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来的爱
蝉声喑哑如樯橹之末，势不能穿鲁缟。在这时节，热退如抽丝，是秋季将要来了。赵沉萱穿一件自制的真丝连衣裙，关掉屋里所有的灯，暗里便透着凉意，午后的阳光长长地拖在地板上。她坐在单人沙发里，假装要睡去，但数月前的事又浓浓地袭来，周身活热，心里酸酸地在高速转动。这一切，是荒唐的吗？
那是五月的山中雨后，碧空如洗，四周都壁立千尺，深深的山谷中，风景如画，仿佛老邵氏武侠电影中的假布景。翠绿的山树、娇艳欲滴的杜鹃花，一团一团的如锦绣，掩映在薄雾似的烟云里。她和苏竞二人不知不觉走成了一组，前后都没有别的游客。这之前他们都是普通的同事，没有任何先兆。似乎是她说什么说到： “……我都怕没有人会拉住我。”苏竞走在前面。苏竞却回转过头来，说： “我可以拉住你啊。”他突如其来地伸出手来了。她便伸手过去了。他回过身来拉住她，两个人面对着面，胸前的空气被积压得很薄了，苏竞便放开牵着的手而围到她的身后去抱住她，揽在自己胸前。赵沉萱低下头，微微抖动了一下肩膊，两个人便弹簧般瞬间裂开了。于是他转身继续往前走去，二人仍然一前一后的走着，仿佛没发生刚才的一幕。但是两个人心里都变化了。
赵沉萱没有想到会发生这一幕，但又好像曾经盼着发生；完全意料之外、突如其来，但发生之后又倍感亲切、似乎事情要发生到这一步，是早就知道。心里有好几个层次的意思，有的层次上迷惘了，更深的层次上却豁然开朗——结果却果真如此，却发生到这一步了。但是之前，是没有任何的预兆。
苏竞喜欢她？毫无预兆，叫人心头一热。但是苏竞喜欢谁，并没有人关心的。苏竞不是任何一种万人迷，甚至不是一个普通的优质青年，也不是一个经济适用男，在这硕大的公司里，他没有任何特色。他就是角落里无人会爱他、无人过问他会喜欢谁的少言寡语的男青年罢了。
被人表白、被人明确地喜欢、真实的喜欢，是奢侈的事，但赵沉萱明白，苏竞这一次就是一种这样的表示。对于年近三十岁的赵沉萱，这是一种过于久远、稀罕的体验。这一生中，大约每十年才会发生一次这样的事。初一，英语听说课的同桌是一个小胖子，矮矮的个子，喜欢胡闹，赵沉萱为了教他读英语课文伤透了脑筋；但是有一天晚上做作业，却在生物课本里看到了一张纸条，跟狗啃了一样撕下来的，夹在书里，上面用铅笔写六个字“沉萱我喜欢你”，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了。就凭这像狗啃了一样的格式，她断定这是真实的，而且断定就是小胖子的笔迹。她心里酸甜了一刻，也有些遗憾不是来自于那个优等生，然后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大一，她在一次运动会之后，突然收到了来自羽毛球队友的短信“沉萱，我觉得我很喜欢你，我不知道你看到后会是什么感觉，不要马上拒绝我。……”后面还有一些解释他的紧张和犹豫的话，一条短信能写的字数用尽了。凭这认真的模式，沉萱相信这次是真实的，但是她立即回复：“对不起，我也有喜欢的人，我不能答应你，不好意思，但我们还是好同学。”但两个人不再能是好同学了，后来。后来就不敢再有交流。直到多年后沉萱结婚了，仍然觉得跟他讲话怪怪的，似乎心里有冰块在不停地破碎、流水。尽量不讲了。
也就这么两次了。
