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
四奶奶是在秋风刮起的第27天没的。
那时候苏荷只有16岁，入秋的第一场秋风吹起时，五奶奶说：“起风了。”苏荷不懂一向平静的五爷为什么要板着脸惊慌失措的对五奶奶说：“莫要胡揣测！”等很多年以后，苏荷才知道，五奶奶才是最早预见了她丈夫的四姐的死亡的人。
就在五奶奶说出那条苍白无力的预言的第七天，老家来人了，只对五爷说了一句话：四姑不行了。五爷很好地掩饰了自己震惊的表情，他平静的望着自己的妻子，摇了摇头。
如今苏荷懂了，那是一种无能为力的表情。纵然是放纵一世的五爷，也会有被命运绊倒的一天。
五爷带着女儿去了四奶奶的家，苏荷也被叫上了，第二天苏荷的父亲则带着五奶奶、白茗、顾萧陆续抵达了。那时候她并不懂接下来的这一个月的时间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第一次将她和她的四姑奶奶牵扯在一起的，竟然是死亡。那天苏荷第一次见到她的四姑奶奶，而她已经因疾病而失去了原有的容颜。
这是起风后的第九天。
青梧悄声地对五爷说：“来的时候过那片麦子地，也不知道怎的，就刮了一阵子那样大的风，卷的四处都是土，我看妈好像是以为四姑不行了，当下便啼哭起来了，我劝了半天劝不住。倒是后来风一停，妈就不哭了。像是知道了什么似的。”五爷低着头，掩了掩身上的衣裳，没有回答青梧的话。
奶奶预见了死亡？那个年纪的苏荷只能想懂这些，那个年纪的苏荷并不懂什么是真正的死亡。
病床上的四奶奶瘦的皮包骨头，五爷常常是坐在床边的一把椅子里，闭着眼睛思索着。四奶奶不常醒来，醒来也说不了几句话便倦了，昏昏沉沉地再睡过去。
五爷从不曾懂他的四姐，青梧也不曾懂他的四姑母，苏荷则更不懂她的四姑奶奶，她甚至难以分辨她如今究竟是不是——还活着。
昏昏沉沉的四奶奶，这一天突然清醒过来，她张开嘴巴唤人，她的子女、孙子女、儿媳、女婿一齐围了过去，他们挤在床边，迫切的想听这个在生死的悬崖上盘桓的老人说出人生最后一句话。只有五爷，还是坐在那张椅子上，只是睁开了双眼远远地看着。
“三哥。”四奶奶说。
“三舅没来。他这一趟太远了。岁数大了不忍心叫三舅跑了，你有什么交代给我们的不？”
“……小妹……小……妹……”
苏荷稍微一愣，并不曾想起爷爷还有另一个姐妹。而屋子门口那里徒然爆发了一声饱含了痛苦的哭声。
是五奶奶。
她用不便利的腿脚蹒跚地前进，白茗立刻上前扶着他泣不成声的姥姥。五奶奶的哭声像一把刀子割着五爷的心，却也魔力般的割开了那些拥在床前的人，自动地为五奶奶让出了一条路。“四姐，四姐、四姐……”五奶奶不该哭的，这很不吉利，濒死的人是听不得哭声的，会致使死亡降临的更快。在苏荷的记忆中奶奶从未这样失态，即使她的腿让她走路的样子十分难堪，她那种大家闺秀的气度和脾气，却不能被岁月磨灭半分。
仅仅今天是五奶奶一辈子的例外。
所有人都很不解。他们不懂四奶奶在自己所剩不多的时日里，为何这样惦记着自己的弟妹；他们不懂五奶奶平日里维持的平静高贵，为何唯有在面对她的四姑姐的死亡时全部崩塌。
而苏荷没有想到这些——那时她只是个孩子——她只是不懂，为何四奶奶要唤她的弟妹为“小妹”。
那样亲热，那样温柔，那样的——爱。
“都……来了？”四奶奶的声音很轻，五奶奶止住哭声，忙着回答说：“来了，都来了。你想要见谁，都在呢。”四奶奶从唇角挤出了一丝微笑，拽着五奶奶的手说：“苏荷……让我见见……我还没见过呢……往长了……定是你最疼的孩子……我……知道……你的脾气……”五奶奶慌忙唤了苏荷。
