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人到中年》（片断）
哦，人到中年（片断）
鲁引弓
1
40岁的报社女编辑苏秀，从省妇女保健医院出来，有些兴奋和心乱，阳光照耀着面前这条车水马龙的大街，她心里的情绪就像满街跃动的光影，将要溢出来。
她站在医院门口的阅报栏旁，掏出手机给老公何合打电话，她说，有的，是有的。
她听见老公在那头“哦”了一声。她好像看到了他此刻憨憨的表情，她心里在笑，说，哎，说好了喽，这个我们养下来。
前些天苏秀就怀疑自己又怀上了，怀疑中，她突然起了一个狂放的念想：要不，有就生下来吧。
这个念想，对40岁的苏秀来说，确实起得比较突然，但起念之后，就变得非常强烈、勇猛。谁让苏秀特别特别喜欢小孩，谁让她第一个孩子何小悠来得那么不容易，谁让十八届三中全会已经开过，“单独”夫妇可生两个孩子啦。
于是，昨晚夫妻俩其实已有商量，如果今天孕检结果是“有”的话，那么就养下来算了。
所以，现在苏秀站在医院门口对老公宣布：你准备好吧，我们又要有一个宝宝了。
生于1975年的苏秀不是独女，她还有两个姐姐苏缨、苏锦，但老公何合是独子，所以她符合新出台的“单独”生育政策。
生育问题，曾是苏秀致命的脆弱，和心结：2000年她与大学老师何合结婚，为生女儿何小悠，夫妻俩整整用了5年，开始是怀不上，四处求医后，总算能怀上了，但又总是掉，到30岁那年，终于保住了胎，生下何小悠，松了口气。但是，“怀上个孩子不易”这样的感触，伴随着惶恐和焦虑，深深地烙进了她的脑海，触痛她作为女人的自信心。
所以这一次意外有了，居然是轻松地就有了，苏秀心里突然涌上了强烈的成就感和不舍得，母性泛滥，一发不可收，她想别人可能稀松平常而自己的肚子则像中彩，她想自己是多么喜欢小孩啊，她还联想到了诸如“给何小悠多添一个伴”、“减轻一个孩子以后养老的压力”等等人云亦云的好处，于是40岁的她越想越勇，生猛起胆，决定去挤这扇突然向她敞开的门。
是啊，无论是“怀上了”，还是政策，对苏秀都像中彩。这在一年前，不，甚至半年前都是不敢幻想的。中国人做什么事，都像在马路边等车，早一刻晚一刻都是不行的，就看你碰不碰得上，有没这个命，比如碰上了十八届三中全会推进全面深化改革，居然包括改革中国女人生孩子问题。
在喧哗的路边，苏秀轻捂着腹部，拦了辆出租车，回报社。
一个下午苏秀都坐在办公室里犹豫，该怎么去跟部主任廖静山讲自己要生二胎了。
她对着电脑有些发愣。此刻，她身旁是一片“噼噼啪啪”的打字声，许多个脑袋都埋在电脑前写稿、编稿。
如果不跟廖主任讲，那么今晚苏秀就得在这儿加班，因为今天刚好轮到她执夜班。
苏秀工作的这个部门，是报社的新媒体部，这里的作息方式是全天候在线状态，加班加点是家常便饭。平日里，苏秀离开办公室一般是晚上6点半，如若轮到执夜班，那么下班时间则是深夜12点。每周她都会轮到两天夜班。
苏秀轻抚腹部，她在想象跟廖主任说自己又要生孩子了他那昏倒的样子。是啊，这个部门本来就缺人手，而她是这个部门的骨干。主任一定会昏倒的。
到下午四点钟，苏秀终于走进了部主任廖静山的办公室。
廖主任戴着眼镜，是一个温厚但略古板的中年人。
苏秀轻声说，廖主任，不好意思，有点事我要向你请示一下。
