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泉寺
皇泉寺的无头鸡广为人知是互联网兴起之后的事，山脉的阻隔让这一事实只存在于附近文人怪谈的口耳相传之中，说起来，皇泉寺这个地方既没有泉水，也没有古老的寺庙，紧挨着的不过是一座某朝某代的王妃陵寝。这座陵墓保存得出奇的完好，地宫之上的宫殿屹立不倒，为保护木质建筑免于火患，从去年开始沿着宫殿护墙的外围新建的四座小型的蓄水池和消防装置。
H第一次听说无头鸡的传闻，是在三十七岁生日后的第二天。在生日当天晚上，他又梦见了年轻的舅舅和那封无法阅读的信。舅舅是外公的第八个孩子，也是唯一的男孩，虽说是长辈，但H母亲是长女，因此这个舅舅比H也大不了几岁。舅舅长的帅气，又是外公疼爱的心头肉，18岁那年却匆匆结婚，24岁那年竟死在了西藏。八一镇，离拉萨很远的一个偏僻地方。舅舅旅行为什么要跑到那里？又怎么会碰巧被修建公路爆破溅起的飞石击中？噩耗传来后，父亲和姨夫迅速订机票起身前往，但他们带回来的消息依然语焉不详。
虽说是家族深深的创伤事件，外公的身体因此每况愈下，过几年就撒手人寰。母亲也黯淡消沉了好几年。但一切伤痛都会淡然，如同风停止，波浪的力量自行减轻，曾经拍击峭壁的惊涛骇浪随着海水的退潮而消隐。何况出事时H还在住校念高中，是个无忧无虑的运动少年。奇怪的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准确的说是过了而立之年之后，H越来越多的梦见舅舅。他召唤H到梦中，保持着年轻时的模样，同活着的亲属们住在老家的镇上。梦是奇怪事物的合辑，在梦中，时间的河流似乎失去了速度感，空间不再保持它不变的逻辑性。有时候，瞬间被拉长，人们花了整整一个晚上，到天亮时还未从楼顶坠落到地面。在更多的时刻，时间被扭曲和串行，死者和活人居住在一起，各人的面貌依照自己喜欢的年龄出现。
H面对的就是这样一种情况，随着中年的临近，他越来越多的梦见故去的亲人，他们围坐在一起，审视着H的前途。这种家族会议人声鼎沸，这时镇上的邮递员敲门进来，递给H一封舅舅的来信，邮戳清楚的表明从西藏寄来，一枚鸡年的生肖邮票贴得周正紧实。在信封的背面，舅舅用急匆匆的字体写着“内有照片，勿折”。这时，梦醒了。
人到底是用头脑还是心在感受、思考？这是一个问题。据说在脊椎骨髓中有一种生物脑的存在，接管着我们下意识的本能反应，比如恐惧、爱的兴奋以及对突发事件的敏锐应对。人们用语言交谈，又用语言在头脑中思考，但表达爱意时，习惯性的指着心发誓。当说心里有你时，指的是虽然语言丧失、记忆之仓库被焚毁，依然可以靠着语调、手指的触感将爱人辨认出来，在闭上眼睛、停止思维的时刻依然念念不忘。
家禽之间有没有爱？这没有人知道。只知道它们交配、产卵，且只有受精卵才能孵化出幼雏。皇泉寺的鸡砍掉头颅为什么不急着死去，还能在院子里踱步到太阳西沉？这也没有人知道。头颅坠地蒙上尘土，甚至被盲目的自己踩踏，炯炯有神的眼睛永远闭上了，但心脏依然稳定的跳动着。这种稳定给了翅膀和双腿以信心，它们失去了司令部却没有失去斗志，只要头顶有太阳照耀，就决定暂缓执行与死神的契约，在金色阳光下长久的站立或一直这样走下去。
H跟舅舅一样，身材高大，长相英俊。大学时参加业余剧团，他常自恋的对着排练室的落地镜摆POSE。一直有女朋友。毕业后考公务员，进了商务部。但不到一年H突然辞职，跟基督教的家庭教会走得很近，甚至去海淀清河边的神学院呆了一段时间。那是H自我放逐的时期，远离朋友，独自去探索未知，带给家庭无尽的惊吓，就像完全失踪的间隔年旅行。后来H重归正规，在某地产公司做着人力资源管理的工作，严守公司的规定，每天穿着正装赶在8点前来到CBD的办公区。他是不能迟到的，一年如果迟到五次以上，来年的晋升和加薪将全部泡汤。
