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达佩斯的昼与夜
一 布达佩斯无疑是浪漫的。 尤其是它的夜晚，天色逐渐变暗，却仍湛蓝湛蓝时，灯火在多瑙河两岸渐次点亮，一侧是绵延起伏的山坡，一侧是四平八稳的城，从城这边看山，是一种味道，从山上看城又是一种味道。山与城的中间，蜿蜒流转的多瑙河，如同一条银腰带，几座流光溢彩的桥就是腰带上镶嵌的钻石。 山这一边，是为布达。城那一侧，则是佩斯。二者加起来，就是一个完整的布达佩斯了。 点睛的那几枚钻石，由北向南依次是链子桥、伊丽莎白桥、自由桥。
作为一个伪摄影爱好者，我试图在布达佩斯拍摄夜景，但是我很快发现，要完成好这项工作起码需耗费四五个晚上，前提还得是老天作美，一连四五天都不阴天下雨才行。而我在这里只有短短的三天两晚，只能浮光掠影地粗粗一瞥了。 此时临近夏至，天黑得越来越晚，加上夏令时，竟要到晚上9点才能全黑。而最美的天色，也只有天将黑又未完全黑的那半个小时。只有这时才能拍出完美的深蓝色天空，以及深蓝色天空照耀下的金黄的建筑、耀目的桥梁。 布达佩斯的景点相距虽然不远，但是山上山下、河的此岸彼岸、每座桥头，总有那么六七个最佳拍摄地点等着摄影师蹲守，短短的半小时时间，每天拍上两个地点已是奢侈，全部拍完自然要四五天了。 既然知道没有那么多时间，我也就随遇而安，心安理得地把脚步放慢。这是多年来旅行的收获，对于得不到的东西，可以心平气和地接受，不再奢求完美。旅行中有遗憾才是正常，正如生活也不能样样都称心如意。起码我还可以在心中虚拟想象一下效果，或是看别人的大作解馋。 实际上拍了两晚夜景之后，我已足够心满意足了，因为布达佩斯的夜太美，短短的几十分钟也足以让人陶醉。 最美的角度，莫过于由城堡山上的渔人堡眺望，白天，对面的佩斯市景一览无遗，路面上、水面上繁忙的交通让人目不暇接。而到了夜晚，一切喧嚣都被黑暗掩盖了，只有盏盏灯火从幽暗中凸现出来，像是精美的工笔画一样，细细勾勒出了这座城市最美的轮廓。 画面里最明亮的一团，是河对岸的国会大厦，这座白天看起来无比恢弘气派地耸立在河岸上的建筑，在黑暗中熠熠发光，和河面上的点点光芒相映衬，竟让人误以为那是在广阔水面上陡然升起的黄金宫殿。
国会大厦的右边，便是那让人无法把目光和镜头挪开的，长长的链子桥。从渔人堡眺望的链子桥，刚好形成倾斜45度的角度，它就像一道金色的箭头，顺着方向望去，在它的尽头，恰好是圣伊什特万大教堂。
不过你还是要亲自在夜晚的链子桥上走一回才更能体会它的美。特别是迎面向城堡山走来时，可以看到山上的皇宫建筑群以及渔人堡，借助山势，它们显得无比雄伟，简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渔人堡，不仅仅是拍摄多瑙河夜景的绝佳位置，它本身，也是夜景来临之前的妩媚模特。我早早地就守在马加什教堂前面，从夕阳下的教堂的影子开始，追逐瑰丽的夜色。渐渐地，夜空变成深蓝色、藏蓝色，渔人堡的洁白外衣也逐渐披上了昏黄的灯光，这时，我突然有种错觉，这不就是童话中的城堡吗，南瓜马车就要载着我去参加盛大的宴会了！因此，待我登上渔人堡，发现在浪漫的拱形墙洞前，一幕幕现实童话在上演时，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蓝色的多瑙河、国会大厦、链子桥组成的宏大背景上，布达佩斯的姑娘小伙在热烈亲吻、喃喃细语、缠绵悱恻，他们没时间欣赏身后的美景，但是他们在画面里，已然成为风景的一部分。
