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伐里斯的索菲亚
这是海涅在《论浪漫派》第二卷第四章最后所写的故事,本章评论的主要人物是诺瓦利斯(这一译本作“诺伐里斯”)和霍夫曼。题目是我加的。把这个故事写在这样一本评论性质的书中,几乎让人相信确有其事——然而,从生卒年份看,海涅不可能见过索菲亚。这只是一篇小说而已,一篇既像诺瓦利斯、又像霍夫曼的小说,一篇充满浪漫情怀而又有些荒诞的小说,他似乎将自己最擅长的“浪漫主义反讽”朝向了两个人。 以下全文,译本是这个。 往日的回忆渐渐复苏,连索菲亚的脸上也显出十分熟悉的轮廓,两边种着山毛榉的林荫道我们也想起来了,在这林荫道上,我们曾经和索菲亚一起来回散步,亲热调笑。可是这一切是那样遥远,那样朦胧,就象是一场半已遗忘的旧梦。 诺伐里斯的缪斯是一位亭亭玉立、皮肤白皙的姑娘,长着一双严肃深沉的蓝眼睛,一头金黄色的风信子般的鬈发,唇上微含笑意,下巴左方长着一粒小小的红痣。原来我设想的诺伐里斯诗艺的缪斯,就是从前第一次使我认识诺伐里斯的那个姑娘,我在她纤细优美的手里看到一本红皮烫金的书,这就是《奥夫特丁根》。她名叫索菲亚,老是穿着一身蓝色的衣衫。她住在她姐姐那里,离哥丁根不过几站路程。她姐姐是驿站老板娘,性情开朗,身体肥胖,两颊绯红,胸脯高耸。她的胸脯围着浆硬的、锯齿形的金黄色丝边,看上去就象是个堡垒。不过这是一座攻不破的堡垒,这个女人是美德的直布罗陀海峡。她善于治家、讲求实际、十分能干,可是她唯一的乐趣,却是阅读霍夫曼的小说。只有霍夫曼才能震动她那粗鲁的天性,使它获得快感。相反,她那脸色苍白、秀丽娇弱的妹妹一看见霍夫曼的小说就感到非常难受,要是无意之中碰了一下这种书,她就浑身哆嗦。她娇嫩得象株含羞草,她说的话那样轻飘、那样悦耳,连在一起,就是诗句。我曾经把她说过的一些话记录下来,都是些绝妙的诗句,完全是诺伐里斯的风格,不过,显得更加灵秀、更加轻柔。其中有一首诗我特别喜欢,这是我向她辞行到意大利去时,她念给我听的。在一座举行灯会的秋天的花园里,只听见最后一盏小灯,最后一朵玫瑰和一只野天鹅在轻声交谈。现在晨雾降落,小灯已经熄灭,玫瑰已经凋谢,天鹅展开白色的翅膀,向南飞去。 原来在汉诺威地方有很多野天鹅,它们一到秋天就向比较温暖的南方迁徙,到了夏天又返回我们这里。它们大概是在非洲过冬的。因为我们曾经在一只死天鹅的胸上发现一枝箭,布路门巴赫教授认出这是一枝非洲箭。可怜的鸟儿,胸中插着一枝利箭,还挣扎着飞回北方的小巢来咽气。有的天鹅中箭之后,飞不完这漫长的路程,便精疲力竭地倒在灼热的沙漠里,或者栖息在埃及哪一座金字塔畔,有气无力地扇动着翅膀,带着无限渴慕的神情,远眺北方,向往着汉诺威地方荫凉的夏巢。 一八二八年深秋时节,我从南方回来(胸中也带着一枝灼人的利箭),途经哥丁根近郊,在我身躯肥胖的朋友、驿站老板娘那里下车换马。多年不见,这个善良的女人已经大变特变。她的胸脯仍象一座堡垒,不过已被摧毁,棱堡荡然无存,两座主塔只剩下倾圮的颓垣残壁,没有卫士守护大门,她的心——那座碉堡——已经破碎。驿卒庇伯尔告诉我,老板娘甚至连霍夫曼的小说也不爱看了,临睡之前却喝更多的烧酒。这样也方便得多,烧酒自己家里就有,而霍夫曼的小说却得派人走四小时的路程到哥丁根多埃尔利希租书店去取。驿卒庇伯尔个子矮小,看上去酸溜溜的,仿佛喝多了酸醋,缩成一团。我向他问起老板娘的妹妹,他答道:“索菲亚小姐快要升天,她现在就已经是个天使了。”她该是个多么出色的姑娘啊,甚至连酸溜溜的庇伯尔也说:“她是一个天使!”他说这话的时候,举起他那穿着高统靴的脚,把咭呱乱叫、翅膀乱扑的鸡鸭赶开。这个驿站,过去是那样的轩敞自净,如今也象女主人一样变了模样,显得病态萎黄,墙上裂纹斑斑,院子里停放着破烂不堪的马车,粪堆旁的杆子上晾着一件湿漉漉的猩红色的驿卒大氅。案菲亚小姐在楼上临窗而立,正在念书。我上楼去看她,只见她手里又拿着那本红皮烫金的书,又是诺伐里斯的《奥夫特丁根》。她读啊读啊,一直在读这本书,读得身染痨瘵,看上去就象一道发光的影子。可是此刻她具有一种精神的美,我看了心如刀割,十分痛苦。我握着她那双苍白瘦削的小手,一直看进她蓝眼睛的深处,最后我问她:“索菲亚小姐,你身子可好?”她答道:“我身子很好,不久还会更好!”说着她指了指窗外的新坟。那是一座小丘,离屋子不远。在这光秃秃的小丘上伫立着一株孤零零的细瘦千枯的白杨,树上只有几片残叶,在秋风中摇曳摆动,不象一株活树,倒象是个树的幽魂。 现在索菲亚小姐就长眠在这株白杨树下,她的遗物,这本红皮烫金的书——诺伐里斯的《奥夫特丁根》——此刻正放在我面前的书桌上,我写这章书的时候用到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