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离开了秋千

1
罗平后悔见刘开春家儿子了，可后悔有什么用呢？
2
之前那一年，他对老刘的家人一点兴趣都没有，跟老刘在一起的时候尽量不谈到这类话题。只有一次，老刘在朋友圈晒儿子照片，罗平留了句言：“爸爸，你更爱我还是弟弟呀？”他以为老刘会喜欢这句俏皮话，可很快那条留言就连同照片一起被删掉了，然后刘开春的微信对话框出现了一个打脑袋的表情，怪罗平不懂事。罗平觉得这完全是小题大做，他们两人根本不可能还有什么共同的朋友吧，谁看得见那条留言啊。
罗平在生活中通常都管刘开春叫“叔叔”，或者“大叔”，包括在床上也是，只是有时候玩嗨了，罗平会喊“爸爸”，刚开始还有点怯怯的，小声地扭捏着叫一下，见老刘被挑逗得似乎更兴奋了，于是就得到鼓励，叫得越来越大声，比如“爸爸操得我好爽哦”。老刘听到后用手捂过他的嘴巴，他也只将这理解为佯怒，而且濒临窒息的感觉还有点美妙。
在见到老刘之前，罗平从未想过要找一个已婚男友，他觉得那有点恶心，简直就是偷鸡摸狗嘛，找女人结婚的基佬全都龌蹉肮脏无耻，他才不要趟这种浑水。可是他偏偏喜欢比自己大的男人，至少得大个三五岁，进入圈子的这些年他都觉得这很自然，直到和上一任分手后，他忽然发现，周围稍微能看得上的基佬，全都结婚了。他不是个固执的人，既然改变不了现实，就只能改变自己的择偶标准了。
罗平遇到刘开春的时候，他28岁，刘开春42岁。他们认识三天后上了床，三个星期后罗平知道了对方的工作——当地电厂的工程师，三个月后才知道他的名字叫刘开春，还是无意间经过他们单位在宣传栏里看到的。之前只知道他网名是“老牛不吃草”，于是就叫他老牛。从“老牛”到“老刘”，在他们的方言里，发音根本没变化。
罗平没觉得放开了“婚否”的择偶标准是将就，他反倒有点感激自己终于不再固执己见，以前就应该找比自己大十几岁的男人啊。和眼前这个温柔体贴成熟内敛的刘叔叔比起来，以前那些男朋友根本就是些幼稚鬼。刘叔叔不但性格好，身材也是刚刚好，在同龄人中，他还算保养得当，肚子只是微凸，头发还算浓密，几丝白发拔掉就好了，配上一张憨态可掬的圆脸，又萌又暖，简直完美。
3
刘开春的儿子叫刘梓轩，今年14岁。罗平见到他那天，真是有点鬼使神差。
那是入秋以后的第一个暖阳天，罗平迫不及待要见老刘，发短信一问，说是要跟儿子一起在“渔舟唱晚”吃饭，那家餐馆罗平被老刘带去吃过，就在东湖边，里面的鱼丸特别有名。罗平忽然就有了股冲动，想过去跟他们一块吃，反正地方离他单位也不远。
他一路胡思乱想：真的要去见吗？会不会很怪？怎么会有这个想法的？一定是因为昨晚看的那部电影，那个关于少年的故事，或者是因为前几天看到自己中学时的照片……刘梓轩会怎么看我？气氛会很尴尬吧……
大脑还在一团混沌中，餐馆的门已经被他推开了，老刘在靠窗的那个位置，特别显眼，因为那里阳光最好。老刘只有一个背影，他先看见的是刘梓轩，穿件灰色的运动外套，头发有点长，又黑又直，好像故意剪得不整齐，快要遮住眼睛。他朝着老刘的背影走过去，余光中感觉到刘梓轩正在另一边用冷冷的眼神盯着自己，他就是这时候开始后悔的，他不喜欢刘梓轩看自己的眼神。
老刘不出意外地吃了一惊，随即恢复平静，说你也来这吃饭啊，然后跟儿子说：轩轩，这是爸爸的同事，快叫叔叔。轩轩没反应，依然是那种冷冷的眼神，倒也看不出什么恶意，也许00后的小朋友就是这么让人捉摸不透吧，这都隔了多少条代沟了。
罗平稳了稳心神，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对着轩轩说：叫什么叔叔啊，我有那么老吗，你应该叫哥哥。说完自觉没趣，把视线转移到桌子上，看着各种鱼发呆。轩轩果然还是没出声。
