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重行行
“我就瞪着电视里的白云大妈，心里不服气”，我的朋友周凡指着面前的空气向我说：“我才是火命，我刚出生就掉落在火盆旁边。”他言及当时的自己：“滑不可握！”他将自己丰富接生经验的奶奶的名誉毁于一旦，无法捉住新生的宝贝孙子。酒过三巡，面颊泛红的周凡当时从自己奶奶的口中得知，自己在空中扯着近一米长的脐带翻滚两周之后掉落在火盆旁的地板上，“冰凉。”我的朋友顿了一顿，回忆的眼神愈加深邃“就像来到另一个星球。”我对他的奇思妙想和惊人的回忆能力早已见怪不怪，但这些都比不上他的令众生颠倒的文笔和近来见涨的酒量。他说那种冰冷和平日冬季的寒冷大相径庭。他的爸爸紧张地将新生儿抱起，奶奶手起刀落，精准地剪断了脐带。“当时肯定是痛苦的！而且我妈妈后来说起当时的惊险情况时，无意间提起爸爸说了一句话……可是她说她忘了。”他说完，与我干杯并饮下一杯酒，点上一支烟：“我是想说，理论上来说，我才是北京奥运会火炬手的最佳人选。”他的这个笑话并不好笑。
我不抽烟，但是至少还能习惯二手烟的味道。夜深了，小酒馆只剩下我和我的朋友周凡。烟雾弥漫在一盆水煮肉，一盘猪手鸭头，一盘尖椒鸡蛋，还有一盆汤，两盘凉菜上。哦，还有一地醉倒的酒瓶子。
我想我们俩都是俗人，平生爱吃新奇食物，七情六欲不缺一样，偶尔吃斋礼佛，安慰良心，免得猪魂牛魄入梦寻仇。如果说有特殊的地方，那就是我俩都酷爱装逼，我喜欢蓝调与民谣音乐，而装逼周凡则说自己酷爱文史哲各类书籍（这我相信），而且更能以常人难发之情怀描述世间。即使如此，我还是经常要和他争辩谁的逼格更高。
今晚我与略显不着调的周凡觥筹交错之际，主人妙龄的漂亮闺女从后厨出来收拾上一位客人留下的狼杯藉盘，我敏锐地发现色情周凡已然意动神飞，慷慨向我推荐亨利希▪海涅的情诗《你好象一朵花》：
你好象一朵花
这样温柔、美丽、纯洁
我凝视着你
不由引起一阵悲切
我觉得，我仿佛应该
用手抚摸你的脸庞
祷告天主永远葆你
这样温柔、美丽、纯洁
他声情并茂地在这不合时宜的小酒馆背诵，我暗自骂他“文人皆好色。”
少女不由侧目而视这位在深夜小酒馆背诵荒谬情诗的饕客，尔后对她丰乳肥臀的，年过四十，风姿届已不胜女儿的母亲说：“我去睡觉了。”
周凡毫不在意此种尴尬，只顾低头吃鸭头──聊了两个小时之后，我以为他已经口舌疲惫，于是给他斟满一杯酒，催他喝完走人。
他抬头看着我，眯起眼睛抽烟，烟雾里酒后腮红楚楚动人。
“焦虑”他没头没脑冒出来这么一个词。
“一遇杨过误终生呀。”我的朋友引经据典的时候必定有弦外之音。杨过？他怎么不说小龙女。
“我聊过这么多姑娘为什么就没一个成的。”
我想来想去，对突然惆怅的朋友说：“你们都是朋友而已，可能那些女人就觉得熟悉的地方都没有风景，熟悉的男人都没有小鸡鸡。”顺脸给他一个安慰的微笑。对于他至今未婚的事有这么一个不着调的解释。
他仍然瞪着我，然而瞳孔慢慢失神。我的朋友再度陷入自己纷繁庞杂的内心世界，打捞某块珍藏的记忆宝藏：“我喜欢火。”他一拍桌子，惊到了正在看国产剧的老板娘。“我喜欢不停地烧东西”他的思维突然跳跃到了这里，并说起自己童年的回忆：“每年到焚烧秸秆的时候是我最兴奋的，我跑去村庄里每个地山相接的人家，用尽各种软磨硬泡求他们让我来烧。”他挥手比划“几百亩的长子呀，夜晚我就顺风点火，和火在一起，在余下的灰烬上奔跑，热浪鼓起漫天的草木灰。然后你越来越追不上那些火，这时候就不得不停下来，看火线推移，烧到天边，村庄里的灯火全被掩蔽，像生命最开始的状态......”
