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场索多玛
![]() |
凡机场,皆有离别。
他走在夜中,一片茫然,外面夜色应已如侵如浸,然,均与此无关,是最后一架红眼航班已飞远,所有免税店均拉上闸门,一切乘客该走的已走未走的已睡的子夜,凌晨一点之后,清场已毕,足足的夜。
原来这样冷清,他想,一张薄毯裹不住长夜,HK机场总是过足的冷气从四面八方穿肌过骨,沉到血里,皮肤都青紫,霎起一身鸡皮疙瘩,静的,冷的。他叹口气,“床”并不舒服,无靠长椅早被印度人占领,贪看玻璃窗外的风景,不知不觉,滞留,也好,空旷,如有回音,一如当下。
非常明亮,人造光毫无遮挡,倾泻而出,一片柔雾中,空有空的温度,恰好,契合一个正缓慢走着的,他。
足音引起回音。
01:40
镜中一张陌生的脸,你,谁?眉毛微簇,中间十字纹,思虑过重,鼻梁挺,唇厚脸尖,欲望滋生,颧骨下两片阴影,命运会比较劳碌,皮肤白,细纹滋生于眼角,长时间室内工作者,敏感的脸,茫然一片,谁的?手指在每寸肌肤上划过,实实在在,却如同抚摸橡胶,水汽渐渐氲上镜片,模糊此与彼。一个身穿地勤制服的女子,约二十五岁,是第二十八号登机口旁边的洗手间,五分钟、十分钟、二十分钟,空寂无人,一滴水,从眉尖滴落,滑过眼角,颧骨,脸庞,凝结到下巴,在每个钝角上踌躇,在最后的锐角上,砸下,指甲深深扣在掌肉里,十指猩红,并不是蔻丹,然而,痛楚都显得陌生。第324个午夜,324次,在镜中见到该陌生人,她无法辨认,用这种痛楚提示自己,然而,无用。如果真有灵魂,这三百多天应每日都飘在半空,睹这女子如何折磨自己,将一切拉回熟稔的无用功,肉体变得越来越疏离,他无比爱抚过的肉体,一具迅速朽坏的肉体,从内脏开始腐败的肉体,她闻得到那味道。
02:40
如果食物能填补灵魂,那么他大概还需要几吨。
尾部抽搐,如洗衣机翻滚,将最后一阵胃液抽离,途径喉管,牵动全身痛感神经,无法自控的颤抖,上下颚像被撬开,至极限,所有食物,倾巢而出,内脏揪起,被搅榨出最后一丝。按下冲水键,一切,回归原状。是不可名状的洁净,原初的洁净,零一般的洁净,他喜欢。
时时觉得饿,飓风似的饿,巡视时,修理时,听着对讲机中嘈杂的背景人声时,如午夜之后,最洁净的空旷时,如此,他便吃。登机大厅二楼右手转角,M记开着,小妹笑的很洁净,“她每次看到我会脸红呢,呵呵呵”。点三个麦乐鸡、五对鸡翅,以及甜筒小食,超大杯可乐,用浓而苦的咖啡冲下,不是说咖啡能助食吗?然后,再点,他深深把头埋下,用爱抚的态度对待那群高热食物,用臼齿切割,不咀嚼,一点点纳入喉管,让每一缕碎屑深深抵达胃袋深处,“吃啊,死小孩,不吃你就去死!”他努力的吃,喉结滚动,皮肤发烫,汗水滴落,竟比修闸门还辛苦,“死胖子,就知道吃!”他有用的,他吃的很快,很干净,她会夸他的,她一定会的,“一家子废物,走开”,门关上,她带走所有衣裙细软,没有回头看一眼,那个男人在车上等她,健壮年轻的男人,他回头看了床上的他,半死垂生,还有那个只会哀哀哭的小男孩。
03:40
那个男人的眼神,很熟悉。飞机上,她坐他左侧前排,是下午从德里起飞的航班,昏昏欲睡,擦身而过时,他看了她一眼,眼睛里似有似无,是白种人,嘴唇菲薄,头发被晒褪色般的黄,单只手腕上缠着丝线,那只手帮她把拉杆箱托进行李舱,手背干净有力,没有任何老化凸起的青筋,毫无负担的年轻。