老刘让罗平坐下一起吃，罗平说不了，这就走，转身没走两步，后面被人拽住了胳膊，轩轩拉着他说：还是一起吃吧，我们这么多菜吃不完。声音不像是一个14岁的孩子，淡淡的，沉沉的，有种不容分说的气场。罗平一下子没了力气，乖乖束手就擒，坐了下来。
桌上已经点了一盆鱼丸，一盘剁椒鱼头，两碟小菜，轩轩叫服务员拿菜单来，让罗平再点一个菜，罗平随便点了个水煮鱼，轩轩说怎么又点个辣的，已经有个辣的了，不如来个酸菜鱼吧，罗平说好，老刘嗔怒道你就让叔叔点嘛，插个什么嘴，罗平说没事，就听孩子的吧。
三人无话，各自默默吃着鱼。老刘把鱼分成一小块一小块，拨掉鱼刺和辣椒，夹到轩轩碗里，然后又夹了一筷子到罗平碗里。谢谢刘叔叔，罗平说。老刘瞪了他一眼。
妈妈最爱吃这种鱼头了，今天应该把她叫来的。轩轩突然冒出这么一句。罗平听了心里一惊。
我们趁妈妈去外婆家偷偷来吃鱼，被她发现了看她怎么说。轩轩又说。罗平的脖子和后背上冒出了汗。
他没心思吃了，看向窗外，湖边有个小运动场，一伙小男生正在那儿打篮球，他看得出神。好一会儿，听到老刘的声音说服务员结账，他如释重负。这时轩轩说，叔叔你打篮球吗，我们加入他们吧。罗平说我不会。跟我爸一样逊，轩轩轻声说了句，然后脱下外套，只穿了件T恤跑上球场，夺过一个男生手上的球。那一刻，冷冷的感觉终于消散，刘梓轩变回了老刘朋友圈里那个活泼可爱的男孩。
老刘站在球场边，有点不高兴地问罗平，你来干什么。他耸耸肩，坐在了一边的秋千上，自顾自地荡，看着刘梓轩熟练地运球、投篮。
4
刘开春第一次见面就告诉罗平自己有老婆孩子了，他觉得这没什么好隐瞒的，不说反倒会奇怪。儿子13岁，刚上初中。罗平囔囔着要看照片，也给他看了，照片中的刘梓轩白净秀气，噘着嘴巴面对镜头。“我儿子长得帅吧？”他问罗平。“比你帅多了，哈哈哈。”罗平回答他。“你啥意思？”刘开春假装生气，却掩不住得意之色。
他们又聊了会别的，半个小时后，话题又绕回到他儿子身上，罗平好奇地问：“我看你儿子这样子，怎么感觉有点娘啊，会不会也是同性恋啊？他平时喜欢跟男生玩还是女生玩？听什么歌？喜欢什么明星……”一连串问题砸过来，刘开春插不上话，急得狠狠拧了罗平大腿一下：“你这小孩瞎说什么呢，再说我撕烂你的嘴！”罗平一边嗷嗷大叫一边还嘴硬：“你还拧我，原来你也这么娘啊，之前怎么看不出来。”刘开春觉得有点闹过了，食指放嘴边“嘘”了一下，“声音小点！旁边都听见了！”罗平就乖乖安静下来。
从头到尾，罗平都没打听他老婆的情况，多大年纪，长什么样，怎么结的婚，都没问。即便是刘开春说到孩子长得像妈妈，罗平也并没有表现出好奇。那顿饭吃了一个半小时，临近尾声，刘开春终于开了口：“现在还早，我们去你住的地方吧。”
5
罗平在市中心某小区租了个小套间，在独居的那三年里，他往家里带过不少人，可是那天晚上，他并没有把刘开春带回去，而是谎称自己要加班。一个人回家，进门后他就后悔了，于是又给刘开春发了短信。两天后，刘开春如愿以偿进了他的家门，那次他们在床上简直是如胶似漆珠联璧合，于是相约以后要定期见面。
老刘一般是下班后过来，罗平得到他要来的消息后就会去超市买一堆菜，放厨房等老刘来做。罗平自己不会做饭，本来菜也懒得买的，只不过老刘说自己不方便买菜，怕被熟人认出来买了菜又没回家会很奇怪，罗平才勉为其难答应。老刘总是边做饭边唠叨，你这厨房真脏，抹布多久没洗了，来帮忙啊，你小子真是笨手笨脚的，别帮我了你去把地给拖了吧，于是一个月没拖过的地终于干净了。
老刘做饭的手艺很好，红烧肉和粉蒸排骨都是一绝，有次他还让罗平买了几只螃蟹回来清蒸，罗平说自己不爱吃螃蟹，觉得剥起来麻烦，老刘就帮他把螃蟹大卸八块，拿小勺子把蟹黄蟹肉一点点舀到他碗里。罗平这才觉得住的地方终于像个家了，他隐隐记起小时候，爸爸也这么给他剥过螃蟹。