表白之前都是有预感的，在心里最深处某个角落。小胖子与她打闹、犯浑，但打闹和犯浑的间隙，会用小眼睛觑她，那小眼睛里饱含的天真调皮，她肯定回应了一个家常的“我还不知道你想什么” “小子”的嘴角笑意。羽毛球队友与她练习时候，膝盖受了伤，她并没有关切地帮忙送去医院、询问病情，但他沉默寡言的眼睛里有一种深藏不露的忧郁，她也许总给予欣赏才子一般的目光。这些事情都很久远了。发生的时候也曾惊心动魄，但拒绝之后便逐渐地烟消云散了。
苏竞呢？苏竞的事也有前科。苏竞在这个大公司的角落里存在，但又似乎不存在。没有人记得他哪天来到公司上班的，没有老板的隆重介绍，也没有一鸣惊人的初期业绩；没有表现出年轻员工的血气方刚、急功近利，也没有运动场上能够艳惊女生的六块腹肌；他不爱读书，对新上映的美国大片也没有自己的独特见解，不会任何乐器，不参加任何聚会。每天大部分时间，便是在自己电脑上下载网络游戏过关升级，与人无尤。因此，也就没有人注意到，他其实有一米七八的黄金身高，精致如白瓷的童颜肌肤、又圆又大明亮如星的眼睛，唇红齿白的长相以及清晰明亮的声音，如果不是跟苏竞长期在一个又臭又长的工程中共事，赵沉萱也从未注意过。
在工作中，沉萱是苏竞的上级。苏竞倒是好脾气，好说话。假如沉萱愿意加班到晚上十二点，苏竞便也做到十二点。至于所做的东西是否令沉萱满意，那就大不见得。但是苏竞脾气好，答应事情很快，愿意加班，虽然加班时候不一定在工作，但也算合作愉快。二人在夜间加班，各自对着各自的电脑。时间太长了，沉萱便拉拉家常，调侃一下苏竞穿的笔直楞正的崭新的老款大号格子衬衫：
“哟，苏竞，今天又穿新衬衫了。”
“哎呀老土呀，我妈给我送来的，我的衣服都是我妈买的，没办法。”
“你可真有意思哈，这么大的人了，衣服都是你妈买？”
“对呀，你这下知道我爸妈把我管得有多严了吧！”
“你来我们公司上班也是你爸妈安排的吗？”
“当然是了，不要问，我从头到脚都是我爸妈安排的，实在是管得太严了，烦死我了都。我要是能摆脱他们就好了。我以前毕业去南都的，我爸妈嫌我跑得太远了，给我抓回来了。”
赵沉萱心里却涌起暗暗的羡慕。隐约听到过苏竞的家庭背景，似乎是一个多年富裕的家。公司里来过不少富家子弟，但是像苏竞这么没特点不表现的，实在就淹没了，也并不被女孩子注意到。看他平日的作风，无论从哪一方面都无法引起人的兴趣。其实，一切都由父母打理了多好，全不似赵沉萱，一切都是靠自己学过来、找过来。
“这样长大的孩子应当很娇贵吧！”赵沉萱在心里想。
“在公司里无人注意的角落男，在家中却是瑰宝。”赵沉萱在心里又想。这是多么大的反差。
“何况家里完全有这种能力去惯着他。”又想。
自己努力奋斗，却不一定能惯着自己。这世界有那么一部分是不由自己把握的，所谓尽人事、听天命。这么想过了，突然觉得，从不惹人注意的苏竞，是因为在另一个世界里，已经是全部目光的焦点了，所以他没觉得不引人注意有什么不适。这要是赵沉萱，就不行；她做主角的机会就只有在社会上。在社会上失败了，对她来说，不行；那就是整个人生都失败了。要是没有人注意她。
苏竞平时在公司常是没有什么活做，于是他偷偷在自己电脑上打着游戏。一场游戏毕，又觉得有点愧疚，偷偷的用又大又圆的眼睛斜着瞄一瞄各处、各人都在做什么，有无人注意到他。有时候瞄来瞄去，不小心就被正在走廊里走动的赵沉萱看到，沉萱便直看着他问：“苏竞，睁着个大眼睛瞪来瞪去干什么，闲的慌？”苏竞便迅速转过头去坐直了身板正对着电脑，嘴里咕哝着：“你快不要嚷啊，我可没有瞪你，你不要陷害我。”但如果当时正好有事，沉萱便笑盈盈说：“苏竞，你手边没事吧？我这里有一个任务正好你做一下。”苏竞也迅速转过头去坐直了身板正对着电脑说：“好你传给我吧，我没事！”对于这样的人，赵沉萱找不出理由苛责他，但也实在看不到他要长进的影子。在社会上，这样的人赵沉萱是不愿意多花一秒钟去看他、去记住他的；相信很多人也是。
