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
这世上的傻子，大概就是比别人都心软，比别人都等待了更长时间吧。
东子再也无法平静下来，他感觉自己浑身的血在翻腾，沸沸扬扬的快要把天灵盖给撬开了。他的手在发抖，根本握不住手里晨光牌的黑色中性笔，笔芯里的油墨也在翻滚，发出黑暗的嘶嚎。周围的人开始模糊，扭曲变形成五彩斑斓的样子，他马上就要窒息了，他的一生从眼前呼啸而过，这些景象在渐渐变得模糊，声音在渐渐消失。
“叮、铃、咚、隆……”下课铃声响了，世界在一瞬间扭转回来，正常的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东子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仿佛在一场恶战中幸存下来的人一样，他伸伸有些酸痛的四肢，折回左手看了看时间，又是十一点半。他高三了，可他再也无法像以前一样坐在教室里认真听课，英语老师丰满的胸脯变成了他头顶两坨惨淡的愁云。他觉得他们班里的同学个个面目可憎，心怀鬼胎，而同桌亚楠则彻底无药可救了，他曾经这么评价他的同桌：“一个高三还在纠结要不要去跟女孩儿表白的家伙，我怎么能信任他？”
那时候东子就已经是个诗人了。而他这辈子的第一首诗就是写给鲜花的。
在那之前有一天，东子被他师父叫到办公室，语重心长的说：“东子，我能教你的你差不多都学会了。”
东子一听急了眼：“啊？师父，我这礼拜都没翘课去网吧，就是每天画的快，完了就叫亚楠去抽烟了。”
师父一听，脸上的肌肉松动开来：“臭小子，少抽点烟……不是赶你走，是问你愿不愿意去北京学画画？”
“北京？”东子卸去了浑身的紧张，思绪升腾到了他一直向往的一个场景，一群穿着奇装异服的人抱着画板，围成一个圈，圈的中间倚坐着一个丰满的模特，赤裸着的身子，眼帘低垂……他回过神来：“是跟中央美院的人学不？”
“喝！”师父的眼睛里泛起了光，坐直了身子，仿佛一个战士恢复了年少时的神勇：“没错，就是跟中央美院的人学。”
在东子他娘一百个不放心的唠叨里，北上的火车终于开动了，同行的还有亚楠和另外几个人，东子的师父领着大伙儿去找他以前的老同学，这人当年考中央美院考了八年，学校没考上，却在北京扎了根，认识了大批美院毕业的学生，靠着自己的经营，开了个很大的美术培训机构。
到了西客站是中午，六月的太阳静静地烤着大地，整整三个小时才到宋庄，学校是六栋别墅改造成的，有的住人，有的是画室。鲜花从最里面一栋跑出来，她穿着宽大的灰色T恤，好像没穿胸衣，胸脯上下抖动着，白花花的大腿反着光，晃的东子有些不知所措。她虽然瘦，却很有力气，一把接过东子的行李箱提着就走，边走边说：“快进屋，喝点水，热死了。”说话间一抹额头上的汗，随手一甩，在空中画出一个漂亮的弧度，东子看着她确实感觉热。
学校是师父的老同学开的，这人姓刘，黝黑的后脑勺上挤出两层肥肉，他早就不画画了，鲜花是老师，也是他老婆小他十岁。东子立马想象到夜晚，这坨黢黑的肥肉压在牛鲜花身上耸动的情形，一阵反胃。亚楠小声说：“白加黑，奥利奥啊！”也不知道这厮出了汗，又腥又臭的奥利奥是啥味道。
东子不敢想下去，目光又不自觉得回到鲜花身上，她扎着头发，整个脸都露出来，素净的很，丝毫不施脂粉，有一层薄薄的汗，阳光从她背后射进来，她皮肤上细小的绒毛舒展着，脸颊上的光变得更加柔和。
安顿下来之后，师父要回去了，刘大脑袋非要送行，大伙儿都去了，在小堡广场上一个不大不小的饭店里围坐了一大桌人，眼看师父要走，没什么人说话，这气氛也不知是不安，还是不舍。坐在肥胖的刘大脑袋边上，师父显得格外瘦小，喝了两三杯，刘大脑袋话多了起来，滔滔不绝的讲他以前和师父一起学画画的事，师傅在旁边不做声，只是附和着点头笑笑，旁人没心没肺听得津津有味，东子却看不惯刘大脑袋句句咄咄逼人的炫耀，他黑着脸坐在鲜花旁边，鲜花会时不时给他夹菜，他转过脸色笑笑，而后立马黑起来。
集训开始了。
鲜花站在东子画的素描前，一只手托着下巴，足足盯了有一分钟，然后她把所有人都叫过来，大伙儿聚成一团，她说：“除了东子，其他人说说，这张画有什么毛病没？”
原本还在窃窃私语的几个也没了声音，画室里瞬间安静了，鲜花又问了一遍。半晌，亚楠说：“太黑了。”众人立马活过来，纷纷点头。东子觉得一群人像苍蝇吃屎一样点头的样子极其傻逼，就什么都没说，干脆坐在一边看戏。
鲜花又开口：“还有别的毛病么？”
亚楠烦了，搬上凳子坐在东子旁边，房间里又是一片寂静。
鲜花说：“那么，从现在开始，东子就是画室的室长。”
其他人听到似乎是松了一口气，就各自散去，有的会跑过来调皮的叫一声室长大人，只剩下亚楠靠着东子凌乱。
刘大脑袋平时都不在学校，每个月会偶尔回来看看，学校里大大小小的事务基本都归鲜花管理，中午吃饭的时候，东子一屁股坐在鲜花对面，浓密的眉毛结成一团，死死盯着鲜花，仿佛要从她身上看出什么破绽，他开口问道：“为啥要选我当室长。”东子拿出和他老娘谈话的语气问道。
鲜花看也不看他，调皮的说：“我愿意！”说完就继续扒拉碗里的菜。
东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娇嗔吓得外焦里嫩，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她看着这个比自己大五六岁的女人忽闪着长长的睫毛，似乎感觉到那睫毛下平静的碧波里泛着涟漪，他强作镇定又问：“室长有啥用？能迟到还是能早退？”
鲜花听着噗嗤就笑了，眼见东子服软，她得意的说：“瞧你那点出息，室长是谁都能当的吗？这是让你辅助我管理大家，证明你比大家都强。”
对于比大家都强这一点，东子从来都没有怀疑过，他觉得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但这话从鲜花的嘴里说出来，却让他不自觉羞得脸红，他感觉到自己的脸有些发烫，端起餐盘就走了。
晚上，东子和亚楠跑到院子里抽烟，大伙儿都睡了，偶尔房间闪烁着微弱的灯光也是在看小说的，周围有蝉鸣，嗡嗡的，忽远忽近，偶尔有不知名的鸟儿从梦里惊醒，就支支吾吾叫两声，仿佛是认真思考了一下才戛然无声了。东子抽完一支又续上，亚楠的小心眼儿立马就发作了，但他和东子关系太好，就只能拐弯抹角的说：“抽这么猛，你可悠着点。”东子看着亚楠，心里有些不屑，亚楠是个一眼望到底的人，他没去理会转头说道：“来了有一段时间了，北京市里也逛了不少地方，这周咱玩点别的？”
亚楠来了精神：“去哪？”
“之前给你听的说唱记得不？那个乐队在五道口一个酒吧有活动。”
“阴三儿！”
“恩，不过好像不是他们主场，是当嘉宾去了。”