在这之后，风风火火的周凡又向我讲述了他的其他斑斑劣迹：他烧过村庄里所有的垃圾堆，夏天的正午悄悄引燃了庞大的草垛“烟很漂亮，绿色的，蓝色的，还有橙色的交错在一起。”。某场由他一手酿成的大火烧掉了隔壁村庄的一座桃园，幸好救火及时，只是烧掉了一些枯枝败叶，以致当年桃园丰收。而春初河畔大绺大绺干枯的苡草每年必定为他所烧“过不了多久，灰烬下就会长出嫩绿的新芽，而皮下银白的草芯简直是人间美味。”破小子周凡还烧过前座女同学秀美的长发，惊恐的少女矜持全无仓皇而逃，留下他嗅着残余空气中蛋白质焦糊的味道“Smell beautiful”他如是说道。这厮几乎烧过所有的东西，连自己也不曾放过，这就更不必说草木旺盛之下的诸多蚂蚱，蛐蛐还有沟河间的鱼精虾怪了。他说话间亢奋如此，我看他高兴表情，像极了母亲怀中的婴儿。这和他大学至今略显放荡的性格完全不同。他又列举了更多火焰奇缘“每次我放完火，妈妈都担心死了！”他为此话压低了声音。
我听得入神，老板娘也不禁侧耳。发福的女人说：“你妈真该打死你！”
“哈哈哈哈哈！”我的朋友周凡突然爆发的笑声震颤瓦砾。之后又嗓门大开，灌下了半瓶啤酒，看着我凝神三秒，说：“我去解个溲。”
近午夜了，店内时钟咯咯咯地走，像机械母鸡。此时我隐隐听见隔壁楼上传来婴儿的啼哭声，想必是半夜故意醒来折磨自己慈爱母亲的鬼主意。我付了钱，拉走东倒西歪的醉汉，打车向家赶去。今晚，我的朋友就睡在我家吧。
我新婚不久的妻子见状有不少嗔怪：迟迟不归还酩酊大醉。特地警告我俩不准随地呕吐。她泡了一壶茶水，打开卫生间的灯光就回主卧室睡觉了。热爱发疯的周凡此时开始胡言乱语“操，我早该想到的！”他又在床上蹬脚，床单乱成一团麻，被子被他扯了过来，夹在两股之间，又抱住被头，把头深深埋了进去，把自己弓成一团。
房间静了下来。我坐下来看我可怜的朋友，我脑海里突然想起他从前跟我说古人夜生活之丰富，并且信誓旦旦有诗为证：独坐书房手作妻，此事不与外人知。这样的谈话我到现在还在笑。然而多年以前我富于变化的朋友定然不会说这样的话。
高中我俩还是同学的时候，他在学校的一座假山的顶端向我宣布，将以菲茨杰拉德为偶像，立志写出《了不起的盖茨比》一样的伟大小说，成为了不起的小说家。我常常记成“了不起的比尔盖茨”。几年间他笔耕不辍，写了大量超出校园题材，对自身生活加以剖析，探寻人性真谛的篇章。而他本人犹如爵士时代的浪漫风度和文风优雅的方块字组合是他成为包括我在内的众人崇拜的偶像。但是他与其说是不近人情不如说是掩盖自己羞涩自卑的事实使他远离人群，从而失去诸多艳遇的机会。这一点恰和菲茨杰拉德背道而驰。
我作为有作家潜质的周凡的好友，他作品的忠实读者，对他日渐成熟的小说字里行间透出的愈加浓厚的不安全感渐生疑惑。直到高三的某一天，新婚不久，年轻漂亮的英语老师在课堂上富有激情地授课，羞涩的少年突然放声大哭，跑到走廊尽头呆立不动。平素不爱说话的周凡这一折腾吓坏了美丽的英语老师。她忧心忡忡地出去询问情况，以为是家人的逝世。但是悲伤地他一个字也不说，突然转身对老师来了一个灿烂的微笑，魔咒一样说了一句：“谢谢老师！”这足以令不明就里的老师惊恐。
