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型小说——人间眼泪
 |
悟空在老君的八卦炉中整整炼了七七四十九天。毕竟是凡间的妖精哪里受得了这般煎熬？他想自己恐怕是要殒命在此了，于是哭出来两行热泪。其中一滴竟从炉中的通风孔落了出来，像一颗流星划过天际，它想逃离这个烈焰地狱。在天宫没头没脑的撞击了几根擎天的柱子后，它径直下落。
人间，还是这个人间。
草儿是人间的一位女士。她患有一种奇怪的疾病。她正在一所大医院里就诊。医生问询完她的病情后也觉得不可思议。鉴于她无论多么悲伤也始终无法哭出来的病，在排除了精神因素外。只能给她确诊为泪腺萎缩症。草儿本是敏感且多愁的女士，这样的状况令她十分的苦恼。吃了多少的药，扎了多少的针却未见有任何起色。这一次，她依旧失望的走出了医院。她是有多羡慕那些可以失声痛哭的人，哪怕是在电视或小说里看到那些描写哭的场面她都要反复的看了又看。那一定是很过瘾的事儿吧？不用把这些糟糕的情绪深埋于心，不用去向任何人倾诉。只要找个地方呜呜咽咽的哭一次，让泪水洗刷干净她的身体。她就可以重新给人一种新鲜美好的样子，不枉这美丽年华在轮回的四季中毫无保留的绽放。
悟空的那滴眼泪还在继续的坠落。
那是在她走向海边准备结束自己生命的时候，这滴泪终于找到了落地点。它像浪花一样拍在了草儿的胸口，然后就碎了。草儿伫立在浅滩，打了一个激灵。是什么？它比海浪的温度稍高了一些。她感觉有什么东西进入了她的身体。草儿在那滴泪落下的地方用手擦拭后又放在嘴里尝了尝，是咸的。有海浪也有血液的味道。大海继续在风中怒吼着，天空把海的边线压成了铁青色。礁石嶙峋如同一桩桩没有答案的往事永远停留在她的记忆中搬挪不动。四下无人，只有飞鸟上下翻飞，仿佛要欣赏一场迟演的戏剧。草儿绝望的蹲了下来，自杀是需要勇气的。她用这样卑微的姿势去迎接死神的到来，这该是她人生中最后的样子。她想着想着，居然有泪水从她的眼眶中滚落，顺着脸颊一直流到了海水里。草儿像是发现了自己孕育出了新的生命一般，急忙用手捧起这些泪珠儿。又用朦胧的双眼仔细的看看这到底是个什么精灵？是泪！这就是她梦寐已久的人间的眼泪。那些落入水中的泪与海水混合在了一起，霎时这片方才还在怪力乱神的海没有了翻云覆雨，成为风平浪静的一片蔚蓝。草儿还看到那些不远处的礁石，此刻全部熊熊燃烧了起来，火光冲天。也就是一瞬间，就被烧了个净光。那些往事也仿佛在这个时间里统统被付之一炬。
草儿回到了她往常的生活中。这变化是天意。欣喜接受即可。
草儿有几个好朋友。他们知道了她的故事。但没人知道那滴从天而降的眼泪是悟空的。是一个斗士最后的绝望之笔。
酒吧里草儿的朋友喝完了杯里的酒。感情上的失败令这位朋友痛不欲生。她边喝边说边说边哭。草儿安静的听着，眼泪也流了下来。她们拥抱在一起，酒吧顿时亮如白昼。那些空荡的酒杯里开始燃起了火焰。所有的人都呆若木鸡的看着这一切。朋友放开了草儿，怔怔的问：发生什么事了？我这是怎么了？我怎么无耻的对你流泪了？没有什么事可以让我哭泣！她忘记了她的故事，匆忙结账后扬长而去。剩下草儿对着逐渐暗淡下来的酒吧和桌子上所剩无几的酒。草儿拨通了她男友的电话：喂，夜色酒吧。过来接我一下吧。我好像喝的有点多了。
草儿的男朋友是一家外企的管理人员，为人亲和办事干练。草儿在他的身边有深切的安全感。觉得这是一个可以托付终生的人。只是有一点在旁人看来美中不足的地方，就是他特别容易流泪。一件没有什么可伤感的事都能让他哭上一会儿。有时在卧室有时在卫生间，总是在一个人的时候，他就像一个装满水的竹筐，淅淅沥沥的打湿周围所有的东西。过去草儿却特别的羡慕他，这简直就是一种超能力呀！
男友接到了她，从那天开始。男友就不哭了。像她的那个女友一样。再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触及到他的内心。从他深褐色的瞳孔里，草儿可以看见一团燃烧的火焰。他整个人更加的明亮了。总都有一种使不完的力量。这让他在职场里无往不胜。升职加薪，前途一片光明。现在，他的口头禅只有一个：切！这有什么可哭的！？