又一次，两人在聊天，聊到了较为深入的内容。赵沉萱闲闲问：
“有女朋友了吗？”
“再别提了，我爸都给我安排好了，我想有什么用啊？”
“爱情这个事不是等待，而是事在人为，如果你不去做，就什么都发生不了。你不去做，你的爱情就发生不了。”赵沉萱想调侃他多讲讲自己心底的感情。她相信像苏竞这样简单的大男孩，心里是有感情的，你去真诚问他他应该也会讲的。
“你不了解我爸妈。你的人生经验对我都没用。我有一个喜欢的女孩，是我初中的同学，”说到这里苏竞的语气有一些激动，但是他轻轻烦恼了一下，就说，“但是没用，完全没用。我爸都给我安排好了。”
“有爸爸安排也很幸福啊，你喜欢对方吗？”
“我喜不喜欢重要吗？他们喜欢就行了。反正我家的事情都不由我说了算。”
“哈哈哈，你可真有意思，难怪每天都有闲情逸致打游戏，原来大事都已经妥当了。”
“你就笑话我吧，我哪儿能像你？在我爸妈眼里我就是没出息，没有话语权，我家是个封建专制家庭，我实在什么事都做不了主，说不上话，我的聪明才智只能用来打游戏。”
“父母年龄总会变大，你总会变成家里的大人，他们终会变成老人。他们逐渐会变得听你的。有些想法可以坚持。”这还是赵沉萱的人生经验。
“做梦吧就，在我家不可能。”
谈话时候听上去，他似乎觉得自己完全没有了希望的样子。难道在杜鹃山，他突然改变了主意？是赵沉萱的话影响了他的想法吗？那天下午出山后，已经是午后四点，乌云突然压得天地一片黑，还没有走到汽车站，豆大的雨点就敲下来了。敲在两个人头上，像是要把两个人敲打成粉末。苏竞又拉住赵沉萱的袖子，嚷道：“要不跟我打车去我爷爷家吧，不远。”眼看天上风云难测，俄顷电闪雷鸣，赵沉萱不假思索便跟在苏竞屁股后面跑进了一辆出租车。
汽车疾驰在骤雨中，车窗外烟雨迷蒙，什么也看不淸，只听到车轮驶过大水面哗地一声又一声。十来分钟的功夫，车停在一栋中式小楼门口，似乎是山里的隐居别墅。苏竞回头说：“我爷爷住在这儿，我们上去避避雨吧。”走进门厅，竟是一间雅致大方的山林别墅，有宽阔的过厅、走廊，不同形制的客厅，陈设着大大小小的盆栽山野植物，又有各类飞机、战斗机的模型或挂在墙上、或摆在桌上，钓鱼竿斜挂在墙上，还有各式挂毯、毛皮，有的随意、有的考究地挂在墙壁上、走廊的壁龛里或者餐桌上。基础装修很考究，似乎是美式风格，木皮已经磨出了底色，石板也磨得光亮，而表面装修则很随意，彰显着主人的落拓从容。从过厅里大相框的人物和浮雕陈设，赵沉萱已经明白这别墅的主人，如无意外，就是北翼航空公司的董事长。北翼航空的航线是沉萱出差经常乘坐的，那些标志、招贴、灰蓝与白色的大面积使用，给她印象深刻；作为北方最大的私有航空公司，服务和宣传也异常别致，沉萱给它很高的评价。但是她并没有注意过这航空公司的董事长，似乎是姓苏的，并且从照片里的人物看，眉目确实与苏竞这小子是相像的。苏竞看看她，眨巴着大眼睛，周身居然抖出一丝懂事的风采，说：“去看看我爷爷在干啥。”
