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断佛罗伦萨之二：血色凶城 - 3-4 - 瑞米尼

在（我父亲）过世的第二天，虽然我，罗伦佐，很年轻，才只有21岁，城邦的重要人物到我家中来慰问，并鼓励我像我祖父和父亲那样承担起领导城邦的责任。我的确做到了，但是考虑到我当时的年纪和责任的重大，这并不是我轻易做出的决定。我是为了家族的利益和家族朋友的安全才接此重任。因为在佛罗伦萨，如果作为一个富人却不能统治国家，那真是很不幸。迄今为止，我们所获得的荣耀和财富，我完全归结于上主对我们的恩赐和前人的贡献。
-- 《罗伦佐·德·美帝奇自传》
1471年3月，佛罗伦萨
瑞米尼是罗伦佐即位之后的第一个挑战。
经过一个阴冷萧索的冬季，美帝奇宫的中庭终于开始有了点生气。早春的阳光照在新发的嫩芽上，远远望去给树枝花丛蒙上一层朦胧的绿色。几个花匠在美帝奇夫人露卡西亚的指导下，给花池松土撒种。已经看得出小肚子的克拉丽丝老老实实的坐在一边，身上披着厚厚的羊毛披风，膝盖上还盖着毯子，拿着一本看上去应该是祈祷书的小本子絮絮叨叨的念着。她红铜色的头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白色的肌肤被太阳晒了一会也渐渐浮上一些血色，她一边祈祷一边轻轻抚摸自己肚子。
杰斐洛从二楼罗伦佐的办公室窗户望出去，发现自己之前一直不以为然的克拉丽丝，现在不知道是因为怀孕还是因为受到了佛罗伦萨风气的影响，好像也放下罗马贵族的架子，多少有了点笑脸。
“再把情况从头说一遍，不要忽略任何细节。”罗伦佐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双手合十。
杰斐洛回过头，跟坐在办公桌前的诺里对视了一下。诺里打开卷宗，拿出在听证会上做宣讲的平和语气，念了起来：
“瑞米尼位于亚德里亚海沿岸的港口小城，人口大概不到5000。原本是教皇国的领地，由马拉泰斯塔家族代理教皇管辖。但是马拉泰斯塔家族在小城统治已久，教皇势力近来积弱，导致新代城主罗贝尔托宣布瑞米尼脱离教皇统治，自立城邦。西斯特斯四世震怒，先发了一封措辞极为强硬的通函斥责马拉泰斯塔家族，然后又派出教皇特使进驻瑞米尼。”
“时间。”罗伦佐插进一句话。
“这是去年9月份的事情。”诺里翻了几页纸，看看罗伦佐仍旧闭着眼睛，就继续，“马拉泰斯塔家族从厄比诺伯爵那里雇了一支军队，把教皇特使逐出瑞米尼”
“我真想看看教皇当时的脸色。”站在窗边的杰斐洛笑着插嘴。
诺里抬头看了看他，干巴巴的说：“据说，西斯特斯大发雷霆，”有点无可奈何的摇摇头，又低下头继续根据卷宗念：“派出教皇军围攻瑞米尼，由吉奥瓦尼·巴蒂斯塔上校领队。”诺里念到这个名字，顿了顿，抬头看了一眼杰斐洛。
杰斐洛把手臂抱在胸前，靠在窗框上悠闲的回答：“蒙铁斯科的吉奥瓦尼·巴蒂斯塔，著名雇佣军上校，号称托斯卡纳第一神射手。据说是某位贵族的私生子，从小被送进修道院。十几岁的时候发愿成为圣方济修士。因为孔武有力，射箭很准，被帕特洛红衣主教看重作为保镖。虽然杀人不眨眼，但却是虔诚的教徒，帕特洛发现他的领兵才能之后，觉得放在身边做保镖是屈才，就送他去雇佣兵团做见习。巴蒂斯塔果然是很有点军事天赋，外加有红衣主教提携，在雇佣兵团里节节攀升，领兵打了好几次胜仗。后来听说是因为手上人命太多，自动还俗，但感念红衣主教知遇之恩，所以对帕特洛乃至教皇全家都忠心耿耿。现在任罗马天使堡堡主，教皇军指挥官。”