据传说，有百分之几十的布达佩斯人在此地献出初吻。 而我，这么个手持单反的典型观光客，正在想：从我们身处的庸常生活中，突然一下子来到布达佩斯，难免会有些不习惯。布达佩斯的情侣是那样的浪漫，随时随地，不分场合，不顾旁人，甚至也不会顾及观光客喀嚓喀嚓的快门响，他们在拥抱、亲吻，就像我在布达佩斯的不同角落所见到的那样，他们热情的拥抱、温柔的亲吻，却不会张扬到让人不舒服的地步，做得那样恰到好处。即使我经常来不及、或者不好意思举起相机，但是在心底有个快门已悄悄按动了。
二 小时候，我对于匈牙利的印象，大概仅仅来自《茜茜公主》三部曲，后来又知道了陈佩斯还有个叫布达的哥哥，陈强老爷子是因为布达佩斯这座城给两个儿子起了这样古怪的名字，怪，但很有创意。 我对奇怪的地名情有独钟，比如茜茜公主第一次见到她的弗兰克是在夏日的因斯布鲁克，那个阿尔卑斯脚下的避暑小城。Innsbrook，轻轻在唇边吐出这个名字，宛如夏日清凉的小溪。布达佩斯也是这样早早就嵌在了心底。 在布达佩斯的街头，除了以茜茜公主命名的伊丽莎白桥（茜茜只是闺名，大名是伊丽莎白）、伊丽莎白环城路之外，她本人的雕像也是随处可见，足见匈牙利人对她的情有独钟。伊丽莎白桥，如果不是有这个美丽的名字，它只是一座再普通不过的现代大桥了。通身洁白的桥体，大概象征了这位奥匈帝国皇后的善良、真诚与美丽吧。
在奥地利，我参观了茜茜公主生活过的皇宫、避暑别墅、摄影工作室……对于她和奥匈帝国实际意义上的末代皇帝弗兰茨·约瑟夫一世（他在位68年，1916年过世后，继位的卡尔一世只在位两年，奥地利就变为了共和国）的真实生活，得以窥视一二。
和电影里的浪漫爱情故事，当然不同，生活总是更加波澜诡谲。 茜茜公主15岁便嫁入皇宫，她后来说自己当时完全是个孩子，对未来的生活一无所知。很明显，如果要她再选择一次，她不会选择当皇后，把自己的一生囚禁在皇宫的礼仪和作为皇后的政治责任上。 在生活中，茜茜的爱好广泛，尤其喜欢写诗、摄影、航海。她对美貌的追求可谓变态，为了保持48公斤的体重和50厘米的腰围，身高1.73米的她每天都要花上好几个小时骑马、游泳来锻炼，还有她的一头秀发，每天也要花上很长时间梳理。这些小细节和我印象里那个巴伐利亚的疯丫头相去甚远。 作为皇后的一生，她的命运确实坎坷。第一个孩子夭折后，她郁郁寡欢，几乎长年不在维也纳居住，老二、老三都是由索菲皇太后一手带大的。后来她把抚养权争夺到手，可孩子们和她却并不亲近，母亲对他们来说更像是个陌生人。小女儿的诞生一度给她的生活带来些许亮色，然而步入晚年之后，独子鲁道夫和情人的殉情自杀又给了她沉重一击，此后，她便一直把自己裹在一袭黑衣之中。1898年9月，60岁的她私服前往瑞士疗养，不料被小报记者发现并刊登出来，在日内瓦等待上船前往疗养圣地蒙特勒时，不幸遭到一名意大利无政府主义者的刺杀而身亡。多年后，另一位美貌王妃戴安娜的死，令人多少会联想到茜茜，同样是不愿被王室礼仪束缚的绝代佳人，同样被狗仔队间接害死。 令我感触最深的，却是她的丈夫在她的棺材前所说的一句话：“她永远不知道我有多爱她。” 我实在说不清楚，这个弗兰茨··约瑟夫一世给我留下的最深印象，究竟是他的勤政，还是他的痴情。一方面，他为了振兴帝国而励精图治，过程坎坷曲折而时运不济，帝国大厦将倾的趋势在那个时代已经无可挽回；另一方面，他对茜茜一见钟情，并且将这深情保持了一生，尽管他们分居多年，尽管后来他身边一直有情妇陪伴，但我依然相信，他在棺材前面的告白并非虚情假意。 热爱自由的茜茜，对弗兰茨的感情究竟有多深？从她努力逃离宫廷的行为来看，至少没有弗兰茨对她那么深。种种迹象表明，他们的夫妻关系根本不像电影里描写的那么好。在弗兰茨给她的信中，甚至可以看到他用哀求的口吻劝妻子常回家看看，作为一个皇帝，混到这个份上，是多么惨哪。