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手帕的女人和弟弟和红苞谷米
0.
我们围坐在一起等待死亡停止。
烟气从沉默的圈子里面升上来了。不时地从背后传来枪响，不时地有人向前或者向后栽倒，脑袋上汩汩流着血，砸在地上发出闷响。没有人回头看，也没有人凝视那些倒地的人。所有人的眼睛都望向虚无深处。虚无深处露水很浓，女人们都用白手帕包着头发，在一片浓浓的露水里面，捡拾田螺，互相抚摸，深秋时候放干梯田里的积水，所有虚无深处的女人都有她们的一辈子。
围坐在一起，我们没有一辈子，我们只有此刻。我们相信死亡会在此刻停止，我们可以永远等待。也许这一圈人都成了死尸，死亡才不再扩散；也许就是这一个冒着鲜血的人栽倒在地之后，枪声就永远不再响起。我们知道，那些枪声后面的人也都只有此时此刻。在瞄准镜里，他们看见的也不是我们，而是那些露水深处的头扎白帕的女人。他们看见女人们撒下种子，支起纺车，或者口里含着槟郎午睡。我们不曾知道枪声背后的他们是谁。
我们也对那些女人一无所知，还有身边这些围坐在一起的人。我们对一切都一无所知。
曾经来了一个上帝，上帝说，我们的罪孽是因为撒谎。我们的罪孽也是因为存在。上帝将使我们哭泣，否则便让我们欢笑。我们回答他说，曾经有很多上帝，他们每个人，都使我们哭泣或欢笑。而你，你是最后一个上帝。因为你，我们等待死亡停止。
1.
我的长着象鼻子的小弟弟，他从蛋壳里爬出来，他是一团吵闹的明亮的光。他的身上粘着黏液、血污和胎盘的碎片。除了象鼻子之外，他是一个健康的婴儿。他爬向我，把他的黏液、血污和胎盘的碎片蹭到我的脸上，又往我的裙子上吐满了酸乎乎的臭水。他开口对我说，现在，我觉得你我没什么两样了。你总是太大，太干净，永远不吵闹。当你穿上你的裙子，你就像消失了一样。而我不得不替你充当世界的中心。卧室灯光底下令人厌恶的亮色油污，而你只愿意做那些阴影。你把你的油污藏起来，以为人们发现不了。我替你成为宇宙的中心，我替你被人擦干净，我替你发出所有的气味和声响，我替你去死。你看，你看，那些无辜的蛋壳，它们也因为我的缘故成为了宇宙的中心。而你和这一切都无关。你跟我一样，你也吐出臭水，身上沾满胎盘和血污，从蛋壳里爬出来，长着畸形的面孔和四肢。你跟我一样，在灯光下尖叫和抽搐。但是却是我替你去死，因为我是那个长着象鼻子的夭折的小弟弟，总有一天你也会自己去死，到我这个充满声音和响动的温暖而模糊的地狱里来。这个地狱里全是替他们的阴影一样的姐姐去死的，畸形的肮脏的夭折的小弟弟。等你也有了一个哥哥，他比你更大，更干净，更沉默，更加像一块阴影，那时候你也是灯光下尖叫的畸形的姐姐了。我乐意看到这一切。我会在我的小孩子的地狱里看着这一切。
2.