“小时候我一放火，妈妈就担心地要死，英语老师给我的感觉很好，我喜欢她。”他的坦言应验了我的觉察：“她都结婚了傻逼。”说完我就明白这话对他毫无意义。果然他完全不搭理我，自顾自地说：“这感觉像初恋，我心里……像砂轮在打磨，又疼又痒。”
······
我始终为他恪守这个秘密，看他每天流连于老师的办公室，心急如焚地等待问各种语法问题，每次听写单词故意错上固定的个数以便重新听写，大大小小的节日则会固定有一份最为特别的礼物出现在老师面前。我冷眼看他英语成绩突飞猛进，对语文数学嗤之以鼻，并且一直担心他将随毕业到来的悲剧单恋。
年长的缪斯女神再次令他思如泉涌，他写了大量不可示人的令处女脸红的奇异诗歌。我后来断定这是他日后转变的开始。
一身酒气的周凡开始在床上翻身，不老实地有阵阵呓语。他此时砸吧砸吧嘴，我以为他口渴了，谁知他突然起身，径直朝墙撞去。“我真服了你，周大爷！”他闭着眼睛朝有说话声音的地方看，晃晃悠悠地说：“带我上厕所。”
谁让我待他如知己呢？
他办完事又顺手把桌子上的茶水灌去三分之二，倒下之前还眯着眼睛，腆着一脸腮红问我：“你怎么还不睡。”
头疼。酒精在我的四肢百骸里穿透，我早已觉得身体沉重，然而我的朋友的往事此时在我面前历历呈现。周凡今晚说过他婴儿时期和破小子时期的多番经历，我瞥了一眼呼呼大睡的梦游者，奇怪他为什么从未提过这些，我也不知道他有限的生命里究竟还深藏多少奇怪往事。反正我对他掏心掏肺，视为最特别的朋友。我考虑他至今孑然一身的事情，这都是他太过挑剔不肯苟同的结果，以致他认为自己至今未曾真正尝过爱情的味道，我也深信他迥异于人的性格必然会得到世人不曾见过的奇异果。
在此之外……等等！脐带、火盆、借放火引起母亲注意的少年，青涩内向的明日菲茨杰拉德，英语老师的悲剧追求者，这似乎是一系列由脐带串联的有关事件，而他也在这相关之中慢慢变化。
我为此感到激动，似乎理解他日后性情大变的原因。
大学期间我和他去了不同的地方，对旧友的思念将由信件和明信片背后的留言承载，然而文字所能记载的毕竟有限，我当时无法得知我的怪异朋友变化背后的细小事件。菲茨杰拉德逐渐被取代，文字里越来越多以”F”打头的四字脏话，荷尔蒙的气息日益浓厚。在某次信件里，已不似当年的的周凡向我隆重介绍布考斯基，海明威还有陀思妥耶夫斯基一众粗犷作家，更以弗里德里希▪尼采的强力意志超人哲学对他们大肆渲染。声称自己早已看透爱情本质，自觉无法接受最普通的爱情，而他泛滥的情欲促使他周旋于多个女人之间，一度将自己毁灭。
后来的某一时期，他有两个月毫无音讯，信件不回，电话不通，像是人间蒸发，我就几乎开始担心他的生命安全。但是一天邮局工作人员突然提醒我去领取一封挂号信。我摸到沉甸甸的信封，看着上面周凡的熟悉字体，满是疑惑地打开：“我爱上了比自己年长数岁的美丽姑娘。”妈的！是不是他每次的怪异行为都会与爱情有关？