他看罗伦佐背对着他一动不动，不知道是听到还是没听到，又补了一句：“当初。。。”
还没等他继续，罗伦佐插话：“白马客栈。用不着你提醒。诺里，继续。”
诺里咽了一下唾沫，又翻过几页：“因为瑞米尼这几年来一直跟佛罗伦萨做生意，也算是议会的客户，受到米兰-佛罗伦萨-那不勒斯同盟的保护。到了10月份，米兰和那不勒斯，外加厄比诺的联军包围了瑞米尼，双方一直僵持不下。米兰北部的萨伏依地区发生叛乱，米兰急着想从瑞米尼撤军回去对付内乱，所以公爵提出想要跟教皇和谈。但是那不勒斯的阿方索王子则希望能够乘胜追击。”
“估计是希望能够压制西斯特斯的气焰，给自己的子侄戴红帽子买封地也就算了，还敢跟米兰和那不勒斯分庭抗礼。”杰斐洛故意没提佛罗伦萨。这件事如果不是佛罗伦萨内部有人心怀鬼胎想要无事生非，其实从头到尾都跟佛罗伦萨关系不大。
“公爵对这件事情的态度？”罗伦佐忽然问。
杰斐洛知道是在问自己，从窗旁走到诺里右侧的圈椅里坐下，说：“公爵对佛罗伦萨的态度并不很满意。据我们在公爵府的情报说，格莱亚佐曾经几次提到米兰在最关键的时刻没有获得佛罗伦萨的支持。米兰从瑞米尼撤出了一部分军队，由米兰公爵带领去萨伏依平乱。而佛罗伦萨当时，”说到这，杰斐洛有点心虚的看了一眼罗伦佐，碰到罗伦佐像鹰一样犀利的目光，又缩了回来，继续说，“佛罗伦萨当时正值权力交替，皮耶罗大人去世，你掌权，佛罗伦萨不但在瑞米尼的问题上很被动，购买俄莫拉的谈判也搁浅。没有美帝奇家族从中调和，公爵和王子在到底如何跟教皇和谈的问题上一直无法达成协议。”
“教皇到底要借此达到什么目的？”罗伦佐闭着眼睛继续问。
“我觉得教皇贸然出击，现在估计正在后悔呢。”杰斐洛耸耸肩，说。
“我没问你觉得怎么样，我问你在罗马获得的情报如何。”罗伦佐睁开眼睛，瞪了他一眼。
“梵蒂冈过来的消息说，教皇这几天一直气色不好。开始还发发脾气骂骂娘，现在要么就待在办公室里，要么就是在院子里跟朱里斯主教散步商谈。我觉得，”杰斐洛顿了顿，看了罗伦佐一眼，对方没有反应，才继续说，“教皇现在也有点骑虎难下，毕竟这是他登基以来第一次军事行动。恐怕是没有拿捏好意大利各大势力的反应。当初以为派出教皇军过去就能把瑞米尼收回来，这一刀砍下去，没想到不但惊动了米兰，那不勒斯的阿方索王子也带着军队过来，外加一个发战争财的厄比诺，现在三把刀架在脖子上，他有点招架不住。如果自己的雇佣军被俘，他还要出赎金，是鸡飞蛋打的赔本买卖。他现在的目的恐怕只是希望能够止损。”
“教皇这个举动有点让人担心，”罗伦佐几乎看不见的点了点头，“结合他之前处心积虑想要为他儿子瑞亚利欧伯爵购入俄莫拉小城，他的野心恐怕不仅仅是给自己的儿子戴红帽子，买头衔而已。”
“我听说，”杰斐洛受到了罗伦佐的认可，心里没来头的觉得美滋滋的，趁热打铁的说，“教皇正在跟厄比诺伯爵商讨联姻。”
罗伦佐眉头皱了皱，“厄比诺伯爵都50多岁了，教皇还有未婚的妹妹可以嫁出去吗？“
“不是妹妹，是私生女”杰斐洛笑了笑，“绯蒂丽卡，艾波莉达身边的那个黑发小姑娘，你记得的。”
“啊！”罗伦佐眉毛挑了起来，“她才多大啊，厄比诺伯爵那个老家伙都能当她祖父了吧？”
“我这边得到的消息是说，教皇不但准备了一笔很丰厚的嫁妆，还答应要给厄比诺升公爵。本来厄比诺伯爵这个岁数，儿女成群的不缺继承人，也没有续弦的打算。但是有钱又能升爵，诱惑力还是很大的。”
“哼，”罗伦佐笑了笑，“教皇以为用联姻就能拴住厄比诺那只见钱眼开的老狗。别开玩笑了。厄比诺伯爵的人品，我太清楚了，就算是他老娘要借兵，他也顶多给打9折。”
