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會無期
0.
下课铃最终打响,老师夹着两本陈旧的书走出教室。一夜秋雨。气温骤冷。微甜而湿凉的空气,透过半启的窗棂涌入教室,不自觉间慢慢侵入骨髓。落叶干瘪而黄得透彻,背负雨水悠悠地随着经行鼻尖的清冷秋风飘过,一片法桐叶吹落在蓝的书上。蓝望向窗外。天空如同加入大量的次氯酸钙,与往日碧蓝粘稠的晴空相比,一夜之间变淡变淡,日出之时便已褪成一种遥远而忧郁的青灰,无言地在远方空旷并静默着。教室。躁动不安。邻桌摊开本子开始背单词,嘴唇嗡嗡嚅动。背后两个女生窃窃私语些什么。走廊上同学叫住老师怀抱练习册询问问题。如此多的人声。它们于空中某一点交汇,碰撞摩擦,然后凝聚成为来自遥远星球的听不懂的语言。最终与时间融为一体。一片喧嚣的寂静之中,蓝慢慢合上书页与笔帽,起身,拍去衣上褶皱,然后通过狭窄过道,走出教室。
-3.
蓝走出教室。突如其来的无垠大风,把教室木质大门沉重关在身后。如此冷冽而清醒的北风呼啸,耳边留下刺痛与重重回音。蓝把外套拉链“滋溜”拉至顶端,却仍无法真实抵御风寒。刚刚还有的大雨痕迹不复存在,空气干燥无比。蓝能够听得到暴露在风中的脸颊皴裂之时皮肤纤维的断裂之声。一瞬间的事。漂浮在云层上方未落下的雨凝成雪。未若柳絮因风起。树上堆满银白,睫毛上结冰凌。天地沉默浑然一体,此时已是冬。蓝独立在风雪之中,呼出一团蒙蒙热气,像是一段没有文字的比喻句。那没有重量的脆弱纸页如同雪花降落,几经辗转经历风寒最终落在她手里。蓝色墨水与雪花亲切融合,在纸上晕开。蓝看到回信上的画面:
两千公里外的北方。早已步入深冬。雪纯白而松软地覆盖在整片土地上,吞噬躁动,释放无边际的孤独与阒静。前一天晚上开始飘雪,阮和一夜醒来,用手擦去窗上雾气,窗外已是一片洁白,白到了睡梦里去。这里的温度冷得彻底,让阮和甚至觉得过去在偏南方时,冬天都不应当被称之为冬天。一定极致时,便不再觉得冷,身体融入在天空下,融入在风雪里。走在上学路上时仍很早,方圆千里能听到的,似乎只有自己缓慢而沉重的足音。纬度高。白昼之时天色发灰,多日不可见带来热力的太阳,下午四五点之时便缓缓没入空洞得迷人的黑暗。陌生的气候。天空。学校。路。需要慢慢熟悉。
蓝闭上眼。雪依旧在下力度有增无减。厚重帽檐郁积冰雪。四周空寂无人,脚在雪地中愈陷愈深,蓝一个瞬间觉得自己似要融入这蛮荒之中,埋葬在这深沉的冰冷想念里。手中紧攥的纸上蓝色墨水和雪水糅杂,融成一片通透又丝缕牵扯的蓝。仿佛是阮和离开时那个夏末秋初沉默而隐忍的天空,成群白云翻滚撕裂,鸟儿盘旋着飞过,将之搅合成一种不均匀、化不开的却沉静如初的画面。天空明亮晃眼。火车驶离城市边境鸣响汽笛,纷扰与颠簸之中往事皆按次搬运上车,它们跟随着阮和,眼见着火车头缓缓没入遥远而干燥的北方空气里,并没有归期。
蓝色的天空失去温暖,不堪寂寞而退得无限淡无限远。那淡薄融入叶、花、氧气、繁星。气温日益转冷,直到远方的书信跟随风雪而来,才发觉秋天到冬天不过一瞬间的事,地球上始终有地方在过冬,也始终有地方在去往春天的路上。上课铃忽然打响。
蓝猛地回过神,脚下积雪有增无减。她轻轻地从雪地里迈开步子,走回教室。
自习课。教室内的人投身习题个个缄闭双唇。蓝望向惨白白炽灯光下的忧愁叹息,吊扇扇叶久未擦拭落满尘埃。低头是艰涩生硬的阅读题,后人给前人的文字主观臆断地总结情感,政治与时代背景凌驾于纯粹的诗意之上。她合上书,将手伸出窗外,握住一团冰冷而轻盈的微雪,如同握住阮和零度以下的手。过了一会,蓝惊奇地发现,雪花未消融逝去,而是变得出奇温暖。迎面而来的风,带有清澈墨香与花朵萌芽的气息。信件带来温暖,天空缓缓向春天迈步而去。蓝收回手,摊开信纸,开始给阮和写一封信。
-2.
