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情感物:日本美绘本何以接近我们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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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绘本理论著作《绘本之力》中译本封底) |
总有人说,看了那么多绘本,日本的最接近自己的内心。也许,是因为我们和他们都以东亚大陆文化为根。他们在绘画与审美上也确实曾师法于古代中国,且最终运化出属于他们自己的洞幽知微,感念一期一会,以形而下的万千为美,这样一些“知物哀”的精神。如此这般的美之要义上承日本中世纪的绘卷传统,下接二战后日本艺术家们所倡导的“美救日本”之努力,终于在儿童绘本界开出了别样的东亚之花。
靠近这些花儿,我以为可以通过日本三代绘本大家的作品而实现。他们当中的代表,经过我有限的眼目与内心的择取,表象为三位女性。她们分别是岩崎知弘(1918—1974)、伊势英子(1949—)和刀根里衣(1980—)。
有意思的是,岩崎比伊势年长31岁,伊势比刀根年长31岁。如此巧合?还是说,这前后六十年给日本绘本创作带来了具有重要意义的传承与突破时机?谁知道呢?无论如何,躬身去做最为重要吧。等我们能讨论自己的三代绘本大家时,我们的孩子就可以“喂着”自己的原创绘本长大了吧?
来看这三代人的绘本杰作。
一、淡彩心象里的少女:岩崎知弘绘本经典系列(3册,包括《人鱼公主》《红舞鞋》《彩虹湖》,均为著名的儿童文学家、绘本大咖彭懿翻译)。
儿童是岩崎最常画的形象,她的原画留存至今的有七八千幅之多,都藏在日本东京和安昙野的两处美术馆里。在一个如此重视儿童画家及其作品的国度,出现绘本的繁荣是多么自然的事情。据说,正是岩崎在绘本《雨天在家看门》(1968)中首次实践了以图画诠释故事的理念,从而使日本绘本实现了里程碑式的突破。
在这里所说的三册绘本中,岩崎以其惯有的极富个性的淡彩画演绎了安徒生的童话和意大利的民间故事。千万不要小看以画面重述故事的努力。作为时间艺术的文学与作为空间艺术的绘画,它们各有各的创作规律与叙事任务。因此,每一次以画面对已有故事的再现,都应该成为一种值得重视的创造。须知人类精神的突变无不实现于传统之上的继续写,继续画,继续做当中。
岩崎的儿童画几乎包括所有的孩童姿态、神情、动作,而这三册绘本则根据文字的构设表现为少女们的情思与形象。她画人鱼公主,墨蓝点染的眼目仿佛聚有泪光,即使眼眶中空无,也能流露悲伤。她画有负养护之恩与坚振之礼的少女,那忏悔中的脸庞惨白一片,其上浮现出苍然的双唇,这简直就是“白上之白”!在这里,她以极其轻逸的笔触,反照出人物紧绷的内心。她画那水的精灵,以五彩晕染为水赋形,而将精灵画作通体透明。岩崎是钻进了那些故事的文心之中,由此得以感念造物的仁慈、宽容与灵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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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岩崎知弘绘本经典系列) |
上图中岩崎的名字译作“千弘”,此为错误。在当初资讯、网络不发达的时代,她这个对应着多个汉译法的名字被译成过“千弘”、“智弘”,乃至“智广”。此后,更因为《窗边的小豆豆》上印作“岩崎千弘”而以讹传讹。事实上,《窗边的小豆豆》还用过“智弘”二字。但是,我们国人爱开口音啊。因此,浪漫而错误的“千弘”译法大行其道。人们知“岩崎千弘”,而不知“岩崎知弘”,出版社追求受众效应,也不做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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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绘本版《窗边的小豆豆》,此书先有画作,后有文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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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绘本版《窗边的小豆豆》中的一页) |
但是,请铭记一点,岩崎自己就把名字写作“知弘”这两个汉字。这像个男人名字的写法甚至引来粉丝,说要嫁女于“他”。关于这一点请看两位知弘美术馆的馆长饭泽匡与黑柳彻子合作的传记《不为人知的爱的生涯》。它讲述一位日本女性如何自立,如何对战争与自身的执拗作出心灵的忏悔。这是一本与爱,与美相关的成长书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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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泽匡写传记,黑柳彻子做访谈,合为《不为人知的爱的生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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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岩崎知弘照片,她画画时是左撇子,写字用右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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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岩崎吗?不,这是我们自己的绘本大家蔡皋(1946—)】 |
蔡皋画的《桃花源的故事》已经成为日本小学生的课本。关于这册绘本的创作缘起请看“日本绘本之父”松居直(1926—)所写的《打开绘本之眼》。
二、可闻生命弦歌的画面:伊势英子绘本代表作(《大提琴之树》《1000把大提琴的合奏》《第一次提问》,前两者皆为彭懿、周龙梅合译,第三本为猿渡静子翻译,她是个日本人)。
