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海海
恒哥睡我下铺,和他做朋友是因为小胖子。他俩高一同班,关系很好。高二文理分班我才和他们做了同学。小胖子人矮,手伸老长勾住恒哥高高的脖子,像吊在树上的树懒,去食堂吃饭、做课间操都这样吊着,他俩很亲近的。我没有朋友,一开始只是羡慕,有天在小胖子课桌翻几页他的日记,写洗衣服,说以前在家衣服妈妈帮忙洗了,自己洗起来才知道难,常常堆一大桶才不情愿洗一次。这时他从我脑后双手扣在课桌,问:“看什么呢?” 我们三个成绩差不多,中等生,坐在教室后面,很少得老师注意。胖子和恒哥物理化学比我好,算不得拔尖,但老师和几个学得好的谈笑风生时,他俩能跟着应和两句。物理小测验我考38分,是读书那么多年第一次不及格,我满脸愁云,小胖子拍拍我肩膀,指着卷子上做错的题目解释给我听,他讲一会,摸摸后脑勺,嘿嘿笑:“我好像也讲不清,恒哥来。”他俩英文不如我,但恒哥一直和我同桌,每晚一起做阅读理解,做几个月,有时超过我。胖子呢,实在是不喜欢英文,课上走神,老师边讲边走,快到身后了他还不知道,老师用书敲到他的后脑壳,他脖子一缩,回头咧嘴笑,两片嘴唇厚得像香肠。看了好笑又好气。 每次体育课解散后,胖子和恒哥打篮球,我坐在球场旁边凉亭等。围墙外一口大池塘,几只鸭子凫水,路上有人骑摩托车过,远远人声,火葬场大烟囱突突冒烟,风吹过松树,几支枯黄松针落下来。等打累了,胖子喊我一起去小卖部,学生们都在教室,路上静悄悄的,我们喝水,说话。后来他奶奶过世,爸爸来学校接他回去,有好几天不见,回来时疲倦的脸还是笑嘻嘻的,我问跪得累吗?他说累的。去他宿舍拿东西,其实一切并无不同,用的都是学校统一发的被子、毛巾、热水瓶,然而我坐在他床上,听他和恒哥说话, 我几乎有个错觉,这样禁闭的日子慢一点走也算好的吧。 高考结束那晚我们去网吧对答案,胖子说他可能考砸了,我宽慰也许不一定那么糟糕呢?他勉强笑笑,打几盘游戏,看《火影忍者》。到半夜我困得不行,冷气冻人,钻到胖子位子下蜷缩睡了一夜。等成绩的日子漫长,恒哥去了冷水滩,他父母做事的地方,胖子到我家住几日,我去他家住几日。他家在五里堆,我们出老粮仓,过烂山峡,到横市左转,朝安化方向开。黄昏路上大巴内人声嘈杂,小孩子闹,大人打。车窗外山越来越高,公路沿河而上,河面宽敞,天上几只大雁摆成人形,“哇”地一声,在幽幽山间。我忽然想唱歌,要胖子把头凑过来,轻轻唱着:“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胖子哪里有这样的忧愁呢,看他脸上的笑就知道。 下车,天上只剩一点微弱的蓝光,走过一片玉米地,到大河边。胖子朝对岸喊:“外公,麻烦您过来接我们。”外公是村里摆渡的人,不是胖子真的外公。他从对岸划船过来,数落我们不该那么晚。我不敢作声,听胖子赔礼道歉。船桨划得水一声一声响,涌起一个一个漩涡,对岸几座零散房子,倚着高山。胖子父母在外包工程,他住外婆家。外婆家依山而建,屋后再没有路,东边大山挡住,早上十点钟才见太阳。西边山势较缓,开了菜园。夜里外婆蒸熏干的白鲦,很大一条,说河里捉的,还有蒜末炒空心菜梗,是夏天常吃的一道菜。吃过夜饭,提捅在地坪水缸里打水冲澡。后山引出来的泉水,冰凉透骨,暑气很快冲得一干二净,月光打湿了地面。 后来恒哥和我考上大学,胖子决定去云帆复读。之后暑假我在工厂打工,流水线上工作十一个半小时,有时凌晨机器故障,可以偷一阵懒,我趴在货箱上写信,写给胖子,说工作辛苦,你一定好好读书,将来不用那么辛苦。领班发现我偷懒,收走这封信。我联系不到胖子,到领薪水,买了手机,打他爸爸电话才知道他这个暑假一直在工地待着。我有点为他难过,我们欢欢喜喜去上大学,而他前途未卜。这年冬天我给他写过几封信,寄了一条围巾给他,他在回信里说围巾很温暖。再后来我陷入混乱不堪的感情之中,很少想起他,彼此渐渐断了联系。 上班后我找过他一次,那时他毕业了。去找他是因为自己做着一份伤脑筋的工作,而身边没有朋友,也许和他说说话会好些?坐很远公车到他住处,见到他,他还是原来那副乡下人模样,不修边幅,似乎更胖了,让我意外的是他有了女朋友,难怪房子收拾得整齐。他的生活算走上正轨了吧,我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客套几句起身走了。后面不知过了多久,他说要结婚,希望我去参加他婚礼。这天他穿西装皮鞋,逢人装烟敬酒,客气地笑,脚上那双皮鞋沾不少黄泥巴。湖南冬天的乡下又冷又湿,路难走。吃过饭要走,胖子爸爸留我,他说胖子就你几个好朋友,一定歇一夜。我感到抱歉,因为在我心里,过去的那个胖子才是我的朋友,现在我们已经不认识彼此了。骑摩托车,在五里堆街上停下来,回头望,仿佛望见高考那年的夏天,我们从这条路过,两旁绿树树叶翻滚,尘土飞扬。 再见到胖子,是去年十月的梦里。在他住处,一个奇怪复式小房间,从高处爬进去,床铺悬得很高,下面一个又一个抽屉,里面的袜子卷得整齐,有规矩地躺在里面。他老婆笑盈盈地对我说话,就像那天胖子结婚,我们几个同学站在楼下闲谈,胖子老婆穿着红色礼服站在楼上说:“今晚都到这里歇,好些玩一天。”接着房间只剩下我一个人,窗外已是秋天的景象,几颗大树缓缓落叶,地上青草尖微微发黄。关于胖子,我记得的已经很少很少了,他从远远地地方跑过来,憨憨地笑,把手勾在脖子上,因为矮和重,仿佛一只吊在树上的树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