“嗨！我不挑，能见着阴三儿就行。”
尽管没人，东子还是压低了声音：“他们礼拜五活动，咱礼拜一才休息，到时候我请个病假，你就说陪我去看病……”
礼拜五，东子和亚楠很顺利就溜了出来，到了酒吧，一杯啤酒七十八块，东子一咬牙还带了盒万宝路，因为“阴三儿”的缘故，连散座都很拥挤，一群人跟着台上的人挥手，扭动。昏暗的气氛里各种味道混合在一起，跟翻转炫目的灯光揉成一团。
亚楠在这欢乐的海洋里可乐坏了，周围形形色色的女孩儿让他应接不暇，恨不得多长出几只眼睛，整天的校服短发压抑着他满脑子的欲望，眼前这活色生香的景象可是要了他的小命，不巧的得是，他的眼睛长在隔壁桌女孩儿的身上半天了，东子几次叫他别盯着人家都没反应，不一会儿，邻桌站起来四个大块头，把东子和亚楠堵在座位上，带头的是个胖子，挺着肚子操着一口不太流利的北京话：“小兄弟。”他搂着亚楠，一脸骄横的问：“我女朋友那么好那看呢？”
亚楠吓坏了，他长这么大做过的最坏的事：就是在延安路，劫了一个初中生二十块钱，而眼前的景象，他只在电影里见过。东子心底里是有些怵，这四个人胳膊跟他大腿一样粗，他立马分析出，硬来只会被揍烂，就赶紧说了句软话：“大哥，我兄弟他没见过世面，您别跟他一般见识，您抽烟……”
话还没说完，就被带头的胖子打断了：“哟！上道儿啊！啊？”他扭头看看另外几个人，狂妄得大笑起来，这时台上阴三儿早都唱完了，上来一个留着络腮胡的大叔，对着麦克风嘶吼着。人群仍在欢呼，没人注意到角落里的动静。
那胖子接着说起来：“小兄弟你的意思是你见过世面，比你兄弟强是吧？”
东子被问的满脸通红，他很想揍这个揽着他脖子的胖子，可他不是另外几个人的对手，只能讪讪的笑着：“大哥这么说可把我吓坏了。”
胖子眼看东子怂了，兴致大起：“别介！我可从来不欺负人，这么的，哥哥我跟你俩有缘，今儿请你俩喝酒。”说着示意旁边的人去吧台。他转过头拾起桌上的万宝路，用肥厚的手掌捏了一根，点着猛吸一口然后全吐在亚楠的脸上，亚楠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胖子叫来十杯扎啤，全部做成深水炸弹，回头跟亚楠和东子说：“哥哥我也不为难你们俩，这点酒喝完，你俩就是我兄弟，啥事儿没有。”
东子眼看身边的大块头没有离开的意思，端起来就往下灌，亚楠则有些唯唯诺诺的，左看右看才拿起来。喝到第四杯的时候，东子觉得自己快要裂开了，他的肚子里，脑子里，甚至手指里都是啤酒，他在想当年他老妈生他的时候应该就是这种感觉，恍惚之间他竟然产生了一种获得知识的快感，亚楠第二杯还没喝完，他不停换气，没喝几口就涨得喝不下去了，瘫坐在那像一条久病垂危的狗，东子放下第七个杯子，胖子狂妄的笑了，用力一拍东子的背，东子只觉得自己像个打翻的水囊，哇的吐了出来，他的嘴像拔了龙头的管子，啤酒和胃酸不停的往外涌，台上的人唱完了，台下的人也在七七八八的散去，角落里的骚动终于引起了保安的注意，东子只觉得眼前朦朦胧胧的发黑，终于倒了下去。
他醒来的时候应经在房间里，这是房子的二楼，向阳的一个家里整齐的排列着四个高低铺，东子睡在下铺，他醒来的时候，看到阳光很是刺眼，屋子里就他一个人，床头放着一杯水，他来不及思考就灌了下去，只觉得灼热的胃稍稍好受了一些，还有些头重脚轻，他赶紧坐了下来。
鲜花推门进来，看到东子醒了，平静的脸色立马翻出怒气：“周东臣，你不想活了？”东子有些摸不着头脑：“你和亚楠把我弄回来的？”鲜花一听更加恼火了：“你知道多危险么？我要是亚楠没给我打电话，要不是我跟亚楠送你去医院洗肠子，现在就得准备黑白相片了！”东子觉得鲜花这个比喻很好笑，就笑了出来。可把鲜花气的不轻，她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还要高一头的小弟弟一脸不正经，心里莫名的焦急起来：“你就不能让人省点心吗？我一天到晚看着一大帮学生已经焦头烂额了……抛开这些不说，你不为别人考虑，总得为你父母考虑吧，他们养你这么大……”东子觉得鲜花的语气像极了他老娘，他讨厌这种被人教育的口吻，更讨厌鲜花把他当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教育，就起身要走。鲜花见状一把拉住他的手，本来有气无力的东子浑身一个激灵。
那手很小，却很有劲儿，手心里微微的湿润，软软的。他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呆呆的望着鲜花，听她讲了一个多小时的话，他根本听不到她在讲什么，他也不想听到。
随后的几天，鲜花都跑去厨房给东子开小灶，她说东子这急性肠炎刚好，食堂里的饭菜还不适合东子吃。她每天都会熬一锅白粥，炒一种嫩叶菜，再蒸一些鸡脯或是鱼肉，然后和东子一起吃，偶尔粥里放了南瓜，还得强迫东子全部吃掉。东子被照顾的很好，以至于他完全康复之后甚至有些怀念生病的日子。
东子的画越来越好，鲜花说东子的素描已经画的比她好了，亚楠这样的狗腿子立马添油加醋的问：“那能考上央美不？”鲜花笑笑“专业能考上，文化课能不能就两说了。”这话戳中了东子的软肋，他原本有些骄傲的神情立马收敛，转身回座位上接着画起来。
这天，刘大脑袋回来了，还带着一个女的，说是新来的水粉老师，这是刘大脑袋几个月以来第一次回来。看着这个浑身妩媚的新老师，其他老师免不得且窃窃私语。晚上，刘大脑袋没和鲜花住一个屋，而是独自跑去之前空着的一栋房子里睡了。
上午看到刘大脑袋的时候，东子突然心里一紧，这几个月不见他，几乎要忘记了这人的存在，可当他站在自己面前，东子脑海里又浮现出夜晚，这坨黢黑的肥肉压在鲜花身上耸动的情形，不同的是这次他没有觉得恶心，反而觉得心被狠狠捏了一下。晚上，看到刘大脑袋对鲜花很冷淡，东子心里不知不觉泛出一丝窃喜，可转念一想，鲜花的处境，他心头的乌云又聚拢寄来。
东子翻来覆去睡不着，到凌晨的时候才有些犯困，一觉醒来已经是中午，这天是礼拜一，别人都一大早坐车到市里浪去了，最近画室来了一个扎马尾辫的小姑娘样子可爱极了，亚楠就像狗皮膏药一样粘着人家，根本顾不上搭理东子，一大早就跟着那小姑娘去五棵松了。
东子下楼去食堂找吃的，休息的日子，一个人都没有，连厨子都不在，天气很好，万里无云的，他翻箱倒柜翻出来两个凉透的煮鸡蛋，倒了杯水准备就着吃掉。鲜花低着头快步走进厨房，看见东子也没说话，直奔冰箱。东子很是好奇，就凑过去，刚要开口就看见鲜花右边的脸上有一块硬币大小的淤青，就在颧骨的位置，像粘上去的污渍一般醒目。
东子一阵心疼，他看着鲜花，用手撩起她额前的发丝，问了一句：“疼么？”仿佛是憋了很久的雨，鲜花脸上的表情僵住了，眼泪不争气的往外涌，她凌厉的抓了把冰块，一甩头就跑了。东子看着鲜花的背影，像是自己受了莫大的委屈似的，站在原地许久，直到冰箱门“砰”的自己合上。他不敢追上去，应为他不知道该说什么，纵然心里有说不尽的话想要说，但这时候就是杀了他，他也不会承认。
