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声
“我底故乡已是大海底茫茫。”
你在歌唱,在疯癫。在日星隐曜的日子里,叶子化作泥土,花儿零碎成风,飘浪拍击在远方天际的围墙上。他们随着你的歌,凝固在你的嘴里再融化掉。
我在远方喝酒看月亮时听到了你的歌。那歌声轻盈又复杂,凝固着叶子腐烂与花朵零碎的清香。它风尘仆仆从远方来,月光映照下,其身上的落寞无处遁形,却又自然真切地同月光融为一体。那多像月亮的孩子啊。于是我放下手中的烧酒,误以为它来自月亮。
我再次听到那歌声是在深秋一个下霜的夜半。天未亮,长久保持着那么一个姿势躺在床上,静静观仰窗外天空是以一个如何静默的方式去表达对更远方的愁思。“啪嗒”一声,院里花朵上一颗露珠落地摔碎,就在那一刻,我分明地听见熟悉的声音再次唱起,只是内容变了样。你唱着寂静夜色,声音里有温润又刺骨的秋风。它再次无缝隙地缝进夜色,就像以前那样融入月光。这才知道,你并非是醉了的月亮。
我起身披上薄衫,推开厚重的暗红大门。沿着那歌声的线条走。穿过潮湿巷弄,穿过静谧流淌的河流,穿过风。黑暗在我眼前清晰地铺展开来,四面无人,我亦走得无声,像是一只夜游的猫。你的歌声越来越近了。我未穿鞋的双脚隔着泥土感受到大地深处的震颤。
在那震颤中,我隐隐约约看见你的背影,那便是一支歌。
天亮了起来。
后来你告诉我你的歌。我静静倾听着。你的声音略有些沙哑,而音线中微陷的皱纹里,却藏被时间抚摸柔顺的温婉。我们是自然的孩子,世界万物生育并长养着我们,我们生育并长养着世界万物。“因其是心之所想与肉身的切实之感,所以他们自然而然地融入到身上脑中每一寸发肤间,敲击着每一秒的梦。”他们大概便是这样,如此也出现在你嗓音里。
在大雨之前沸腾的声响是什么呢。如惊雷般在我耳边爆裂,暴戾又局促不安。那天我们坐在落叶泥土微风堆积成的山丘上,默默地各自极目远望。秋末的空气中俣声不绝于耳,大雨来临或再度归于阒静。我们未去在意。
磅礴大雨最终落下,哗啦啦,哗啦啦,它们用力敲击这片世界,熄灭你手中还剩一大截的烟。青丝笔直升起。你不发一言,起身往雨水所来自的方向走,我直直地盯着你看,雨水将你的青衣染成更深的颜色,绸布紧贴于你身,刻画出模样分明的蝴蝶骨。我眼见着那蝴蝶翅膀一张一合,似要腾空飞起。在你消失于我目之所及的那一刹那,面前那缕青烟化作一支來自你的歌。一支饱含着泪水与秋日愁思的潮湿的雨之歌。
我未解其意。
日子来了又去了。风吹过又走了。冬天在这炽热而又无边漫长的等待中来临,花叶落地于忍冬会再次幻化出新的生命。不再下大雨,冷风从遥远北方而来,经行此地并充裕地刮开。郁积的雨水凝成花朵,十二月末雪花开始飞舞。它们在空中优雅地打转,最终却经不住寒风大迁徙的力度,随着风向笔直并略倾斜地极速落地,形成满目雪帘。
入冬以来的我越发变得沉默。长久没有听到你的歌声,却仍平静度过每一天。无非是再度回到过去。望窗外,读旧诗,在火炉旁温暖冰冷皴裂的双手。日夜听着雪与空气摩擦声,醒来,再次睡去。雪花飘进我的梦里,愈想愈加寒冷。
窗外白雪堆积的厚度象征着入冬的深度。深冬夜里风雪衬着漆黑幕布,沉重而轻盈地落下像一首叙事诗。我蜷缩在炉火旁,做着零碎的梦。梦里我听见急促敲门声,铁门发出嗡鸣。醒来后头脑混沌之中,发现那声声沉重敲击声并非来源于想象。我开门,于是看到你的脸。
你眼眶凹陷但双眸如同长夜般明净深沉,嘴唇干裂发紫,鼻尖上积着未融化的冬雪。身躯愈显单薄,双袖染尘。你不言,沉默之中似要跌进身后天地交汇处的纯白深海里去。
你随着雨的踪迹走,经行过绵延的山岭,无际的草原,奔涌的河流,不辨朝夕地与雨露相处,昼夜不曾停息你的脚步。最终以沉默的姿势成为一滴雨。落入大地凝结冬日里需沉睡的生命,落入河流身形消失与千万生灵融为一体。你用身体化作一支雨之歌,随风飘摇。大风吹得天边的海洋成了白色,你也就这样落了回来。
