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知道的地方
夜里跑步,听见流水声。
小道临河,隔栅栏望去,水与树、岸沿石砌与临水房屋,只一味的黑,几无所见,唯远处一些星散的浮光,以细腻的纹路提示出水面。
当时我正沿一条幽暗的人行道慢跑,上方的街灯悉数淹没在汪洋恣肆的绿叶间。叶子们怀抱那团光,碧莹莹地透着亮,像含着一个隐秘的欢喜。因为过于浓密,树下的黄昏来得比天底下的早一些;树下的夜则是双份的夜。人从下边过,踏一地纷乱的光影,断续的柔光拂过头顶和衣衫。左侧的绿化带繁密如一面镂空的绿墙,隔开逐渐寥落下去的车声。右侧是些细碎的棕竹,颜色温婉。竹丛外是铁栅栏,栅栏下,是流水。
白天我从桥上过,知道这水是浊绿的,迟缓的,温吞吞地流经半个市区。而黑夜里,水消失了,水声凭空而在,无所依附地飘荡着;水是浊的,水声却这样清亮,如黑暗中摇烁不定的一缕银光。这让我觉得奇异,仿佛一个面目粗俗的胖子,每日庸庸碌碌地上班,深夜在无人处,却弹起了肖邦。我站着听了一会,望向河对岸的小园子。那里,大概是我在这个城市最喜欢的地方。或者说,我最喜欢的,其实是站在这里,远远地看那个小园子,隔水,隔树,隔着爬满青藤的围墙。
泉州有一些古怪的,听名字就知道没有人会去的博物馆,冷藏着往昔的荣光。比如船舶博物馆,与我每天夜跑的小路一水之隔。像一般的小博物馆,里边有诡暗的灯光、凉得阴森的空调、打着呵欠的保安,以及一些饱经天风海浪的船板、贮藏了百年的香料之类。我常在阳光清澈的午后散步到那里,转悠个把小时,有时遇不到一人。博物馆楼下,一条僻静的长廊边,有一道锁住的玻璃门,门外,就是那个荒废的小花园。
我无端地喜欢这个小园子。园中不过一株细叶榕,几丛春羽,一大片马缨丹,满地腾腾的蔓草,两块呆呆的石头,几个做成树桩形状的桌凳——做得也挺敷衍,略具形似而已。花园无甚亮眼处,但让我觉得安适。并不花枝招展,作倚门卖笑状;就这样静守一隅,就很好。在城市中生活,对风景常有种不安感:喜欢上一棵树,每天路过,静候它开花,也许下个月就被砍了;喜欢某处老房子,幻想那欧式百叶窗后面的光景,也许明天,一切成废墟。我们只好谨慎保管好自己的感情,不敢随处倾心。而这个幽僻的小花园,毫无缘由地,让人觉得它是千年万年都不会动摇的,那样的一个所在。
我从未进去过。更多时候,只是在河对岸慢跑时,望上几眼,摄取一些浮光掠影,以资幻想罢了。
我养成了一个小小的怪癖。有时睡不着,或心气浮躁时,就作一些幻想,幻想那个小花园里,此刻是什么样子。然后便沉静下来,怀着一种温情。我幻想的条理大致是这样的:春天的清晨,马缨丹淡紫色的花丛上是如何弥漫着一层湿漉漉的光雾;夏天的黄昏榕树上有怎样盛大的蝉鸣和稀冷的萤火;秋天,绵绵凉雨是如何把褐色的树皮逐渐湿润成油亮的黑色;冬天荒草如烟,而泥土里,正储藏着足够挥霍一个春天的绿……这类幻想于我是一种内在的滋养,如同临睡前的音乐。我日复一日地把这幻想营造得细致、幽深,像真的在料理自己的园子,在闲花蔓草间盘游。现实中,依然只隔岸望望那花园,隔着围墙和浓黑的树影。
记起多年前,去乌镇时,坐船经过一座石桥。我抬头,看到石桥的拱底,潮湿冰凉的石缝边,印着一道苔痕,幽深,肥厚,很静穆地绿着。后来,身在某时某地,偶尔会想到,千里之外有一处石桥底下,藏着一道幽绿,唯我知道它的所在,想到每年每天,它独对着流水和波光,一点一点地滋长着,就觉得世界安定极了。
2015.1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