他说将他终日将自己泡在图书馆，将紫式部的《源氏物语》翻阅数遍，为书中主人公光源氏与继母藤壶妃子的悲凉爱情故事犯起失眠症。而他生活中的丽人作为新的缪斯使他再度写出了堪比高中时代的漂亮诗句。此外他还附带了一份复印下来的“计划书”标题即为《关于迎娶康素罗的“归乡”计划》我深知其中意味。原来以为陷入真正爱情的周凡像科研一般，终日泡在图书馆苦心孤诣的爱情白痴综合了生物学、古代哲学、近代心理学尤其是精神分析学的内容，并将以史为鉴，汲取《希腊爱经》《印度爱经》《罗马爱经》的精髓，辅之以微言大义的春秋笔法，现实主义文学的平白风格终于完成了这篇旷世奇文。我回信给他只有两个字：
“傻逼。”
这个白痴还没牵到手就开始想着如何见丈母娘，我对我的朋友周凡又另眼相看，明白他变的只是虚假的躯壳与掩人耳目的言谈，不变的是他至今未曾断乳的鲜红心脏，他的幼稚、笨拙、性情从未改变！他所有的写作都是有着简单目的：发泄。
小夜灯在床头变化着颜色，我已然困意全无，酒精在头顶已经挥发大半。今晚醉酒以后的某些线索将我带回了多年以前的岁月。此时是妻子起夜的脚步声。她揉搓困倦的眼睛说：“我不陪你，就睡不着了？”这句话将我拉回现实灯光黯淡的屋子，我不禁忘情，像是误食了醉鱼花。多年以前，我不会想到在我面前的这个女人会在一个稀松平常的冬日傍晚出现。闲情难抒的我和某朋友在湖边演奏，在一个难以觉察的瞬间，倩影的出现令我几近痉挛，强大无比的命运感如霹雳贯穿全身，盖因她的美丽与平凡正是一种震慑人心的力量，令你想要就此安定。我把这视作一种信号，于是安心于生活、工作与这个女人。我的追求不似我的朋友费尽周章，或许因为我太过正常。现在我面对面前的女人，认为经年之后的她反而更加美丽。我是一个正常人，遑论百转千回。
我说：“这就睡。”
我给幼稚而博学的朋友掖好被子，盖上他蜷缩的身体，深呼吸一口气，渐渐睡去。
第二天，周凡似乎恢复了正常的言谈，其实我并不能确认他是否正常。而早饭时，他向我和妻子回忆了昨晚的梦：
“我去世的奶奶在村庄里的老桑树树顶向我喊：‘你们给我烧的纸钱太多了，我在下面花不完啊’
“我说那你就陪下面的小鬼小妖打麻将嘛，往大里玩！
“那还了得！你爷爷最烦我打麻将了！
“那你就告诉我一件事，我们保证不给你烧那么多了。
“行行行，乖孙子快说。
“我出生的时候谁对我说了第一句话，说的什么？
“是你爸爸呀，他把你从地上捡起来，对你妈说：‘是个男孩！’”
我俩被他的梦逗乐了，他自己也笑得不行了。后来他说自己将这句话奉为生命起点，和一切痛苦的根源，并借以描绘自己出生时的情景。而且在另一个清明节向奶奶多烧了数捆纸钱。不知道他的奶奶有没有再次托梦给他。
不久之后周凡自由职业的生涯告一段落，究其原因，竟是再度陷入深沉的爱情，经历多次不果恋情的孩子长了记性，懂得了循序渐进，不再沉溺于空想与不作为，用实际行动与优美的文章确立了彼此的信任。这位成熟的女人给了他令旁人羡煞的照顾，逐渐平静的以后很多事情已经不值一提。幸福的周凡养成了良好的作息习惯，我下次见到他，他已经明显吃胖了，性格也再次有了转变，积极向上而容光焕发，从前的一切坎坷似乎都是为了这次顺风顺水做的铺垫。太阳升起又落下，星星闪耀夜空又逐渐暗淡，草木枯黄尔后春天到来，流向东海的江河水又随云朵飘回内陆，在源头重新流动。
