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如飞鸿

1
张清鸿吃完了饭，照例要坐一下，喝杯水或者喝杯茶，不会马上起身，这本来只是他觉得健康的一种方式，可是这次他坐着，却蓦然伤感起来，他看着空落落的对面，叹了一口气，这里本来应该坐一个人的。
饭店的老板是个很热心的人，他泡了一杯茶过来，放在清鸿的面前道：“张先生，喝杯茶。”
张清鸿看了看饭店老板，点了点头，道了一声谢，然后低头啜饮起茶来。茶这个东西，本来和水差不多清淡，不像油盐酱醋，少了会觉得失了味，淡淡的，本来就不是多重要的角色，但是爱饮茶的人，却又那么爱，一时半刻离了茶也不行。清鸿忽觉得这茶就像是爱情，一样淡，却也一样致命，慢慢地饮，总悄悄不觉地将自己的一生搭了进去，联想到自己，要是自己不认识她，自己的生活能过吗？能过，能过得好吗？过得好，可是遇到了她后，偏偏却上了瘾，简直要了命，可是她却又要走，抓不住，也不能抓住。
清鸿想着的那个她名叫宋纯如，是个华人，在十年前就随父母出国住去了，间隔他三五年回一次国，见见亲戚朋友，每次都匆匆来去，停留的时间都不长。张清鸿和宋纯如本来是绝没有机会见到的，两个完全不搭边的人完完全全的是这个世界上的陌客，但是缘分的事情谁又绝对说得准。
清鸿的父亲张云亭是纯如舅舅周扬波的司机，云亭和纯如舅舅本来是战友，后来扬波做生意发了，就让云亭来当了司机，因为那段时间云亭正失业，扬波并没有拿出老板的派头，一直都是云亭来云亭去的，但云亭却唯唯诺诺的，把战友的身份自个抛了，安心地当着他的司机。清鸿的母亲有说过云亭，让他别在扬波面前那么拘谨，其实主要是埋冤扬波给云亭的东西云亭极少接受，他一直认为人该知道自己的本份，扬波这么多年都用着他，就是因为他一直守着本份，不然早就被开了。
清鸿刚从上一个工作辞职，也不想立马进入到下一个工作，于是就暂时休息了下来，所以也没事，那时云亭正好闪了腰，便去给扬波说让清鸿代他开一段时间的车，扬波自然同意了，而且他也很喜欢清鸿这个年轻人。
纯如下了飞机后，就打电话给她舅舅扬波，她从小就和舅舅亲，反倒和自家的叔叔不那么亲，好像人都是这样，和母亲家的人亲，和父亲家的人总有一点隔阂，所以纯如一般回国都是住在舅舅家的，只是抽两三天回去陪陪祖父母，每次都这样，都形成习惯了。所以纯如的电话刚一打通就传来了扬波的抱歉声：“哎呀，如如啊，真对不起，我在开会，来不了，我让司机来接你。”纯如知道她舅舅有什么说什么，他说来不了就肯定是来不了，也不介意，就坐下来等着了。
清鸿到达机场的时候一脸茫然，他并不认识纯如，只得把车停在前头，站在出站口四处张望。心里懊恼得不行，怎么也不问清楚，急急忙忙地来了，人都不认识，只知道个名字，就算她从面前走过去也不知道。
幸好这班飞机来的大部分是一个旅行归来的老年团，年轻的女孩子没有几个，清鸿看了看，已经估摸着有三四个女孩子像是他要接的人了，不过终究不敢确认。可是一会儿后他看到的这几个女孩子都走了，都有人接，竟然没有一个人是他接的，懊恼得不行。
“哎，你是不是张清鸿？”突然有个声音在背后说。
清鸿急忙转过身去，却见到一个大大的墨镜，正映出自己的脸，他还没有来得及开头说话，那女孩子就道：“就是你了，果然呆头呆脑的。”
原来纯如找来找去没找到人，就又给他舅舅打了电话，扬波说你看到一个呆头呆脑的年轻人在等着就是他了。清鸿也真是够呆的，完全可以打电话回去问问纯如是什么样子，或者问电话是多少的，他竟然只是傻傻地等着，要不是纯如先认出了他，他估计就在这里等到天黑了。