画家伊势英子从少女时代开始,接触大提琴至今。她深爱自然,钟情树木,着迷于宫泽贤治和梵高。她也爱幻想,时常沉溺于幻想的故事当中。她相信记忆可以与身心手合一,相信惟有在此之上的绘本创作才可以传递“手心的温度”。她的绘本之中有遍布光影、气息、声音、风雨的记忆,那是诉诸人的眼耳鼻舌身的珍贵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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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提琴之树》书影) |
《大提琴之树》讲述制琴师之子从祖父那里了解斑鸠初啼,从父亲与提琴家那里感悟音符经由树木而传达为音乐的奇妙之境。一年四季,他流连于森林之中。林间的生命教化无人可以替代,虽然有时也会表现为魅惑般的危险。那林地、街头、教堂,都光影斑驳,人在其间,宛如跳动的音符。这当中,树木作为可以屹立数百年,数千年的生命体,作为可以制造成奇妙乐器的材质,联动了祖孙三代,联动了邻人朋友,也使人类微末的生命获得了超越时空的质感。男孩儿因而在祖父、父亲和提琴家百年之后仍能通过大提琴感知他们的存在。一个人,一把琴,无数往事,氤氲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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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把大提琴的合奏》书影) |
《1000把大提琴的合奏》讲述神户地震后的弦歌治愈。素不相识的1000个人抱着自己身影、分身般的大提琴,从世界各地聚集而来。他们各自有各自的生命之痛,或是陪伴自己的宠物逝去了,或是地震中失去老友与旧琴,或是在自然灾难中不得不与心爱的一切告别。他们一起合奏一曲,哀悼死难,勉励幸存,疗愈自身。这场合奏是要把有着1000种面目,1000段心路,1000个拉琴手法的人合为一曲。每个人都有感于自己的哀痛,每个人都在合奏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那是一个感念他人喜怒哀乐的位置,那是一个感念自身之悲痛并不孤独的位置。这样的一曲已至化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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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提问》书影) |
《第一次提问》是伊势为她的同胞、诗人长田弘的一首诗配作的绘本,它和前两册绘本那样都闪动着独一无二的光影之美。画面中坠满了细密雨珠儿的蛛网,飞翔在秋千周围如圣灵般的鸽子,落满积雪的巨大树木,都不可能不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它们一同传递着台湾读者所言的“疗愈系绘本天后”伊势英子宽广而奇妙的情思。长田这首诗的每一句都看似平凡,但其中的敏感却有惊醒凡俗的绵力,而伊势对人物与景物的模糊、虚化处理,恰恰将诗歌中暗含的力道做了缓冲,让人既能平复情绪,又产生无限遐想,从而在文图之间制造出一种东方式的中庸、和谐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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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早的记忆》书影) |
如果希望了解伊势英子早年的经历,可以看这本台版的《最早的记忆》。此书为伊势英子和作家柳田邦男(《绘本之力》中与松居直、河合隼雄对谈之人,他说人可以三次遇见绘本,在儿时,初为父母时,在老年)的回忆性散文合集,书中插画出自伊势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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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势英子照片) |
三、万物有容的视觉设计:刀根里衣绘本代表作(“暖房子国际精选绘本”系列,3册,《好大的胡萝卜》 刘明译;《小笨鸟》与《最好的朋友》为司南译)。
根里衣乃80后我辈中人。天秤座的她说自己“胆小”又“好奇”,自述2012年到意大利后决定以绘画为生,开头之难如在悬崖边缘。创作之时,她的脑海中常常浮现一处生动、清晰的场景。于是,她开始思索自己的主人公如何抵达那里,或由此开始将去向何方。这样的结果是,刀根意识中的人物如同活了起来,能够按各自意志回答作者关于情节的提问。无论是谐趣横生,还是坚忍自守,刀根画的都是自己内心深处的东西。她以自然为楷模,留心一花一叶,注目苍翠苔藓。她静谧的灵魂中,澎湃着色彩、线条与图形的激情之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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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大的胡萝卜》书影,它背后是《小笨鸟》和《最好的朋友》) |
在这三册绘本中,刀根用极其简单的语言,极其丰富的画面讲述了兔子们关于如何使用好大的胡萝卜的奇思怪想,讲述了一只不会飞的笨鸟的生命选择,讲述了一只兔子与一只蛋的友谊。她的画面中充满了比拟化的形象,她对绘本方向性的运用充满奇思妙想。如果对此有兴趣,可以查阅我的一篇绘本评论——《万物皆有容:刀根里衣绘本悦读记》,很长,也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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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根里衣作画时的照片) |
这里所说的美之绘本都是我心头所好。我了解,它们都诞生于心灵对外物的深度体察当中。画出它们的人并不把其中的形象当作没有生命的东西,于是她们缘情感物,寄情于笔,以或轻盈,或流动,或凝滞的色彩道尽物像里的情绪。这些灌注了深沉情感的绘本如此美,如此生机勃勃,如此接近心灵。这让我希望更多的大人和孩子翻开它们,阅读它们。经由它们在美之中镂刻时光与灵魂,这是完全可能的,也是值得期待的。
陈静
完成于2015年出梅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