苏荷上前来唤了一声“姑奶奶”，四奶奶眼角竟有泪流下来，她没对苏荷说什么，倒是接着对五奶奶轻语着：
“小妹……她……像……是像……苏荷……像青梧……你莫一个劲儿地惯使她……不要……一个姑娘家家的……落了我……和老五……这性子……”
苏荷隐约懂四奶奶的意思，却不知该说什么，只好点点头，一个劲儿地站在那儿。这会儿她突然觉得，四奶奶年轻时定是貌美的。她端详着她的眼睛、弯弯的眉毛、薄薄的嘴唇，美貌或许已经被皱纹遮挡了，而昔年，竟然穿破这一重一重的岁月，越来越清晰的显现在苏荷的眼前。
又起风了，这是第十二天。
四奶奶的儿子失去了最后的耐心，他在屋里疯狂的踱步，让苏荷觉得他已经对于这迟来的死神充满了期待。众人都是一副浮躁的样子，唯有五爷和最初一样地坐在那把椅子上，盍着双目虔诚的等待着。
他在等命运。
然而这命运似乎来的太晚了。
四奶奶后来少有清醒的时候，醒了也不过是唤人喝口水。渐渐的，长桦不愿意再管她，更多的是苏荷、顾萧和白茗在照顾。后来白茗对苏荷说，长桦是为了四奶奶在老家的那处宅子。
四奶奶第二次醒来就是她最后一次醒来了。她的声音比上一次更轻更微弱了，然而她还是在唤一个人——小妹。
“老五……你……你也来……”四奶奶费力的呼吸着，“长桦呢？……双桐……都……都来……”四奶奶家的子女应声围拥上来。“老五……你……往后……莫要那么急了……不比往年……现今儿……老了……”五爷攥着四奶奶的手：“四姐，莫说了，我晓得。”四奶奶吃力地点了点头，又转过头去看着五奶奶：“你……我……不当外姓人看……小妹……老五……你……要帮着他！”似乎再难以说出话来，四奶奶瞪着眼沉默了许久。
“我知道……你们这么伺候我……有人是……真心……有人可……可是……等着我！……那处宅子呢！……本该归我娘家的……我爸爸惯使着我……说就……归了我了……现今儿……倒生了是非出来……
“苏荷……你……来……你来……这宅子……当是……姑奶奶给的……见面礼了……如今给了……你爷爷……往长了……等……等你大了……就属了你了……”
“姑奶奶！别！”苏荷一急，就嚷了出来。
“姑奶奶……我不能要……”四奶奶只是扯出一丝笑容来。
四奶奶躺在那里，孑然一身。留下她身边的这些人，带着悲伤亦或是恨继续存活。
这一天，是秋风刮起的第二十七天。苏家的独女苏意没了。苏荷失去了她谋面十七天的四姑奶奶。五奶奶这天反倒没有流泪，她在四奶奶家的儿女的敌意之下指点着丧葬的事宜，苏荷是她的拐杖，她用不再适合走路的腿脚操办着让她痛苦的一切。那之后苏荷再也没有见过五奶奶流泪，她似乎失去了感知痛苦的能力，即便没有，她也掩藏的很好。
五爷最终将那宅子回归了苏家名下，四奶奶的儿女们表面上不说，心里却是恨五爷的，或许也是恨着苏荷的——毕竟，如果她没有出现过，或许不会生出这些变故来。可谁又说的清呢？那宅子，是命运向苏荷开的一个大玩笑，也是向四奶奶的儿女们开的一个天大的玩笑。
秋风仍在吹着，四奶奶的骨灰盒埋入了老家的祖坟里，死后的她终于回到了苏家。苏家的土盖在她长大的乐园上，如今也盖在了她的身上。
回家的时候所有人都沉默着。在车上，苏荷靠着顾萧，眼泪突然止不住地流下来。顾萧不断地用纸巾给她擦泪，可苏荷却似乎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顾萧无奈地笑了，他轻轻揉着她的头发，轻轻地唤着：“小妹，小妹……不哭了啊……”
那年秋天的风很大，持续了很久。可即使如此，往后，冬天还是来了。