苏秀讲了自己的孕况，以及生孩子的打算，想请领导在工作安排上给予照顾。
廖主任一听，果然张大了嘴。天哪，要生了，又要生了，二胎。
这个部门三分之二员工是年轻女生，刚结婚要生贝贝的一个接着一个，目前办公室里已经有三个大肚子了，听说上周又有一个女记者怀上了，本来在排班方面已捉襟见肘，没想到，40岁的苏秀也来凑热闹了，哎哟，这个年纪的也来凑热闹，想再生一个哪，这下人手彻底告急，咋办啊？
廖主任吃惊地看着苏秀，他心一急，脑门一热，眼镜片都蒙上了一层雾气。他心想，二胎？他奶奶的二胎，这下，一个部门的生育线被大大地拉长了，那些三十五岁上下，甚至四十岁左右的小嫂儿再一次被纳入了生育期，天哪，这还怎么干活啊？
廖主任头都大了。他听见苏秀在嘟哝，不好意思，廖老师，但我妈我爸我婆婆我老公要我再生一个……
廖主任强打欢颜，说，哦，我知道了。
对廖主任来说，此刻得赶紧找个人今晚帮苏秀顶班。
这虽有些麻烦，但更烦的是她此后十个月的怀胎期，三四个月的哺乳期，以及更此后，她心挂小宝宝和上班两头、无法全力投入工作、无法出差的三四年育婴期。
这个下午，廖静山主任突然瞥见了那个“二胎”新政与自己、与这个办公室的关系。
甚至在苏秀走出办公室之后，廖主任还在发愣。
部门里生育期的女人多，本来就让他疲于安排。怀胎、生儿、育婴，一个女人没个三四年是停歇不下来的，现在倒好，即使哪天你以为她总算停歇了，但哪想到她还要再生一个……还有完没完啊，你要人照顾你，但你照顾我们了吗？
但你又不能让她们走人，首先是说不过去，其次也有同情，因为她们也明白其中的两难，对此也有些怯，再说平时她们也都算是懂事的、认真的女生。女人嘛 ，谁家没有女人。
但人不走，这就意味着她占着位子，那么新人就进不来，但偏偏工作还需要有人手去干，那怎么办啊？
因为有孕在身，今天苏秀提早了一个钟头回家。她乘电梯下楼，走出报社大门，往公交车站方向去，走着走着，突然感觉一阵恶心，想吐。
她就对着路边的花坛吐了，只吐出了几口清水。可能是心理作用吧，反应哪有这么快的，多半是紧张了。
她看了一眼四周，没人注意她。她抚着腹部继续往前走，心里回想着刚才廖静山主任措手不及的神情，有些不好意思，但她也有些委屈，好像自己犯了什么错似的，本来女人生小孩天经地义嘛，但现在竟有了抱歉感，是的，部门里人手紧，再度生育，让同事犯难，但问题是，她真的很想生这第二个。当她想象自己一手拉着一个孩子的温馨场景，心里就柔软成一团。
不好意思了，苏秀想着廖主任以及今晚临时顶班的李丽美的脸，回头看了一眼报社高高的大楼，心里说：对不起了，我是女的，40岁了，身体马上要关门了，所以我想生。
2
苏秀推开家门。妮妮从沙发边过来，仰脸看着她。
妮妮是一只漂亮的波斯猫，毛色雪白，碧眼，好脾气，那张馒头脸上好似永远带着笑，笑脸猫。
这只猫养了三年了，称得上是这个小家庭的一个成员。每天苏秀从外面回来，它就依过来，绕着她的脚边。可是今天苏秀却没呼应它的亲昵，她有些慌张地走开去。
苏秀听到了里屋的动静，叫了声“悠悠”。里屋传来了女儿何小悠的应答：妈妈。
何小悠读小学四年级，此刻已经放学了，是外婆将她接回来的。每天下午四点钟外婆去学校门口接她，接回来后小悠做作业，外婆则乘坐公交车回城北自己的家。这也是外婆陈招娣每天的工作。这年头家有读书郎是辛苦的事，比如这接送，就是雷打不动的大事儿，谁放心让这么个小女生放学后独自穿七八条马路走回家。