杰斐洛和诺里附和着笑了两声。
“让教皇去折腾，” 罗伦佐摆摆手，又回到闭目养神的状态，说：“那不勒斯的目的？”
“费兰铎国王貌似想借机削弱教皇国的力量。一个强大的教皇对所有人都不利。”
“你在那不勒斯没有线报？”罗伦佐看破了杰斐洛蜻蜓点水的回答。
“那不勒斯皇室更替非常稳定，周围的权力集团也没有太多内部斗争，家族之间关系盘根错节。我们虽然在那不勒斯有联络人，但基本都是在外围，很难打入核心。”杰斐洛也不在乎诺里在旁边，反正这个老实巴交的帐房先生也听不懂。
“这次那不勒斯跟米兰的冲突，要好好利用。我们早晚会跟那不勒斯有摩擦的。”罗伦佐有点不满意的摇了摇头。杰斐洛不服气的白了他一眼，还真把奥斯曼土耳其的间谍网当成自家手下了。
“你跟那不勒斯的渊源也很深啊，能不能给我利用一下？”杰斐洛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点得寸进尺，拿艾波莉达跟罗伦佐的感情说事。诺里听到又往椅子里缩了一点，等着罗伦佐大发雷霆。
没想到罗伦佐并没有发作，只是坐在那里眯着眼睛冥想，过了一会，睁开眼睛跟杰斐洛说：“等时机成熟了，你要跑一趟那不勒斯，把我的亲笔信带给她。”
几个月前还浓情蜜意的情人，现在就已经变成了政治筹码。
“索德利尼的动向如何？”罗伦佐换了个话题。
“索德利尼在私下里很积极的联络一些老资格的议员，希望说服他们支持那不勒斯。”杰斐洛回答。
“哼，”罗伦佐冷笑了一下，“这个老狐狸，两年前蛊惑卢卡·皮提玩政变，自己却躲在家里没有受到波及。现在两面三刀，明面上支持我，背地里图谋破坏米兰-佛罗伦萨-那不勒斯同盟。”
罗伦佐顿了顿，抬眼看着杰斐洛说：“他在国外有没有动作？”
杰斐洛心中暗想：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他吗？口头上却仍旧一副悠然的样子回答：“他貌似跟威尼斯方面从1月起就有些联络。另外跟他在那不勒斯的好友奥图·尼克里尼也有频繁书信往来。但是他跟奥图一直关系很好，这些信件也有可能仅仅是普通私事。”
罗伦佐有点不耐烦的偏了一下头，弯起食指敲了敲桌子说：“你傻啊？索德利尼这种老谋深算的家伙怎么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跟自己在那不勒斯的好友通信谈无关紧要的私事？胳膊肘也想得出来是在谋划什么。你能不能截获他的信件？”
“可以是可以，但是总要给我个理由吧？”杰斐洛跟罗伦佐两年多，没少被数落，但每次被他劈头盖脸的臭骂，心里仍旧觉得不舒服。他还没修炼到诺里那种左耳进右耳出的段位。
“如果索德利尼想要从背后排挤米兰，促成佛罗伦萨-那不勒斯外加一个第三方的新同盟，那这第三家除了教皇就是威尼斯。教皇现在跟那不勒斯算是交战双方，西斯特斯在瑞米尼的事情上颜面尽失，肯定不可能在谈判桌上跟那不勒斯联盟，就只剩下威尼斯。意大利半岛可能会出现全新联盟，这个理由够不够？”
杰斐洛脑海里浮现出图图拉那张充满皱纹的扑克脸，不置可否的耸了耸肩，说：“我去搞一搞。”
罗伦佐把身子向前，手放在桌子上，不依不饶的看着杰斐洛。杰斐洛先是有点挑衅性的跟他对视，最后终于服输，举起双手说：好吧，好吧！我保证搞好。
罗伦佐靠回到椅背上，跟诺里和杰斐洛说：“现在当务之急是要把所有人都稳在谈判桌旁边。冬天过去了，各家军队又都开始蠢蠢欲动，不能再让他们打起来。”