草儿受了委屈，他说这个；草儿有了困难，他还说这个。是的，他的世界里没有水只有火。燃烧不尽的火，可以烘干所有的眼泪。可以给所有人最大的希望。
草儿再也不羡慕他了。哪怕他再说要驾着五彩祥云去迎娶她，也不能令她感动。他成了一个符号，那个符号的上端坚硬的跳动着有时候像一段枯枝有时候像一把插进牛排的叉子。是的，大家都在那天之后变了，变成了自己希望的样子。可这真的就是大家希望的样子吗？ 草儿经常会想起过去的日子，那个不会哭泣的姑娘和她周围会哭会笑的人。至少，我现在懂的怎么去流泪了。这是多么的难能可贵！青草是靠水来滋养的，人是靠情绪来滋养的。草儿不能想象如果没有了水，她是不是又将回到那个干裂的大地，那个一片荒蛮的时代，无法回应的世界是宇宙中的黑洞。深不见底无边无际。吞噬掉了她的一切，包括日渐苍老的容貌渐行渐远的生命。
火在人间肆意蔓延着，就像瘟疫一样。从草儿的周围开始，很快遍布了她的家庭，单位，街道，社区最后是整个城市。
婴儿诞生的时候是安静的，葬礼也是安静的。人们有条不紊的进行着自己的一切，在草儿看来他们活像是流水线上的一件件工业产品。从组装到出厂最后运输到他们该去的地方。
草儿的眼泪越流越多，甚至不能安全的在家里安全的看完一部电影，不能顺利的读完一本小说。她要防止触电带来的危险，她已经看不清书中那些充满情感思考的文字。
在草儿的眼中，她能清晰的看见所有人的胸口或着瞳孔中都有一团火焰。这火焰昂首挺胸视死如归的站在那里，就像信仰一样。尚未被感染的人群只能选择往这堆火中投柴或者远远躲开，但绝对不可以触动那些火，否则烧伤一定是从现在开始。
世界逐步被分为了两个阶层，一个是藏在角落中可以自由欢笑流泪的人；一个是在阳光下闪耀着金属光泽的不会哭泣的人；当然还有她，草儿。这个有水同时又可以放火的人。
草儿不再孤独了吗？也许吧。角落里的人认为她是自由的；阳光下的人认为她是火热的；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行走只能带给这个世界徒有其表的坚强和愈发珍贵的悲伤。
草儿努力想回忆起过往的时光那些曾令她心碎的时光，但是往事如风吹麦浪。只能看见一片片倾倒的金黄，却无法准确的抓住其中某一束去重现它移动的经过。可不去做这些无用功还能怎样呢？过去早已在那个怒吼的海边变成了无法记录的过去，现在是一个无法去和别人分享的现在。她找不到和她一样的人，即便找到了也只会成为一个被烈焰包围着的另一个星球上的生物。除了对她的不屑别无二选。火的瘟疫无休止的席卷了这个城市，烧红了身体更烧红了每个人的灵魂。
这一切的发生与改变对于别人而言是正常的。比如那个曾向她哭诉的女友终于和她的爱人在大家的祝福声中走进了婚姻的殿堂。那天所有参加婚礼的亲朋每个人笑的都像是雨后的花朵，潋滟生动。在新人讲述恋爱经过的桥段，处处洋溢着喜悦，这是一帆风顺的爱情最后抵达了婚姻的彼岸。只有草儿明白，他们之间的那些纠葛。草儿想，我虽然想不起来那天之前的事情但那天之后的所有事情我还是记得的。无论怎样，还是要祝福你们。还比如她自己的男友，这个外企的优秀青年。已经因为账目作假的问题被检察院立案调查，等待他的将会是漫长的牢狱生涯。在她去探视的玻璃屋里，男友依旧没有承认自己的罪行。他的自信简直就要把那个房间点燃了。当然办案人员也一样的自信，他们掌握的证据也足以把这个房间点燃。事实就是事实，草儿明白。所有的一切她只有接受。
生活依旧继续。夏日午后，几辆自行车和一个三轮车歪着头停靠在一片树荫里。街道上行人寥寥。偶尔有一丝风拂过，树叶懒散的晃了一下。随即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小卖部门口的冰柜断断续续嗡嗡响着，这是唯一的可以听得到的声音。草儿最喜欢这个时候从窗口向外望去，就像是偷偷的看一个正在打盹儿的老人。它睡的不沉，不时会摇几下蒲扇再挠挠脖子，接着翻身继续。这个已经不会流泪的城市，有的就是这样取之不尽的静谧。静谧之中潜藏着一种隐隐的杀机。