夏天的风把街口的的路灯吹得忽明忽暗，闷热的气息蒸腾着地上的水分，这一切都是在为落雨做准备，东子的爷爷说过，下雨是因为云上有妖怪在打架，那些或怒目圆瞪，或人面蛇身的妖怪脾气都火爆极了，有时候只要两句话就能打起来。
一个妖怪问：“你瞅啥？”
另一个妖怪回它：“瞅你咋的！”
立马就动起手来，他的长着各式各样的脚掌，大的，小的，圆的，方的，踩在软绵绵的云朵上，云朵里都是水，每一个脚印下去都会挤出好多水，他们在上面打架，大大小小的雨滴就落了下来。
那时候东子最爱吃大白兔奶糖，他就问爷爷：“妖怪里有爱吃大白兔的吗？”
爷爷乐了，脸上的皱纹松动下来，又重新排列皱在一起，煞有介事的说：“有！我就认识一个小妖怪！”
东子一听高兴极了，一下子跳到爷爷怀里，吵着问：“它在哪？它叫什么？”
爷爷则眯起眼睛，把手放在东子圆滚滚的肚子上说：“它在这啊！”
……
雨越下越大，一连好几天北京城好些地方都被淹了，东子被调到备战中央院美的一栋楼里，鲜花几乎不会过来操心的一栋楼，似乎是从上次被东子撞见之后，鲜花有意躲着他，也许是这段时间有人请鲜花画一些油画，才几乎见不到她的。
东子听别的老师闲扯，说刘大脑袋喜欢上新来的女老师了，要和鲜花离婚，他听着一边觉得这些议论别人的老师都是狗娘养的，一边又担心刘大脑袋再对鲜花动粗，可再想到鲜花可能会离婚，他的心里更是七上八下的不是滋味。最糟糕的是，他从小到大的受到的教育告诉他，这段时间以来，他心里所想的事都是见不得光的，不能告诉任何人。东子觉得自己有些不正常，一些时候他竟然会主动疏远一些向他示好的女孩子，看不到鲜花的时候，他会担心，看到鲜花的时候他会焦心。
有半个月的时间，东子只在食堂才能看到鲜花，她一个人在角落里扒拉饭。
再次看到鲜花是东子课间跟一帮人去抽烟，在走廊尽头，挨着楼梯口的一间画室。里面摆着各种石膏像，上面或蒙着一层淡淡的灰尘，或粘染着几粒黑色的手印，有的则洁白如新，这是因为鲜花会定期用白色的颜料粉刷。画室的地板黑的像墨汁，被各种颜色的颜料和铅笔灰泡制而成，角落里躺着一只巨大的黑色垃圾桶，肚子上破了一个大口子，废纸和垃圾从里面流出来，散落到周围。鲜花背对着他，低着头在削铅笔，阳光从窗户上斜下来，从后面东子看到她纤细的脖子，后脑勺淡淡的碎发，仿佛隔着空气传来一种震动。东子感觉自己的后腰被震得发烫，一种酥麻的感觉由背部传来，窜遍全身，直至汇聚到一个地方。
他看着自己的小兄弟，心里充满了恐惧。
又是礼拜一，东子醒来看到窗外阴沉沉的，以为自己睡到了下午，一看表才一点，他提着咕咕乱叫的肚子去厨房，看看能不能再翻出煮鸡蛋之类的东西。正好碰到来找食物的鲜花，东子有些尴尬，站在那傻笑。
鲜花看着他的样子，心中一暖，虽然她努力克制自己，但东子一出现，脑海里混乱的画面就再也不受控制，她定了定神说：“没吃饭？”
东子点点头。两人就四下寻找能吃的东西。这一回厨师更绝，连热水都没有剩下。鲜花有些不满，脑子一热：“走，出去吃！”
过了饭点儿，大大小小的馆子都没了饭，有的连厨师都跑了。只剩个烧烤摊上坐着一位肥墩墩的大爷，他手里拿着一面被烟熏的发黑的蒲扇，乐呵呵的看着东子和鲜花，汗从他的额头上流下来，顺着他的奶子在汗衫上印出一大片。鲜花看看东子：“吃串吧？饿死了。”也不等东子回答就兀自跑过去。
眼见来了生意，烤串的大爷索性添上木炭，一把脱去汗衫，仔细看这大爷的奶子可真大，脸上圆滚滚的肉像极了弥勒佛。鲜花坐下，立马拉开阵势：“先来二十个串儿，二十个肉筋，两个羊排。”
“得嘞！”大爷吆喝着，从冰箱里取出串儿来，刷上油，烟立马升腾起来，鲜花被熏得直眯眼，她向东子这边挪了挪，避开烟的方向。东子有些不自在，就问她：“喝啥？”鲜花一听，俏皮的转过头来，饶有兴致的说：“啤酒！”
东子取了两瓶燕京，一边开一边不屑的说到：“你可别喝多了，我可抬不动你。”鲜花也不生气，取了一瓶咕咕得喝起来，她喝的口很小，总是换气，东子知道喝啤酒一定要大口，小口喝只会产生更多的气泡，喝不了多少的，但他看到啤酒偶尔会沿着鲜花的嘴角淌下来一条细小的线，这条线顺着脖颈伸至锁骨，丝毫不做停留就滑进胸口，那白花花的一片，着实晕眼。东子立马收回目光，自顾自的喝了两口啤酒才恢复了神智。
不一会儿，鲜花就涨得喝不下去了，她从嘴里拔出酒瓶，发出细微的一声“啵”然后不停喘息：“好撑啊！我现在真的很好奇，你当时在五道口是怎么喝下七杯扎啤的……咯……”东子被问的有些不好意，挠挠头发说：“引用一句方言，跟丫死磕。”
鲜花爽朗的笑起来，串儿吃的差不多的时候她接了个电话，说是之前跟她订画的人下午过来取，已经到学校门口了，挂了电话，她赶紧付了钱，胡乱将找零一把塞进口袋就拽着东子往回跑，而他俩都不曾发觉，从什么时候开始，俩人都已经习惯这样一个拉着一个奔跑了。
来取画的是个阿姨，皮肤皱而且发黄，开着一辆货车，约莫四十多岁的样子，她跟着东子和鲜花来到一栋楼的地下室，房间里很凉快，堆满了油画框，有些轻微的浮尘，鲜花挑了一些出来，东子往车上搬，都是一些半开或者全开的大画幅，取画的阿姨看东子长得浓眉大眼，干活儿又利索，一个劲儿得在旁边夸奖，一会儿她问道：“鲜花，这是你弟弟？”
东子用余光看到，鲜花先是一顿，立马陪笑道：“恩，我弟弟。”他心里顿时咯噔一下，莫名的窜出一股火儿，对呀，不是弟弟，还能是啥！仿佛是赌气一般，东子搬运的更快了。最后一幅是张大家伙，东子吸了一口气，提起来就上了楼梯，这时候，好事的阿姨突然从角落里抽出一张小幅的框子，顿时惊叹起来：“哟！这不是这小弟弟吗！”她拿着一块书本大小的画框：“画的真好，鲜花，我买你这么多画，这幅就免费送我吧。”东子听得有些着急，忽然脚下一空，整个人从楼梯上滑了下来，那副大家伙跟在后面，狠狠的砸在东子的后背上。
地下室瞬间安静了，只有灰尘在空气里飞舞，鲜花一个箭步冲到东子旁边，抬起画框，赶紧摸索着检查东子身上有没有伤着。东子咬牙爬起来，感觉背上像结结实实挨了一拳，他拍拍身上的灰，不顾鲜花的劝阻把最后一幅画搬上车。
卡车开走以后东子才觉得身上到处都疼，他拿着那幅彩色肖像，看着画布上的自己，那个人的眼神温柔的像水，他甚至怀疑这画不是在画他，他转头看看鲜花，她一脸委屈，低着头，半晌才憋出一句：“我给你擦点药吧。”
这是东子第一次进来鲜花的房间，和他住的宿舍结构很像，不过是一张双人床，有一个柜子和一个梳妆台，家具全部是米色的，让人觉得柔软，安全，这里有鲜花身上的味道，像一种不知名的青草味儿，凉凉的，甜甜的。他在床头坐下，鲜花从后面掀起他的T恤，在右肩胛骨的下面，有一道整齐的淤青，她往手上倒了一点红花油。
