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山林与聚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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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essida Campbell 作品 |
立秋之时,攻占城池的大雨从没停过,很少有通透的晴天。乌云低垂,总在守候时机。这样也算是个好天气,出门不用带伞,遮阳帽,抹防晒油。雨天应该是自由自在的,在闷气聚集的房间里看雨,是没意思的事。
早晨的天,比前几日要更亮。长着杂草的高楼顶上,一群早起的鸽子哗哗起飞,掠过浓稠的蓝调空寂,霓虹灯装饰的广告牌,已丢失了亮光,像多余的鸟屎竖在高处。向往绿野开阔地,无边的田野还未被机器开垦过,积水秧田的甲鱼,绿稍头上豆娘纷飞。向往冬天的雪和阳光下的小溪里,牛蛙幼虫趴在岸边,蝌蚪一个个黑乎乎的,聚集在岸边澄澈且摇晃的清水中,咬住坍塌的树枝和枯叶。柳枝依依,暖夏恬恬。豆角周边还开着白花,葡萄已被采摘,可葡萄架子还在,一排排铁丝和水泥桩连起的小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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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物不是我与自然的唯一联系。
回到家,吃是主题,不停地吃是永恒的节奏。聚会,是件很没意思的事。锅灶台边的忙碌,提前了一个小时的准备,都发生在人还没来之前。打碎的鸡蛋,切成块的西红柿。腌肉和辣椒,请辣椒,最辣,容易上火。外头买了的鸭子,只见翅膀和小肠专盘,鸭肉成块。客人不爱吃。烤肉是紫红色的,肥瘦相依,各占一半。买来时,温度刚好,隔着袋子触摸,手心还有肉香味的温暖。搁冷半晌后,油脂清晰,辣椒末附于其上,猩红色更加明显。咸味更浓了,要伴着饭粒吃下,还得喝点开水才能清除喉咙里的干涩。来了几个人,今天刚上大学的小姑娘,她的亲哥哥,她爹。她爹的两个哥哥,三哥(我姑父)和四哥。四哥的孩子今年刚上完初一,过不了几天就是初二了。我们围在一桌吃饭,桌面上只见肉菜,或者串荤——肉和蔬菜各一半,炒在一处。稍不注意,我的空碗里冒出一块鸭肉,灰色的,带皮。我不想吃。这是奶奶给的。她也给那个上初一的小孩子拣一块鸭肉。他像见了鬼似的躲避着,他被空碗扣在胸口,确切点说是扣在他深蓝色的外衣上,两只手死死抓住碗底,筷子拿在手里。奶奶筷子上鸭肉就在他的下巴上,离得很近,整个人站着,结实的身躯和在客厅顶灯照射下延伸在那孩子身上的影子,完全笼罩着他。他皱着眉,始终用碗底面对这突入起来的攻击。最后坐在旁边的表姐——不是我,是那个上大学的小姑娘——用手肘供了他一下。他的碗终于翻了过来,我们看见了那雪白的内壁。鸭肉像个沾沾自喜的小炮弹从奶奶的筷子上滑落,翻了一百八十度的跟头载进了他的碗里。他的眉头皱地更紧了,箭一般的细眼睛瞪着碗里的肉。用烦心和愤怒交织的眼神瞥了身边的表姐一眼,然后再次睁得圆咕隆咚地瞪着碗里的肉,他嘴里说了些什么。他想了想,最后还是一鼓作气把肉拣起来,桶进隔坐的正在说话的父亲碗里,直戳碗底。
他们从远离城市的乡村里来,皮肤黑。小姑娘的哥哥皮肤有点白,他很瘦,穿灰色牛仔裤和褪色的红T恤。小姑娘则是淡黄色的衬衫,紧身的小腿裤,黑色的质地十分丝滑,显出她细长腿的梨形身材。小男孩有点胖,牛仔裤和蓝色开襟棉衫。他很聪明,是那种不爱学习的聪明,说话时会冒出一两句很有深度的。他的爸爸,四哥——我不知道要怎么称呼,就按着我自己能分得清楚的称呼,先记在心里——说他还记得小时候的我。那个时候还去他们家乡那边的水坝上玩,在他家吃糖果,进山林里散步时还采到一朵超级大的鸡枞菌,可是炒出来,连塞牙都觉得少,缩得连菌子的影子都见不到。山就在他们村子的旁边,很多人一闲下来都爱去林子的逛。我还记得小时候在他们家吃的炖鸡。特别好吃,金黄油汁浮在汤面上,鸡味道刚好,汤有点咸。是用他们当地的水煮出来的。只有在当地现煮现吃才有那独特的香味。吃的差不多了,小姑娘就坐到我们这边,我,小姑娘和那个快上初二的男孩围成一个圈。四哥在小姑娘身后坐着,他在抽水烟。他随身携带着烟筒。