某一日朋友聚会，似乎又对菲茨杰拉德燃起兴趣的周凡来到这里。我为我的朋友弹奏了钟立风的这样一首歌：
今天是你的生日 妈妈我很想你
想起年幼时在你温暖的臂弯里
有一天我会长出一张青春的面庞
于是妈妈我要和你一样
唔~~喂~~
……
（完）
我不抽烟，但是至少还能习惯二手烟的味道。夜深了，小酒馆只剩下我和我的朋友周凡。烟雾弥漫在一盆水煮肉，一盘猪手鸭头，一盘尖椒鸡蛋，还有一盆汤，两盘凉菜上。哦，还有一地醉倒的酒瓶子。
我想我们俩都是俗人，平生爱吃新奇食物，七情六欲不缺一样，偶尔吃斋礼佛，安慰良心，免得猪魂牛魄入梦寻仇。如果说有特殊的地方，那就是我俩都酷爱装逼，我喜欢蓝调与民谣音乐，而装逼周凡则说自己酷爱文史哲各类书籍（这我相信），而且更能以常人难发之情怀描述世间。即使如此，我还是经常要和他争辩谁的逼格更高。
今晚我与略显不着调的周凡觥筹交错之际，主人妙龄的漂亮闺女从后厨出来收拾上一位客人留下的狼杯藉盘，我敏锐地发现色情周凡已然意动神飞，慷慨向我推荐亨利希▪海涅的情诗《你好象一朵花》：
你好象一朵花
这样温柔、美丽、纯洁
我凝视着你
不由引起一阵悲切
我觉得，我仿佛应该
用手抚摸你的脸庞
祷告天主永远葆你
这样温柔、美丽、纯洁
他声情并茂地在这不合时宜的小酒馆背诵，我暗自骂他“文人皆好色。”
少女不由侧目而视这位在深夜小酒馆背诵荒谬情诗的饕客，尔后对她丰乳肥臀的，年过四十，风姿届已不胜女儿的母亲说：“我去睡觉了。”
周凡毫不在意此种尴尬，只顾低头吃鸭头──聊了两个小时之后，我以为他已经口舌疲惫，于是给他斟满一杯酒，催他喝完走人。
他抬头看着我，眯起眼睛抽烟，烟雾里酒后腮红楚楚动人。
“焦虑”他没头没脑冒出来这么一个词。
“一遇杨过误终生呀。”我的朋友引经据典的时候必定有弦外之音。杨过？他怎么不说小龙女。
“我聊过这么多姑娘为什么就没一个成的。”
我想来想去，对突然惆怅的朋友说：“你们都是朋友而已，可能那些女人就觉得熟悉的地方都没有风景，熟悉的男人都没有小鸡鸡。”顺脸给他一个安慰的微笑。对于他至今未婚的事有这么一个不着调的解释。
他仍然瞪着我，然而瞳孔慢慢失神。我的朋友再度陷入自己纷繁庞杂的内心世界，打捞某块珍藏的记忆宝藏：“我喜欢火。”他一拍桌子，惊到了正在看国产剧的老板娘。“我喜欢不停地烧东西”他的思维突然跳跃到了这里，并说起自己童年的回忆：“每年到焚烧秸秆的时候是我最兴奋的，我跑去村庄里每个地山相接的人家，用尽各种软磨硬泡求他们让我来烧。”他挥手比划“几百亩的长子呀，夜晚我就顺风点火，和火在一起，在余下的灰烬上奔跑，热浪鼓起漫天的草木灰。然后你越来越追不上那些火，这时候就不得不停下来，看火线推移，烧到天边，村庄里的灯火全被掩蔽，像生命最开始的状态......”