东子只觉得她的手像温热的海水，时而遒劲有力，时而又像墙角溜走的风。他根本闻不到红花油刺鼻的味道，身后的手掌越来越热，烫的他心里泛起涟漪。他慢慢闭上眼睛，感觉自己像是插上了翅膀，整个人轻飘飘的浮游在房间里，他可以听到墙壁缝隙里虫子细琐的声音，可以感觉到吊灯上的灰尘在剥离落下，雪白的墙壁里钻出千百万朵雪白的花儿将他包围。
忽然那双手翻过脊背，将他抱住，东子立马回过神来，吓得他一动也不敢动，然后鲜花的脸静静的贴在他的肩膀上，她的碎发在东子肩膀上调皮的滑动，东子想抬手拨开，鲜花却突然抱紧：“别动！”声音像哀求一般：“好吗……”
东子僵在那，鲜花身上的气息像潮水一样朝他涌来，把他包围、吞没。他觉得自己快要爆炸了，一种绝对的幸福和绝对的痛苦撕咬着他的脑袋。他翻身将鲜花一把扣进怀里，力气大的弄疼了鲜花，像吸烟一样把她头发里的味道吸进肺里。
鲜花没有挣脱，任凭他轻吻自己雪白的鹅颈，宽大的手掌伸进自己的胸衣，她使出力气将东子抱紧，肥腻的胸脯挤压在东子的胸口上，东子的嘴巴格外的轻柔，他感觉鲜花的脸像去了壳的荔枝，生怕自己一用力就弄破了，她的舌头像果冻，不知从哪来的甜腻的味道。
东子身上淡淡的汗味儿，让鲜花感到兴奋，她想把自己揉碎了钻进东子身体里。或是变成一颗橡皮糖，让他用力得咀嚼。想到这，她就时不时轻轻咬一下东子。
而后，疲倦的东子呆呆的望着天花板：“鲜花，我娶你吧。”鲜花从东子的怀里起来，没有说话，却再也不让东子碰一下。
第二天一早，鲜花就拖着行李走了，东子起来没看到她，打电话也打不通，中午才听其他老师说，鲜花回娘家了。东子知道一定出事了，他急的要死，跟亚楠借了钱要坐火车去找鲜花，临出门前鲜花打来电话。电话只说了二十分钟，东子挂了电话就再没提过要去找她的事。
一个月之后，集训结束了。刘大脑袋不知什么时候和鲜花离了婚，在集训结束这天宣布要娶新来的水粉老师，很多人都好奇鲜花去哪了，只有东子啥也没说在收拾回去的行李。亚楠知道东子曾经要去找鲜花，就陪着他一起收拾，跟马尾辫姑娘在一起有快一个月了，亚楠准备和她一起去考考央美，他打破了沉默：“一起报名吧？都说你考央美有希望，万一我没考上，你还能帮我看着点媳妇儿。”
东子本来想说老子没空，可一提到中央美术学院他就想到了鲜花，他那天在电话里急的快哭了，鲜花跟他说，别哭！像个男人一样。他就硬生生止住了眼泪。他打住思绪，认真平和的跟亚楠说：“你要认真学画，就算为了这姑娘，尤其是你现在有机会为了这姑娘，我……就不考了，我打算考别的地方。”
后来东子顺利考进了广州美术学院，大学期间，他去鲜花的娘家找过她两回，都没有见到鲜花，就像鲜花在电话里说的，别来找我，你来了我也不会见你的，要见等你成了一个大男人再见，要是你到时候不想要我了，我就来世等着你，和你生在一个院子里，从小就嫁给你！
东子在学校越来越受欢迎，渐渐地，似乎已经忘记鲜花的存在，他留了长发和大胡子，认识了很多漂亮女孩，他老娘总是告诉他在大学一定要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到了社会上就会发现人是多么的无耻与虚伪，可他一直也没找对象，毕业之后东子签到了一家规模不小的画廊，今年年初东子听人说，鲜花和刘大脑袋离婚一年之后生下一个孩子，估计是和别人结婚了。
他请了一个礼拜假，跑去鲜花家，老人起初不愿意给他开门，他就跪在门口不走，天还很冷，来来回回的人看着这个长发大胡子的壮硕青年跪在门口，指指点点，无奈之下，才放东子进屋。
五年前，鲜花发现自己怀孕了，这本该是个几千块就能解决的问题，可当他老子真的和她商量起这事的时候，她的心立马漫成了汪洋，想着肚子里这个还没有心跳的生命，她怎么也凝聚不了力气，鲜花执意生下了孩子，在这个三室一厅的屋子里，她养这孩子的热情就像她脑子一热睡了东子的热情一样，这回她入戏太深，一转眼两个老人和鲜花就把孩子养到了四岁。尽管没有做好当妈的准备，她还是硬撑过来了。东子还得知，最近有人在追求鲜花，是个四十来岁的大叔，上周才认识。
那天鲜花不在家，东子就照顾了一天孩子，孩子叫：叫牛东臣……她回来的时候是六点，依然扎着头发，只是穿着朴素，没了五年前少女的可爱与俏皮，三十岁的她却多了些许成熟的韵味，眉宇之间祥和的气息让人不自觉地想要靠近。
进门的时候鲜花脸上有些疲惫，提着从超市买来的蔬菜，白皙的手指被塑料袋勒的发红。东子从卧室里出来，看到她在门口换鞋，眼泪哗的涌出来，鲜花转过一眼看到东子，有些蒙，这一切就像她总是不停在做的那个梦。东子冲上去将鲜花一把扣进怀里，力气大的弄疼了鲜花，他没有吸她头发里的香味儿，而是边哭边狠狠的说：“我不会再放过你的！不会再放过你的！”
鲜花整个人都软了，她的手松动开来，塑料袋里的蔬菜撒了一地，这时她觉得东子的力气可真大啊！大到可以把她身上的压力全部卸掉，她眼前天旋地转，如梦如幻。她幽幽的说：“我还要谁呢？”语气像是梦呓般渺小，仿佛用尽了她这一生最后一丝力气。然后她哭的很大声，边哭边说：“我……我不想哭的，可……我……我……我想笑，可……笑不出来……来……”
鲜花第一次跟东子回家就和东子他老娘成了姐妹，这么说一点都不过分，两人相见恨晚的感觉让东子非常不适应，东子妈生东子的时候同事的孩子都五六岁了，她就把鲜花当东子的姐姐一样看待，至于牛东臣，这小子越长越像东子，现在叫周立仁，汉字都认不全就会画素描了……
上回和东子一家吃饭，酒过三巡，我们逼着他朗诵上学时候他写给鲜花的诗，那是鲜花走之后，东子整宿整宿不睡觉憋出来的酸词儿：
我是一团火
随时可能熄灭
因为我的幸福即是我的苦楚
因为离不开风的缘故
……
他拔了一包烟写出来的比烟还要炙热的文字，烧的人心里滚烫。我问东子，那时候鲜花走了，还要跟你永别，你不恨她吗？按法律途径，她这可是诱奸未成年少男。
东子宽厚的大手一把拍在我背上，哈哈大笑：“不恨，那时候我还想着把她找回来，再摁床上呢！本来，我喜欢她是不对的，这叫欺师灭祖，可我知道她也喜欢我，那就是两情相悦，就是爱了！我那时候跟她说娶她的话，就跟今天娶她这事儿一样真。”
我说：“等了那么久，没担心过白等吗？”
东子说：“我从来没怀疑过娶不了她，你知道啥叫无可替代吗？不是出现在什么时间或者什么地点，而是你没来由就知道你认定了，你会觉得你以前都白活了，要是没有她，以后也会白活，这是种使命感。”
我有些无奈：“你这是让大伙儿重新相信爱情么？”
东子不屑的瞥了我一眼：“我就纳闷儿了，大伙儿缺爱的时候没看清人，让一两个人渣伤了，就天天不相信爱情，伤人的是人渣，这从头到尾关爱情什么事？”东子的脸渐渐有些泛红，酒劲儿上来便不再多说了。
所有与伤害、委屈有关的事都与爱无关吧，东子和鲜花两个人的脑子一热，又一凉就把五年的时间一晃而过，他们在不同的世界里都依然笃信着我们没人相信的事情，终于修成正果，他俩可真是傻啊。