每次吃完饭，做完爱，两人会相拥躺一会儿，罗平总把头枕在老刘的肚子上。差不多到了九点钟，老刘就急着要回家，罗平作势环住他的腰不让他走，没用，只好光着身子看他慢慢穿好衣服，出门之前转身一笑，罗平却笑不出来，听到门一响，就觉得脑袋“嗡”的一下空了，然后一个人躺在床上发呆。
有时当他这么躺着，会想起小时候，爸爸总是很晚才回家，经常回家后就和妈妈吵架，一吵就到大半夜，他在自己房间里睡不着，跑出房间指着他们大吼：别吵了！你们离婚吧！我求你们了！爸妈听到都懵了。
11岁的时候，爸妈果然离婚了，他跟妈妈过，从那之后，他就开始接受妈妈以“仇恨爸爸”为主题的系统性洗脑教育，连带着的还有对那个“小婊子”的揭发批斗。有次走在路上，妈妈突然拽着他的手拐进一条巷子，从地上捞起一块砖头递给他，然后指着一扇窗户对他说：这就是那个小婊子的娘家，就是他们养出来那个祸害，害了咱们娘俩，你去，去把他们窗户砸了，快去！罗平愣了一下，然后奋力挣开妈妈的手，跑掉了，跑出巷子口回头一看，妈妈正在那儿抹眼泪。
6
刘开春完全没想到，自己好心好意花了好几百块送给罗平一条皮带，竟然就被他当着面给剪成了几截。当时老刘只不过是想开开玩笑，说了句：做我的小三，总还是要向你表示表示的吧。然后眼看着罗平的脸扭曲变形，暴怒，歇斯底里。
我又不要你养，你天天来我这里蹭吃蹭喝你还有脸叫我小三！罗平吼道。
终于平静下来，两人躺到床上，衣服也没脱，对性都没了丝毫兴致。罗平质问老刘，为什么要找老婆生孩子，不相爱的人凭什么要在一起过一辈子，为什么一直不离婚。刘开春叹了口气，现在他觉得罗平也还是个孩子，他有点拿不准这样跟一个小毛孩鬼混到底合不合适。
可罗平对那几个问题不依不饶，老刘最后只好抛下一句：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啊，问题就是选择太多，有时候，选择太多不一定是好事。像我们那时候，哪有你们这么多名堂，不管怎么样就是结婚生子那一条路，自然而然的嘛。说完老刘就起身，去卫生间冲了个澡，穿起衣服回家了。
刘开春和老婆的关系可以用“不咸不淡”来形容，刚结婚那两年时不时还会闹一下，儿子出生后就闹得越来越少，老婆把心思全用在了儿子身上，对他就只是管管吃穿用度，一两个月不亲热好像也没啥问题，几年后开始各睡各的被子，彻底没了性生活，刘开春也乐得轻松自在。现在人到中年，他们甚至还被街坊同事竖为恩爱夫妻的典型，去年社区“模范家庭”评选就把他们家给选上了。
刘开春当然不会按罗平说的跟老婆离婚，他现在已经习惯她存在于自己的生命里了，而且仅仅为了儿子他也不会离婚，儿子聪明懂事，是他的骄傲，也是他后半辈子的寄托，他要给儿子最完整的家的温暖。
7
刘梓轩第一次见罗平并不是在那家餐馆，而是在爸爸的手机里。
老刘的性取向，儿子半年前就知道了。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对电脑的熟悉程度怎么比得过一个正上初二的少年呢。老刘高估了自己，低估了儿子。
虽然平时总和同学开关于“搞基”的玩笑，可看到那些裸男图片和男男性交小视频，他还是缓不过神来，呆坐在电脑前好久。
他一度感到恐惧，这个看似美满的家庭突然之间成为一个荒谬的存在。那段时间，他整夜整夜睡不着，想他爸爸，想小时候爸爸带着他玩，拼命塞给他篮球足球，他跟人家比赛输了，趴在地上哭，爸爸抽他屁股，骂他没有男子气概，上小学后，就没跟爸爸一起洗过澡，去浴池都让他一个人洗，电视上放到张国荣的专题片，正看得起劲，爸爸却非得换台，说这个变态有什么好看的……
他又想起妈妈，想妈妈那张十几年如一日的寡淡脸，除了关于他的事，别的什么都提不起精神，使不出力气，在家跟爸爸永远都是分坐沙发两头，半天没一句言语，出去在众人面前却又是一副恩爱多情的样子。
然后他想起自己，这是最让他感到恐怖的一点，他怀疑起自己存在的合理性——之所以来到这个世界，竟然是出于这样一个站不住脚的理由。