但他只是随着她的性子，任她去追求自由。 作为一个皇后的茜茜，对政治本来压根不感兴趣，可是唯独对匈牙利，她却有着明显的偏爱。在联合匈牙利的过程中，她的功劳显著，大概是骨子里的反叛精神和对自由的追求与这个民族相契合的缘故，她身为奥地利皇后，却明显更同情渴望争取民族独立的匈牙利人，通过她的外交斡旋，奥匈帝国通过协议最终成立了。 经过这次政治外交的锻炼，茜茜也已不再是当年的小姑娘了，她在宫廷中积极争取自己的权利，和皇太后争夺孩子的抚养权也取得了胜利，至此，她才真正成为了一个皇后，而且是一个独立自主的成熟女性。 由于和维也纳宫廷的不和，茜茜在维也纳总是受到批评，但在布达佩斯，她是一位深受人民爱戴和尊敬的王后。我们今天所见的布达佩斯，有很大一部分城市建设就是在茜茜的主导下进行的，比如美轮美奂的国家歌剧院，据说很大一部分是皇帝皇后自掏腰包解决的经费，事后还遭到了维也纳贵族的猛烈抨击。 虽然在布达佩斯，直接和茜茜相关的景点不多，她曾经居住过的庄园距离布达佩斯还有几十公里远。但是茜茜是这城市里一个避不开的注脚，没有茜茜，今天的布达佩斯也不一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因此，我啰嗦了这一大通，且作为背景故事一听。 三 布达佩斯还有一种历史，是无论如何都不应该错过的。那就是它的咖啡馆文化。 时光倒回19世纪末20世纪初，古老的欧洲正面临巨变的前夕，弗兰茨·约瑟夫一世仍在皇位之上，哈布斯堡家族的统治已经岌岌可危。 咖啡馆文化在城市里悄然兴起，这时的布达佩斯已经有了“五百咖啡馆之城”的美称。今天城中最著名的咖啡馆，几乎每家都有上百年的悠久历史，可追溯到19世纪中叶。 1894年，一家咖啡馆在佩斯的伊丽莎白环城路上开业了，这家名为“纽约”的咖啡馆，内部装潢极尽奢华之能事，金碧辉煌的墙壁、精美的球形吊灯、天花板上让人眼花缭乱的壁画……当时，这里是布达佩斯当之无愧的文化中心，很多报社、出版社在纽约咖啡馆楼上设有编辑部，因此作家、诗人都是这里的常客。据说当年在匈牙利寄信到纽约，如果不是特别注明美国纽约，那一定会寄到这里。可惜这一切最终却毁于二战的战火，后来这里成为仓库、商店，经历了大半个世纪的沧桑，直到2006年才得以重建。重建后的纽约咖啡馆和以前一样的奢华，只是，100年前这里是文人、记者、政治活动家出没频繁的所在，100年后，来自世界各国的游客占领了这家著名的咖啡馆。 如果不是过于囊中羞涩，请你一定要去这里坐一下，只是千万别对价目表上昂贵的咖啡抱有多大期望，你花钱享受的只是一个帝国的旧梦罢了。
和“纽约”一样昂贵的还有Gerbeaud，它位于游客熙攘的步行街瓦茨大街尽头，占尽地利之便，游客们最喜欢坐在室外的露天咖啡座，晒着太阳，品尝匈牙利的传统甜品，传说这家咖啡馆和他们的甜品也曾是茜茜公主的最爱。
和“纽约”一样奢华的，则要首推“最美书店咖啡馆”了，它就坐落在著名的安德拉希大街上，能把书店做成一个游客争相拜访的景点的，全世界满打满算也就那么十几家吧，因此绝对不能错过，然而二层的咖啡厅才是整个书店的精华所在，天花板上绘有的著名匈牙利画家的画作是一大亮点，相比于“纽约”那种金晃晃的奢靡风格，这里更加古典雅致，如果说“纽约”是让人眼花缭乱的美，这里就是让人一进去就会屏住呼吸的美。 若是你只想感受一下布达佩斯咖啡馆的怀旧氛围，又不想花太多钱，那就放弃奢华的“纽约”和昂贵的Gerbeaud，直接前往低调却很有怀旧气氛的中央咖啡馆吧。这也是我在布达佩斯最爱的地方之一。 