东子再也无法平静下来，他感觉自己浑身的血在翻腾，沸沸扬扬的快要把天灵盖给撬开了。他的手在发抖，根本握不住手里晨光牌的黑色中性笔，笔芯里的油墨也在翻滚，发出黑暗的嘶嚎。周围的人开始模糊，扭曲变形成五彩斑斓的样子，他马上就要窒息了，他的一生从眼前呼啸而过，这些景象在渐渐变得模糊，声音在渐渐消失。
“叮、铃、咚、隆……”下课铃声响了，世界在一瞬间扭转回来，正常的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东子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仿佛在一场恶战中幸存下来的人一样，他伸伸有些酸痛的四肢，折回左手看了看时间，又是十一点半。他高三了，可他再也无法像以前一样坐在教室里认真听课，英语老师丰满的胸脯变成了他头顶两坨惨淡的愁云。他觉得他们班里的同学个个面目可憎，心怀鬼胎，而同桌亚楠则彻底无药可救了，他曾经这么评价他的同桌：“一个高三还在纠结要不要去跟女孩儿表白的家伙，我怎么能信任他？”
那时候东子就已经是个诗人了。而他这辈子的第一首诗就是写给鲜花的。
在那之前有一天，东子被他师父叫到办公室，语重心长的说：“东子，我能教你的你差不多都学会了。”
东子一听急了眼：“啊？师父，我这礼拜都没翘课去网吧，就是每天画的快，完了就叫亚楠去抽烟了。”
师父一听，脸上的肌肉松动开来：“臭小子，少抽点烟……不是赶你走，是问你愿不愿意去北京学画画？”
“北京？”东子卸去了浑身的紧张，思绪升腾到了他一直向往的一个场景，一群穿着奇装异服的人抱着画板，围成一个圈，圈的中间倚坐着一个丰满的模特，赤裸着的身子，眼帘低垂……他回过神来：“是跟中央美院的人学不？”
“喝！”师父的眼睛里泛起了光，坐直了身子，仿佛一个战士恢复了年少时的神勇：“没错，就是跟中央美院的人学。”
在东子他娘一百个不放心的唠叨里，北上的火车终于开动了，同行的还有亚楠和另外几个人，东子的师父领着大伙儿去找他以前的老同学，这人当年考中央美院考了八年，学校没考上，却在北京扎了根，认识了大批美院毕业的学生，靠着自己的经营，开了个很大的美术培训机构。
到了西客站是中午，六月的太阳静静地烤着大地，整整三个小时才到宋庄，学校是六栋别墅改造成的，有的住人，有的是画室。鲜花从最里面一栋跑出来，她穿着宽大的灰色T恤，好像没穿胸衣，胸脯上下抖动着，白花花的大腿反着光，晃的东子有些不知所措。她虽然瘦，却很有力气，一把接过东子的行李箱提着就走，边走边说：“快进屋，喝点水，热死了。”说话间一抹额头上的汗，随手一甩，在空中画出一个漂亮的弧度，东子看着她确实感觉热。
学校是师父的老同学开的，这人姓刘，黝黑的后脑勺上挤出两层肥肉，他早就不画画了，鲜花是老师，也是他老婆小他十岁。东子立马想象到夜晚，这坨黢黑的肥肉压在牛鲜花身上耸动的情形，一阵反胃。亚楠小声说：“白加黑，奥利奥啊！”也不知道这厮出了汗，又腥又臭的奥利奥是啥味道。
东子不敢想下去，目光又不自觉得回到鲜花身上，她扎着头发，整个脸都露出来，素净的很，丝毫不施脂粉，有一层薄薄的汗，阳光从她背后射进来，她皮肤上细小的绒毛舒展着，脸颊上的光变得更加柔和。
安顿下来之后，师父要回去了，刘大脑袋非要送行，大伙儿都去了，在小堡广场上一个不大不小的饭店里围坐了一大桌人，眼看师父要走，没什么人说话，这气氛也不知是不安，还是不舍。坐在肥胖的刘大脑袋边上，师父显得格外瘦小，喝了两三杯，刘大脑袋话多了起来，滔滔不绝的讲他以前和师父一起学画画的事，师傅在旁边不做声，只是附和着点头笑笑，旁人没心没肺听得津津有味，东子却看不惯刘大脑袋句句咄咄逼人的炫耀，他黑着脸坐在鲜花旁边，鲜花会时不时给他夹菜，他转过脸色笑笑，而后立马黑起来。
集训开始了。
鲜花站在东子画的素描前，一只手托着下巴，足足盯了有一分钟，然后她把所有人都叫过来，大伙儿聚成一团，她说：“除了东子，其他人说说，这张画有什么毛病没？”
原本还在窃窃私语的几个也没了声音，画室里瞬间安静了，鲜花又问了一遍。半晌，亚楠说：“太黑了。”众人立马活过来，纷纷点头。东子觉得一群人像苍蝇吃屎一样点头的样子极其傻逼，就什么都没说，干脆坐在一边看戏。
鲜花又开口：“还有别的毛病么？”
亚楠烦了，搬上凳子坐在东子旁边，房间里又是一片寂静。
鲜花说：“那么，从现在开始，东子就是画室的室长。”
其他人听到似乎是松了一口气，就各自散去，有的会跑过来调皮的叫一声室长大人，只剩下亚楠靠着东子凌乱。
刘大脑袋平时都不在学校，每个月会偶尔回来看看，学校里大大小小的事务基本都归鲜花管理，中午吃饭的时候，东子一屁股坐在鲜花对面，浓密的眉毛结成一团，死死盯着鲜花，仿佛要从她身上看出什么破绽，他开口问道：“为啥要选我当室长。”东子拿出和他老娘谈话的语气问道。
鲜花看也不看他，调皮的说：“我愿意！”说完就继续扒拉碗里的菜。
东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娇嗔吓得外焦里嫩，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她看着这个比自己大五六岁的女人忽闪着长长的睫毛，似乎感觉到那睫毛下平静的碧波里泛着涟漪，他强作镇定又问：“室长有啥用？能迟到还是能早退？”
鲜花听着噗嗤就笑了，眼见东子服软，她得意的说：“瞧你那点出息，室长是谁都能当的吗？这是让你辅助我管理大家，证明你比大家都强。”
对于比大家都强这一点，东子从来都没有怀疑过，他觉得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但这话从鲜花的嘴里说出来，却让他不自觉羞得脸红，他感觉到自己的脸有些发烫，端起餐盘就走了。
晚上，东子和亚楠跑到院子里抽烟，大伙儿都睡了，偶尔房间闪烁着微弱的灯光也是在看小说的，周围有蝉鸣，嗡嗡的，忽远忽近，偶尔有不知名的鸟儿从梦里惊醒，就支支吾吾叫两声，仿佛是认真思考了一下才戛然无声了。东子抽完一支又续上，亚楠的小心眼儿立马就发作了，但他和东子关系太好，就只能拐弯抹角的说：“抽这么猛，你可悠着点。”东子看着亚楠，心里有些不屑，亚楠是个一眼望到底的人，他没去理会转头说道：“来了有一段时间了，北京市里也逛了不少地方，这周咱玩点别的？”
亚楠来了精神：“去哪？”
“之前给你听的说唱记得不？那个乐队在五道口一个酒吧有活动。”
“阴三儿！”
“恩，不过好像不是他们主场，是当嘉宾去了。”
“嗨！我不挑，能见着阴三儿就行。”
尽管没人，东子还是压低了声音：“他们礼拜五活动，咱礼拜一才休息，到时候我请个病假，你就说陪我去看病……”