她便跟着苏竞，进入了一间似乎可以称为书房的大房间。一个高大、须发灰白但剪裁整齐的老人，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手持放大镜在看桌上的图表。苏竞叫声：“爷爷。”老人抬起头来，看上去有六十多岁，身板笔挺，穿着西裤和衬衫，精神矍铄，一脸喜色：“苏竞啊，你爸爸正打电话找你呢，你去哪里玩儿了？”苏竞说：“去爬山了。不要告诉他我在这里啊，他又烦我了。”爷爷抬头看到苏竞身后的赵沉萱，突然明白了什么，又看着苏竞笑道：“苏竞啊苏竞，你终于交女朋友了啊？”苏竞兀自翻着大缸里的画卷，找着什么，并不搭话，似乎不敢承认；老头又看赵沉萱，似在询问。赵沉萱当时竟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露出一丝浅浅的笑来，默认了。爷爷不禁喜上眉梢，高声笑道：“你的爸爸妈妈总是说儿子笨，哈，不会找女朋友，帮你找啊找，安排相亲，找了这么些年，这里那里的，不满意！原来我苏竞是有主意的啊。”又以极高的效率和信息量扫了赵沉萱一眼，对苏竞说：“我看很好啊，苏竞，我看很好啊，哈哈。你们去玩儿吧，我不跟你爸爸说！”苏竞见此情景，喜从中来，立即转身拉着赵沉萱的手跑了出来。
手被苏竞牵着，心里充满了复杂的情感。她其实已经有男友了！这不是矛盾吗？她的感情曾让她历经艰险、破釜沉舟、跌宕起伏、痛彻心扉，她被上帝揍了又揍，这些故事只是没有让同事知道，这是她自己的境遇而已，与工作无关。那方才为何又点头呢？是因为苏家，这样的天真，这样的诚恳，这样的富有，这样的慷慨；这样的健全，这样的隐秘，这样的矜贵，这样的丰盛！赵沉萱一时之间，被这一处境击昏了头脑。一天之前，苏竞还是公司里笨头笨脑、无人搭理的角落男，做事不勤恳、处理工作又不灵光，没有人与他攀附人际关系，被众人忘记了的男青年；转眼今日，手指手心接触到的，身边长身玉立的，便是一个身高八尺、面如冠玉、软语温存、值得信赖的男友——或者也可以说，未婚夫了。这转变，只在乎方才在那间突然闯入的书房里、老人威严殷切的眼神询问之下、赵沉萱不由自主的一个低头。而这一低头，让赵沉萱的心里陷入了复杂地搅拌。因为，方才的一低头，是确确实实地自己的心意。
苏竞显得喜悦极了，他握着沉萱的手的手指尖震动着，或许浑身的每一寸肌肤都震动着。沉萱居然答应他？这他其实并未想到。在山里的询问，沉萱是甩开了的，但是又不确切；她只是一个挣扎，可以看做是女性的本能反应吧？而方才，在家长面前，她确是答应下来了的。那就是合法的了吧？！那她就是认真地答应了。于是他一刻不放松地握着沉萱的手，拉着她到处走，但是克制着自己的冲动，不敢再去抱住她的肩膊。
次日二人回到公司，还是一如既往地工作。苏竞心里充满着甜蜜、激动；而沉萱却心里乱极了。下班前，苏竞发来一条消息：“我想晚上请你一起吃饭。”沉萱却回复：“不行，我晚上有事。”其实沉萱当然没别的事，只是与男友约了吃饭。
下班后，赵沉萱赴约。男友看她神色异常，便询问：“今天不开心啊？早知道不选今天了。我有礼物送给你呢。”沉萱用眼神问是什么？男友紧张地打开一个纸盒子，原来是一枚绿翡翠葫芦。沉萱破忧为笑：“干嘛送我一只葫芦？这怎么戴啊？！现在哪有人戴葫芦，好老土。”男友转喜为忧：“你喜欢翡翠嘛，不喜欢葫芦？我倒觉得葫芦形很经典的。我们准备要结婚了，我希望你能幸福。”沉萱情绪激动，几欲落泪，心绪矛盾地把翡翠葫芦收起来，嘴角咧了咧表示笑容。
苏竞怀着狐疑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在杜鹃山发生的一幕，在爷爷家发生的一幕，牵了一天的手，伴随着后来再也没有重现的一日日，他也便撒开了手了。没有就没有吧，反正多少年也是这么过来了。只是回家又要受到嘲笑了。只是再见到赵沉萱，即使瞪着她，她也不会再走过来问他是否有事做；即使他转过身坐直了身子面对着电脑，也不会给他安排任何事情。他关掉电脑正欲抬屁股走人，却发现赵沉萱站在身后，他瞪着又大又圆的眼睛，一眼的清澈见底，似乎在说：“我并没有得罪你啊。”赵沉萱却不再与他对望，而是像没看到他一般，笑盈盈递过来一张请柬。