我大声对他说,他现在对我不太有印象,是因为我小时候太胖了,现在瘦了。我刚说完这句,小男孩就问我,肥是怎么减下来的。他说:那你是怎么减肥的。我本来要给个具体的,可操作的答案。可是我脸上好像痉挛了一下,只是笑笑。大概是因为我也说不出什么来。紧接着,话头被小姑娘,男孩的表姐,接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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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饭时,四哥很热情,他把处在他面前的大盘纯肉菜举起来,抬到桌子中央,催着我和我妈多拣点儿。他先抬起一大盘鸡翅和鸡肠,鸡肠正对着我和妈妈,于是我们就抓了点。后来又是烤肉——是我和妈妈买了带过来的。奶奶坐在妈妈和小男孩之间,正好处在四哥的视线盲区。
小姑娘的爸爸,哥哥们称他为五弟或者小五,坐在沙发左边,最靠里,似乎缩在一个窟窿里,我和他隔着一个桌子,几乎看不见他。我爸像个老爷一样坐在沙发的正中央,家里的三哥,也就是我的姑父坐在沙发右边。我就坐在他跟前。他从刚坐下吃饭的一开始,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要多吃肉。这个肉呀,他说了一次还不觉得力道不够,又说,你要多吃。可我稍不注意就发现碗里多了一快孤零零地看起来很憋屈的灰色鸭肉,我心里就不舒服。我还不知道是奶奶给的。看见了,我一筷头戳起来,塞到叔父的碗里。我爸也看见了,恼火但小声地说:管她的。姑父转过来瞪着我,后来又自说自话似的有气无力的表达了一句:这是你奶奶给的。但他没有再拣肉给我。我管不了了,我不喜欢别人塞东西给我。何况他们人还没来时,我就被奶奶给的油炸鸡枞饼给腻坏了。奶奶用手衔着一个被油浸得软塌塌的油炸饼,从餐桌那边拿过来给我吃。她说你尝尝,是你姑父他们家拿过来的菌子油炸的。我不想吃。但我还是吃了。吃得我头晕目眩,好像要中毒似的。手指上也全是隔夜的油。因为菌子饼是昨天,姑父又洗又刷忙活到半夜才弄出来的。我站起来,去厨房旁边的卫生间里的洗手。我经过餐厅,和正在厨房里洗菜的妈妈挥挥手。妈妈今天心情不太好,沉默着,话也不说。奶奶的肚子顶着餐桌,正弓着腰看一桌的肉菜。油炸鸡枞饼铺在盘面上,挨个放置,已经放凉了,像一朵朵枯萎的金箔做的花,暗淡的铜色。我刚要跨到厨房,奶奶又递给我一个饼。这次我真的不想吃了。我打算分我妈一半。结果奶奶又塞了一个在我手上,说不用分了,一人拿着一个吃。后来我妈只帮我吃了一小半,剩下的一个半全被我心不甘情不愿地咽了下去。一共吃了两个半重油的咸饼子,不过,我没有没义正言辞地拒绝,或者表现出极端的厌恶。我一直告诫自己,下次,下次我一定要表现无比明显,不吃就是不吃。把盘子吃光光压力太大。奶奶让姑父把卤鸭挪过去给他的兄弟几个吃,他想了想,没动。奶奶又说了一遍。他又想了想,筷子碰了碰卤鸭的白盘子,还是没有挪动。卤鸭还有很多块,好像没人喜欢吃。最后奶奶又说了一次,她把腌肉盘子抬起来,口气非常强硬,像在下命令。她说,挪,挪过去,把炒剁肉放在这边。她指挥着。但是卤鸭始终没人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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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后,大家都在聊各自的事,我爸把自己吹上了天,不着边际地胡吹乱砍,能帮人家这样,就能帮别人那样。我开始觉得这似乎预示着在私底下,这一定是个狗屁不通的人——我这样想的时候,有种不涉及自身的宽泛指代,似乎我爸不在其中。由于聊天对于旁观者来说有点乏味,爷爷打开关了许久的卫生间的门,把在里头用爪子挠门,发出阵阵伤心呜咽的小狗放出来,牵着狗出门去了。直到饭局散了,几个人走出单元楼,爷爷还在楼下遛狗。
当大人们在吹牛时,刚上初二的那个小男孩靠在单人沙发上。仰着头,大人每重复一遭身边的事,他就重复一句:狗屁或者吹牛。他很无聊。他的左脸过敏了,似乎是马鬃引起的。他买了维生素E,一次吃两片。他们一起来这儿,是为了带他的表姐来看看未来上学的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