礼拜五，东子和亚楠很顺利就溜了出来，到了酒吧，一杯啤酒七十八块，东子一咬牙还带了盒万宝路，因为“阴三儿”的缘故，连散座都很拥挤，一群人跟着台上的人挥手，扭动。昏暗的气氛里各种味道混合在一起，跟翻转炫目的灯光揉成一团。
亚楠在这欢乐的海洋里可乐坏了，周围形形色色的女孩儿让他应接不暇，恨不得多长出几只眼睛，整天的校服短发压抑着他满脑子的欲望，眼前这活色生香的景象可是要了他的小命，不巧的得是，他的眼睛长在隔壁桌女孩儿的身上半天了，东子几次叫他别盯着人家都没反应，不一会儿，邻桌站起来四个大块头，把东子和亚楠堵在座位上，带头的是个胖子，挺着肚子操着一口不太流利的北京话：“小兄弟。”他搂着亚楠，一脸骄横的问：“我女朋友那么好那看呢？”
亚楠吓坏了，他长这么大做过的最坏的事：就是在延安路，劫了一个初中生二十块钱，而眼前的景象，他只在电影里见过。东子心底里是有些怵，这四个人胳膊跟他大腿一样粗，他立马分析出，硬来只会被揍烂，就赶紧说了句软话：“大哥，我兄弟他没见过世面，您别跟他一般见识，您抽烟……”
话还没说完，就被带头的胖子打断了：“哟！上道儿啊！啊？”他扭头看看另外几个人，狂妄得大笑起来，这时台上阴三儿早都唱完了，上来一个留着络腮胡的大叔，对着麦克风嘶吼着。人群仍在欢呼，没人注意到角落里的动静。
那胖子接着说起来：“小兄弟你的意思是你见过世面，比你兄弟强是吧？”
东子被问的满脸通红，他很想揍这个揽着他脖子的胖子，可他不是另外几个人的对手，只能讪讪的笑着：“大哥这么说可把我吓坏了。”
胖子眼看东子怂了，兴致大起：“别介！我可从来不欺负人，这么的，哥哥我跟你俩有缘，今儿请你俩喝酒。”说着示意旁边的人去吧台。他转过头拾起桌上的万宝路，用肥厚的手掌捏了一根，点着猛吸一口然后全吐在亚楠的脸上，亚楠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胖子叫来十杯扎啤，全部做成深水炸弹，回头跟亚楠和东子说：“哥哥我也不为难你们俩，这点酒喝完，你俩就是我兄弟，啥事儿没有。”
东子眼看身边的大块头没有离开的意思，端起来就往下灌，亚楠则有些唯唯诺诺的，左看右看才拿起来。喝到第四杯的时候，东子觉得自己快要裂开了，他的肚子里，脑子里，甚至手指里都是啤酒，他在想当年他老妈生他的时候应该就是这种感觉，恍惚之间他竟然产生了一种获得知识的快感，亚楠第二杯还没喝完，他不停换气，没喝几口就涨得喝不下去了，瘫坐在那像一条久病垂危的狗，东子放下第七个杯子，胖子狂妄的笑了，用力一拍东子的背，东子只觉得自己像个打翻的水囊，哇的吐了出来，他的嘴像拔了龙头的管子，啤酒和胃酸不停的往外涌，台上的人唱完了，台下的人也在七七八八的散去，角落里的骚动终于引起了保安的注意，东子只觉得眼前朦朦胧胧的发黑，终于倒了下去。
他醒来的时候应经在房间里，这是房子的二楼，向阳的一个家里整齐的排列着四个高低铺，东子睡在下铺，他醒来的时候，看到阳光很是刺眼，屋子里就他一个人，床头放着一杯水，他来不及思考就灌了下去，只觉得灼热的胃稍稍好受了一些，还有些头重脚轻，他赶紧坐了下来。
鲜花推门进来，看到东子醒了，平静的脸色立马翻出怒气：“周东臣，你不想活了？”东子有些摸不着头脑：“你和亚楠把我弄回来的？”鲜花一听更加恼火了：“你知道多危险么？我要是亚楠没给我打电话，要不是我跟亚楠送你去医院洗肠子，现在就得准备黑白相片了！”东子觉得鲜花这个比喻很好笑，就笑了出来。可把鲜花气的不轻，她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还要高一头的小弟弟一脸不正经，心里莫名的焦急起来：“你就不能让人省点心吗？我一天到晚看着一大帮学生已经焦头烂额了……抛开这些不说，你不为别人考虑，总得为你父母考虑吧，他们养你这么大……”东子觉得鲜花的语气像极了他老娘，他讨厌这种被人教育的口吻，更讨厌鲜花把他当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教育，就起身要走。鲜花见状一把拉住他的手，本来有气无力的东子浑身一个激灵。
那手很小，却很有劲儿，手心里微微的湿润，软软的。他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呆呆的望着鲜花，听她讲了一个多小时的话，他根本听不到她在讲什么，他也不想听到。
随后的几天，鲜花都跑去厨房给东子开小灶，她说东子这急性肠炎刚好，食堂里的饭菜还不适合东子吃。她每天都会熬一锅白粥，炒一种嫩叶菜，再蒸一些鸡脯或是鱼肉，然后和东子一起吃，偶尔粥里放了南瓜，还得强迫东子全部吃掉。东子被照顾的很好，以至于他完全康复之后甚至有些怀念生病的日子。
东子的画越来越好，鲜花说东子的素描已经画的比她好了，亚楠这样的狗腿子立马添油加醋的问：“那能考上央美不？”鲜花笑笑“专业能考上，文化课能不能就两说了。”这话戳中了东子的软肋，他原本有些骄傲的神情立马收敛，转身回座位上接着画起来。
这天，刘大脑袋回来了，还带着一个女的，说是新来的水粉老师，这是刘大脑袋几个月以来第一次回来。看着这个浑身妩媚的新老师，其他老师免不得且窃窃私语。晚上，刘大脑袋没和鲜花住一个屋，而是独自跑去之前空着的一栋房子里睡了。
上午看到刘大脑袋的时候，东子突然心里一紧，这几个月不见他，几乎要忘记了这人的存在，可当他站在自己面前，东子脑海里又浮现出夜晚，这坨黢黑的肥肉压在鲜花身上耸动的情形，不同的是这次他没有觉得恶心，反而觉得心被狠狠捏了一下。晚上，看到刘大脑袋对鲜花很冷淡，东子心里不知不觉泛出一丝窃喜，可转念一想，鲜花的处境，他心头的乌云又聚拢寄来。
东子翻来覆去睡不着，到凌晨的时候才有些犯困，一觉醒来已经是中午，这天是礼拜一，别人都一大早坐车到市里浪去了，最近画室来了一个扎马尾辫的小姑娘样子可爱极了，亚楠就像狗皮膏药一样粘着人家，根本顾不上搭理东子，一大早就跟着那小姑娘去五棵松了。
东子下楼去食堂找吃的，休息的日子，一个人都没有，连厨子都不在，天气很好，万里无云的，他翻箱倒柜翻出来两个凉透的煮鸡蛋，倒了杯水准备就着吃掉。鲜花低着头快步走进厨房，看见东子也没说话，直奔冰箱。东子很是好奇，就凑过去，刚要开口就看见鲜花右边的脸上有一块硬币大小的淤青，就在颧骨的位置，像粘上去的污渍一般醒目。
东子一阵心疼，他看着鲜花，用手撩起她额前的发丝，问了一句：“疼么？”仿佛是憋了很久的雨，鲜花脸上的表情僵住了，眼泪不争气的往外涌，她凌厉的抓了把冰块，一甩头就跑了。东子看着鲜花的背影，像是自己受了莫大的委屈似的，站在原地许久，直到冰箱门“砰”的自己合上。他不敢追上去，应为他不知道该说什么，纵然心里有说不尽的话想要说，但这时候就是杀了他，他也不会承认。