三十七岁，养育孩子的事不能再拖了。就像列车驶入中途的车站，在站台停留3分钟又将开走，没有太多的时间来犹豫不决了。以前的托词是妻子年龄还小，而现在妻子也临近三十岁，对孩子的渴望与回避，常引发夫妻间的口角。
“我们要个孩子吧。”
“我还没准备好。”
要准备什么？什么时候才能准备好呢？恐怕H自己也不知道。也许这世界上有许多妄念，未来和孩子就是最糟糕的一种？平心而论，H从家族的传承中得到很多安慰，这种安慰来自于一种平常又惊奇的发现：母亲的鼻梁与外公相似，而自己又与母亲相似。诸如此类的遗传现象，让大家庭的全家福显出一种强大的意志力和恐惧。是的，恐惧。长相在延续，性格在传递，似乎命运也会？
什么是命运呢？每想到这里，舅舅的信和那个奇怪的梦就浮上眼前。在梦中他分不清现实和幻想的区别，固执的相信这封信带着未来的气息，这未来关乎H，也关乎他的家族。
三十七岁生日那天，H决定揭开那封信的秘密。他决定与过去的幽灵告别，将他们永远的驱逐出自己的梦境。梦，将像这个词本身的含义一样，发出新生活的明媚闪光，而这光亮，他决定不再与故去的亲友们分享。
此时，H走在通往皇泉寺的路上，他请了长假，吻别了妻子，独自一人驱车驶向山峦。他把车停在县道消失的地方，沿着只能通行摩托车的小路缓慢前行。初秋时节，一些青色的柿子落在地上静静的腐烂。不能吃的山桃长满了虫子。但刺枣沉甸甸的挂满枝头，一只鸟飞过，用脖颈而不是腹腔在鸣叫。H路过那座陵寝，山门紧闭，古柏苍翠，消防工地上没有人。
当开始解谜时，我们不能放弃任何一个线索，曲径交叉的原野隐藏着许多的信号。罪犯在自己都没有发觉的地方遗落线索，而未来也露出他的马脚，在我们向它猛扑过去的时候。
H走得有些燥热，他解开衣领，从背包掏出矿泉水瓶猛喝，当他低头放下水瓶的时候，看见一只无头的家禽向他缓步走来。
2015-8-23
H第一次听说无头鸡的传闻，是在三十七岁生日后的第二天。在生日当天晚上，他又梦见了年轻的舅舅和那封无法阅读的信。舅舅是外公的第八个孩子，也是唯一的男孩，虽说是长辈，但H母亲是长女，因此这个舅舅比H也大不了几岁。舅舅长的帅气，又是外公疼爱的心头肉，18岁那年却匆匆结婚，24岁那年竟死在了西藏。八一镇，离拉萨很远的一个偏僻地方。舅舅旅行为什么要跑到那里？又怎么会碰巧被修建公路爆破溅起的飞石击中？噩耗传来后，父亲和姨夫迅速订机票起身前往，但他们带回来的消息依然语焉不详。
虽说是家族深深的创伤事件，外公的身体因此每况愈下，过几年就撒手人寰。母亲也黯淡消沉了好几年。但一切伤痛都会淡然，如同风停止，波浪的力量自行减轻，曾经拍击峭壁的惊涛骇浪随着海水的退潮而消隐。何况出事时H还在住校念高中，是个无忧无虑的运动少年。奇怪的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准确的说是过了而立之年之后，H越来越多的梦见舅舅。他召唤H到梦中，保持着年轻时的模样，同活着的亲属们住在老家的镇上。梦是奇怪事物的合辑，在梦中，时间的河流似乎失去了速度感，空间不再保持它不变的逻辑性。有时候，瞬间被拉长，人们花了整整一个晚上，到天亮时还未从楼顶坠落到地面。在更多的时刻，时间被扭曲和串行，死者和活人居住在一起，各人的面貌依照自己喜欢的年龄出现。
H面对的就是这样一种情况，随着中年的临近，他越来越多的梦见故去的亲人，他们围坐在一起，审视着H的前途。这种家族会议人声鼎沸，这时镇上的邮递员敲门进来，递给H一封舅舅的来信，邮戳清楚的表明从西藏寄来，一枚鸡年的生肖邮票贴得周正紧实。在信封的背面，舅舅用急匆匆的字体写着“内有照片，勿折”。这时，梦醒了。