在这之后，风风火火的周凡又向我讲述了他的其他斑斑劣迹：他烧过村庄里所有的垃圾堆，夏天的正午悄悄引燃了庞大的草垛“烟很漂亮，绿色的，蓝色的，还有橙色的交错在一起。”。某场由他一手酿成的大火烧掉了隔壁村庄的一座桃园，幸好救火及时，只是烧掉了一些枯枝败叶，以致当年桃园丰收。而春初河畔大绺大绺干枯的苡草每年必定为他所烧“过不了多久，灰烬下就会长出嫩绿的新芽，而皮下银白的草芯简直是人间美味。”破小子周凡还烧过前座女同学秀美的长发，惊恐的少女矜持全无仓皇而逃，留下他嗅着残余空气中蛋白质焦糊的味道“Smell beautiful”他如是说道。这厮几乎烧过所有的东西，连自己也不曾放过，这就更不必说草木旺盛之下的诸多蚂蚱，蛐蛐还有沟河间的鱼精虾怪了。他说话间亢奋如此，我看他高兴表情，像极了母亲怀中的婴儿。这和他大学至今略显放荡的性格完全不同。他又列举了更多火焰奇缘“每次我放完火，妈妈都担心死了！”他为此话压低了声音。
我听得入神，老板娘也不禁侧耳。发福的女人说：“你妈真该打死你！”
“哈哈哈哈哈！”我的朋友周凡突然爆发的笑声震颤瓦砾。之后又嗓门大开，灌下了半瓶啤酒，看着我凝神三秒，说：“我去解个溲。”
近午夜了，店内时钟咯咯咯地走，像机械母鸡。此时我隐隐听见隔壁楼上传来婴儿的啼哭声，想必是半夜故意醒来折磨自己慈爱母亲的鬼主意。我付了钱，拉走东倒西歪的醉汉，打车向家赶去。今晚，我的朋友就睡在我家吧。
我新婚不久的妻子见状有不少嗔怪：迟迟不归还酩酊大醉。特地警告我俩不准随地呕吐。她泡了一壶茶水，打开卫生间的灯光就回主卧室睡觉了。热爱发疯的周凡此时开始胡言乱语“操，我早该想到的！”他又在床上蹬脚，床单乱成一团麻，被子被他扯了过来，夹在两股之间，又抱住被头，把头深深埋了进去，把自己弓成一团。
房间静了下来。我坐下来看我可怜的朋友，我脑海里突然想起他从前跟我说古人夜生活之丰富，并且信誓旦旦有诗为证：独坐书房手作妻，此事不与外人知。这样的谈话我到现在还在笑。然而多年以前我富于变化的朋友定然不会说这样的话。
高中我俩还是同学的时候，他在学校的一座假山的顶端向我宣布，将以菲茨杰拉德为偶像，立志写出《了不起的盖茨比》一样的伟大小说，成为了不起的小说家。我常常记成“了不起的比尔盖茨”。几年间他笔耕不辍，写了大量超出校园题材，对自身生活加以剖析，探寻人性真谛的篇章。而他本人犹如爵士时代的浪漫风度和文风优雅的方块字组合是他成为包括我在内的众人崇拜的偶像。但是他与其说是不近人情不如说是掩盖自己羞涩自卑的事实使他远离人群，从而失去诸多艳遇的机会。这一点恰和菲茨杰拉德背道而驰。
我作为有作家潜质的周凡的好友，他作品的忠实读者，对他日渐成熟的小说字里行间透出的愈加浓厚的不安全感渐生疑惑。直到高三的某一天，新婚不久，年轻漂亮的英语老师在课堂上富有激情地授课，羞涩的少年突然放声大哭，跑到走廊尽头呆立不动。平素不爱说话的周凡这一折腾吓坏了美丽的英语老师。她忧心忡忡地出去询问情况，以为是家人的逝世。但是悲伤地他一个字也不说，突然转身对老师来了一个灿烂的微笑，魔咒一样说了一句：“谢谢老师！”这足以令不明就里的老师惊恐。