夏天的风把街口的的路灯吹得忽明忽暗，闷热的气息蒸腾着地上的水分，这一切都是在为落雨做准备，东子的爷爷说过，下雨是因为云上有妖怪在打架，那些或怒目圆瞪，或人面蛇身的妖怪脾气都火爆极了，有时候只要两句话就能打起来。
一个妖怪问：“你瞅啥？”
另一个妖怪回它：“瞅你咋的！”
立马就动起手来，他的长着各式各样的脚掌，大的，小的，圆的，方的，踩在软绵绵的云朵上，云朵里都是水，每一个脚印下去都会挤出好多水，他们在上面打架，大大小小的雨滴就落了下来。
那时候东子最爱吃大白兔奶糖，他就问爷爷：“妖怪里有爱吃大白兔的吗？”
爷爷乐了，脸上的皱纹松动下来，又重新排列皱在一起，煞有介事的说：“有！我就认识一个小妖怪！”
东子一听高兴极了，一下子跳到爷爷怀里，吵着问：“它在哪？它叫什么？”
爷爷则眯起眼睛，把手放在东子圆滚滚的肚子上说：“它在这啊！”
……
雨越下越大，一连好几天北京城好些地方都被淹了，东子被调到备战中央院美的一栋楼里，鲜花几乎不会过来操心的一栋楼，似乎是从上次被东子撞见之后，鲜花有意躲着他，也许是这段时间有人请鲜花画一些油画，才几乎见不到她的。
东子听别的老师闲扯，说刘大脑袋喜欢上新来的女老师了，要和鲜花离婚，他听着一边觉得这些议论别人的老师都是狗娘养的，一边又担心刘大脑袋再对鲜花动粗，可再想到鲜花可能会离婚，他的心里更是七上八下的不是滋味。最糟糕的是，他从小到大的受到的教育告诉他，这段时间以来，他心里所想的事都是见不得光的，不能告诉任何人。东子觉得自己有些不正常，一些时候他竟然会主动疏远一些向他示好的女孩子，看不到鲜花的时候，他会担心，看到鲜花的时候他会焦心。
有半个月的时间，东子只在食堂才能看到鲜花，她一个人在角落里扒拉饭。
再次看到鲜花是东子课间跟一帮人去抽烟，在走廊尽头，挨着楼梯口的一间画室。里面摆着各种石膏像，上面或蒙着一层淡淡的灰尘，或粘染着几粒黑色的手印，有的则洁白如新，这是因为鲜花会定期用白色的颜料粉刷。画室的地板黑的像墨汁，被各种颜色的颜料和铅笔灰泡制而成，角落里躺着一只巨大的黑色垃圾桶，肚子上破了一个大口子，废纸和垃圾从里面流出来，散落到周围。鲜花背对着他，低着头在削铅笔，阳光从窗户上斜下来，从后面东子看到她纤细的脖子，后脑勺淡淡的碎发，仿佛隔着空气传来一种震动。东子感觉自己的后腰被震得发烫，一种酥麻的感觉由背部传来，窜遍全身，直至汇聚到一个地方。
他看着自己的小兄弟，心里充满了恐惧。
又是礼拜一，东子醒来看到窗外阴沉沉的，以为自己睡到了下午，一看表才一点，他提着咕咕乱叫的肚子去厨房，看看能不能再翻出煮鸡蛋之类的东西。正好碰到来找食物的鲜花，东子有些尴尬，站在那傻笑。
鲜花看着他的样子，心中一暖，虽然她努力克制自己，但东子一出现，脑海里混乱的画面就再也不受控制，她定了定神说：“没吃饭？”
东子点点头。两人就四下寻找能吃的东西。这一回厨师更绝，连热水都没有剩下。鲜花有些不满，脑子一热：“走，出去吃！”
过了饭点儿，大大小小的馆子都没了饭，有的连厨师都跑了。只剩个烧烤摊上坐着一位肥墩墩的大爷，他手里拿着一面被烟熏的发黑的蒲扇，乐呵呵的看着东子和鲜花，汗从他的额头上流下来，顺着他的奶子在汗衫上印出一大片。鲜花看看东子：“吃串吧？饿死了。”也不等东子回答就兀自跑过去。
眼见来了生意，烤串的大爷索性添上木炭，一把脱去汗衫，仔细看这大爷的奶子可真大，脸上圆滚滚的肉像极了弥勒佛。鲜花坐下，立马拉开阵势：“先来二十个串儿，二十个肉筋，两个羊排。”
“得嘞！”大爷吆喝着，从冰箱里取出串儿来，刷上油，烟立马升腾起来，鲜花被熏得直眯眼，她向东子这边挪了挪，避开烟的方向。东子有些不自在，就问她：“喝啥？”鲜花一听，俏皮的转过头来，饶有兴致的说：“啤酒！”
东子取了两瓶燕京，一边开一边不屑的说到：“你可别喝多了，我可抬不动你。”鲜花也不生气，取了一瓶咕咕得喝起来，她喝的口很小，总是换气，东子知道喝啤酒一定要大口，小口喝只会产生更多的气泡，喝不了多少的，但他看到啤酒偶尔会沿着鲜花的嘴角淌下来一条细小的线，这条线顺着脖颈伸至锁骨，丝毫不做停留就滑进胸口，那白花花的一片，着实晕眼。东子立马收回目光，自顾自的喝了两口啤酒才恢复了神智。
不一会儿，鲜花就涨得喝不下去了，她从嘴里拔出酒瓶，发出细微的一声“啵”然后不停喘息：“好撑啊！我现在真的很好奇，你当时在五道口是怎么喝下七杯扎啤的……咯……”东子被问的有些不好意，挠挠头发说：“引用一句方言，跟丫死磕。”
鲜花爽朗的笑起来，串儿吃的差不多的时候她接了个电话，说是之前跟她订画的人下午过来取，已经到学校门口了，挂了电话，她赶紧付了钱，胡乱将找零一把塞进口袋就拽着东子往回跑，而他俩都不曾发觉，从什么时候开始，俩人都已经习惯这样一个拉着一个奔跑了。
来取画的是个阿姨，皮肤皱而且发黄，开着一辆货车，约莫四十多岁的样子，她跟着东子和鲜花来到一栋楼的地下室，房间里很凉快，堆满了油画框，有些轻微的浮尘，鲜花挑了一些出来，东子往车上搬，都是一些半开或者全开的大画幅，取画的阿姨看东子长得浓眉大眼，干活儿又利索，一个劲儿得在旁边夸奖，一会儿她问道：“鲜花，这是你弟弟？”
东子用余光看到，鲜花先是一顿，立马陪笑道：“恩，我弟弟。”他心里顿时咯噔一下，莫名的窜出一股火儿，对呀，不是弟弟，还能是啥！仿佛是赌气一般，东子搬运的更快了。最后一幅是张大家伙，东子吸了一口气，提起来就上了楼梯，这时候，好事的阿姨突然从角落里抽出一张小幅的框子，顿时惊叹起来：“哟！这不是这小弟弟吗！”她拿着一块书本大小的画框：“画的真好，鲜花，我买你这么多画，这幅就免费送我吧。”东子听得有些着急，忽然脚下一空，整个人从楼梯上滑了下来，那副大家伙跟在后面，狠狠的砸在东子的后背上。
地下室瞬间安静了，只有灰尘在空气里飞舞，鲜花一个箭步冲到东子旁边，抬起画框，赶紧摸索着检查东子身上有没有伤着。东子咬牙爬起来，感觉背上像结结实实挨了一拳，他拍拍身上的灰，不顾鲜花的劝阻把最后一幅画搬上车。
卡车开走以后东子才觉得身上到处都疼，他拿着那幅彩色肖像，看着画布上的自己，那个人的眼神温柔的像水，他甚至怀疑这画不是在画他，他转头看看鲜花，她一脸委屈，低着头，半晌才憋出一句：“我给你擦点药吧。”
这是东子第一次进来鲜花的房间，和他住的宿舍结构很像，不过是一张双人床，有一个柜子和一个梳妆台，家具全部是米色的，让人觉得柔软，安全，这里有鲜花身上的味道，像一种不知名的青草味儿，凉凉的，甜甜的。他在床头坐下，鲜花从后面掀起他的T恤，在右肩胛骨的下面，有一道整齐的淤青，她往手上倒了一点红花油。