坐在罗伦佐对面的两个人看这架势算是端茶送客了，于是都站起来，诺里收拾好卷宗，抱着朝门口走，杰斐洛跟在他身后。诺里一只脚已经迈出去，罗伦佐的声音又从后面传过来：
“诺里，下午在领主宫等我。杰斐洛，你留一下。”
诺里回头看了一点，行了个礼，先离开了。杰斐洛站在门口，等候吩咐，罗伦佐勾了勾手指，让他到跟前。等杰斐洛走到罗伦佐身边弯下腰，罗伦佐才在他耳边说：
“我需要索德利尼的丑闻，不需要坐实证据，但是要有案可查，有线索可追，听上去越耸人听闻越好。”
“需要哪方面的？财务，贪污渎职，还是私人生活之类？”杰斐洛斜眼看着罗伦佐，两个人的鼻子几乎要碰到了。杰斐洛能感到罗伦佐的体温和他平缓的呼吸声。罗伦佐皱了一下眉头，抬眼瞪着杰斐洛，想都没想就说：
“金融和渎职方面。咱们还没下三滥到要抖露人家房事的地步！”
1470年3月，罗马
“我们这次出兵瑞米尼太草率了！”帕特洛红衣主教在朱里斯红衣主教的书房里气急败坏的走来走去。“都是吉拉那家伙的馊主意！当了个伯爵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好！居然在父亲大人面前撮火，才来罗马几天，就觉得自己真能指点江山了！”
朱里斯的书房坐落在梵蒂冈使徒宫二楼，是一连串套间的一部分，其他房间包括一个小图书馆，会客室，以及卧室4个大房间和几个小房间。朱里斯红衣主教终极大升迁成为儒略二世之后，责成一个叫拉斐尔的厄比诺画家，创作了一系列圣经，哲学和美德为主题的壁画。朱里斯没等到壁画完成就是死了，结果即位的美帝奇教皇利奥十世，也就是罗伦佐的二儿子，居然一点也不忌讳自己前任曾经跟他老爹势不两立的黑暗历史，继续出钱让拉斐尔完成了所有房间的壁画，包括拉斐尔最著名壁画的《雅典学派》。这几个房间也被称为“拉斐尔房间”，现在成了梵蒂冈博物馆的主要景点之一。
当然，1470年3月的朱里斯还仅仅是一个27岁的红衣主教，而“拉斐尔房间”也仅仅是使徒宫二楼拐角的普通套房，墙壁上只有简单的装饰花纹。朱里斯的书桌摆在窗户旁边，转过头就可以看到窗外的景致。
如果把教皇西斯特斯四世的几个“侄子外甥”都列出来比较一下，帕特洛最得教皇宠信，不但最先升为红衣主教，很多风光重要的外交谈判任务也都交给帕特洛。他自己封地一大把，虽然都没去过，每年都有1万4千金币的进账。大概是不想在父亲大人眼皮底下受限制，帕特洛并没有住在梵蒂冈，而是在罗马市里购置华丽宅邸，在郊区也有几处别墅。
胖乎乎的帕特洛并不像朱里斯那样给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威胁感。他博学多才，性格开朗，爱说爱笑，跟学者们可以谈圣经谈贺拉斯，跟普通人可以讲笑话唱情歌。帕特洛最喜欢召集一大批人到他的宅邸或者别墅开酒会，排场每次都不小，花钱也很大方，所以虽然跟他的教皇爸爸一样出身卑微，在罗马却非常受欢迎。
相比之下，朱里斯虽然也很受器重，但远没有帕特洛人气高。朱里斯虽然后来当了教皇之后，像多年媳妇熬成婆一样到处打仗发泄，在这个时候仍然是绷着一张扑克脸的“做事主教”。自己有一个不起眼的官邸，却不常回去。一般都是住在梵蒂冈里，替父亲大人管理教皇国的内务。
朱里斯的脸很方正，下颚很宽，继承了教皇爹的鹰钩鼻子和豺一样眼睛。他身材结实瘦高，能把红衣主教的教袍很神气的挑起来。虽然算不上英俊潇洒，但年纪轻轻却已经很有气势。
帕特洛和朱里斯两个人，一胖一瘦，一矮一高，一和蔼一严肃，一主外一主内，站在一起简直就是两个极端，但又都是西斯特斯四世缺一不可的左膀右臂。