像鬼魅一样黑魆魆的山，和像神一样庄严黑暗的山之间，住着一个养猪的人。他的漂亮的大城市来的老婆自杀之后，他就回到那些山之间养猪。这个人还很年轻，满身被压抑的旺盛精力。他住在那个县城的最边缘，离他最近的屋子里住着在河堤上种红苞谷的疯老头。疯老头的老伴在大洪水里失踪了，还是史前时代的时候。也许文人们在不周山上能看见一个泡得肿胀的老年农村妇女的尸体从他们惯常钓鱼的地方飘过。
养猪的人养着两条狗看院子，一条老阉狗和一条小母狗。小母狗全身毛发乌黑发亮，每个毛尖上都饱含着性欲。她有一双养猪人见过的最美的棕色的杏仁眼。老阉狗却有一双愤世嫉俗的眼睛，每有路人远远地从外面的街上经过，它都要冲着人家咆哮到全身脱力。小母狗每年春夏之交都生一窝狗崽子，刚开始的时候几乎所有的狗崽子都被她自己管理不善的饿死了，她只好再把那些小尸体吃掉。吃掉自己小狗的小母狗愈发出落得油光水滑，性欲勃发。后来小母狗做妈妈有了经验，小狗崽的成活率日渐增高。养猪人只好把它们拿去送人，送不掉的就装进布袋提到河里去淹死。小母狗的孩子一只都不剩了，她变得瘦骨嶙峋，毛发也失去光泽，两只杏仁眼从脸上凸出来，像幽灵一样在养猪场外面晃来晃去，几个月之后才逐渐恢复。
养猪人觉得他的日子总是不断地恢复到平静。他的老婆鸡飞狗跳的葬礼之后恢复到平静，城里来的丈母娘过来闹了一通之后恢复到平静。他平日里的平静也包括猪鸣狗叫，打扫场院，走亲访友，以及偶尔随便看看什么电视剧。有时候深夜里他能听到疯老头在门外唱戏，自己一个人唱完京剧唱秦腔，唱完老生唱花旦。他也把这算到平静里面去了。
有一天疯老头带着满身劣质白酒的酒气敲他家后院的门，说作为他唯一的邻居，养猪人对他很照顾。虽然这所有的照顾仅限于出门碰到打个招呼，以及从来不堵在门上骂街。疯老头称他们的关系为“相依为命”，他知道这老头只是个酒癫子，喝酒的时候才发疯，以及空闲时候看了太多电视剧。但是他想起了他养的那两条狗，它俩也是相依为命。疯老头是那条老阉狗，他自己则是小母狗。于是他们的关系好像就这样确定下来了。从此以后每年秋天，疯老头都往养猪人家里背一袋红苞谷米，他就把它们拿去磨碎了熬稀饭喝，又稠又糯能喝一个冬天。
我们围坐在一起等待死亡停止。
烟气从沉默的圈子里面升上来了。不时地从背后传来枪响，不时地有人向前或者向后栽倒，脑袋上汩汩流着血，砸在地上发出闷响。没有人回头看，也没有人凝视那些倒地的人。所有人的眼睛都望向虚无深处。虚无深处露水很浓，女人们都用白手帕包着头发，在一片浓浓的露水里面，捡拾田螺，互相抚摸，深秋时候放干梯田里的积水，所有虚无深处的女人都有她们的一辈子。
围坐在一起，我们没有一辈子，我们只有此刻。我们相信死亡会在此刻停止，我们可以永远等待。也许这一圈人都成了死尸，死亡才不再扩散；也许就是这一个冒着鲜血的人栽倒在地之后，枪声就永远不再响起。我们知道，那些枪声后面的人也都只有此时此刻。在瞄准镜里，他们看见的也不是我们，而是那些露水深处的头扎白帕的女人。他们看见女人们撒下种子，支起纺车，或者口里含着槟郎午睡。我们不曾知道枪声背后的他们是谁。
我们也对那些女人一无所知，还有身边这些围坐在一起的人。我们对一切都一无所知。
曾经来了一个上帝，上帝说，我们的罪孽是因为撒谎。我们的罪孽也是因为存在。上帝将使我们哭泣，否则便让我们欢笑。我们回答他说，曾经有很多上帝，他们每个人，都使我们哭泣或欢笑。而你，你是最后一个上帝。因为你，我们等待死亡停止。
1.