东子只觉得她的手像温热的海水，时而遒劲有力，时而又像墙角溜走的风。他根本闻不到红花油刺鼻的味道，身后的手掌越来越热，烫的他心里泛起涟漪。他慢慢闭上眼睛，感觉自己像是插上了翅膀，整个人轻飘飘的浮游在房间里，他可以听到墙壁缝隙里虫子细琐的声音，可以感觉到吊灯上的灰尘在剥离落下，雪白的墙壁里钻出千百万朵雪白的花儿将他包围。
忽然那双手翻过脊背，将他抱住，东子立马回过神来，吓得他一动也不敢动，然后鲜花的脸静静的贴在他的肩膀上，她的碎发在东子肩膀上调皮的滑动，东子想抬手拨开，鲜花却突然抱紧：“别动！”声音像哀求一般：“好吗……”
东子僵在那，鲜花身上的气息像潮水一样朝他涌来，把他包围、吞没。他觉得自己快要爆炸了，一种绝对的幸福和绝对的痛苦撕咬着他的脑袋。他翻身将鲜花一把扣进怀里，力气大的弄疼了鲜花，像吸烟一样把她头发里的味道吸进肺里。
鲜花没有挣脱，任凭他轻吻自己雪白的鹅颈，宽大的手掌伸进自己的胸衣，她使出力气将东子抱紧，肥腻的胸脯挤压在东子的胸口上，东子的嘴巴格外的轻柔，他感觉鲜花的脸像去了壳的荔枝，生怕自己一用力就弄破了，她的舌头像果冻，不知从哪来的甜腻的味道。
东子身上淡淡的汗味儿，让鲜花感到兴奋，她想把自己揉碎了钻进东子身体里。或是变成一颗橡皮糖，让他用力得咀嚼。想到这，她就时不时轻轻咬一下东子。
而后，疲倦的东子呆呆的望着天花板：“鲜花，我娶你吧。”鲜花从东子的怀里起来，没有说话，却再也不让东子碰一下。
第二天一早，鲜花就拖着行李走了，东子起来没看到她，打电话也打不通，中午才听其他老师说，鲜花回娘家了。东子知道一定出事了，他急的要死，跟亚楠借了钱要坐火车去找鲜花，临出门前鲜花打来电话。电话只说了二十分钟，东子挂了电话就再没提过要去找她的事。
一个月之后，集训结束了。刘大脑袋不知什么时候和鲜花离了婚，在集训结束这天宣布要娶新来的水粉老师，很多人都好奇鲜花去哪了，只有东子啥也没说在收拾回去的行李。亚楠知道东子曾经要去找鲜花，就陪着他一起收拾，跟马尾辫姑娘在一起有快一个月了，亚楠准备和她一起去考考央美，他打破了沉默：“一起报名吧？都说你考央美有希望，万一我没考上，你还能帮我看着点媳妇儿。”
东子本来想说老子没空，可一提到中央美术学院他就想到了鲜花，他那天在电话里急的快哭了，鲜花跟他说，别哭！像个男人一样。他就硬生生止住了眼泪。他打住思绪，认真平和的跟亚楠说：“你要认真学画，就算为了这姑娘，尤其是你现在有机会为了这姑娘，我……就不考了，我打算考别的地方。”
后来东子顺利考进了广州美术学院，大学期间，他去鲜花的娘家找过她两回，都没有见到鲜花，就像鲜花在电话里说的，别来找我，你来了我也不会见你的，要见等你成了一个大男人再见，要是你到时候不想要我了，我就来世等着你，和你生在一个院子里，从小就嫁给你！
东子在学校越来越受欢迎，渐渐地，似乎已经忘记鲜花的存在，他留了长发和大胡子，认识了很多漂亮女孩，他老娘总是告诉他在大学一定要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到了社会上就会发现人是多么的无耻与虚伪，可他一直也没找对象，毕业之后东子签到了一家规模不小的画廊，今年年初东子听人说，鲜花和刘大脑袋离婚一年之后生下一个孩子，估计是和别人结婚了。
他请了一个礼拜假，跑去鲜花家，老人起初不愿意给他开门，他就跪在门口不走，天还很冷，来来回回的人看着这个长发大胡子的壮硕青年跪在门口，指指点点，无奈之下，才放东子进屋。
五年前，鲜花发现自己怀孕了，这本该是个几千块就能解决的问题，可当他老子真的和她商量起这事的时候，她的心立马漫成了汪洋，想着肚子里这个还没有心跳的生命，她怎么也凝聚不了力气，鲜花执意生下了孩子，在这个三室一厅的屋子里，她养这孩子的热情就像她脑子一热睡了东子的热情一样，这回她入戏太深，一转眼两个老人和鲜花就把孩子养到了四岁。尽管没有做好当妈的准备，她还是硬撑过来了。东子还得知，最近有人在追求鲜花，是个四十来岁的大叔，上周才认识。
那天鲜花不在家，东子就照顾了一天孩子，孩子叫：叫牛东臣……她回来的时候是六点，依然扎着头发，只是穿着朴素，没了五年前少女的可爱与俏皮，三十岁的她却多了些许成熟的韵味，眉宇之间祥和的气息让人不自觉地想要靠近。
进门的时候鲜花脸上有些疲惫，提着从超市买来的蔬菜，白皙的手指被塑料袋勒的发红。东子从卧室里出来，看到她在门口换鞋，眼泪哗的涌出来，鲜花转过一眼看到东子，有些蒙，这一切就像她总是不停在做的那个梦。东子冲上去将鲜花一把扣进怀里，力气大的弄疼了鲜花，他没有吸她头发里的香味儿，而是边哭边狠狠的说：“我不会再放过你的！不会再放过你的！”
鲜花整个人都软了，她的手松动开来，塑料袋里的蔬菜撒了一地，这时她觉得东子的力气可真大啊！大到可以把她身上的压力全部卸掉，她眼前天旋地转，如梦如幻。她幽幽的说：“我还要谁呢？”语气像是梦呓般渺小，仿佛用尽了她这一生最后一丝力气。然后她哭的很大声，边哭边说：“我……我不想哭的，可……我……我……我想笑，可……笑不出来……来……”
鲜花第一次跟东子回家就和东子他老娘成了姐妹，这么说一点都不过分，两人相见恨晚的感觉让东子非常不适应，东子妈生东子的时候同事的孩子都五六岁了，她就把鲜花当东子的姐姐一样看待，至于牛东臣，这小子越长越像东子，现在叫周立仁，汉字都认不全就会画素描了……
上回和东子一家吃饭，酒过三巡，我们逼着他朗诵上学时候他写给鲜花的诗，那是鲜花走之后，东子整宿整宿不睡觉憋出来的酸词儿：
我是一团火
随时可能熄灭
因为我的幸福即是我的苦楚
因为离不开风的缘故
……
他拔了一包烟写出来的比烟还要炙热的文字，烧的人心里滚烫。我问东子，那时候鲜花走了，还要跟你永别，你不恨她吗？按法律途径，她这可是诱奸未成年少男。
东子宽厚的大手一把拍在我背上，哈哈大笑：“不恨，那时候我还想着把她找回来，再摁床上呢！本来，我喜欢她是不对的，这叫欺师灭祖，可我知道她也喜欢我，那就是两情相悦，就是爱了！我那时候跟她说娶她的话，就跟今天娶她这事儿一样真。”
我说：“等了那么久，没担心过白等吗？”
东子说：“我从来没怀疑过娶不了她，你知道啥叫无可替代吗？不是出现在什么时间或者什么地点，而是你没来由就知道你认定了，你会觉得你以前都白活了，要是没有她，以后也会白活，这是种使命感。”
我有些无奈：“你这是让大伙儿重新相信爱情么？”
东子不屑的瞥了我一眼：“我就纳闷儿了，大伙儿缺爱的时候没看清人，让一两个人渣伤了，就天天不相信爱情，伤人的是人渣，这从头到尾关爱情什么事？”东子的脸渐渐有些泛红，酒劲儿上来便不再多说了。
所有与伤害、委屈有关的事都与爱无关吧，东子和鲜花两个人的脑子一热，又一凉就把五年的时间一晃而过，他们在不同的世界里都依然笃信着我们没人相信的事情，终于修成正果，他俩可真是傻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