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花瓷与江南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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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在人的记忆中无疑是有色彩的,从唐宋到明清的这段历史,应当是黄褐色的,像田野上失落的陈年麦秸堆,像书柜底胶结成块的线装书,生命的形态尚在,却朽蚀已久,耐不得翻动。而从旧石器到春秋时代那一段更为漫长的历史,该是黝黑的,松软的,虽处处瞥见灵光闪烁,幽岚浮动,然终难窥测全貌,恰如可望而不可即的遥远的神秘夜空。至于从我们眼皮底下刚刚逝去的那段历史,则是青灰色的。依旧留有生命倾泻过后的余色和余温,像屋角刚剖开的湿润的青色竹篾,又像脱水未久尚有血色涌动的青色鱼鳞……
现代人现在走进周庄、同里这些江南古镇,努力翻检着的,正是这段青灰色的历史。它之所以是青灰色的,自然也与中国最后的农耕社会文化有关。水是青色的,这是亘古以来的自然色彩。水稻是青色的。江南田野上这种更雄浑更壮美的青色流体,已经在人类不竭的劳作中奔流了七千余年。年年春天出现在田野上的菜花、紫云英花,黄色的大块流动,紫色的大块流动,似乎也是为了衬托天空那种永恒的浩瀚青色。村庄是青灰色的,那高高低低、错落有致的黛色屋脊,不就是周边青色的绵延和凝聚吗?
在这个业已逝去的青色世界中,历史留取了最美的两样——青花瓷和江南女子。在画家的笔下,二者经常同时出现。我在同里看过徐海鸥的画展:《少女》中,梳单辫,穿蓝白两色相拼衫的少女,与放置在她身后的旧木凳上的绘有山水景物的青花瓷罐。在画面中几乎占有同等的分量。《农家女》中,低头扣青色襟衫的年轻女子占了主要位置,可在她身后的木桌上,依旧有一只浅浅的青边碗。《月到中秋》这一题材,似乎为画家提供了画青花瓷的良机。盛着藕、莲蓬这些时令佳肴的青花大盆占了主要地位,而在旁边,忙中得闲、轻挽发髻的青衣主妇另一手中端着的还是青花碗。
自然是美的组合,清新、典雅的组合,但绝不仅限于此,而是有着深层的思索,非同一般的含义。青花瓷和江南女子,画家在有意无意间似乎捕捉到了其间更多的内在的神秘联系。
首先,二者的美都是普通的、简单的、日常的。青花瓷大多是日常用品:青花大盆、青花罐,厚底厚沿,普通的器形,看来不像是做摆设用的。青花不像祭红,红得耀眼、刚烈,它清清淡淡的。同样,女子也都是普通女子。纤瘦的少女,体态上还未脱尽孩童时代的笨拙和幼稚。圆润的少女,娇嗔中竟然有初生牛犊般的执拗,一旦她们成熟,种种笨拙执拗都蜕尽,羽化成轻盈、匀称,那也正是我们在江南常见的偏于单薄的女子,柔弱,秀气。只是秀气,称不上美女,也没必要冠之“美女”。同样,场景也都是日常场景:穿衣,抚发,下楼……画家选取的都是流动于日常生活中的瞬间片刻,连一个刻意安排的姿势都没有。
其次,二者的美都是内敛的、耐看的。内敛,那是古瓷鉴别上的专用词。新瓷火光耀眼,釉色芜杂。唯有古瓷,多少世纪的流逝,多少次的使用擦洗,才使它们温润如玉,美色内敛。江南女子又何尝不是如此。世世代代田间地头、家里家外地操劳,偏于柔弱的身体承受着比北方女子更为艰苦的水田劳作。更为困厄的生存处境造就了她们的柔顺,也造就了她们的细密、坚韧。在那些青色的画面里,青花瓷和江南女子总是静静对照。反射着异乎寻常的美。这些爱穿青白两色相拼衫的女子,在阴影中不见眼泪,不见绝望,即便抑郁也同烛火,飘过来,飘过去,淡淡的易于消散。
青花瓷和江南女子之间充满了神秘暗合,充满了暗示与张力。如同青花瓷一般的江南女子,或者如同江南女子一般的青花瓷。正过来反过去互相形容,都是合适的,都意味无穷。如果你再能想到瓷器中的“天清一色,肇端于宋代”,而宋代也正是对女性从较为宽松走向严密的变化时期(宋代起要求女子缠足),对这二者的起源、发展,以及其间的互为影响的变迁,你就会更觉得神秘莫测了。
在江南田野上现存的古镇,风火墙依旧,格子窗依旧,墙下的阴影依旧,然而墙内的生活早已不存。现代人再去其间漫游。寻找一种不再存在的生活,对于农耕时代的那种安静,并非安逸,然而却有更多的精神耐力支持的生活,现代人有着一种复杂的难以道尽的怀念。为此,我们应该感谢画家,他为现代人留下了那些弥足珍贵的美丽画面,尽管至此他已给自己的这一个系列暂时画上句号。
作为江南的儿女,过去生活积压太多。一泻为快的时期已经过去,缠绕不已的青灰色的梦终会消逝在记忆的深处。
加快追求的脚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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