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一梦,再见巴黎
文:Windy Ye 下定决心离开巴黎,是今年年初的事。 当时查理周刊遇袭,家门口连续发生枪击和绑架案,加上低效无能的政府,灰暗死寂的冬日城市氛围,冰冷而难以融入的当地圈子,和每况愈下的经济状况和社会治安。让我对巴黎的反感膨胀到了极点。 那时每天早上醒来,习惯性地望向窗外,不由得就升起一种忧郁而烦躁的情绪,因为我还在巴黎,而我暂时还不能走。 那时特别讨厌看到别人把巴黎跟“高大上”“浪漫迷人”联系在一起,因为它对我而言,相当一部分是经常坏的地铁,是加班到深夜的冷清,是去超市扛货练出来的肱二头肌。更不要说那么多随地小便的流浪汉、老是在路上带着猥琐感跟你说“你好”和小阿,和充满尿臊味的地铁站。 也是那时,我尽可能抓住每一个能离开巴黎的机会。我即刻申请了新加坡南洋理工MBA的交换和ESSEC新加坡校区有关于亚洲战略管理的special track,附带一个相关实习。考虑着在今年年底修完硕士课程的所有学分,正式告别法国,回到亚洲工作。 于是,很快,我得到了申请项目的确认。从今年7月起,我会在新加坡。 在巴黎的日子,剩下6个月。 可当离开的日子越发迫近,当巴黎开始春暖花开,当我因为写新的报道、做一千零一业,结识了更多有趣的人,有意思的事,当回忆起过去两年所经历、所获得。 我对巴黎,还是充满了舍不得。 在法国的头半年,一切都很顺遂。我来到理想的学校,意外地拿到人生第一笔,也是唯一一笔奖学金:艾菲尔奖学金。法语进步很快,对当地的饮食、气候、水质也即刻适应,很多人不习惯的奶酪和生肉,倒是很对我胃口;很多人刚开始的大把掉头发现象,也从未在我身上发生。没多久,还遇到了一个当地的男朋友。当时我想,我一定是走在了正确的路上。 然而,进入2014年,一切都变了。 年初被抢,年末被偷,手机、电脑、钱包,全身最值钱的3样,丢了个遍,被抬上过救护车,被法医验过伤,从做笔录到指认抢劫犯,独自去了警局好几次,其中2次,还在最可怕的93省。第一份在法国的实习,找得非常困难,在最迷茫焦虑的23岁生日前2天,毫无预兆地被男朋友分手,本视为死党的朋友,在我最需要她的时刻,连一个举手之劳都不愿意。末了,年底还被传染了水痘,在16平米的小屋里关了快2周,其中好几天,全身痒得睡不着觉,满头是泡,头发也不能好好洗,要不是朋友住得近,时不时帮我从超市捎点菜,估计就要饿死在家中。 毫不夸张地说,有生以来,没这么Drama过。 可也正是2014年,让我蜕变了最多。 若不是那段时间的低谷,我不会对人生产生那么多的思考,也写不出那些励志的文字,我鼓励了别人,其实更是在自我鼓励。若不是长水痘期间,只能独自吞白粥,对于故土美食的思念就不会那么彻骨,那些关于食与爱的感情,也不会呼之欲出了。我也不会发现,写作,是我为之挚爱,可作技能,能为之发展并能给别人带来正面力量的一件事。 若不是遭遇过濒死的状况,我对人生的看法,就不会一夜成熟。 若不是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危险就会来临,任何一天都可能是全剧终,就不会明白,专注眼下 才是最重要的,要拼尽全力让每一个今天都快乐并值得。我们总是容易成为一个结果导向者,可若人生只关注结果,那最后的结局,人人相同,唯一不同的,正是这数十年的经历,其中酸甜苦辣人情冷暖,过得好不好也只有自己知道。那么,何必过分在意别人的眼光,何必计较眼前一城一池的得失,又何必不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不勇敢地做出尝试和改变。结局不可避免,百年之后,你不是你,我不是我,我们又有什么可失去? 当然,2014年,也不尽是灰暗。我去了很多美丽的地方,在巴黎也有了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后来找到了一份满意的实习,学到了很多东西。当经历过这样的一年,在往后的岁月里,遇到更大的风波,我也能自信,可以相对平静地应对。 我感谢我所经历过的苦难,让我成为一个有故事的人。 到了2015年,我想我应该是找到了自己。 