朱里斯穿着普通的黑色滚红遍教袍，坐在书桌后面，一边听他哥哥抱怨，一边在嚓啦嚓啦的写信。
帕特洛也不管朱里斯有没有在听，自顾自的继续发泄怒气：
“现在可好，教皇军有一多半被围困，我手下最得力的巴蒂斯塔上校搞不好会被俘，我们还得花钱去把他赎出来！我们现在根本就没有能力跟米兰或者那不勒斯抗衡！吉拉在米兰差点跟艾波莉达那个小婊子撕破脸，也没占到便宜。结果气不过就跑到陛下那里嚼舌根！没想到，教皇被那个小杂种一怂恿，还就咽不下这口气，还非得去跟他们挣个高低。现在怎么样，瑞米尼没有拿到，搞得我们在整个意大利面前丢人。以后让我拿什么跟别人谈判！”
朱里斯听到帕特洛骂他自己的弟弟是小杂种，有点哭笑不得的放下笔，抬头看着帕特洛。帕特洛看到自己吼了这么半天终于从他这个面无表情的弟弟那里得到了点反应，就更变本加厉：
“怎么啦？就骂不得？”帕特洛冷笑了一下，“咱们几个都算上，谁不是杂种？”
“说话小心点！”朱里斯皱了皱眉头，他有时候觉得自己好像不是亲生的，全家上下个个都是火爆脾气，只有他自己好像总能保持冷静。其实，朱里斯大人，等您将来当了教皇，那火爆脾气可也不小啊。
“当初教皇决定出兵，”朱里斯平静的说，“可是咱们大家都在场的。为吉罗拉莫在意大利中部争取封地，把教皇国之前丧失的领地全都收进家族手中，这是我们都认同的方向。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瑞亚利欧和德拉·罗维雷两家都会获益。”
虽然瑞亚利欧伯爵在罗马已经住了一段时间，朱里斯还是不太习惯以昵称“吉拉”相称，一直坚持叫他的全名“吉罗拉莫”。
“行了，别给我讲大道理！”帕特洛不耐烦的摇摇手，“既然是为了吉拉争取地盘，他自己为什么不去前线带兵？阿方索王子就去了啊，他封了个伯爵就不能亲力而为了？跟自己的新婚小妻子卿卿我我他有时间，替自己争取封地他没时间？现在搞得这么个烂摊子，要我怎么收拾？这个谈判，要我拿什么跟对手讨价还价？”
“瑞米尼已经是没希望了，”朱里斯故意忽略帕特洛对吉罗拉莫的揶揄，“我们现在只要能够让米兰-那不勒斯联军解除围城，把教皇军和巴蒂斯塔上校全数收回来就算可以了。我们现在还没有能力跟他们直接对着干，只能先把这口气咽回去了。”
“你待在罗马，用不着去面对那些鼻孔朝天的贵族，一句话说的这么轻描淡写的。我可是要跟他们面对面的谈判，没你那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定力！”
“我都能忍得下，你有什么忍不下的！”
门口突然间传来一声强压怒火的苍老声音，帕特洛和朱里斯两个人同时转过头去，发现教皇西斯特斯四世不知从什么时候就已经站在门口了。
西斯特斯四世今年57岁，在15世纪这种人到五十古来稀的时代，57岁的老人家基本上就跟半截入土没什么区别了。当然，贵族养尊处优，医疗条件相对好一些，一般活得能比普通人长一点，但是对于西斯特斯和他的儿子们来说，瑞亚利欧和德拉·罗维雷家族最大的敌人并不是米兰或者佛罗伦萨或者远在天边的奥斯曼土耳其帝国，而是上帝搞不好哪天心血来潮就送这个老家伙下地狱。话说，如果地狱这种东西存在的话，文艺复兴时期的教皇没有一个逃得掉。当然了，罗伦佐，杰斐洛，卡特琳娜或者绯蒂丽卡，这个故事中到现在为止粉墨登场的各位，除了老实巴交的诺里之外，估计都会在地狱里汇聚一堂呢。
不过，现在大家还是风风光光的在人世间享乐。