今天苏秀提前下班，女儿好像并没觉得奇怪。小女孩依然呆在里屋，没出来张望一下。
苏秀大声问，悠悠，外婆呢？
何小悠在里屋说，回家了。
苏秀原以为今天提早回来，能遇上妈妈陈招娣的，刚好能跟她讲一下生二胎的事，没想到老人还是回去了。餐桌上留着一只小饭盒，里面剩着半块蛋糕，几个冬枣，几片哈密瓜。那是老人接孩子时带去的，每天放学这个时间点上，小孩像是被饿了一天似的，也不知道他们在学校是怎么吃中饭的。所以每天下午外婆陈招娣去校门口等小孩时总是带着各种吃食。
苏秀收起小饭盒，心里对母亲有温柔的情绪。她想幸亏有妈妈，家有一老，是个宝。苏秀往里间走，嘴里说，悠悠，哈密瓜还要不要再吃点？
悠悠没回答。苏秀把头探进里屋，惊了一下，因为看见小悠坐在地板上，身边绕着六只小猫，像六团粉嫩的小毛球，她在陪它们玩呢。
小女孩嘴里在嘀咕：贝贝、牙牙、咪咪、卡卡、玲玲、毛毛。
这场景温馨、可爱、有趣，如果放在昨天，苏秀可能会拿出手机拍一通，然后秀到朋友圈去。但今天苏秀却感觉皮肤一阵发麻，她尖声说，你怎么不做作业呀？
何小悠头都没抬起来，说，做完了。
苏秀看着地上的毛团，一时不知所措。这些猫宝宝都是妮妮上个星期生的。生出来后，女儿何小悠和她爸何合死活不肯将它们送人，多漂亮啊，舍不得。而苏秀觉得这么养下去自己迟早崩溃，疯掉，因为这家成了猫窝，所以前两天她就对父女俩嚷嚷了，“这屋里全是怪味，7只猫，疯了，地上都是毛，你们搞卫生？送掉送掉”。何小悠小脑袋摇得像转铃，说，妈妈，你不觉得妮妮可怜吗，如果你是它，你会把你的孩子送掉吗？小女孩眼睛里有深深的不屑，和随时大哭起来的神色。何小悠10岁，不懂事也就拉倒了，偏偏老公何合有动物保护主义倾向，他说，多萌啊，我搞卫生。这父女俩一搭一档，让苏秀一时无招。
但现在，苏秀看着这些毛球，心里的惶恐、恼火在加倍涌动，她对着地上的女儿说，做完作业就不知道预习啦，就知道玩玩玩。
小孩都是通灵的，何小悠警觉地抬起头，问，妈妈，你是不是想把它们送人了？
苏秀心里一急，也可能有孕在身，心情有变，她直楞楞地直奔主题了，尖声说，你该懂事了，小悠，谁家里养这么多猫？妈妈养你都觉得累了，小悠，我们得把它们送掉！
小悠冷静地瞥着妈妈，说，如果你这么干，妮妮得产后忧郁症，你是有责任的。
天哪，苏秀哭笑不得，这小人儿是从哪儿听来的这些词。于是心里有火苗在燃上来，说，妈还得产前忧郁症呢，小悠，你知道不知道，妈要给你再生一个小弟弟了，我们不能再养宠物了。
何小悠支愣起小鹿般的眼睛，张嘴看着妈妈。小女生一时反应不过来妈妈话里的意思，小脑瓜里好似在转：
小弟弟？我可没说要小弟弟。明明是你自己要小弟弟，怎么说是给我养一个小弟弟？我根本不知道这事呀，怎么就变成了是为我生个小弟弟，再说，这跟猫有什么关系？现在，我想的是让你给我养猫，而不是小弟弟。
当然，小女生何小悠只有10岁，这些思绪不可能这么清晰地在她脑海中排列、组合起来，但她心里有类似的委屈，一个不拉，满满当当。你可别小瞧如今小家伙们的心思。反正此刻何小悠放声开哭：我不要小弟弟，我要猫。
苏秀说，不行，你不能不要小弟弟。
何小悠泪眼朦胧地瞅了一眼妈妈的肚子。这里面已经有小弟弟了吗？这让她突然有惶恐的感觉。她又看着地上的小猫们，哭道，不要送人，不要送人。