纯如摘下墨镜，露出一双亮晶晶的凤眼来，两个小梨涡满是笑，出乎清鸿意料的是，纯如非常像传统的中国女孩子，鹅蛋脸，挺拔的小鼻子，肤色雪白，完全不像是一直生活在国外的人，倒像是从《红楼梦》里走出来的某个女儿。
“你好，我是宋纯如。”纯如大大方方地伸出手，微微笑道。
清鸿红了脸，匆忙地握了她的手一下就跑出去开车了。在车上纯如的兴致很好，趴着窗子，东看细看的，嘴里连连道：“变化真是太大了，简直要认不出来了。”
清鸿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纯如像是个小孩子一样，不由得笑了起来，年轻人本来就比较好相处，慢慢的他也不大觉得羞赧，但依旧不敢和她说话。
清鸿将纯如的皮箱提进去后就走了，并没有和纯如多说一句话，只是在出来的时候正好遇到了扬波，扬波让他留下来吃饭，他不吃，扬波就问他父亲怎么样了，他将情况说了也就出来了。
2
纯如见了长辈后，就到处玩去了，司机自然也是清鸿。在车上，纯如问清鸿道：“你怎么不爱说话？”清鸿突然红了脸，尴尬地笑了笑，不知道说什么。纯如道：“听我舅舅说你爸受伤了，现在好些了吗？”清鸿万万想不到纯如会问自己父亲的，所以很感动，忙道：“好多了，已经可以下床了。”纯如接着道：“这几天都要你带着我跑来跑去，希望你不要烦。”清鸿忙摇着头道：“跟着周总也是到处来去，这点不是问题。”纯如道：“你叫我舅舅周总吗？”清鸿道：“所有人都这么叫。”纯如道：“那我就叫他老顽童。”清鸿忽然想起在电视里看的周伯通来，于是笑了起来。纯如将眼睛斜向窗外，自言自语道：“我就和舅舅亲，小时候大部分时间都住在舅舅家。”清鸿不知道说什么，便不再开口答话了，气氛一下子冷了下去。如果继续听下去，纯如大概会讲她那些不幸运的童年了。
到景区的时候，清鸿让纯如自己去玩，自己在停车场等，纯如愣了一下，但还是一个人走了。清鸿就坐在车里等着。约莫半个小时候后，纯如回来了，一进车就喊；“外面热死了，把空调开大一点吧。”清鸿开大了空调，对纯如道：“你就在门口转了一下吧。”纯如点了点头。清鸿道：“那个划船很好玩。”纯如道：“我不会划船，上次回来时和舅舅去划了一下。”清鸿道：“那个索道也不错。”话刚说完，发现纯如已经把头凑了过来，她抱着淡淡的歉意道：“要不你和我一起去？”清鸿道：“我都玩过。”纯如道：“你一个人坐车里多无聊，走吧。”清鸿本来想拒绝的，但是竟鬼使神差地下了车。
他们一道划了船，坐了索道，还在入口那里吃了好多块臭豆腐。回去时差不多黄昏了，清鸿在前头开着车，纯如就在后座睡着了，清鸿就尽量将车开得平稳。到了后，纯如恰好醒了，她对清鸿说了一声谢后道：“明天还想去个地方，也要麻烦你啦。”清鸿摇了摇头，她笑了笑道：“今天很开心，你划船很厉害。”清鸿道：“我第一次划。”纯如睁大眼睛问：“第一次划怎么会划得这么好。”话刚出口，纯如便意识到自己夸大了，清鸿虽然划得好，但也没到自己说的那么好，显得自己很谄媚的样子，于是头一低，笑了起来。清鸿也被纯如的话说得不太好意思，便道：“明天要是周总没事的话，我再载你去。”纯如道：“舅舅说了，你就跟着我啦。”说完就笑了起来，清鸿知道她是善意的，就点了点头，然后把车开到了车库里。