他又看了她一眼。
坐定,叫空姐拿来毯子,覆上身体,打开书,德里的热并没有烤干她,依然是白皙的,只是糅了些赤道金沙,肌肤里生光,所以那视线便若有如无的在耳后游荡,叫耳根热了起来,她撩一撩鬓发,一滴汗珠从耳后的肌肤上滚动下来,手指也跟着下来,微痒,轻轻磨蹭着,画出一些谁都看不懂的符号,她看的入迷,就像分裂出另一个自己在耳后吹气,让毯子滑落一点,露出肩膀,那里有个小小的红色纹身,像一朵花似的胎记,微微回头,对牢那视线,笑了。
汗滴落处,留下一痕盐迹,空荡荡的洗手间,全是肉身缠斗的余响,嘴唇上齿痕累累,她整理好裙子,走出隔间,镜子里,肩上殷红,“what’s it?””just a number”,一个又一个过客,不过是一个又一个累积的数字,反正没多长时间了,只要是消耗就可以吧,她想加速清零。
04:40
突然十分疲倦。在暴怒之后。
时至今日,依然无法自控情绪,一拳砸碎的玻璃,犹在滴血,他是鳞角张峙的兽,伺机吞没每个弱小,自我灵魂中的善。没有缘由的,想杀掉自己,如果还这样继续下去,他想。
阴影常常在无可预兆时到来,霎时笼罩周身,能感觉到那重量,为克制,全身骨架咯咯作响,一丝松懈,碎如齑粉,心脏陡然增大,全身血液倒灌,砰砰作响,几十年前的擂鼓声,喇叭声,毛孔张开,一阵热气蒸腾,是兴奋!他不会分辨错,想喊叫,眼前出现人影,跪着,头低着,完全顺从,毫不反抗,看不到他的双眼,他想他是完全丧失了斗志。扫除一切牛鬼蛇神!如此熟稔的口号!他咬牙以防自己狂叫出来,仍有余音回荡在这个的角落,空无一人,却人影憧憧,全低着头,完全顺从,用脚跺,穿着钉有铁皮的大头靴,肋骨第三节下面,脾脏顿时爆裂,阶级敌人倒地,那人的眼睛,很熟悉,他朗朗背出“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那眼睛里曾流出赞赏,现在,眼睛里没有恨意、疼痛,只有无边无际的大雾,他困失其中。
一头白发微微颤动,酣睡中,口水滴在发皱的制服上,他困失在梦里,在这个堆满清扫用具的角落,蜷缩,垂老,待死。
05:40
足音引起回音。
候机大厅二楼,右手转角,M记,桌上咖啡已半冷,沿着楼层玻璃栏杆摆出的桌子,最远的那张,身穿蓝色制服的男人埋头吃着汉堡,其他桌上,也是刚刚下夜班的人,他们饥饿,充满能吃掉一切的好胃口,谈论着,偶尔大笑。
空旷依然空旷,走动的人越来越多了,他她他她他他他她她,简直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人,整个夜,藏在哪里?门窗苏醒,机械苏醒,闸门苏醒,vip室苏醒,原本如凝块的寂静被逐渐稀释,初缓慢,渐渐,越来越快,有风从中庭穿过,有痛喊、尖叫、呻吟吗?都出自机场深处,很多不为人知的地方,被夜挤压出肚腹,分娩即丢弃,更多的是沉默,被逐渐增多的人声覆盖,像潮水涨上海岸,抹平一夜留下的任何痕迹,是这样悄无声息的离别,过去一夜与今日的脱离,旧层层剥落,露出更里层的生命,并非血肉模糊的新生儿,只是旧,只是早已非刚刚出厂的产品,即将抵达保质期。
我们全都行走在相似的路上,airbridge外一片通明,他明白。
失眠并无终点,而死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