话，是个怪种儿，说不定吃起来不像往常那样可口，很可能很难吃，甚至会让肚子不舒服。正不想去冒险的时候，另一个想法一闪而过。我干嘛要吃他呢：他欣喜的责备着刚才愚蠢的想法，后来就捉回了那条鱼。
“我要把你带到那提去。那里马上有一年一次的各地奇物和发明的集会，我要带你去参加。”他一字一句的把话填到他还没合上的嘴里。他瞪大了眼睛一两秒钟，眼睛里似乎在这很短的时间里掠过很多不祥的事情，表情像看见灾难一样被惊恐骇住。“不！”他喊出了僵住后的唯一一个字，听来是在最后挣扎、绝望一拼时才会爆发出的响动。他如同任何强健的善于逃奔跑的动物，猛然把身体翻了个个儿，趴在地上像肉虫一样在布袋里蠕动向前，但却拥有令任何肉虫咋舌的行进速度，划了一条弧线，没命的驶向水边。这一连串迅捷的动作让杰那斯有点难以置信，同时也有另一个更难以理解的问题令他震惊。为什么他不用这种实力在我不在的时候跳掉呢？
虽然逃命的青蛙有着各种肉虫里难得一见的蠕动速度，但还是被轻易的逮了回来。杰那斯将布兜吊在最低的一根树枝上，不给他半点溜掉的机会。他悬在半空没命的抵抗着比死更可怕的命运，又蹬又踹，还试着咬杰那斯的手指，然后用牙撕扯袋口的布，仿佛自己变成一只铁嘴钢牙的猛兽，在显示不让人接近的实力。
“你这个魔鬼，是他们把你派来折磨我的，让全世界人把我看成只青蛙。下辈子变回人你们都不得好死。你们休想再得到我的怜悯，你们跪在地上求饶我就一脚把你们踩扁。不论你拿什么话讨好我，我都会命人把你拖出去，拖出去吊死。你们还是乖乖儿的躲起来吧，躲起来也没有用，老天会劈死你们的。”杰那斯觉得他咬牙切齿的快把舌头咬下来了。
欧，咬下舌头可不行，他还要在集会上跟人讲话呢，然后我在下面每五分钟收回钱，人们肯定会瞪着眼听他说话——只要他能像现在这样没完没了——把身上带的钱一点不剩的交出来，心甘情愿放到我的帽子里面，也许后面挤不进来的人为了表达他们的激动，不等我请求就把他们身上的金币银币从各国带来的硬币全扔到前面来，让我捡都捡不完。有钱，我就不必求家里给那么一点钱匆匆忙忙的跑出来，还要赶在花完之前赶回去。我就可以不用像村子里面的其他人在那个四面不通的地方呆上一年又一年最后老死在土里，坟上还要长出小花，还要和虫子挤在一起。我要沿着路跑得越远越好，去看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去发现那些没人知道的东西，做那些没人做过的事。这样活着才快活。
他想着想着已经铺开毯子躺在地上，此时又抬头看了眼那个失去理智还在废话的东西，隐约看到他即将给他带来的幸福会心一笑，然后就用能存住声音的一对海螺堵住了耳朵，听着像海浪卷着风的声音，很快就睡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