西斯特斯年轻的时候也并不算英俊，年老发福之后就更没啥看头。他的众多孩子里，大概朱里斯跟他长得最像。如果说27岁的朱里斯还有一点年轻人的青涩，57岁的西斯特斯脸上只有盘根错节的皱纹，凌厉的眉毛，眉心刀刻一样的川字纹，直挺挺的鹰钩鼻子下面薄嘴唇紧紧的抿在一起，嘴角不管什么时候都向下坠着。下巴虽然有赘肉，但是仍旧能隐约看出额骨刚毅的形状。
美帝奇教皇利奥十世在登基之后曾经说过一句很著名的话：既然上帝让我坐在这个位置上，那我就要好好享受。果然是延续美帝奇家族的享乐主义。但是这句话如果套用在西斯特斯头上，就变成了：既然上帝让我坐在这个位置上，那我一定要借此机会竭尽全力奠定我家族的未来。西斯特斯后来因为跟美帝奇家族的恩恩怨怨成为被后世诟病的教皇，但是这些恩怨的起点，如果单纯从西斯特斯的角度来看，其实他的要求并不过分。
他自己的德拉·罗维雷家族和他的姻亲瑞亚利欧家族为什么就不能借此机会平步青云？那些大贵族现在觉得自己一个个都人模狗样的，当初发迹的时候谁不是踩着别人的脑袋往上爬？米兰公爵看上去好像很高贵的样子，其实上数一代他老爹也不过就是一个私生子投机家，通过姻亲获得了米兰公国的继承权。佛罗伦萨的美帝奇家族，上数三代就是普通商人而已，现在有钱了，觉得自己是第一公民了。别看现在这帮贵族都不把我们放在眼里，西斯特斯经常会愤恨的想，等再过几十年，大家都会对我们卑躬屈膝的！
这句话，倒还让他说中了。德拉·罗维雷家族出了两任教皇，瑞亚利欧家族各种公爵主教，还当真都在3代以内从默默无闻的渔民变成了意大利举足轻重的大家族，可以跟斯福尔扎相提并论呢。
现在是不是很想愤世嫉俗的说：人就都是势利眼！其实也没什么可愤世嫉俗的，西斯特斯和他的子侄们若没有点能力智慧，也无法毫无背景毫无后台居然保持了自己的地位。这也算是本事，如果你相信“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是不是也至少应该对他们的坚韧和谋略表示一点尊敬呢？
历史这种东西，就像万花筒，你转一个角度，就又是另外一种景致了。
不过还是让我们回到1470年春天的梵蒂冈，看看西斯特斯到底要跟他两个儿子如何发难。
朱里斯已经站起来，要把书桌前的主座让给父亲大人。教皇阴沉着脸走进来，对朱里斯摇摇手，让他坐下。朱里斯哪敢，绷着一张扑克脸踱步到窗前。帕特洛有点尴尬的低着头，不敢看父亲。西斯特斯也不理他，径自走进书桌前，随便拿起一张信函，假装看信。三个人就这么尴尬的站在屋子中间，教皇不想开口，朱里斯做壁上观，帕特洛低着头怄气。
最后，还是帕特洛忍不住了。
“到现在要怎么办？”他有点愤愤不平的说。
等了好半天，教皇才转过身来，严厉的盯着帕特洛说：“怎么办？我养你这么多年白养？你以为外交谈判只有你占便宜有筹码的时候才风风光光的去谈？领队的是你的将军，你自己去把他赎出来！教皇金库是不会出钱的！”
帕特洛惊讶的抬起头，看到父亲冷漠的目光，又转头看了看朱里斯。对方瘪了瘪嘴，没说话，可见是早就知道这个安排。
“巴蒂斯塔是教皇军的指挥官！这次战役他是代表教皇出兵！为什么要我一个红衣主教出钱把他赎出来？！”
“你以为你这个红衣主教是哪来的？！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杂种！养条狗还会记得舔舔我的手，碰到敌人还会汪汪叫两声！你可倒好，让你出点钱跟要你的狗命一样！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有多少处别墅，每年有多少进项？豢养艺术家诗人你有钱，请人吃饭开宴会你有钱，为了家族出力就没钱？”