在春天来临之后的一天,蓝又一次收到阮和的回信。光秃秃的行道树在一个星期之内长出嫩绿新芽,每日从其下走过时,嫩绿都变得更繁密。蓝扬起下巴,那绿融入逐渐变蓝却余寒仍存的天,对比几日前光秃秃的树杈,恍恍惚惚让人觉得不真实。她站在收发室门口的法桐树下,小心翼翼撕开青色的信封。
阮和说,北方空气里的冰冷开始缓缓解冻,不熟悉的道路也终于被自己踩得温热。和同学们都已熟识,往日里来有亲切的同伴。他将过去的话封存,但是在车少人稀的街道上看见曾经的学校也会栽种的树时,偶尔也会怀念故乡。信中提及自己的日常生活,食堂的菜,钢笔常常不下水,班上有很会写作的女生,新学校的大图书馆。开始在图书馆的木质凳上阅读那些向死而生的作家的书,芥川龙之介,还有三岛由纪夫。零碎的琐事,信件内容简短。纯蓝色的字迹有些缭乱,一撇一捺同阮和往常一样拉得很长。
蓝把纸折回原来的长条状,塞到信封里。冬季单调的灰白天空在春季傍晚开始被倒入柔和而明媚的色彩,西方天际由几色清淡地不均匀混合糅杂,红得欢狂,粉得透到云里,黄得蔓延至触不到的天际。她抬起头,眼睑内残留的蓝色墨水映到落霞中,呈现出朦胧的绛紫色。某一个瞬间,一个念头从蓝的脑海中一闪而过。蓝觉得,那些字到底变得像是北方的空气一般,平淡如一地吹着,却与自己毫无交集。蓝赶忙摇了摇头,让自己忘掉那个念头。她在学校道路边的长椅上坐下,从书包里掏出笔和纸,开始就着头顶的绿,天空的红,给阮和写一封信。傍晚落霞迷人,话长得蓝恨不得穿越云层,站在阮和的面前去说。霞光散尽了,手酸痛难受,她仍然没写完。
春意渐浓。春花开绽过后又相继散落了去。蓝陆续给阮和寄信。阮和陆续地回。新上市的草莓,树木的新芽,段考的成绩。她要记得写下来。无用的事。有用的事。她的心里开始呈现出一种空旷又静默的姿态。眼睛里蒙着场大雾。她翻开来阮和曾经的信,一封一封地翻,纯蓝的墨水没有往日里刚写下时一般新鲜无比,逐渐变浅变浅,浅得好像只是飘浮在纸的表面上。食堂的西红柿炒蛋,购得新钢笔,在图书馆读完了《丰饶之海》,他所欢喜的班上很会写作的女生。
春日晚风不似冬风般笔直刺骨,它柔软地吹到自己的脸上,便顺势掉进衣领里。带有海洋的腥咸气息的风千里迢迢地来,所沾染上路过的各片土地的尘埃。蓝想,那到底不是从北方吹来的。阮和此时,不会想念她吧。她坐在椅子上,感受到从地面传来的冰凉质感,仿佛又是一个冬。
如果自己不再继续写的话,就永远收不到他的消息了吧。
-1.
笔尖踌躇不决,几欲动笔又再度收回手。收发室一堆信件下不再能够一眼瞅见青色信封。法桐树的叶一天天长得繁盛,枝叶宽大透不过过多的晚霞。下过几场暴戾的雨,花落尽,夏天也就来了。在一个阳光明亮刺眼的日子里,蓝坐上缓缓行驶的绿皮火车,开始去往更南的远方。她想去看海。绿色人造革沙发,中间茶几放有报纸。陌生人相对而坐。一个男子拉开窗帘,她眼见着家乡的树木一个个出现再相继远离,火车驶入一个地方,火车驶出一个地方。灌木丛林向身后倒去,无边际田地里金黄麦芒随风流动如波涛,农民在其中劳作。车厢颠簸脚下车轮挤压枕木,发出沉重轰鸣抵达心脏,内壁激起空洞回音。衬衫因着粘腻汗液附着在背部,火车内空气停滞压抑,身旁男子紧抱旅行包鼾声如雷,对面少年手捧《诗刊》。她喘不过来气,往嘴中塞了一块糖,又把头探出窗外。
她知道不久后会是阮和没见过的青灰礁石和无边大海。海浪拍击礁石音色深沉。她想不起自己执拗地独自一人前往更南更南的远方看海的原因是什么,是否因为之前阮和的字:“远山深岭环抱积雪,抬头望向冬末的天,仿佛看见遥远南方蓝色的海,云是浪涛阵阵。”
火车最终抵达中国大陆边境。乘轮渡至静谧海岛,蓝在岛上呆了四天。白日看海,沿着海岸线走,近海边的石子砂砾硌疼脚掌。傍晚海潮从容地推着,平缓连接至天。西边天际是停滞着无边际荒芜的绚烂落霞,比站在操场上仰望时壮美宽广得多。翻滚流动的海云,鸟群迂回婉转地飞翔。坐在柔软细沙上身体下陷。蓝想,这样的景致,阮和大抵是见不到的吧。有时会远离海滩在岛上漫无目的地走,错杂民居,窄而悠长的小道绵延至目之所及的尽头,落英缤纷。嘈杂人声远去,蝉鸣都变得寂静起来。于是她开始想象自己和阮和是否多年前便在此处待过,他们沿小径一直一直走,抵达红色屋顶的西式建筑学习古典乐器。或是于此终老,百香果可口,凛冽北风永远不会吹来。