女儿的尖叫，让苏秀放缓声音说，悠悠，把它们送人，也是对它们负责，我们养不了。
小悠感觉到了这一次妈妈的坚决态度，于是退一步，哀求：我答应要小弟弟，但你答应我要猫。
这么个小屁孩也知道讨价还价了。苏秀心里的火苗开始劈啪作响，她看着哇哇乱哭的女儿，心想，不能再宠了。她对女儿大声说，不行。
小悠的泪水在小脸颊上流淌，她呜咽：要养小弟弟为什么就不能养猫？
苏秀说，因为宠物要传病给肚子里的宝宝。
小悠嚷道，我不要我不要。
她是不要猫宝宝，还是不要小贝贝？
苏秀知道多半是后者，这让她的火气在上来。是的，眼下这屋子里的气氛，与她心里本该有的生二胎的兴致严重不符。她看着地上的女儿和那些“小粉团”，说，都10岁了，还傻乎乎的。
她一把将女儿从地上拉起来，说，这事又不由你定。
小悠突然收住了哭泣，因为她发现还有一个问题好像更迫切，她支愣着眼睛问妈妈：那么，猫妈妈妮妮呢？
苏秀一愣，说，也要送掉。
小悠在停顿了几秒钟后，彻底绝望，放声痛哭：猫妈妈和小猫宝宝都不要了，我不要这个小弟弟，不要不要不要。
苏秀被女儿的胡搅蛮缠惹得动气了。她转身就把那些猫赶到了阳台上。这是个封闭式阳台。在女儿伤心的哭声中，苏秀对她说，在它们离开这儿之前，不许放它们进来。
其实苏秀本不该对女儿顶真，那么点大的小女孩，半懂不懂事的，哄哄就行了。但今天不知为什么，被这么一哭闹，苏秀心里竟开始空洞和烦乱。
也可能是因为女人的情绪有犀利的直觉吧。
鲁引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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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岁的报社女编辑苏秀，从省妇女保健医院出来，有些兴奋和心乱，阳光照耀着面前这条车水马龙的大街，她心里的情绪就像满街跃动的光影，将要溢出来。
她站在医院门口的阅报栏旁，掏出手机给老公何合打电话，她说，有的，是有的。
她听见老公在那头“哦”了一声。她好像看到了他此刻憨憨的表情，她心里在笑，说，哎，说好了喽，这个我们养下来。
前些天苏秀就怀疑自己又怀上了，怀疑中，她突然起了一个狂放的念想：要不，有就生下来吧。
这个念想，对40岁的苏秀来说，确实起得比较突然，但起念之后，就变得非常强烈、勇猛。谁让苏秀特别特别喜欢小孩，谁让她第一个孩子何小悠来得那么不容易，谁让十八届三中全会已经开过，“单独”夫妇可生两个孩子啦。
于是，昨晚夫妻俩其实已有商量，如果今天孕检结果是“有”的话，那么就养下来算了。
所以，现在苏秀站在医院门口对老公宣布：你准备好吧，我们又要有一个宝宝了。
生于1975年的苏秀不是独女，她还有两个姐姐苏缨、苏锦，但老公何合是独子，所以她符合新出台的“单独”生育政策。
生育问题，曾是苏秀致命的脆弱，和心结：2000年她与大学老师何合结婚，为生女儿何小悠，夫妻俩整整用了5年，开始是怀不上，四处求医后，总算能怀上了，但又总是掉，到30岁那年，终于保住了胎，生下何小悠，松了口气。但是，“怀上个孩子不易”这样的感触，伴随着惶恐和焦虑，深深地烙进了她的脑海，触痛她作为女人的自信心。