中央咖啡馆坐落在佩斯的中心地带，却藏在不太显眼的角落里，要找到它需要一张好地图和敏锐的方向感才行。 早晨，城市刚刚苏醒的时候，中央咖啡馆已经开始营业了，空空荡荡的大厅，正适合抓拍几个文艺范儿镜头。在窗边落座，还能“抓”到几个匆匆走过的路人，他们有叼着烟卷一脸疲倦的文艺青年，有西服革履正儿八经的上班族，以及推着孩子去买菜的家庭主妇，我顿时为自己的悠闲感到些许羞愧，幸好这种心情总是一闪念就过去。这里提供的咖啡和饭菜都很好，又不会让钱包大失血。菜单上的选择种类繁多，假如住在附近的话，我一日三餐都恨不得来这里解决。
哪怕游览时间再紧张，到了布达佩斯，还是要去找一家咖啡馆坐一坐的。至少品尝一客匈牙利传统甜品Krémes吧，酥皮和奶油的组合轻柔如微风中少女的裙裾。让我永远怀念步履匆匆的旅行中，那短暂的午后时光。 四 最好的留在最后说，这是我的习惯。 我要说的是布达佩斯的电车和地铁。这是两种你必然会用到的交通工具，即使你是个暴走狂，也可以当成景点去朝圣一下。 布达佩斯的地铁1号线已经有100多年的历史了，在欧洲所有城市地铁里，它的岁数仅次于伦敦地铁。也就是说，在整个欧洲大陆范围内，它就是历史最悠久的一条地铁了。 这条建于1896年，全长5公里的地铁线，一路沿着安德拉希大街，行驶在多瑙河畔至英雄广场之间，对游客来说它也算是最为实用的线路了，买一张24小时有效的交通通票，随时跳上跳下，便能尽览佩斯的城市风光。
最牛的是，100多年后，这条线路仍然保留着原始的模样，仿佛一座活着的博物馆。列车只有两节车厢，人们往往挤得像沙丁鱼罐头。两站之间通常只有几百米远，没有繁琐的检票系统，乘客进进出出就像坐公共汽车一样，站台离地面只有两三米，不像是地铁站台，倒像是一条浅浅的隧道，在街头看到地铁标志，不经意地信步走下几级台阶，就会发现自己已经站在站台，可以上车了。
和它的“浅”形成鲜明对照的，是社会主义时期建造的地铁线之“深”，特别是3号线，离地面非常深不说，最要命的是，只有一条扶梯直上直下的连接地面和站台，中间多加一层也舍不得，站在扶梯上面，向下望去，绝对是恐高者的噩梦。
有轨电车，在欧洲也不算稀奇的事物，以前，我只知道里斯本的黄色电车最美，万万没想到的是，在亲自乘坐里斯本老城中缓缓爬坡的28路之前，我却先爱上了布达佩斯的电车。 它们最大的共同点是，那娇艳明媚的黄色外衣。
不过，和里斯本的怀旧电车不同，布达佩斯的电车更像是行走在现代和传统之间，内部是现代化的崭新车厢。它们行走在多瑙河边、老城里，穿行于桥上、山下，线路复杂让人眼花缭乱。有一条2路电车沿着多瑙河边走，是绝佳的观光线路；有些电车则穿过隧道，带你前往城堡山的另一侧；最美的要数越过多瑙河的电车了，我的“私房摄影秘籍”便是在自由桥头蹲守“狩猎”，这里平均不到三分钟就有一趟电车经过。
有的人喜欢伊丽莎白桥的洁白典雅，也有的人喜欢链子桥的高大庄严，但我在布达佩斯最喜欢的一座桥却是自由桥，它墨绿色的金属桥身让我想起了邮递员的自行车、夏日树荫里的小草、巍峨高耸的山林、风尘仆仆的青铜塑像……电车从河边披着阳光的金色盔甲缓缓驶来，在桥头前面优雅地转个弯，随后耳腔里就充满了轰隆隆的巨响，我还没来得及按几下快门，鲜艳夺目的车身已在我的视线之中绝尘而去。
布达佩斯还有很多美好我还没来得及说，甚至没来得及亲眼去看，浮光掠影的旅行总是在留下很多难忘记忆的同时，留下更多的遗憾。 下一次，我痛恨说“下一次”，因为这样的许诺总是遥遥无期，但是面对布达佩斯，我在心里默默念叨了很多遍“下一次”，希望这个咒语能够早日实现。下一次一定要再见！布达佩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