我的长着象鼻子的小弟弟，他从蛋壳里爬出来，他是一团吵闹的明亮的光。他的身上粘着黏液、血污和胎盘的碎片。除了象鼻子之外，他是一个健康的婴儿。他爬向我，把他的黏液、血污和胎盘的碎片蹭到我的脸上，又往我的裙子上吐满了酸乎乎的臭水。他开口对我说，现在，我觉得你我没什么两样了。你总是太大，太干净，永远不吵闹。当你穿上你的裙子，你就像消失了一样。而我不得不替你充当世界的中心。卧室灯光底下令人厌恶的亮色油污，而你只愿意做那些阴影。你把你的油污藏起来，以为人们发现不了。我替你成为宇宙的中心，我替你被人擦干净，我替你发出所有的气味和声响，我替你去死。你看，你看，那些无辜的蛋壳，它们也因为我的缘故成为了宇宙的中心。而你和这一切都无关。你跟我一样，你也吐出臭水，身上沾满胎盘和血污，从蛋壳里爬出来，长着畸形的面孔和四肢。你跟我一样，在灯光下尖叫和抽搐。但是却是我替你去死，因为我是那个长着象鼻子的夭折的小弟弟，总有一天你也会自己去死，到我这个充满声音和响动的温暖而模糊的地狱里来。这个地狱里全是替他们的阴影一样的姐姐去死的，畸形的肮脏的夭折的小弟弟。等你也有了一个哥哥，他比你更大，更干净，更沉默，更加像一块阴影，那时候你也是灯光下尖叫的畸形的姐姐了。我乐意看到这一切。我会在我的小孩子的地狱里看着这一切。
2.
像鬼魅一样黑魆魆的山，和像神一样庄严黑暗的山之间，住着一个养猪的人。他的漂亮的大城市来的老婆自杀之后，他就回到那些山之间养猪。这个人还很年轻，满身被压抑的旺盛精力。他住在那个县城的最边缘，离他最近的屋子里住着在河堤上种红苞谷的疯老头。疯老头的老伴在大洪水里失踪了，还是史前时代的时候。也许文人们在不周山上能看见一个泡得肿胀的老年农村妇女的尸体从他们惯常钓鱼的地方飘过。
养猪的人养着两条狗看院子，一条老阉狗和一条小母狗。小母狗全身毛发乌黑发亮，每个毛尖上都饱含着性欲。她有一双养猪人见过的最美的棕色的杏仁眼。老阉狗却有一双愤世嫉俗的眼睛，每有路人远远地从外面的街上经过，它都要冲着人家咆哮到全身脱力。小母狗每年春夏之交都生一窝狗崽子，刚开始的时候几乎所有的狗崽子都被她自己管理不善的饿死了，她只好再把那些小尸体吃掉。吃掉自己小狗的小母狗愈发出落得油光水滑，性欲勃发。后来小母狗做妈妈有了经验，小狗崽的成活率日渐增高。养猪人只好把它们拿去送人，送不掉的就装进布袋提到河里去淹死。小母狗的孩子一只都不剩了，她变得瘦骨嶙峋，毛发也失去光泽，两只杏仁眼从脸上凸出来，像幽灵一样在养猪场外面晃来晃去，几个月之后才逐渐恢复。
养猪人觉得他的日子总是不断地恢复到平静。他的老婆鸡飞狗跳的葬礼之后恢复到平静，城里来的丈母娘过来闹了一通之后恢复到平静。他平日里的平静也包括猪鸣狗叫，打扫场院，走亲访友，以及偶尔随便看看什么电视剧。有时候深夜里他能听到疯老头在门外唱戏，自己一个人唱完京剧唱秦腔，唱完老生唱花旦。他也把这算到平静里面去了。
有一天疯老头带着满身劣质白酒的酒气敲他家后院的门，说作为他唯一的邻居，养猪人对他很照顾。虽然这所有的照顾仅限于出门碰到打个招呼，以及从来不堵在门上骂街。疯老头称他们的关系为“相依为命”，他知道这老头只是个酒癫子，喝酒的时候才发疯，以及空闲时候看了太多电视剧。但是他想起了他养的那两条狗，它俩也是相依为命。疯老头是那条老阉狗，他自己则是小母狗。于是他们的关系好像就这样确定下来了。从此以后每年秋天，疯老头都往养猪人家里背一袋红苞谷米，他就把它们拿去磨碎了熬稀饭喝，又稠又糯能喝一个冬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