“小时候我一放火，妈妈就担心地要死，英语老师给我的感觉很好，我喜欢她。”他的坦言应验了我的觉察：“她都结婚了傻逼。”说完我就明白这话对他毫无意义。果然他完全不搭理我，自顾自地说：“这感觉像初恋，我心里……像砂轮在打磨，又疼又痒。”
······
我始终为他恪守这个秘密，看他每天流连于老师的办公室，心急如焚地等待问各种语法问题，每次听写单词故意错上固定的个数以便重新听写，大大小小的节日则会固定有一份最为特别的礼物出现在老师面前。我冷眼看他英语成绩突飞猛进，对语文数学嗤之以鼻，并且一直担心他将随毕业到来的悲剧单恋。
年长的缪斯女神再次令他思如泉涌，他写了大量不可示人的令处女脸红的奇异诗歌。我后来断定这是他日后转变的开始。
一身酒气的周凡开始在床上翻身，不老实地有阵阵呓语。他此时砸吧砸吧嘴，我以为他口渴了，谁知他突然起身，径直朝墙撞去。“我真服了你，周大爷！”他闭着眼睛朝有说话声音的地方看，晃晃悠悠地说：“带我上厕所。”
谁让我待他如知己呢？
他办完事又顺手把桌子上的茶水灌去三分之二，倒下之前还眯着眼睛，腆着一脸腮红问我：“你怎么还不睡。”
头疼。酒精在我的四肢百骸里穿透，我早已觉得身体沉重，然而我的朋友的往事此时在我面前历历呈现。周凡今晚说过他婴儿时期和破小子时期的多番经历，我瞥了一眼呼呼大睡的梦游者，奇怪他为什么从未提过这些，我也不知道他有限的生命里究竟还深藏多少奇怪往事。反正我对他掏心掏肺，视为最特别的朋友。我考虑他至今孑然一身的事情，这都是他太过挑剔不肯苟同的结果，以致他认为自己至今未曾真正尝过爱情的味道，我也深信他迥异于人的性格必然会得到世人不曾见过的奇异果。
在此之外……等等！脐带、火盆、借放火引起母亲注意的少年，青涩内向的明日菲茨杰拉德，英语老师的悲剧追求者，这似乎是一系列由脐带串联的有关事件，而他也在这相关之中慢慢变化。
我为此感到激动，似乎理解他日后性情大变的原因。
大学期间我和他去了不同的地方，对旧友的思念将由信件和明信片背后的留言承载，然而文字所能记载的毕竟有限，我当时无法得知我的怪异朋友变化背后的细小事件。菲茨杰拉德逐渐被取代，文字里越来越多以”F”打头的四字脏话，荷尔蒙的气息日益浓厚。在某次信件里，已不似当年的的周凡向我隆重介绍布考斯基，海明威还有陀思妥耶夫斯基一众粗犷作家，更以弗里德里希▪尼采的强力意志超人哲学对他们大肆渲染。声称自己早已看透爱情本质，自觉无法接受最普通的爱情，而他泛滥的情欲促使他周旋于多个女人之间，一度将自己毁灭。
后来的某一时期，他有两个月毫无音讯，信件不回，电话不通，像是人间蒸发，我就几乎开始担心他的生命安全。但是一天邮局工作人员突然提醒我去领取一封挂号信。我摸到沉甸甸的信封，看着上面周凡的熟悉字体，满是疑惑地打开：“我爱上了比自己年长数岁的美丽姑娘。”妈的！是不是他每次的怪异行为都会与爱情有关？
他说将他终日将自己泡在图书馆，将紫式部的《源氏物语》翻阅数遍，为书中主人公光源氏与继母藤壶妃子的悲凉爱情故事犯起失眠症。而他生活中的丽人作为新的缪斯使他再度写出了堪比高中时代的漂亮诗句。此外他还附带了一份复印下来的“计划书”标题即为《关于迎娶康素罗的“归乡”计划》我深知其中意味。原来以为陷入真正爱情的周凡像科研一般，终日泡在图书馆苦心孤诣的爱情白痴综合了生物学、古代哲学、近代心理学尤其是精神分析学的内容，并将以史为鉴，汲取《希腊爱经》《印度爱经》《罗马爱经》的精髓，辅之以微言大义的春秋笔法，现实主义文学的平白风格终于完成了这篇旷世奇文。我回信给他只有两个字：