所以这一次意外有了，居然是轻松地就有了，苏秀心里突然涌上了强烈的成就感和不舍得，母性泛滥，一发不可收，她想别人可能稀松平常而自己的肚子则像中彩，她想自己是多么喜欢小孩啊，她还联想到了诸如“给何小悠多添一个伴”、“减轻一个孩子以后养老的压力”等等人云亦云的好处，于是40岁的她越想越勇，生猛起胆，决定去挤这扇突然向她敞开的门。
是啊，无论是“怀上了”，还是政策，对苏秀都像中彩。这在一年前，不，甚至半年前都是不敢幻想的。中国人做什么事，都像在马路边等车，早一刻晚一刻都是不行的，就看你碰不碰得上，有没这个命，比如碰上了十八届三中全会推进全面深化改革，居然包括改革中国女人生孩子问题。
在喧哗的路边，苏秀轻捂着腹部，拦了辆出租车，回报社。
一个下午苏秀都坐在办公室里犹豫，该怎么去跟部主任廖静山讲自己要生二胎了。
她对着电脑有些发愣。此刻，她身旁是一片“噼噼啪啪”的打字声，许多个脑袋都埋在电脑前写稿、编稿。
如果不跟廖主任讲，那么今晚苏秀就得在这儿加班，因为今天刚好轮到她执夜班。
苏秀工作的这个部门，是报社的新媒体部，这里的作息方式是全天候在线状态，加班加点是家常便饭。平日里，苏秀离开办公室一般是晚上6点半，如若轮到执夜班，那么下班时间则是深夜12点。每周她都会轮到两天夜班。
苏秀轻抚腹部，她在想象跟廖主任说自己又要生孩子了他那昏倒的样子。是啊，这个部门本来就缺人手，而她是这个部门的骨干。主任一定会昏倒的。
到下午四点钟，苏秀终于走进了部主任廖静山的办公室。
廖主任戴着眼镜，是一个温厚但略古板的中年人。
苏秀轻声说，廖主任，不好意思，有点事我要向你请示一下。
苏秀讲了自己的孕况，以及生孩子的打算，想请领导在工作安排上给予照顾。
廖主任一听，果然张大了嘴。天哪，要生了，又要生了，二胎。
这个部门三分之二员工是年轻女生，刚结婚要生贝贝的一个接着一个，目前办公室里已经有三个大肚子了，听说上周又有一个女记者怀上了，本来在排班方面已捉襟见肘，没想到，40岁的苏秀也来凑热闹了，哎哟，这个年纪的也来凑热闹，想再生一个哪，这下人手彻底告急，咋办啊？
廖主任吃惊地看着苏秀，他心一急，脑门一热，眼镜片都蒙上了一层雾气。他心想，二胎？他奶奶的二胎，这下，一个部门的生育线被大大地拉长了，那些三十五岁上下，甚至四十岁左右的小嫂儿再一次被纳入了生育期，天哪，这还怎么干活啊？
廖主任头都大了。他听见苏秀在嘟哝，不好意思，廖老师，但我妈我爸我婆婆我老公要我再生一个……
廖主任强打欢颜，说，哦，我知道了。
对廖主任来说，此刻得赶紧找个人今晚帮苏秀顶班。
这虽有些麻烦，但更烦的是她此后十个月的怀胎期，三四个月的哺乳期，以及更此后，她心挂小宝宝和上班两头、无法全力投入工作、无法出差的三四年育婴期。
这个下午，廖静山主任突然瞥见了那个“二胎”新政与自己、与这个办公室的关系。
甚至在苏秀走出办公室之后，廖主任还在发愣。
部门里生育期的女人多，本来就让他疲于安排。怀胎、生儿、育婴，一个女人没个三四年是停歇不下来的，现在倒好，即使哪天你以为她总算停歇了，但哪想到她还要再生一个……还有完没完啊，你要人照顾你，但你照顾我们了吗？
但你又不能让她们走人，首先是说不过去，其次也有同情，因为她们也明白其中的两难，对此也有些怯，再说平时她们也都算是懂事的、认真的女生。女人嘛 ，谁家没有女人。