这个夏天，赵沉萱结婚了。
那是五月的山中雨后，碧空如洗，四周都壁立千尺，深深的山谷中，风景如画，仿佛老邵氏武侠电影中的假布景。翠绿的山树、娇艳欲滴的杜鹃花，一团一团的如锦绣，掩映在薄雾似的烟云里。她和苏竞二人不知不觉走成了一组，前后都没有别的游客。这之前他们都是普通的同事，没有任何先兆。似乎是她说什么说到： “……我都怕没有人会拉住我。”苏竞走在前面。苏竞却回转过头来，说： “我可以拉住你啊。”他突如其来地伸出手来了。她便伸手过去了。他回过身来拉住她，两个人面对着面，胸前的空气被积压得很薄了，苏竞便放开牵着的手而围到她的身后去抱住她，揽在自己胸前。赵沉萱低下头，微微抖动了一下肩膊，两个人便弹簧般瞬间裂开了。于是他转身继续往前走去，二人仍然一前一后的走着，仿佛没发生刚才的一幕。但是两个人心里都变化了。
赵沉萱没有想到会发生这一幕，但又好像曾经盼着发生；完全意料之外、突如其来，但发生之后又倍感亲切、似乎事情要发生到这一步，是早就知道。心里有好几个层次的意思，有的层次上迷惘了，更深的层次上却豁然开朗——结果却果真如此，却发生到这一步了。但是之前，是没有任何的预兆。
苏竞喜欢她？毫无预兆，叫人心头一热。但是苏竞喜欢谁，并没有人关心的。苏竞不是任何一种万人迷，甚至不是一个普通的优质青年，也不是一个经济适用男，在这硕大的公司里，他没有任何特色。他就是角落里无人会爱他、无人过问他会喜欢谁的少言寡语的男青年罢了。
被人表白、被人明确地喜欢、真实的喜欢，是奢侈的事，但赵沉萱明白，苏竞这一次就是一种这样的表示。对于年近三十岁的赵沉萱，这是一种过于久远、稀罕的体验。这一生中，大约每十年才会发生一次这样的事。初一，英语听说课的同桌是一个小胖子，矮矮的个子，喜欢胡闹，赵沉萱为了教他读英语课文伤透了脑筋；但是有一天晚上做作业，却在生物课本里看到了一张纸条，跟狗啃了一样撕下来的，夹在书里，上面用铅笔写六个字“沉萱我喜欢你”，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了。就凭这像狗啃了一样的格式，她断定这是真实的，而且断定就是小胖子的笔迹。她心里酸甜了一刻，也有些遗憾不是来自于那个优等生，然后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大一，她在一次运动会之后，突然收到了来自羽毛球队友的短信“沉萱，我觉得我很喜欢你，我不知道你看到后会是什么感觉，不要马上拒绝我。……”后面还有一些解释他的紧张和犹豫的话，一条短信能写的字数用尽了。凭这认真的模式，沉萱相信这次是真实的，但是她立即回复：“对不起，我也有喜欢的人，我不能答应你，不好意思，但我们还是好同学。”但两个人不再能是好同学了，后来。后来就不敢再有交流。直到多年后沉萱结婚了，仍然觉得跟他讲话怪怪的，似乎心里有冰块在不停地破碎、流水。尽量不讲了。
也就这么两次了。
表白之前都是有预感的，在心里最深处某个角落。小胖子与她打闹、犯浑，但打闹和犯浑的间隙，会用小眼睛觑她，那小眼睛里饱含的天真调皮，她肯定回应了一个家常的“我还不知道你想什么” “小子”的嘴角笑意。羽毛球队友与她练习时候，膝盖受了伤，她并没有关切地帮忙送去医院、询问病情，但他沉默寡言的眼睛里有一种深藏不露的忧郁，她也许总给予欣赏才子一般的目光。这些事情都很久远了。发生的时候也曾惊心动魄，但拒绝之后便逐渐地烟消云散了。