那时候苏荷只有16岁，入秋的第一场秋风吹起时，五奶奶说：“起风了。”苏荷不懂一向平静的五爷为什么要板着脸惊慌失措的对五奶奶说：“莫要胡揣测！”等很多年以后，苏荷才知道，五奶奶才是最早预见了她丈夫的四姐的死亡的人。
就在五奶奶说出那条苍白无力的预言的第七天，老家来人了，只对五爷说了一句话：四姑不行了。五爷很好地掩饰了自己震惊的表情，他平静的望着自己的妻子，摇了摇头。
如今苏荷懂了，那是一种无能为力的表情。纵然是放纵一世的五爷，也会有被命运绊倒的一天。
五爷带着女儿去了四奶奶的家，苏荷也被叫上了，第二天苏荷的父亲则带着五奶奶、白茗、顾萧陆续抵达了。那时候她并不懂接下来的这一个月的时间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第一次将她和她的四姑奶奶牵扯在一起的，竟然是死亡。那天苏荷第一次见到她的四姑奶奶，而她已经因疾病而失去了原有的容颜。
这是起风后的第九天。
青梧悄声地对五爷说：“来的时候过那片麦子地，也不知道怎的，就刮了一阵子那样大的风，卷的四处都是土，我看妈好像是以为四姑不行了，当下便啼哭起来了，我劝了半天劝不住。倒是后来风一停，妈就不哭了。像是知道了什么似的。”五爷低着头，掩了掩身上的衣裳，没有回答青梧的话。
奶奶预见了死亡？那个年纪的苏荷只能想懂这些，那个年纪的苏荷并不懂什么是真正的死亡。
病床上的四奶奶瘦的皮包骨头，五爷常常是坐在床边的一把椅子里，闭着眼睛思索着。四奶奶不常醒来，醒来也说不了几句话便倦了，昏昏沉沉地再睡过去。
五爷从不曾懂他的四姐，青梧也不曾懂他的四姑母，苏荷则更不懂她的四姑奶奶，她甚至难以分辨她如今究竟是不是——还活着。
昏昏沉沉的四奶奶，这一天突然清醒过来，她张开嘴巴唤人，她的子女、孙子女、儿媳、女婿一齐围了过去，他们挤在床边，迫切的想听这个在生死的悬崖上盘桓的老人说出人生最后一句话。只有五爷，还是坐在那张椅子上，只是睁开了双眼远远地看着。
“三哥。”四奶奶说。
“三舅没来。他这一趟太远了。岁数大了不忍心叫三舅跑了，你有什么交代给我们的不？”
“……小妹……小……妹……”
苏荷稍微一愣，并不曾想起爷爷还有另一个姐妹。而屋子门口那里徒然爆发了一声饱含了痛苦的哭声。
是五奶奶。
她用不便利的腿脚蹒跚地前进，白茗立刻上前扶着他泣不成声的姥姥。五奶奶的哭声像一把刀子割着五爷的心，却也魔力般的割开了那些拥在床前的人，自动地为五奶奶让出了一条路。“四姐，四姐、四姐……”五奶奶不该哭的，这很不吉利，濒死的人是听不得哭声的，会致使死亡降临的更快。在苏荷的记忆中奶奶从未这样失态，即使她的腿让她走路的样子十分难堪，她那种大家闺秀的气度和脾气，却不能被岁月磨灭半分。
仅仅今天是五奶奶一辈子的例外。
所有人都很不解。他们不懂四奶奶在自己所剩不多的时日里，为何这样惦记着自己的弟妹；他们不懂五奶奶平日里维持的平静高贵，为何唯有在面对她的四姑姐的死亡时全部崩塌。
而苏荷没有想到这些——那时她只是个孩子——她只是不懂，为何四奶奶要唤她的弟妹为“小妹”。
那样亲热，那样温柔，那样的——爱。
“都……来了？”四奶奶的声音很轻，五奶奶止住哭声，忙着回答说：“来了，都来了。你想要见谁，都在呢。”四奶奶从唇角挤出了一丝微笑，拽着五奶奶的手说：“苏荷……让我见见……我还没见过呢……往长了……定是你最疼的孩子……我……知道……你的脾气……”五奶奶慌忙唤了苏荷。
苏荷上前来唤了一声“姑奶奶”，四奶奶眼角竟有泪流下来，她没对苏荷说什么，倒是接着对五奶奶轻语着：