为了搞清楚爸爸的情况，轩轩搜了大量关于同性恋的资料，越看越觉得后背发凉。这个在家里埋藏多年的秘密让他愤怒，爸爸分明是个骗子，也是个懦夫，更是个冷酷无情的人，简直无异于行尸走肉。他趁老刘不注意偷看了他的手机，要把这个大骗子的无耻行径一网打尽。在老刘的微信中，他看到了和罗平的聊天记录。轩轩很快想到注册一个假扮成男同志的小号，给罗平和爸爸分别发送了交友请求，顺利被通过，然后密切观察他们的动向，套出信息（多半都是向罗平套，他只是跟爸爸打了个招呼，就说不出话了）。
他眼看着罗平在自己的照片下留言：“爸爸，你更爱我还是弟弟呀？”然后又看见照片和留言被删掉。
8
罗平几个月前一直被一个叫“堕落天使”的网友纠缠，对方自称24岁，看样子就是个小弟弟，罗平本来没什么兴趣，可那人一口一个“哥哥”地叫他，说只是想找人聊天，他想着自己有时候也无聊，也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堕落天使”问他有没有男朋友，他说有，问在一起多久，答说半年，问男朋友多大，答说四十多岁，问有孩子没，罗平不耐烦了，你管这么多干吗？那边就一个卖萌的表情抛过来，哥哥对不起嘛，然后就一番嘻嘻哈哈过去了。
过几天，又是一串问题砸过来，你男朋友对你好吗，你爱他吗，你以后会结婚吗，你们谁是攻谁是受，你喜欢怎么做，每次都爽吗……几次三番，罗平不耐烦，把他拉黑了。
很快，“堕落天使”又发送了加好友请求，他不接。过了段时间，一个陌生网友加过来，头像是个模样标致的中年男人，附注是“gay”，他加了，对方直接说，要不要419，就今晚，你有地方吗。罗平犹豫了一下，在确认老刘晚上不过来后，报上了自己家的地址，可晚上那人又说临时有事来不了。
就这样，轩轩掌握了罗平的住址、电话、籍贯、年龄以及不知真假的工作单位，还知道他打定主意不跟女人结婚，他爱爸爸，他跟爸爸上床很爽，可是也不排斥跟别人一夜情。
掌握的秘密越积越多，可轩轩并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是应该跟爸爸摊牌，还是应该向罗平暴露身份，或者提醒妈妈她的真实处境。他被这些信息压得脸色苍白，腰也弯了，话越来越少。他之前对同性恋并不反感，可现在，他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抱以一种怎样的态度，只能继续搜集秘密，然后紧紧抱住。
在“渔舟唱晚”见到罗平的那天，轩轩的这种负重感达到了最高值，差点就要爆发出来了。但不知为何，那天以后，那重量似乎一天比一天轻。他常常会想起一个画面：东湖边的小公园里，爸爸垂手看着自己打球，罗平在一边荡秋千，一会儿看着自己，一会儿看着爸爸，最后看得满眼是泪。一束夕照，打到他的脸上。
9
刘开春44岁生日后不久生了场大病，医生说很有可能是胆囊癌，但不能完全确诊，要留院观察。尽管已经初三正是学业最紧张的时候，刘梓轩每天放学还是要来医院待上几个小时，有时看妈妈累了，就撺掇妈妈回去，说医院比家里还安静，并不耽误学习。
一天晚上，轩轩正在床边看书，刘开春看到病房的门开了，罗平出现在眼前。轩轩跟我说你病得很严重，我来看看你。罗平红着脸把一大堆水果放到床头。刘梓轩见状说了句护士刚才让我去拿药，就走了出去，把门带上了。
罗平和刘开春面面相觑，相对无语，最后罗平终于坐到了床上。
10 不算尾声
刘开春出院后，想离婚，可终究没离。
罗平后来一度想结婚，可终究没结。
开了个微信公众号叫“基调”
号码是：zuiaigv
会经常更新一些关于同志的话题、故事和美术作品
有兴趣的可以关注这个号，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