“傻逼。”
这个白痴还没牵到手就开始想着如何见丈母娘，我对我的朋友周凡又另眼相看，明白他变的只是虚假的躯壳与掩人耳目的言谈，不变的是他至今未曾断乳的鲜红心脏，他的幼稚、笨拙、性情从未改变！他所有的写作都是有着简单目的：发泄。
小夜灯在床头变化着颜色，我已然困意全无，酒精在头顶已经挥发大半。今晚醉酒以后的某些线索将我带回了多年以前的岁月。此时是妻子起夜的脚步声。她揉搓困倦的眼睛说：“我不陪你，就睡不着了？”这句话将我拉回现实灯光黯淡的屋子，我不禁忘情，像是误食了醉鱼花。多年以前，我不会想到在我面前的这个女人会在一个稀松平常的冬日傍晚出现。闲情难抒的我和某朋友在湖边演奏，在一个难以觉察的瞬间，倩影的出现令我几近痉挛，强大无比的命运感如霹雳贯穿全身，盖因她的美丽与平凡正是一种震慑人心的力量，令你想要就此安定。我把这视作一种信号，于是安心于生活、工作与这个女人。我的追求不似我的朋友费尽周章，或许因为我太过正常。现在我面对面前的女人，认为经年之后的她反而更加美丽。我是一个正常人，遑论百转千回。
我说：“这就睡。”
我给幼稚而博学的朋友掖好被子，盖上他蜷缩的身体，深呼吸一口气，渐渐睡去。
第二天，周凡似乎恢复了正常的言谈，其实我并不能确认他是否正常。而早饭时，他向我和妻子回忆了昨晚的梦：
“我去世的奶奶在村庄里的老桑树树顶向我喊：‘你们给我烧的纸钱太多了，我在下面花不完啊’
“我说那你就陪下面的小鬼小妖打麻将嘛，往大里玩！
“那还了得！你爷爷最烦我打麻将了！
“那你就告诉我一件事，我们保证不给你烧那么多了。
“行行行，乖孙子快说。
“我出生的时候谁对我说了第一句话，说的什么？
“是你爸爸呀，他把你从地上捡起来，对你妈说：‘是个男孩！’”
我俩被他的梦逗乐了，他自己也笑得不行了。后来他说自己将这句话奉为生命起点，和一切痛苦的根源，并借以描绘自己出生时的情景。而且在另一个清明节向奶奶多烧了数捆纸钱。不知道他的奶奶有没有再次托梦给他。
不久之后周凡自由职业的生涯告一段落，究其原因，竟是再度陷入深沉的爱情，经历多次不果恋情的孩子长了记性，懂得了循序渐进，不再沉溺于空想与不作为，用实际行动与优美的文章确立了彼此的信任。这位成熟的女人给了他令旁人羡煞的照顾，逐渐平静的以后很多事情已经不值一提。幸福的周凡养成了良好的作息习惯，我下次见到他，他已经明显吃胖了，性格也再次有了转变，积极向上而容光焕发，从前的一切坎坷似乎都是为了这次顺风顺水做的铺垫。太阳升起又落下，星星闪耀夜空又逐渐暗淡，草木枯黄尔后春天到来，流向东海的江河水又随云朵飘回内陆，在源头重新流动。
某一日朋友聚会，似乎又对菲茨杰拉德燃起兴趣的周凡来到这里。我为我的朋友弹奏了钟立风的这样一首歌：
今天是你的生日 妈妈我很想你
想起年幼时在你温暖的臂弯里
有一天我会长出一张青春的面庞
于是妈妈我要和你一样
唔~~喂~~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