苏竞呢？苏竞的事也有前科。苏竞在这个大公司的角落里存在，但又似乎不存在。没有人记得他哪天来到公司上班的，没有老板的隆重介绍，也没有一鸣惊人的初期业绩；没有表现出年轻员工的血气方刚、急功近利，也没有运动场上能够艳惊女生的六块腹肌；他不爱读书，对新上映的美国大片也没有自己的独特见解，不会任何乐器，不参加任何聚会。每天大部分时间，便是在自己电脑上下载网络游戏过关升级，与人无尤。因此，也就没有人注意到，他其实有一米七八的黄金身高，精致如白瓷的童颜肌肤、又圆又大明亮如星的眼睛，唇红齿白的长相以及清晰明亮的声音，如果不是跟苏竞长期在一个又臭又长的工程中共事，赵沉萱也从未注意过。
在工作中，沉萱是苏竞的上级。苏竞倒是好脾气，好说话。假如沉萱愿意加班到晚上十二点，苏竞便也做到十二点。至于所做的东西是否令沉萱满意，那就大不见得。但是苏竞脾气好，答应事情很快，愿意加班，虽然加班时候不一定在工作，但也算合作愉快。二人在夜间加班，各自对着各自的电脑。时间太长了，沉萱便拉拉家常，调侃一下苏竞穿的笔直楞正的崭新的老款大号格子衬衫：
“哟，苏竞，今天又穿新衬衫了。”
“哎呀老土呀，我妈给我送来的，我的衣服都是我妈买的，没办法。”
“你可真有意思哈，这么大的人了，衣服都是你妈买？”
“对呀，你这下知道我爸妈把我管得有多严了吧！”
“你来我们公司上班也是你爸妈安排的吗？”
“当然是了，不要问，我从头到脚都是我爸妈安排的，实在是管得太严了，烦死我了都。我要是能摆脱他们就好了。我以前毕业去南都的，我爸妈嫌我跑得太远了，给我抓回来了。”
赵沉萱心里却涌起暗暗的羡慕。隐约听到过苏竞的家庭背景，似乎是一个多年富裕的家。公司里来过不少富家子弟，但是像苏竞这么没特点不表现的，实在就淹没了，也并不被女孩子注意到。看他平日的作风，无论从哪一方面都无法引起人的兴趣。其实，一切都由父母打理了多好，全不似赵沉萱，一切都是靠自己学过来、找过来。
“这样长大的孩子应当很娇贵吧！”赵沉萱在心里想。
“在公司里无人注意的角落男，在家中却是瑰宝。”赵沉萱在心里又想。这是多么大的反差。
“何况家里完全有这种能力去惯着他。”又想。
自己努力奋斗，却不一定能惯着自己。这世界有那么一部分是不由自己把握的，所谓尽人事、听天命。这么想过了，突然觉得，从不惹人注意的苏竞，是因为在另一个世界里，已经是全部目光的焦点了，所以他没觉得不引人注意有什么不适。这要是赵沉萱，就不行；她做主角的机会就只有在社会上。在社会上失败了，对她来说，不行；那就是整个人生都失败了。要是没有人注意她。
苏竞平时在公司常是没有什么活做，于是他偷偷在自己电脑上打着游戏。一场游戏毕，又觉得有点愧疚，偷偷的用又大又圆的眼睛斜着瞄一瞄各处、各人都在做什么，有无人注意到他。有时候瞄来瞄去，不小心就被正在走廊里走动的赵沉萱看到，沉萱便直看着他问：“苏竞，睁着个大眼睛瞪来瞪去干什么，闲的慌？”苏竞便迅速转过头去坐直了身板正对着电脑，嘴里咕哝着：“你快不要嚷啊，我可没有瞪你，你不要陷害我。”但如果当时正好有事，沉萱便笑盈盈说：“苏竞，你手边没事吧？我这里有一个任务正好你做一下。”苏竞也迅速转过头去坐直了身板正对着电脑说：“好你传给我吧，我没事！”对于这样的人，赵沉萱找不出理由苛责他，但也实在看不到他要长进的影子。在社会上，这样的人赵沉萱是不愿意多花一秒钟去看他、去记住他的；相信很多人也是。
又一次，两人在聊天，聊到了较为深入的内容。赵沉萱闲闲问：
“有女朋友了吗？”
“再别提了，我爸都给我安排好了，我想有什么用啊？”