一开始,也为归不归和前途问题迷茫,跟很多人聊了之后,才慢慢领悟,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在读书阶段,最要紧的,还是培养一些Hard Skill:语言能力,快速学习能力,某个领域的专业能力,沟通与合作能力,情绪掌控能力。 那些优秀的人,并非取决于职位多高、金钱多少,而在于,对无常的适应力和对人生的掌控力:去哪里都能有不错的生活,不担心哪天万一公司裁员就会饿死,就算一切瞬间乌有,也能重新再来。那种由此而来的淡定,才让人真正佩服。 而当有一天,不再担忧无常,不再畏惧痛苦,不再害怕失去,而是去相信,就算顷刻潦倒,也能东山再起,就算浪迹天涯,也能四海为家,单纯去爱,专注当下,则会自然而然变得温柔而笃定,而这,也就到了内心真正强大之时,也就拥有了真正的自由。 接下来,我签下了第一个个人书籍的出版合同,蹦出做“一千零一业”的想法,希望传递一种“每个人都很普通,每个人又很特别”的价值观,希望受众可以从形形色色的人物故事中,或许找到启发,或许找到共鸣,或许受到鼓舞,希望人们不要再以职位头衔对一个人高下立判,希望人和人之间都能平等相待、互相尊重。也许,在这个功利而浮躁的中国社会里,改变不了什么,影响力也有限,但最起码,我在传达我认为有价值的东西,问心无愧,已是足够。 而我,也在这众多的采访和写作过程中,不断提高着自己的文字功夫,逻辑思考,沟通、语言和信息整理水平。我感谢我所遇到的每一个受访者,即使只有短则十几分钟,长不过2小时的对话,却已经让我学到了很多;我感谢所有支持我的朋友和读者们,没有你们,也就不会有这一个坚持写作的我。 然后,就到了真的要跟巴黎说再见的时候。虽然它有让我深恶痛绝的地方,但不能否认,巴黎在我心里,一直会有一个特殊的位置,伦敦、柏林、罗马、香港、上海……在去过世界不少重要的城市后,唯有巴黎,拥有着挖掘不完的魅力。 走在巴黎的街头,无时不感受到历史的厚重气息,夹杂着不同时代的缩影和延续其中的人文精神。在这里,浸染着一种玫瑰式的生活,艺术,才是决定一切的最高准则。而一座城市,集知识与艺术、时尚于一身,过去是皇室所在地,又坐落于美食起源之国,还很幸运的从未被战火和天灾破坏,它必然会散发出无与伦比的气质,成为人类史上的奇迹。 巴黎,就像是我们传统印象中的法国女人,优雅,高贵,带有与生俱来的骄傲和极具个人风骨的生活美学。 所以,奢侈品产业才会在这里如此繁荣吧,而法国人,正是带着奢侈品的态度做很多事情,将“专注一件事,做到极致”的态度,发挥得淋漓精致,注重家族技艺的传承,骄傲于历史的荣耀,不求速度不求扩张,相信产品够好,就会自下成蹊。 但也因此而过分傲娇,不愿迎接世界快速的变化,难以接受新的东西也拒绝有所改变,缺乏活力,缺乏创造,缺乏进取,在当下许多兴盛且重要的领域,已经处于落后。 这才是我下定决心离开法国的根本原因,我不希望在二十多岁的年纪,留在一个适合养老且处于不断内耗中的国家,我希望有所创造,对社会有所贡献,希望在一个相对自由包容,有规范且治安良好的地方生活,天黑之后在路上用手机,也不需要担惊受怕。 也许新加坡,会是我的归宿吧。 两年了,明天就要登上离开的飞机。有好多话要说,却总是一言难尽,亦不知从何说起,有很多人想见,却总是无论道别地多么隆重,最后也只能化作一句轻描淡写的珍重。 这两年来,一步难,一步佳,有顺有逆,却从未有过差劲的时光。 我不必在一个伟大的城市终老,亦可以汲取其精华,冥冥中注定,我会来到巴黎,而于巴黎来说,我终究只是一个过客。然而它,必定是我人生中很重要的一站,在这里的每一寸记忆,都不会消失,它们会随着我,去到世界的其他地方,走向未来的人生,它们已经,成为了我的一部分。 “假如你有幸年轻时在巴黎生活过,那么你此后一生中不论去到哪里她都与你同在,因为巴黎是一席流动的盛宴”——海明威。 诚然如是,两年一梦,感谢上苍,让我足够幸运。

如需转载,请豆邮联系,并附上以下简介: Windy Ye,90后,祖籍福州,目前为世界游民,暂无定所。法国ESSEC高商工商管理硕士在读,中山大学新闻系毕业,《南方人物周刊》《外滩画报》等自由撰稿人。理性客观的科学爱好者,偶尔夹带文艺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