三十三重天的兜率宫中老君准备好了酒席，请来各路神仙，准备开炉取猴。在开了罩子的那刻，一道炫光把整个大厅的穹顶刺透了硕大的窟窿。众神向上望去只见悟空赫然在此，依旧是紫金袍步云靴威风凛凛。好悟空大喝一声：众贼子！莫跑！吃俺老孙一棒！言罢，便一路打杀过去。悟空把一切都忘记了，他只记得那炙热的乌烟瘴气的炉子把他烧的好难熬，他只记得他流了那么多的眼泪。他要报仇！如今，这双火眼金睛是再也不会流泪的，如今，他要用这双眼睛去装满天宫里所有这些自称为神仙们的眼泪。
草儿掩上了这本书，她喜欢孙悟空这个人物。敢爱敢恨，更重要的是他还会驾起五彩祥云。只是，悟空怎么也不会哭了呢？怎么和她生活的人间一样，变的这样的干燥。即便如此，悟空也比这些不懂流泪的人强多了。悟空举棒打杀那些心怀叵测的所谓神仙，看看周围的这些凡人，他们则只会微笑着从背后用刀子扎下去。
这个世界为她改变了，没有了任何的痛苦。
草儿的世界里，只剩下她自己的悲喜。就这样她开始不能在别人的面前哭泣，否则会被看做是一个怪物。哪怕是看着父亲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时候，她依旧不能放声痛哭。人们表情木然，他们不明白为什么面对一个生命的辞世，哭又有什么用？
草儿捧着父亲的骨灰，带着这本《悟空》又一次来到了她曾经决定结束自己人生的海边。算了，学会了哭泣真的有用吗？这个铁板一块的世界不需要这样的情绪。需要的只是火，需要的是把这个铁板烧的滋滋作响。不需要绿色的植被被灌溉，需要的是所有的人都躺在这里，拷问灵魂。除了选择重生，草儿看不见任何的希望。那就抱着父亲的骨灰还有这本《悟空》一起重生吧。草儿向海的深处走去。蔚蓝色的大海，云慵懒的摊在天边。所有的一切都做好的迎接她的准备。
当海水浸泡到了《悟空》的那时，从一处厚重的云层中射下了金光。草儿被这光映的睁不开眼睛，恍惚中看见了一个身披战甲的猴子从云端飘落下来。猴子把那根铁棒咚的一声戳在礁石上，对她说：你为何把我弄的浑身湿乎乎的！？草儿定睛一看，战战兢兢的问：你是孙悟空吗？悟空嘻嘻笑道：正是俺老孙！悟空随即翕动了一下鼻翼，说：姑娘，你的眼泪里怎么会有俺老孙的味道！？
夜色酒吧，草儿要了一杯柠檬汁，给悟空要了一杯伏特加。是悟空点名要喝烈酒的。这是夜色里最烈的。草儿告诉悟空，我告诉你我的悲伤，我会哭的。你怕吗？悟空把酒吐了出来问：天上地下就没俺老孙怕的事，你说吧！
悟空听完草儿的故事，哈哈笑道：原来如此！你当年在海边的那滴眼泪原来是俺的。我不记得了进入老君炉中之前的事但那次流泪我却是刻骨铭心。我被烟熏的不行，我想我要死了。但是我还没有驾着我的祥云去迎娶我的娘子。草儿笑了，问你有心上人吗？悟空一口气喝光了草儿的柠檬汁，说：当然！她是一个和俺老孙一样的，不会哭的姑娘。但她的心中有爱也有恨。就和当初的你一样。草儿低下了头，是啊。我不就是这样的人吗？只是这个世界却被这无名的火的瘟疫占据了。
悟空问草儿，你还愿意回到原来的生活里吗？我来帮你杀掉这无名之火，帮你取走眼泪。让一切众生归位。草儿说真的可以吗？
夜色酒吧，悟空和草儿走了出来。悟空默念咒语，瘦小的身体瞬间膨胀起来，他长啊长啊。长的比夜还要广大。如同一张幔帐覆盖在了城市上空。之后崩落离析，落在每个人的身上。草儿隐隐约约的听到了哭声，这被压抑许久的哭声。竟像天籁之音一般的美妙。
悟空同时也收回了他的眼泪。草儿看着悟空那张毛茸茸的脸蛋天真的笑着。之后呢？孙悟空，你有什么打算？悟空仰望了天穹，对草儿说：天地本就虚无，人心自有乾坤啊。我们都是把情绪深埋于心的人。比如痛苦比如爱。草儿喃喃着，比如爱。
新的一天，夕阳把鎏金般的光线围着楼宇转了一圈。在远方，有一朵五彩祥云。它缓缓经过了草儿曾经远眺的窗口。
罐子
2015-6-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