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梦
活在这珍贵的人世间，水波温柔，阳光强烈。
——海子
一
我恢复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悬浮在半空中。
从二十四米的高空看下去，能看见一大批聚集而来的人头，黑压压的一片，好像蚂蚁一样。人群在底下焦虑地交头接耳：“前面发生什么事了？”
“好像有人跳楼了。”
我低头一看，飞溅的鲜血中间躺着一个模模糊糊的小黑点。
下一秒我意识到那个人就是我。
原来我已经死了。
相传人死后不是上天堂就是下地狱，可这里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这里依旧是人世间。
为什么我还在这里？
大概因为我是自杀。
摩西十诫第六条，“不可杀人”。自杀也是杀人，杀的是我自己。
于是神将我放逐。
可我为什么要自杀？
我呆呆地看着自己透明的手脚，还有黑衣红裙的学生制服，人群中忽然引发了一阵细小的骚动，原来是有人受不了刺激，捂着嘴跑到一旁呕吐。
那人的背影莫名有些眼熟，我轻幽幽地飘到他面前，盯着他痛苦的表情想了半天，终于恍然大悟：啊，原来是陈炜舜。
连带的，我也想起了自己的身份，梁思韵，女，十七岁，失败的高三备考生。
我看着面前痛哭流涕的男孩，淡淡地想：“这样，你就一辈子都无法忘记我了吧？”
二
又一次的月考成绩出来了，我把试卷折成纸飞机，在嘴里哈一口气，然后用尽全力地把它对准天空扔过去。
白色纸飞机在半空划了一道优美的抛物线，终究还是慢慢悠悠地坠向地面。
一如我的命运。
我面无表情地对陈炜舜说：“我已经完蛋了。”
窗外，淡金色的日暮逐渐转为深红，在渐渐染上暗红暮色的教室里，陈炜舜皱眉看着我。
“说什么傻话。”他不客气地斥责我，“现在离高考还有最后三个月，你只要再冲刺一下……”
“别开玩笑了。”我笑得讽刺，“你不用安慰我，我知道自己的本事，其实你心里也清楚，我就是那个阿斗，烂泥巴扶不上墙，做不到就是做不到，强求也没办法。”
一边说，眼泪一边控制不住地流出来，被我用手背狠狠地擦去。
“我这辈子算是已经完了……”我绝望地说。
“什么叫已经完了？”陈炜舜打断我，眼神里有着怒气，“你现在放弃才是真的完了！你这样临阵脱逃算什么本事？那是懦夫才会有的行为！”
“……那你就当我是懦夫好了。”
我轻轻一笑，从教室门跑出去，双手撑在走廊靠栏上面，迎着扑面而来的凉风，轻快地舒展眉头。
“知道吗？我现在每天上课时看着窗外就想，如果从这里跳下去会怎么样？”
我闭上眼睛。
“会飞起来吗？”
陈炜舜冷冷地说：“会摔死，白痴。”他动作利索地收拾东西，从我身旁走过时还不忘冷哼，“早点回去复习吧，别在这乱发疯了。”
我两手抓着靠栏往后仰，侧过身子朝他微笑：“你不信我会从这里跳下去？”
“哼，就知道疯言疯语。”陈炜舜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有本事你就跳啊。”
这个人的确很了解我。
他清楚我对高考的恐惧、对乏味生活的痛恨，以及对低落成绩的绝望，明明早就丧失了对生活的热情，却压根没有死亡的勇气。
“好想去死。”“不想活了。”“这个世界好没意思。”“死掉算了。”……这种悲观厌世的话几乎快变成我的口头禅，他一早就听习惯了，也许根本没放在心上。
可是陈炜舜不知道，也许他永远也不会知道，那种由言语产生的微小的绝望，一天一天静静悄悄地在心里逐步累积加深起来的悲哀感觉。
“啪。”
最后一根弦也断了。
那一刻大脑里一片空白。
什么叫冲动？冲动就是你什么也不想，什么也想不了，完全凭下意识的本能动作，所以世人说冲动是魔鬼，到底还是有那么些道理。
我被那只魔鬼引诱了。
飞翔的感觉只有一瞬，接着便是无止境的坠落，无法控制的失重感让我感到恐惧，落地的前一秒我甚至看见了陈炜舜惊惧到扭曲的脸，然后便迎来了我一直揣测思考却过于短暂的死亡。
有如夜空中砰然炸响的璀璨烟花。
“啪。”
三
然后我死了。我变成了鬼。
我整日跟在陈炜舜身后，看着他焦虑，看着他自责，看着他辗转反侧，看着他夜不能眠。
其实我的死和无辜的他并没有太大关系，我只是突然对这个世界太过绝望，然后软弱地让那股绝望支配了自己——这并不是陈炜舜的错。
任谁也想不到他的一句戏言竟会成真。
他也许会想我是故意的，可是他已经没办法求证了。
这一生都没有办法。
因为我已经死了。
死是什么？死就是再也不会动，再也不能讲话，再也不会呼吸，被一个四四方方的箱子装着埋进地下，生死相隔，永无再见之期。不会哭也不会笑，再也感受不到你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不管你说什么她都听不到，再也，听不到。
