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隐娘:武侠的最后招式【陈湘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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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孝贤的电影里有一种令人坐立不安的特点:演员在画面里说完了话,镜头却没有切换,两个或三个演员没有接到cult的指令,也没有进一步的表演要去实现,呆呆地站在原地,眨巴眨巴眼睛,像处在陌生环境中民工一样,为自己的处境而紧张。
观众会为这种错误感到痛苦。虞候跟他老婆说完话,互相站着,一股傻愣愣的气息蒙到了银幕上,他们傻站着的同时,我们也从电影院那份梦幻承诺中掉了出来,屁股沉甸甸地坐在现实中,为这份毁约感到烦躁。
刺客从房梁上跳下来时,扇动了十分真实的一股气流,既描写了夏天午后的那股停滞的空气,也描写了传说中最真实的轻功功夫。这种动人的分寸感,让人见识到真实的侠客。舒淇在树林里的丽影,隐蔽,带着梦幻气息,十分符合武侠生活的浪漫色彩,她跳得并不高,那匹马也并不高大,行路过程昏昏欲睡,但这令我们更接近唐朝的一天,舒淇在树林边探出身,像摘桃一样轻捷地完成刺杀,以连贯的快步离开现场,我们在脑中回放刚刚结束的美妙时刻,回味一种高级的武术所表现的艺术性,这是一种横贯中国文化的境界:简洁优雅。但关于它的描写仍然并没有脱离真实感,她快跑进树林时,回复到一个普通人一样的身影。
刺客安静地出现在房梁上、帐幔里、林间或屋檐,在这些位置观察到的事件是碎片化的政治场景和生活场景。我们再次处于一种坐立不安的情境中,为什么我们没看到的关键事件:决定性的困难、爱情、决战、自我实现。我们围绕着剧中人,听到语焉不详的事务中的一份小小的份额。历史换了一个角度,我们没有从云端看到千年前的主场,只是在床帏内感觉到十米外的威胁。我们跻身历史中的一队人马中,凭自己盲人摸像,近距离触摸历史的质地,我们可以确证自己的感受,但看不清历史形势。在这块小份额的世界中,一对王侯在宫殿上哄孩子;四位官员在顺序陈述观点;小孩在大殿上摆架势以模拟王者仪范;宫院外的树林翻动叶子;护卫在唐朝的某个下午没有放松警惕;帐幔和繁花的美丽景物中游动着毁灭的因子。这样去看唐朝,似乎和我们自己日常生活的视角相一致,唐朝和今天如此接近,我们一样感觉到大事降临的空气,同时唐朝又如此不同,我们注视繁华年代里绚烂如梦的风景,终于迷失在此,不再能叙述历史上的成败线索。
在侯孝贤的电影中,很快就明白你所处的地方没有上帝视角,就像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签了一份修改了责权内容的合约。你有一个非常局限的视角,像一个未被允许,又冒然在场的一只鸟,慌慌张张地观察人类生活。经过辨认,你发现这里和鸟用的是一种语言,只不过是另一种语法。打乱的语言,拆开的零件,每一个片段都确凿无疑,有鲜明的生活经验,但这里没有现成秩序,充满了不信任和异质感,你必须加入游戏,在一堆异种文化零件中,找到表意的拼贴方式。
为什么要搞这么复杂?