接下来的几天清鸿自然成为了纯如的跟班，把周边的景区玩了个七七八八，有些地方清鸿反倒没去过，一直住在这个城市反倒不想去，要不是纯如来带着他，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去，也许永远都不会去。几天下来，清鸿也没有之前那么拘束了，他想着反正自己不是真正的司机，那种作为“下属”的心理就好了很多，和纯如在一起更多像是朋友。
有一次在爬山的时候，纯如不小心扭到了脚，清鸿便将她背了下来，那次之后，纯如的怀旧之路就暂时停止了，在家里好好养着伤，而清鸿又成为了扬波的司机，但是也没开多久，云亭就来了。而清鸿也找了新工作，去上班了。
3
上班的清鸿却突然恍惚起来，因为他脑海里老是浮现出之前的情景来，那是和载着纯如出去玩的事情，这些事情一遍遍在他脑海里打转，他觉得很不应该，妄图掐断这个苗，但是越想着越不能，本来在脑海里模模糊糊的纯如却清晰了起来，一颦一笑都看得清清楚楚。清鸿甩了甩脑袋，想将纯如甩出自己的脑海，但纯如却犹如和他打闹一样，越甩越根深蒂固，最后简直在他脑海中生根了，于是清鸿就坐也想站也想起来。
这样的清鸿自然是过不好的，心像是一只风筝一样，线拽在别人手里，哪里能过得好呢，但是他却又不敢去找她，他知道她还住在她舅舅那里，那里他也熟悉，可是就是不能去，他恍然明白，有些地方不能去不是因为找不到路，而是因为那个地方实在是太想去了。当然清鸿也曾去过一两次，给云亭送送东西什么的，他站在门口，站了一会，终究不敢进去，就掉头走了。
要不是纯如主动打了他电话，清鸿不知道还要煎熬多久。清鸿接起来电话，听到纯如的声音时似乎要窒息了，纯如在那头道：“我不找你你就不找我么？”清鸿一听，鼻翼竟然发酸，他抑制住了，道：“刚去单位，有点忙。”撒这个慌，他的心里也在发虚。纯如道：“你那么忙，我就不该找你的。”清鸿沉吟了一下：“你的脚伤好了吗？”纯如道：“难为你还记得。”清鸿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实际上他心里憋了太多想对纯如说的话了。
“我想去吃小吃。”纯如突然说道。清鸿愣了一下，忙道：“那我现在就来接你。”纯如道：“就当你赔罪吧。”清鸿笑了起来，心里有股甜蜜而忧愁的东西，他都不知道他该陪什么罪，但是一个女孩子能跟自己这么说，总归是值得高兴的。
两人在街口见到了，一时都手足无措起来，清鸿道：“你似乎瘦了。”纯如掩着笑道：“你以为我是林妹妹吗？”清鸿愣头愣脑地望着纯如，纯如侧过身子去，露出哀伤的表情：“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天总是不舒服，脚伤好了，别的地方却似乎受伤了。”清鸿一下子紧张起来，忙问：“哪里不舒服了？”纯如淡淡地笑了一下：“没有的。”两个人至此沉默起来，沿着街默默地走着，清鸿却觉得这么走下去也不错，一直走下去也不错。
吃了东西后，两个人放开了些，城市的灯火也闪烁了起来，两人走在阑珊城市中，总有一种暗流在涌动，在他们年轻的心中，有一种东西似乎要喷薄而出。但是最后什么都没有发生，清鸿将纯如送回去，站在那里，纯如低着头，半天后才进去，两个人竟然没有说话就告别了。