我长久注视着你的睫毛,它们长而低垂,覆盖着一层冰冻的水汽,形成两副漆黑的摩耶之幕遮住双眼。我吻住它们,冰凉而艰涩的味道在我唇上化开。房间里充满沉默。以及凌乱起伏的音符。
于是你荒芜的背影再次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每日清晨你做好冒着热气的早饭,天空亮成雪一般的白时出门打扫庭院。到了如此时节,深院中腊梅开得足够欢畅,停顿着享受风雪。时间亦停滞,雪似要下至永恒。我在窗内看你扫雪,不时抬头望向北方的天。少顷地上又覆盖薄薄的白色一片。余下的时光用来读书与缄口不言。
为何不再唱歌。
觉得已不需要。你轻声回答。
往日重现,那些景象以近乎相同的面貌离去,再次归来。在我无知觉中悄悄改变,完成一次次生命的轮回。怀着对周遭世界的疑虑与厌倦缓慢地度过相同的每一天。与微风拥抱,蝴蝶停在我的手上,吃与我在同一片土地生长的蔬果,踏雪寻觅梅花。觉得时间是一个圆环,重复便是永远。触及不到外在星球的变化与宇宙的边际,只触及得到对世界与自己存在的疑虑。多久以前的事。夜阑深静时我会陷入沉思,望着你沉睡的后背在黑夜中随呼吸起伏。种种思绪与迷惑通通涌上心头,它们从我身体每一个角落喷涌而出形成河流再汇成海洋。
自己生活的地方如同一口空洞而荒芜的井,我在里面说话能听到井壁激起层层回声。于是选择沉默。我想自己是要被淹没了的时候,你被我听到,谜一般地消失又归来,减少了厌倦却增加了疑虑。
我想,在遇见你之前,这里的时间并不具有存在的意义。
我想听你唱歌。
我始终在唱啊。
后来你终于开口。远处山峦上积雪厚度相比你来时有增无减。那些字句源源不断从你口中流淌,平铺直叙像条静谧流淌的河流一直走到海。而在河水撞击中,却静默着迸发出无可比拟的乐章。也就是那时,我体会到了“无需继续唱”的缘故。
同样怀着满腹狐疑与忧愁来到世间,妄图知晓自己存在的意义。于是用双脚行走着寻找理由,触及不同颜色与深度的河流,触及生长不同草木的山峰。那些景色映在脑海里,旁敲侧击着自己的梦,亦步亦趋融入灵魂。在行走时,沉睡中,景物化作音符,不经行大脑自然而然地唱了出来。于是你真切地发觉一切存在的事皆有共通之处,自己与身边自然万物相互属于,并且不需要理由。
之前世界万物融入你的歌声,如今你的歌声已融入世界万物。
那一瞬间,我忽然明白了些什么。
我选择停留于此,意识乱流将自己淹没;你选择体会更多。冥冥中指使你踏足我的土地,让我看见世界,看见光。但我们终是不同。
我想你终会离去,并不知晓前路大抵也不会再归来。终于在某日清晨我醒来时,落寞地发觉到空气中少了你身上特有的草木尘土芬芳。望见木制古旧桌上摆的早餐依旧冒着热气,快被翻烂的诗集摊开躺在炉火旁的地板上。转脸望向窗外,惊奇地发现雪已停,阳光洒在白雪上,发出夺人眼目的光。
盥洗后走出房门,初霁的天空饱满湛蓝,具有蓝尾长翅的大鸟从我头顶飞过,转身没入屋后树林里。
目光追随它们的脚步,冬日不落叶的树木其灰绿叶片尚存积雪。树下在风中摇曳的百花花枝纤弱稚嫩,但疏影里饱含着宏大的春。千万鸟叫声汇聚,繁杂中细听便觉错落有致。我欣然。那么你并未离开。此时的你存在于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化作百鸟的歌声。
化作春风。
二〇一五年 初
transient.
关于:一五年之后一些凌乱的字 把他们拼在一起想象续写并修改 组成一篇意义并不明确的文 可以以此感谢一些人 把我带出井中
在生日之前改好 发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