但人不走，这就意味着她占着位子，那么新人就进不来，但偏偏工作还需要有人手去干，那怎么办啊？
因为有孕在身，今天苏秀提早了一个钟头回家。她乘电梯下楼，走出报社大门，往公交车站方向去，走着走着，突然感觉一阵恶心，想吐。
她就对着路边的花坛吐了，只吐出了几口清水。可能是心理作用吧，反应哪有这么快的，多半是紧张了。
她看了一眼四周，没人注意她。她抚着腹部继续往前走，心里回想着刚才廖静山主任措手不及的神情，有些不好意思，但她也有些委屈，好像自己犯了什么错似的，本来女人生小孩天经地义嘛，但现在竟有了抱歉感，是的，部门里人手紧，再度生育，让同事犯难，但问题是，她真的很想生这第二个。当她想象自己一手拉着一个孩子的温馨场景，心里就柔软成一团。
不好意思了，苏秀想着廖主任以及今晚临时顶班的李丽美的脸，回头看了一眼报社高高的大楼，心里说：对不起了，我是女的，40岁了，身体马上要关门了，所以我想生。
2
苏秀推开家门。妮妮从沙发边过来，仰脸看着她。
妮妮是一只漂亮的波斯猫，毛色雪白，碧眼，好脾气，那张馒头脸上好似永远带着笑，笑脸猫。
这只猫养了三年了，称得上是这个小家庭的一个成员。每天苏秀从外面回来，它就依过来，绕着她的脚边。可是今天苏秀却没呼应它的亲昵，她有些慌张地走开去。
苏秀听到了里屋的动静，叫了声“悠悠”。里屋传来了女儿何小悠的应答：妈妈。
何小悠读小学四年级，此刻已经放学了，是外婆将她接回来的。每天下午四点钟外婆去学校门口接她，接回来后小悠做作业，外婆则乘坐公交车回城北自己的家。这也是外婆陈招娣每天的工作。这年头家有读书郎是辛苦的事，比如这接送，就是雷打不动的大事儿，谁放心让这么个小女生放学后独自穿七八条马路走回家。
今天苏秀提前下班，女儿好像并没觉得奇怪。小女孩依然呆在里屋，没出来张望一下。
苏秀大声问，悠悠，外婆呢？
何小悠在里屋说，回家了。
苏秀原以为今天提早回来，能遇上妈妈陈招娣的，刚好能跟她讲一下生二胎的事，没想到老人还是回去了。餐桌上留着一只小饭盒，里面剩着半块蛋糕，几个冬枣，几片哈密瓜。那是老人接孩子时带去的，每天放学这个时间点上，小孩像是被饿了一天似的，也不知道他们在学校是怎么吃中饭的。所以每天下午外婆陈招娣去校门口等小孩时总是带着各种吃食。
苏秀收起小饭盒，心里对母亲有温柔的情绪。她想幸亏有妈妈，家有一老，是个宝。苏秀往里间走，嘴里说，悠悠，哈密瓜还要不要再吃点？
悠悠没回答。苏秀把头探进里屋，惊了一下，因为看见小悠坐在地板上，身边绕着六只小猫，像六团粉嫩的小毛球，她在陪它们玩呢。
小女孩嘴里在嘀咕：贝贝、牙牙、咪咪、卡卡、玲玲、毛毛。
这场景温馨、可爱、有趣，如果放在昨天，苏秀可能会拿出手机拍一通，然后秀到朋友圈去。但今天苏秀却感觉皮肤一阵发麻，她尖声说，你怎么不做作业呀？
何小悠头都没抬起来，说，做完了。
苏秀看着地上的毛团，一时不知所措。这些猫宝宝都是妮妮上个星期生的。生出来后，女儿何小悠和她爸何合死活不肯将它们送人，多漂亮啊，舍不得。而苏秀觉得这么养下去自己迟早崩溃，疯掉，因为这家成了猫窝，所以前两天她就对父女俩嚷嚷了，“这屋里全是怪味，7只猫，疯了，地上都是毛，你们搞卫生？送掉送掉”。何小悠小脑袋摇得像转铃，说，妈妈，你不觉得妮妮可怜吗，如果你是它，你会把你的孩子送掉吗？小女孩眼睛里有深深的不屑，和随时大哭起来的神色。何小悠10岁，不懂事也就拉倒了，偏偏老公何合有动物保护主义倾向，他说，多萌啊，我搞卫生。这父女俩一搭一档，让苏秀一时无招。