人到底是用头脑还是心在感受、思考？这是一个问题。据说在脊椎骨髓中有一种生物脑的存在，接管着我们下意识的本能反应，比如恐惧、爱的兴奋以及对突发事件的敏锐应对。人们用语言交谈，又用语言在头脑中思考，但表达爱意时，习惯性的指着心发誓。当说心里有你时，指的是虽然语言丧失、记忆之仓库被焚毁，依然可以靠着语调、手指的触感将爱人辨认出来，在闭上眼睛、停止思维的时刻依然念念不忘。
家禽之间有没有爱？这没有人知道。只知道它们交配、产卵，且只有受精卵才能孵化出幼雏。皇泉寺的鸡砍掉头颅为什么不急着死去，还能在院子里踱步到太阳西沉？这也没有人知道。头颅坠地蒙上尘土，甚至被盲目的自己踩踏，炯炯有神的眼睛永远闭上了，但心脏依然稳定的跳动着。这种稳定给了翅膀和双腿以信心，它们失去了司令部却没有失去斗志，只要头顶有太阳照耀，就决定暂缓执行与死神的契约，在金色阳光下长久的站立或一直这样走下去。
H跟舅舅一样，身材高大，长相英俊。大学时参加业余剧团，他常自恋的对着排练室的落地镜摆POSE。一直有女朋友。毕业后考公务员，进了商务部。但不到一年H突然辞职，跟基督教的家庭教会走得很近，甚至去海淀清河边的神学院呆了一段时间。那是H自我放逐的时期，远离朋友，独自去探索未知，带给家庭无尽的惊吓，就像完全失踪的间隔年旅行。后来H重归正规，在某地产公司做着人力资源管理的工作，严守公司的规定，每天穿着正装赶在8点前来到CBD的办公区。他是不能迟到的，一年如果迟到五次以上，来年的晋升和加薪将全部泡汤。
三十七岁，养育孩子的事不能再拖了。就像列车驶入中途的车站，在站台停留3分钟又将开走，没有太多的时间来犹豫不决了。以前的托词是妻子年龄还小，而现在妻子也临近三十岁，对孩子的渴望与回避，常引发夫妻间的口角。
“我们要个孩子吧。”
“我还没准备好。”
要准备什么？什么时候才能准备好呢？恐怕H自己也不知道。也许这世界上有许多妄念，未来和孩子就是最糟糕的一种？平心而论，H从家族的传承中得到很多安慰，这种安慰来自于一种平常又惊奇的发现：母亲的鼻梁与外公相似，而自己又与母亲相似。诸如此类的遗传现象，让大家庭的全家福显出一种强大的意志力和恐惧。是的，恐惧。长相在延续，性格在传递，似乎命运也会？
什么是命运呢？每想到这里，舅舅的信和那个奇怪的梦就浮上眼前。在梦中他分不清现实和幻想的区别，固执的相信这封信带着未来的气息，这未来关乎H，也关乎他的家族。
三十七岁生日那天，H决定揭开那封信的秘密。他决定与过去的幽灵告别，将他们永远的驱逐出自己的梦境。梦，将像这个词本身的含义一样，发出新生活的明媚闪光，而这光亮，他决定不再与故去的亲友们分享。
此时，H走在通往皇泉寺的路上，他请了长假，吻别了妻子，独自一人驱车驶向山峦。他把车停在县道消失的地方，沿着只能通行摩托车的小路缓慢前行。初秋时节，一些青色的柿子落在地上静静的腐烂。不能吃的山桃长满了虫子。但刺枣沉甸甸的挂满枝头，一只鸟飞过，用脖颈而不是腹腔在鸣叫。H路过那座陵寝，山门紧闭，古柏苍翠，消防工地上没有人。
当开始解谜时，我们不能放弃任何一个线索，曲径交叉的原野隐藏着许多的信号。罪犯在自己都没有发觉的地方遗落线索，而未来也露出他的马脚，在我们向它猛扑过去的时候。
H走得有些燥热，他解开衣领，从背包掏出矿泉水瓶猛喝，当他低头放下水瓶的时候，看见一只无头的家禽向他缓步走来。
2015-8-2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