“爱情这个事不是等待，而是事在人为，如果你不去做，就什么都发生不了。你不去做，你的爱情就发生不了。”赵沉萱想调侃他多讲讲自己心底的感情。她相信像苏竞这样简单的大男孩，心里是有感情的，你去真诚问他他应该也会讲的。
“你不了解我爸妈。你的人生经验对我都没用。我有一个喜欢的女孩，是我初中的同学，”说到这里苏竞的语气有一些激动，但是他轻轻烦恼了一下，就说，“但是没用，完全没用。我爸都给我安排好了。”
“有爸爸安排也很幸福啊，你喜欢对方吗？”
“我喜不喜欢重要吗？他们喜欢就行了。反正我家的事情都不由我说了算。”
“哈哈哈，你可真有意思，难怪每天都有闲情逸致打游戏，原来大事都已经妥当了。”
“你就笑话我吧，我哪儿能像你？在我爸妈眼里我就是没出息，没有话语权，我家是个封建专制家庭，我实在什么事都做不了主，说不上话，我的聪明才智只能用来打游戏。”
“父母年龄总会变大，你总会变成家里的大人，他们终会变成老人。他们逐渐会变得听你的。有些想法可以坚持。”这还是赵沉萱的人生经验。
“做梦吧就，在我家不可能。”
谈话时候听上去，他似乎觉得自己完全没有了希望的样子。难道在杜鹃山，他突然改变了主意？是赵沉萱的话影响了他的想法吗？那天下午出山后，已经是午后四点，乌云突然压得天地一片黑，还没有走到汽车站，豆大的雨点就敲下来了。敲在两个人头上，像是要把两个人敲打成粉末。苏竞又拉住赵沉萱的袖子，嚷道：“要不跟我打车去我爷爷家吧，不远。”眼看天上风云难测，俄顷电闪雷鸣，赵沉萱不假思索便跟在苏竞屁股后面跑进了一辆出租车。
汽车疾驰在骤雨中，车窗外烟雨迷蒙，什么也看不淸，只听到车轮驶过大水面哗地一声又一声。十来分钟的功夫，车停在一栋中式小楼门口，似乎是山里的隐居别墅。苏竞回头说：“我爷爷住在这儿，我们上去避避雨吧。”走进门厅，竟是一间雅致大方的山林别墅，有宽阔的过厅、走廊，不同形制的客厅，陈设着大大小小的盆栽山野植物，又有各类飞机、战斗机的模型或挂在墙上、或摆在桌上，钓鱼竿斜挂在墙上，还有各式挂毯、毛皮，有的随意、有的考究地挂在墙壁上、走廊的壁龛里或者餐桌上。基础装修很考究，似乎是美式风格，木皮已经磨出了底色，石板也磨得光亮，而表面装修则很随意，彰显着主人的落拓从容。从过厅里大相框的人物和浮雕陈设，赵沉萱已经明白这别墅的主人，如无意外，就是北翼航空公司的董事长。北翼航空的航线是沉萱出差经常乘坐的，那些标志、招贴、灰蓝与白色的大面积使用，给她印象深刻；作为北方最大的私有航空公司，服务和宣传也异常别致，沉萱给它很高的评价。但是她并没有注意过这航空公司的董事长，似乎是姓苏的，并且从照片里的人物看，眉目确实与苏竞这小子是相像的。苏竞看看她，眨巴着大眼睛，周身居然抖出一丝懂事的风采，说：“去看看我爷爷在干啥。”
她便跟着苏竞，进入了一间似乎可以称为书房的大房间。一个高大、须发灰白但剪裁整齐的老人，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手持放大镜在看桌上的图表。苏竞叫声：“爷爷。”老人抬起头来，看上去有六十多岁，身板笔挺，穿着西裤和衬衫，精神矍铄，一脸喜色：“苏竞啊，你爸爸正打电话找你呢，你去哪里玩儿了？”苏竞说：“去爬山了。不要告诉他我在这里啊，他又烦我了。”爷爷抬头看到苏竞身后的赵沉萱，突然明白了什么，又看着苏竞笑道：“苏竞啊苏竞，你终于交女朋友了啊？”苏竞兀自翻着大缸里的画卷，找着什么，并不搭话，似乎不敢承认；老头又看赵沉萱，似在询问。赵沉萱当时竟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露出一丝浅浅的笑来，默认了。爷爷不禁喜上眉梢，高声笑道：“你的爸爸妈妈总是说儿子笨，哈，不会找女朋友，帮你找啊找，安排相亲，找了这么些年，这里那里的，不满意！原来我苏竞是有主意的啊。”又以极高的效率和信息量扫了赵沉萱一眼，对苏竞说：“我看很好啊，苏竞，我看很好啊，哈哈。你们去玩儿吧，我不跟你爸爸说！”苏竞见此情景，喜从中来，立即转身拉着赵沉萱的手跑了出来。