但现在，苏秀看着这些毛球，心里的惶恐、恼火在加倍涌动，她对着地上的女儿说，做完作业就不知道预习啦，就知道玩玩玩。
小孩都是通灵的，何小悠警觉地抬起头，问，妈妈，你是不是想把它们送人了？
苏秀心里一急，也可能有孕在身，心情有变，她直楞楞地直奔主题了，尖声说，你该懂事了，小悠，谁家里养这么多猫？妈妈养你都觉得累了，小悠，我们得把它们送掉！
小悠冷静地瞥着妈妈，说，如果你这么干，妮妮得产后忧郁症，你是有责任的。
天哪，苏秀哭笑不得，这小人儿是从哪儿听来的这些词。于是心里有火苗在燃上来，说，妈还得产前忧郁症呢，小悠，你知道不知道，妈要给你再生一个小弟弟了，我们不能再养宠物了。
何小悠支愣起小鹿般的眼睛，张嘴看着妈妈。小女生一时反应不过来妈妈话里的意思，小脑瓜里好似在转：
小弟弟？我可没说要小弟弟。明明是你自己要小弟弟，怎么说是给我养一个小弟弟？我根本不知道这事呀，怎么就变成了是为我生个小弟弟，再说，这跟猫有什么关系？现在，我想的是让你给我养猫，而不是小弟弟。
当然，小女生何小悠只有10岁，这些思绪不可能这么清晰地在她脑海中排列、组合起来，但她心里有类似的委屈，一个不拉，满满当当。你可别小瞧如今小家伙们的心思。反正此刻何小悠放声开哭：我不要小弟弟，我要猫。
苏秀说，不行，你不能不要小弟弟。
何小悠泪眼朦胧地瞅了一眼妈妈的肚子。这里面已经有小弟弟了吗？这让她突然有惶恐的感觉。她又看着地上的小猫们，哭道，不要送人，不要送人。
女儿的尖叫，让苏秀放缓声音说，悠悠，把它们送人，也是对它们负责，我们养不了。
小悠感觉到了这一次妈妈的坚决态度，于是退一步，哀求：我答应要小弟弟，但你答应我要猫。
这么个小屁孩也知道讨价还价了。苏秀心里的火苗开始劈啪作响，她看着哇哇乱哭的女儿，心想，不能再宠了。她对女儿大声说，不行。
小悠的泪水在小脸颊上流淌，她呜咽：要养小弟弟为什么就不能养猫？
苏秀说，因为宠物要传病给肚子里的宝宝。
小悠嚷道，我不要我不要。
她是不要猫宝宝，还是不要小贝贝？
苏秀知道多半是后者，这让她的火气在上来。是的，眼下这屋子里的气氛，与她心里本该有的生二胎的兴致严重不符。她看着地上的女儿和那些“小粉团”，说，都10岁了，还傻乎乎的。
她一把将女儿从地上拉起来，说，这事又不由你定。
小悠突然收住了哭泣，因为她发现还有一个问题好像更迫切，她支愣着眼睛问妈妈：那么，猫妈妈妮妮呢？
苏秀一愣，说，也要送掉。
小悠在停顿了几秒钟后，彻底绝望，放声痛哭：猫妈妈和小猫宝宝都不要了，我不要这个小弟弟，不要不要不要。
苏秀被女儿的胡搅蛮缠惹得动气了。她转身就把那些猫赶到了阳台上。这是个封闭式阳台。在女儿伤心的哭声中，苏秀对她说，在它们离开这儿之前，不许放它们进来。
其实苏秀本不该对女儿顶真，那么点大的小女孩，半懂不懂事的，哄哄就行了。但今天不知为什么，被这么一哭闹，苏秀心里竟开始空洞和烦乱。
也可能是因为女人的情绪有犀利的直觉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