在中国社会中,武侠梦从古代一直绵延到现代生活,成为一个民间文化的最强标志,覆盖到街头巷尾。武侠代表着自由、正义、尊严,体制外自我实现的奇迹。这一模式从金镛的武侠小说到今天的电视剧,正失去其背景和意义,成为一个肤浅的中式标签。这种肤浅呼应着义和团精神,用于文化麻痹和鼓舞虚妄的民族自豪感。直到一系列中国导演带着同样炽烈的热情塑造武侠,出现了一系列真正有意思的武侠问题。
中国人学习文化,可以面向仕途实现个人价值,但官僚生活压抑腐败,伴有身不由己的祸患。文化人的精神世界,遂从道家和佛家的飘逸平静中得到平衡。但更多人,既不属于仕途,又必须关注现世生活,于是在朝廷和神仙世界之外,创立了江湖,个人以武侠的身份,面对复杂、危险的生活,尽管高层次的武侠与儒家道义不约而同,但更普遍的江湖提供了前所未有的自由、浪漫和正义感,自由生活的激情鼓舞了整个中国民间文化。低层次的习武之人只是赢弱孩子的健体操,较高层次的练武者是求生技能,有知名度的练武者有打抱不平、维护公正的权威。武侠级别的高手与国家互为作用,尽管形迹缥缈,但时常胸怀天下,在危难时刻通过刺杀或结盟,达到拯救苍生的目标。这是市井间绵延不觉的一个中国梦,把小人物、大历史、山水胜地、对自由的向往统合成一个魅惑的武力形象。《射雕英雄传》把此梦推向极致,武侠斡旋于帝王之间,成了帝王的武侠。
陈可辛对此做了批判,《投名状》把武侠的三个层次摆在面前:兄弟、山寨、天下,最高的武功还是儒家提供的出路:做官。《英雄》试图描述武侠的最高境界,最高的武功是历史视野。《功夫》里武功的最高境界是正义。《卧虎藏龙》认为人心难平,武侠的最高境界就是获得平静,超离纷扰的外部世界。这一切带着重要的佛家、儒家和道家价值的武侠精神,令武侠形象越来越模糊——到底是文人、哲学家、还是佛教徒?直到陈可辛的《武侠》中,一个杀人机器变成了陶醉于日常生活的农夫。恩恩爱爱比打打杀杀的无谓牺牲好的多。武侠价值彻底跌落了。
拍《聂隐娘》的时候,侯孝贤不得不继续旋转这些理念。中国文化的众多概念一直保持着二元特色:一个力量大的人是个小瘦子,最厉害的江湖高手是个老顽童,最黑的东西发白,最硬的东西很软,这些混乱有趣的概念不一而足。这种幻灭感已然削弱了武侠的活力。
侯孝贤需要更真实地表现武侠,把对武侠的哲学推演,变成一种实际情况,这样一种关于武侠出路的解决方案,将建立在具体真实的个人判断上,而非循环不止的道统上。现代、具体、真实、没有先入为主的正义、摈弃后见之明的历史叙事。这个不像故事,而像带你进入一种情境的电影,邀请你来到唐朝的某个地点,某个人身边,看看她的眼见,做做你的心想。
日常生活怎么样呢?
对日常生活,侯孝贤兼重热爱与无聊的经验。这是一种中年、甚至渐入老年的惨淡的爱。他观察的很细,每一样事物都在他的注目下熠熠生辉,尤其是户外风光,明显是个有神性的世界。建筑、器物、风和光的摇晃也让他浑然忘我。但是室内空气经常性地凝滞住,人们在生活中的尴尬、无措,像得了帕金森那样在嘴边忘掉了下一句话时的样子,表明了日常生活的并不完满。日常生活也不是终极理想所在。武侠并不能把这当成一个新的虚假目标。侯孝贤经常邀请你进入剧中的对话空间和对话时间中,你像孩子一样敏锐地加入家庭中,看到他们在谈话,讲的是一些不再能发展生命的东西,空虚感、滞重感、陌生感同时在这里积淀,直到你梦想着另一个人生。
作为刺客,说不刺就不刺。让人们大失所望。但我们在她身上装了摄像头,近身看到了王朝政治对人的毁灭,远胜于刺杀肉身。真正的斗争是丈夫和妻子,丈夫和孩子、主公和臣子、兄长和姐妹。繁华把这些衬托的更加令人遗憾。
聂隐娘不再听任何人的意见,这件事做起来是如此容易。告别道姑时,他们还真撕破了脸,最后留下道姑一个人惊讶却坚持地站在山路上。道是一个轻易就能摆脱的概念。这对绵延千年的中国道统统治也是个具体真实的表现,武侠是轻松的。他们走向异域。这是武侠最终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刺杀。
陈湘鹏
作家、艺术评论家、绘本插画家。
从事文学和绘本艺术创作
著有小说《创造性之爱》《头戴内裤的人》《中国人眼里的中国》《迷失印度》
绘本作品《重生》《来自星星的你》《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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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寻中国当代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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