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中的声音,不在中的存在——塩田千春的艺术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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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 Photo taken by author |
2015年4月末我去华盛顿,在Arthur M. Sackler Gallery看到塩田千春的装置作品Dialogue from DNA(图1)。这是塩田千春特意在Sackler Gallery布置的一个装置艺术,展示时间为2014年8月到2015年6月,所以我碰巧有幸看到了这个作品。在大厅的角落散布着100~200只旧鞋子,大部分鞋子上附带这一张纸片,纸片上写着这个鞋子的所有者与鞋子的记忆(http://www.asia.si.edu/shiota/map.asp)。有的鞋子是所有人结婚时候母亲给她的礼物,有的鞋子是童年玩耍时候一直在穿的,有的鞋子的所有者已不在人世……每一支承载着记忆的鞋子,被一根红色的线拴住,100多条红色的线汇集在墙角的一个点上。远远看去红灿灿一片,颇为壮观。走进了再看,那些红色的线的另一头,似乎延伸到看不见的彼岸,那死亡的一边。使得整个作品充满诡异的不安和焦虑。这个作品让我知道了塩田千春,并喜欢上她。装置艺术的一个作用,是能创造出一种新鲜的,异于日常的空间,让置于其中的观看者通过身体的感受,产生一种新的经验。所以我很想弄清楚,当我有幸面对塩田千春的Dialogue from DNA时,那种通过身体在内心中孕育而生的一种新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于是回到多伦多后,我在图书馆借来了这本2011年塩田千春的展览集(exhibition catalogue)《Chiaru Shiota: Exhibition Chiharu Shiota - Memory of Books》,但一直拖到今天在看完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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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 Try and Go Home, 199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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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3. Bathroom, 1999 |
塩田千春1972年出生,京都精华大学洋画科毕业。从99年到现在都居住在德国柏林。这个展览集收集了她从1994年到2011年几乎全部的作品,包括绘画、装置和行为艺术作品。书后附一篇森美术馆主策展人片岡真実的评论,以及策展人/作家James Putnam的一篇采访。塩田千春的作品深深与她自身的经历、感受有关。她说她的作品并非是为了治愈自己内心的不安与恐惧,而正是这不安与恐惧是她在制作作品时,所不可欠缺的感情。塩田千春早期的作品喜欢用泥土,例如她的行为艺术Try and go home,1997(图2),以及Bathroom,1999(图3)。在采访中,塩田千春回忆她小时候随父母回高知县的祖父母家,对祖母坟上的杂草的恐惧感,与她日后的作品有着莫大的联系。当她拔掉那些杂草的时候,塩田千春感到似乎能听到已故祖母的气息因此而感到恐惧。这样,记忆·大地·杂草·死亡成为一个重要的主题,反应在她的作品中。塩田千春说,每次在行为艺术之后她都会洗去身上的泥土,但总有什么东西残留在心中,怎么洗也洗不掉。而那洗不掉的,就是记忆,是黑暗,是死亡,是黑色的空间,是那不可视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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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4. During Sleep, 20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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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5. After the Dream, 200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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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6. In Silence, 2008 |
将不可视的内心的不安与恐惧外在化,视觉化正是塩田千春作品的最大特点。而塩田千春采用的方法,便是黑色的线。例如During sleep, 2001(图4)After the dream, 200(图5)。塩田千春最知名的一个作品是2008年的In Silence(图6)。烧毁的钢琴被密密麻麻黑色的线网缠绕着,静默地立在那里,令人感到不安焦虑但又有一种美在那里。塩田千春回忆说在她9岁的时候邻居家着火,她看到被烧毁的钢琴,第一次感到那沉默的钢琴是如此的美妙,比会发声的钢琴还要美妙。感受到这一点的塩田千春为此感到恐惧。直到20年后,她将幼年感受到的,那种无法用语言描绘出的,藏在心底的感情视觉化。那围绕在钢琴四周密密麻麻的,黑线编织成的网,就是塩田千春所找到的“语言”,是沉默中刺耳的声音。 在During sleep中,黑色的线网缠绕着一张张病床,有时有人躺在上面,有时人是不在场的。塩田千春说那些缠绕在床周围的线,既能看成像是在保护那个地方似的,建筑起的领地;有时也像是雾霭。片岡真実说那黑线正是将对暗黑的时间、无意识的世界、冥界等不可视的领域的恐惧,视觉化的手段。片岡真実的说法是很对的,因此当观看者走入那黑线编织的大网中,同样能亲身感受到那种恐惧和不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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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7. After That, 199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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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8. A Room of Memory, 2009 |
塩田千春的作品的另一个重要主题是记忆。例如1999年的After that(图7), 巨大的沾满泥土的连衣裙被掉挂起来,从高高的房顶垂下,被喷头喷出来的水洗刷着,却怎么也洗不干净。塩田千春说,人的身体是第一皮肤,那么衣服就是第二皮肤。衣服载满了记忆,比它的持有者更能诉说一切。在这里,塩田千春视觉化了她所感受到的,“怎么洗也洗不掉的身上的泥土”。在沉默和水流声中,衣服与泥土诉说着它们所承载的更深重的故事。Sackler Gallery的Dialogue from DNA亦然。塩田千春说,她收到很多人寄给她的鞋子和故事,读着这些故事,就能想象鞋子的主人的样子。鞋子的所有人已经不在人世,但越是读着这些故事,越能感受到靴子的存在感。物品与场所同样带着记忆。我非常喜欢塩田千春用旧窗户制作的装置艺术,例如A room of memory, 2009(图8)。一个一个旧窗户搭建成一个高高的圆筒型建筑,中间散落着一些窗户,其上摆放着一把椅子,观者可以走进去观看。可以想象走进这样一个圈形建筑内的感受,四周被旧窗户所包围的奇异的寂寞空间,静默无声,但每一个窗户都诉说着它所在的屋子的故事,看着窗楞上的伤痕,可以想象每个窗子背后的故事。这个作品所用的窗子,是塩田千春经过几年在德国收集来的。每一个窗子都见证了不仅仅是20世纪德国的,同样是世界的历史。塩田千春说窗户就像人的肌肤,就像她自身的无法逾越的界限,而她自己正是站在这非内非外的夹缝之间。
这种夹缝之间的感觉,或许源于塩田千春在德国生活的缘故。塩田千春说,她觉得自己走到哪里都没有回家的路。这是旅居海外多年的人所共同的感情。而塩田千春的作品中呈现出来的强烈的不在场,对旧物的迷恋所传达的存在感,似乎同样与此有关。在被问到其作品的日本性时,塩田千春这样回答:“在柏林展览的时候被当成日本作家,到欧洲其他国家展览时,则被当成柏林作家。5年前参加荷兰展览的时候,被介绍成德国作家。虽说以全球化为目的的国际展很重要,但我经常会自问,在这样的展览中,我是因为日本人才被邀请的呢?还是由于作品被邀请?我希望能尽量能超越国籍和外观。甚至指纹这类事物都排除开,只展现作品本身的问题意识。” 我想,这是一个当代艺术家该有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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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iaru Shiota,《Chiaru Shiota: Exhibition Chiharu Shiota - Memory of Books》Ostfildern : Hatje Cantz (2011), $84.75.
2015.07.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