接下来又是两天的无联系，终于清鸿忍耐不住，打了电话过去，纯如接起来后，两人却又没了话，清鸿半天才解嘲似地道：“我这几天总想和你说话，但是真要和你说时却不知道说什么了。”纯如用低低的声音回应道：“清鸿，你这么说我很开心，因为我也是如此的。”清鸿觉得那些话就快憋不住了，快要从嘴巴里溜出去了，只要那么一疏忽，保证从嘴巴里溜出来，那时就不好收拾了，所以清鸿马上止住了，问纯如道：“你这次回来要待多久？”纯如愣了一下，这个问题犹如一个鱼刺，卡得人难受，却又是不得不面对的问题。“这次回来要久一些，几个月吧。”纯如不知道为什么要撒这个小谎，似乎说真实的会伤害到清鸿一样，但是她立马就明白，她这么说只是不想伤害自己而已。清鸿在心里默算了一下，喃喃道：“那还好。”
“你现在可以过来找我吗？”纯如窃窃地道。清鸿看了下时间，九点过，于是答应了。纯如却又紧张起来。
两个人也不过是走走路，在公园的长椅上坐到了很晚，手里的热奶茶完全冷掉后也没喝几口，两人都夹杂着一种伤感，但是都说着快乐的话，他们也不知道何以这样，对于年轻人来说未免矫情了些，可是临到自己头上，就只能这么做了。
4
在送她回去的路上，清鸿忽然很想抱一抱纯如，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抑制不住，终于在要到的时候，清鸿将纯如拉入了自己的怀中，纯如惊了一下，却没有别的动作，在清鸿的怀里像是一只兔子，下巴磕在清鸿的肩上，脸贴着清鸿的脖子和一半脸颊，双手紧紧地搂着，两人都感觉彼此的身体里有一股既冷且热的东西在冲撞，这让他们说不出话来，一种徒劳的无力感油然升起，可是他们都贪恋着这个拥抱，久久不愿散开。
在清鸿想吻纯如的时候，纯如闭着眼睛，就在要吻到的时候，纯如错开了脸，她脸上忽然满是泪痕，莫名其妙的，大颗大颗的眼泪就滚落了下来，清鸿倒是没有什么表情，他将纯如放开，柔声道：“我明白的。”纯如吸了一下鼻子，低着声音道：“清鸿～”但是除了名字外，就再也没说出什么来。
“我明白的。”清鸿犹自喃喃地道，纯如突然摇了摇头：“我就要订婚了。”
这时清鸿才知道纯如要订婚的事情，之前似乎听过一些风闻，但是到底没在意，现在却坐实了。男方是个白人，所以纯如这次才回来这么久，因为订婚后，她和她丈夫就要去欧洲了，以后回来的机会更是少。清鸿并没有什么反应，他只是有点懊恼自己的后知后觉，但是终归是没什么反应。他笑了笑道：“那样就真的冒犯了。”说完又歉意地笑了笑。纯如道：“我该早些告诉你的，可是我却不想说，最后就说不出来了，我没有预料到会这样。”清鸿摇了摇头道：“没关系的。”纯如也不流泪了，望着清鸿，终究慢慢地说道：“那我回去了。”
清鸿知道这次他不用送，于是就站在原地，冲纯如挥了挥手，纯如一回头，泪水就滚落了出来。
纯如并没有待几个月，那次见面后不久纯如便又回去了，他们的事情像是烟花一样，或者烟花都算不上，他们并没有任何故事，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是云亭送纯如去机场的，在登机时，纯如将一个信封给了云亭，让他转交清鸿。清鸿打开信封后，是一张照片，那时他们那次爬山纯如脚扭了后照的，清鸿将纯如背下山，在山脚纯如让一个游客给他们拍的，清鸿至今都不太明白纯如这个人，为什么受伤了后还这么开心，也为什么没事时却又那么伤心。
到底没什么事，一切都云淡风轻。清鸿喝完了茶，站起来走了，他想了想，的确是没什么故事。如果有故事，怎么一点都想不起来呢。
2015/8/28于厦门
—完—
硬广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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