朱里斯有点不自在的又往窗边靠了靠，他太了解这对父子的脾气，今天这场骂架是躲不过了。
“好啊！好啊！我们就来说说钱。” 帕特洛今天也是要跟自己的老爹杠上了：“要把绯蒂丽卡嫁给厄比诺伯爵，对方狮子大开口要你1万金币的嫁妆你都愿意出啊！当初克拉丽丝嫁到美帝奇家族的时候也不过是5千嫁妆而已！一万块你就这么开心的拿出去打水漂啊？你真觉得绯蒂丽卡那个小丫头能控制老谋深算的厄比诺伯爵？！别开玩笑了！她一天到晚就做着公爵夫人的美梦呢。再说拉菲耶罗那个小屁孩，才多大啊，16岁吧！就给封了红衣主教啦！他也是红衣主教，我也是红衣主教，你怎么就不让他给你出钱啊？吉拉跟他那个斯福尔扎小妻子回到罗马之后，除了购置家具，居然也要在郊外买别墅了！钱从哪来？卡特琳娜你别看长得一张唯唯诺诺的老鼠脸，那买起东西来可是不含糊，什么都要最好的，动不动就说‘米兰公爵府如此这般’，然后吉拉那个傻瓜就呵呵的掏钱。这次出兵瑞米尼，还不是您老人家要为他在意大利中部扩张封地，他不去领兵打仗也就算了，他去肯定败的更惨，赎金更高。那现在这件事情因为他而起，他为什么不能出钱？还有你最心爱的乔万尼。。。”
朱里斯听到帕特洛嘴无遮拦的居然把自己的亲哥哥也扯进来，刚要发话，却被教皇一声“放肆！”打断，有点不自然的掩饰了一下自己的动作，继续靠窗观望。
“给你脸你还真就蹬鼻子上脸！你个小兔崽子，我两天不收拾你，你还就真觉得自己能在教皇面前横挑鼻子竖挑眼！绯蒂丽卡，拉菲耶罗，吉罗拉莫和乔万尼，都是我孩子！我想让他们怎么样，他们就要怎么样！你们这帮小崽子们有一个算一个，如今能这么人模狗样的被人当个贵族，全都是因为我！我要没有奋斗好几十年当了教皇，你们现在还不知道在哪个小村子里啃干面包呢！好啊，现在念点书了，翅膀硬了，敢跟你爹叫板了！”
别看教皇大人学富五车，拉丁文希腊文都说得溜溜的，私下里管教子女的时候，还是脏话连篇的北部方言。朱里斯觉得最冤枉，自己明明是支持教皇的，结果也被一并骂成“小崽子”。但是看着教皇气得直哆嗦的样子，也不敢说什么。帕特洛被骂个狗血喷头，更是低着头不说话。
“帕特洛，”教皇稍微平静一点之后，继续说，“我这几个孩子里，就数你最不安分，最喜欢张扬。我当初也是因为你这点，所以才让你负责对外的事务。你别以为跟那些贵族们交往就代表他们接受你。在他们眼中，你就算穿着红衣法袍，也还是一个低贱的平民。他们明面上跟你说好话，背后就笑话你。我太清楚不过了。这个世界上，你唯一能依靠就只有家里人。你想清楚这点！”
帕特洛当然不相信教皇的说法。他最早跟父亲进入圣彼得，最早成为红衣主教，自己童年的穷苦经历，早已成为遥远模糊的记忆。他并不觉得自己是平民，更看不上教皇这种家族观念。虽然最终成为教皇的是朱里斯，但是在这个时候，却是帕特洛最先做起教皇的迷梦，觉得自己搞不好会跟在父亲后面入住圣彼得。他低着头，不情愿的咕哝了两句。
教皇发泄了怒气，也懒的理他。阴沉着脸说了一句：“你自己看着办吧！”就离开了朱里斯的办公室。
帕特洛根本不想跟朱里斯再纠缠，等教皇转过拐角，也一言不发的离开。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窗外传来庭院里守卫巡逻的脚步声，鸟儿好像也知道父子大对决已经结束，叽叽喳喳絮叨起来。朱里斯抬起头，看了看铁灰色的天空，享受了一下片刻的安宁，又回到书桌前继续写信，房间里就只有鹅毛笔尖划过信纸发出嚓啦擦啦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