“小妹……她……像……是像……苏荷……像青梧……你莫一个劲儿地惯使她……不要……一个姑娘家家的……落了我……和老五……这性子……”
苏荷隐约懂四奶奶的意思，却不知该说什么，只好点点头，一个劲儿地站在那儿。这会儿她突然觉得，四奶奶年轻时定是貌美的。她端详着她的眼睛、弯弯的眉毛、薄薄的嘴唇，美貌或许已经被皱纹遮挡了，而昔年，竟然穿破这一重一重的岁月，越来越清晰的显现在苏荷的眼前。
又起风了，这是第十二天。
四奶奶的儿子失去了最后的耐心，他在屋里疯狂的踱步，让苏荷觉得他已经对于这迟来的死神充满了期待。众人都是一副浮躁的样子，唯有五爷和最初一样地坐在那把椅子上，盍着双目虔诚的等待着。
他在等命运。
然而这命运似乎来的太晚了。
四奶奶后来少有清醒的时候，醒了也不过是唤人喝口水。渐渐的，长桦不愿意再管她，更多的是苏荷、顾萧和白茗在照顾。后来白茗对苏荷说，长桦是为了四奶奶在老家的那处宅子。
四奶奶第二次醒来就是她最后一次醒来了。她的声音比上一次更轻更微弱了，然而她还是在唤一个人——小妹。
“老五……你……你也来……”四奶奶费力的呼吸着，“长桦呢？……双桐……都……都来……”四奶奶家的子女应声围拥上来。“老五……你……往后……莫要那么急了……不比往年……现今儿……老了……”五爷攥着四奶奶的手：“四姐，莫说了，我晓得。”四奶奶吃力地点了点头，又转过头去看着五奶奶：“你……我……不当外姓人看……小妹……老五……你……要帮着他！”似乎再难以说出话来，四奶奶瞪着眼沉默了许久。
“我知道……你们这么伺候我……有人是……真心……有人可……可是……等着我！……那处宅子呢！……本该归我娘家的……我爸爸惯使着我……说就……归了我了……现今儿……倒生了是非出来……
“苏荷……你……来……你来……这宅子……当是……姑奶奶给的……见面礼了……如今给了……你爷爷……往长了……等……等你大了……就属了你了……”
“姑奶奶！别！”苏荷一急，就嚷了出来。
“姑奶奶……我不能要……”四奶奶只是扯出一丝笑容来。
四奶奶躺在那里，孑然一身。留下她身边的这些人，带着悲伤亦或是恨继续存活。
这一天，是秋风刮起的第二十七天。苏家的独女苏意没了。苏荷失去了她谋面十七天的四姑奶奶。五奶奶这天反倒没有流泪，她在四奶奶家的儿女的敌意之下指点着丧葬的事宜，苏荷是她的拐杖，她用不再适合走路的腿脚操办着让她痛苦的一切。那之后苏荷再也没有见过五奶奶流泪，她似乎失去了感知痛苦的能力，即便没有，她也掩藏的很好。
五爷最终将那宅子回归了苏家名下，四奶奶的儿女们表面上不说，心里却是恨五爷的，或许也是恨着苏荷的——毕竟，如果她没有出现过，或许不会生出这些变故来。可谁又说的清呢？那宅子，是命运向苏荷开的一个大玩笑，也是向四奶奶的儿女们开的一个天大的玩笑。
秋风仍在吹着，四奶奶的骨灰盒埋入了老家的祖坟里，死后的她终于回到了苏家。苏家的土盖在她长大的乐园上，如今也盖在了她的身上。
回家的时候所有人都沉默着。在车上，苏荷靠着顾萧，眼泪突然止不住地流下来。顾萧不断地用纸巾给她擦泪，可苏荷却似乎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顾萧无奈地笑了，他轻轻揉着她的头发，轻轻地唤着：“小妹，小妹……不哭了啊……”
那年秋天的风很大，持续了很久。可即使如此，往后，冬天还是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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