手被苏竞牵着，心里充满了复杂的情感。她其实已经有男友了！这不是矛盾吗？她的感情曾让她历经艰险、破釜沉舟、跌宕起伏、痛彻心扉，她被上帝揍了又揍，这些故事只是没有让同事知道，这是她自己的境遇而已，与工作无关。那方才为何又点头呢？是因为苏家，这样的天真，这样的诚恳，这样的富有，这样的慷慨；这样的健全，这样的隐秘，这样的矜贵，这样的丰盛！赵沉萱一时之间，被这一处境击昏了头脑。一天之前，苏竞还是公司里笨头笨脑、无人搭理的角落男，做事不勤恳、处理工作又不灵光，没有人与他攀附人际关系，被众人忘记了的男青年；转眼今日，手指手心接触到的，身边长身玉立的，便是一个身高八尺、面如冠玉、软语温存、值得信赖的男友——或者也可以说，未婚夫了。这转变，只在乎方才在那间突然闯入的书房里、老人威严殷切的眼神询问之下、赵沉萱不由自主的一个低头。而这一低头，让赵沉萱的心里陷入了复杂地搅拌。因为，方才的一低头，是确确实实地自己的心意。
苏竞显得喜悦极了，他握着沉萱的手的手指尖震动着，或许浑身的每一寸肌肤都震动着。沉萱居然答应他？这他其实并未想到。在山里的询问，沉萱是甩开了的，但是又不确切；她只是一个挣扎，可以看做是女性的本能反应吧？而方才，在家长面前，她确是答应下来了的。那就是合法的了吧？！那她就是认真地答应了。于是他一刻不放松地握着沉萱的手，拉着她到处走，但是克制着自己的冲动，不敢再去抱住她的肩膊。
次日二人回到公司，还是一如既往地工作。苏竞心里充满着甜蜜、激动；而沉萱却心里乱极了。下班前，苏竞发来一条消息：“我想晚上请你一起吃饭。”沉萱却回复：“不行，我晚上有事。”其实沉萱当然没别的事，只是与男友约了吃饭。
下班后，赵沉萱赴约。男友看她神色异常，便询问：“今天不开心啊？早知道不选今天了。我有礼物送给你呢。”沉萱用眼神问是什么？男友紧张地打开一个纸盒子，原来是一枚绿翡翠葫芦。沉萱破忧为笑：“干嘛送我一只葫芦？这怎么戴啊？！现在哪有人戴葫芦，好老土。”男友转喜为忧：“你喜欢翡翠嘛，不喜欢葫芦？我倒觉得葫芦形很经典的。我们准备要结婚了，我希望你能幸福。”沉萱情绪激动，几欲落泪，心绪矛盾地把翡翠葫芦收起来，嘴角咧了咧表示笑容。
苏竞怀着狐疑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在杜鹃山发生的一幕，在爷爷家发生的一幕，牵了一天的手，伴随着后来再也没有重现的一日日，他也便撒开了手了。没有就没有吧，反正多少年也是这么过来了。只是回家又要受到嘲笑了。只是再见到赵沉萱，即使瞪着她，她也不会再走过来问他是否有事做；即使他转过身坐直了身子面对着电脑，也不会给他安排任何事情。他关掉电脑正欲抬屁股走人，却发现赵沉萱站在身后，他瞪着又大又圆的眼睛，一眼的清澈见底，似乎在说：“我并没有得罪你啊。”赵沉萱却不再与他对望，而是像没看到他一般，笑盈盈递过来一张请柬。
这个夏天，赵沉萱结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