夜晚时分,蘸就着夜色写下穷极一生读不完的明信片,抬头仰望海上灿烂繁星。身处中国国土南端,可以与最北端看见同一片星空,这是一件何其值得心怀感激的事。她开始慢慢回忆起过去,这么久了,她不停写写写的同时,却又不知该如何来正确表达她自己,一些话翻腾涌至笔尖之时又无力地退回了去,化作叙述平淡生活,细水长流。快一年的时间,她开始愈发沉默。风从冬吹到夏却不见故人。怀念丝毫无用,万般皆不还。她知道一切都是虚空却仍然默默地继续着。她看出自己的不求结果,趁他人未曾留意之时迅速擦去热泪,得到的能量不够自己消耗,终于是感到疲倦了。于是咬紧嘴唇下决心不寄,除非他主动来信。
她不知道阮和的近况,现在又拥有何等念想。他是否阅读过许多极美的文字后开始尝试写作,或者偶然自习课上,与那个女生目光一瞬不经意的交汇,发现她也欢喜自己。蓝在海边繁星笼罩下抬起头来,眼里含有的潋滟之中繁星闪烁。
那么,多久没有收到青色信封了。
第四天的晚上她坐上回归大陆的轮渡,遥望对岸灯火通明。往日一幕幕再度重现。那么多的信走了那么多的路,旅途从暖温带的最南端到中温带的最北端,绵延得竟如此自然。二十世纪末的中国,信息传播闭塞,依靠着一段烂熟于心的地址,于脑海深处用爱继续构筑空中楼阁。蓝想,这么久过去了,她大抵早已经忘记他的模样。缥缈的情愫没有眼前真实物质的寄托,是否会永恒。或者,他是否会永远记得一个名字里含“蓝”字的女生,是否会回到原来自己曾经生长的地方,还是永远停留在北方冷冽的空气里,日子平静充盈。眼泪再一次止不住地流了下来,腥咸的海风真真切切吹在自己脸上瞬间将其风干。她从背包里掏出一沓于海岛上自己写下的邮票贴得工整仔细的明信片,一张一张轻轻顺着海风扬起,再看它们一张一张融入这黑夜的海湾里。船头推开水面继续前行,船尾白浪溅起很快又再度无痕迹地逝去。
如果故事应当继续讲下去,那么这些字,总是会寄到的吧。
0.
蓝回过神来,微甜而湿凉的秋风浸润黄得透彻的法桐叶。从教室走到收发室的路程里,那些记忆零碎片段一一闪过。此刻的自己已站在收发室的门口。阮和离开已经一年多了。没有收到阮和的信也快半年了吧。她想起那日海上自己眼神里的闪烁不定,坚信如果故事不该结束,那么自己的字早已抵达他的手里。加速的心跳,食指轻叩两下收发室的门,然后轻轻推开。她默默地想,这是最后一次。
蓝说,老师好我来看一下有没有信。
老师说,好你看吧。
她一封一封小心翼翼地翻,感到自己身上每一个细胞都在颤抖。从第一封到最底,她知道下方的信封上沾满尘埃,久居收发室是无人来认领的,可她还是继续翻。
双眼渐渐朦胧了,脑袋一片眩晕,她感到自己掉入了一片信件构成的无边际深海,将自己永远淹没。
那熟悉的青色最终没有浮现在眼前。
二〇一五 十一 十一 夜 结束
关于:
一五年十月末十一月初 天尚未寒冷之时 开始在清晨早起写作 几百字几百字地挪 最终还是写出了一些东西来。
写这篇文自己还是感动的 那种故去的时光真切存在于我的记忆里 以至于 法桐树夏秋冬春的叶 流云变幻 虫鸣 以及一封封信件 我将他们改变成为文字的形式展现在自己眼前 一些朋友说 过于注重景物描写以致冲淡情节 可是 当我再度回想起一年来的那些过往晨曦与黄昏 发现自己除了对周遭环境的热爱以及季节移变的关注 真的不曾对情节什么的过于去在乎。
“走心就好。”
不过我对大家给予我的关注 建议 与支持 一直怀有深深的感激之情 并时常 认真地自我反思 有了你们 我才会做得更好。
最近在努力写一篇有剧情的文章 快月考了准备收笔 寒假会写完。
谢谢大家【在此九十度鞠躬】
一五 十二 廿八 冬夜里
余白 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