不再有未来，也不再有希望。
剩下的只有回忆。
我跟着陈炜舜去参加我自己的追悼会。
这有点可笑，因为我的一生平淡无奇，且过于短暂，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好悼念的。
可是我看到在灵堂嚎啕大哭的母亲时，还是突然就心酸了。
她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从小她就对我特别严厉，功课不写完不许睡觉，考试没考好就要打手心，家长会时我若让她失了面子，回去便是一顿狠揍，边打边骂，“早跟你说了在外面要争气，你本来就是没爹的孩子，再不争气你想怎么样？！”
她是我最爱的人，可也是我的压力来源，我最大的噩梦。
我逃避，本来是不想再看她失望的眼神，可是她此刻哭得肝肠寸断，却让我更加不好受。
后来众人见她几乎要哭昏过去，连哄带拉，总算是把她搀扶下去休息。
灵堂上，依然断断续续地传来哭声。
那是舒远，我曾经最好的朋友。我们在高一军训时认识，一起坐在铺满阳光的单杠上聊天，手挽手去上厕所，研究杂志上的八卦和星座测试，对方生日时去通宵唱K，穿着睡衣躲在一张床上说悄悄话……曾经最亲密无间的那个人，却因为一次偶然的误会而绝交。
两个人都太倔强，最后明明都知道那是个误会，却没有一个肯先低头。
那时候以为，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可以赌气……
直到最后，居然浪费了好久好久的光阴……
一转眼，居然已经是天人相隔，就算后悔，也来不及了。
“思韵……你为什么要干傻事……”她捂着脸哭。
陈炜舜上前给我送了一束花。
是白色的山茶——真情，我最喜欢的花，亏他还记得。
他张嘴想说些什么，可最终仍是归于缄默。
千言万语，更与谁人说。
四
其实，我清楚自己的自私。
在跳下去的前一刻，我明明知道这种举动会让陈炜舜痛苦，痛苦到恨不得杀死自己，可我还是选择了这种决绝的方法，用惨烈到让他呕吐痛哭的方式，叫他刻骨铭心。
生若枯木般坚强，死若夏花般灿烂。哪怕渺小如我，也想留下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更重要的是，我恨他。
我恨陈炜舜。
恨他永远一副高高在上的优等生姿态，恨他一脸认为我无可救药的表情，恨他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刻薄我，恨他明知道我很疲倦了想放弃了却还是拼命拉着我不肯松手……
算了，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
那一天，陈炜舜在我的追悼会上待到最后才走，出门时，又到了日暮西斜的黄昏，夕阳撒下了金色波浪，在如浪涛般溢满的殷红和金色光线中，陈炜舜坐在冰凉的台阶上，目不转睛地看着落日。
舒远红着眼睛从灵堂出来，问他：“你还待在这里做什么？”
陈炜舜没有回头，他出了好一会的神，这才轻轻地开口。“以前有一次，也是这样的傍晚，我在操场打完篮球比赛，回去的路上看见她……看见梁思韵坐在双杠上，在吃冰激凌。”
他笑了一下，有点无奈的，“那时候已经快入冬了吧，我就问她，你现在吃冰激凌不冷吗？她说不冷啊，要不你尝尝？我觉得她挺无聊的，就说不了，然后就打算走。”
“结果梁思韵叫住我说，‘喂，过来坐一会吧，看完夕阳再走也不迟啊。’我当时喘得厉害，心想那就坐一会吧，于是就陪她一块过去坐。”
“她就算坐在双杠上也不安分，一直晃着腿，晃啊晃的，整个人差点就掉下去，我就骂她说你能不能别这么闹腾，她吐了吐舌头说那好吧。”
“等过了一会，我休息够了，想走，梁思韵就不停地说‘再坐一小会吧’，‘太阳马上就要下山了’，可我等了又等，太阳还是没有下山的意思，我等烦了，梁思韵看了看我，就说‘那你走吧’。”
“我当时也没细看她的表情，跳下双杠直接就走了。”
陈炜舜顿了一下，“这事大概过了很久吧，有天我同一个经常一块打球的男生聊天，他说曾经有一次把很贵重的东西落在操场，晚上八九点时才想起来，火烧眉毛一样跑来找，结果看到有个穿白衣服的女生坐在双杠上边，差点没把他给吓死，我一下就想起梁思韵来。”
“我没想到那天最后她居然待到那么晚。”
“后来我想起这事的时候，总觉得梁思韵当时只是不想孤单一个人看日落罢了。可是，就是这样微小的愿望，当时的我却没能满足她……”
陈炜舜低下头，慢慢用手捂住眼睛，“我现在常常想，如果能陪她再看一次日落就好了。”
舒远已经哭出声来。
我站在咫尺的位置慢慢伸出手，纤细透明的手指穿透了他轻轻颤抖的头发。
喂，陈炜舜，我就在这里啊，就在你面前，你看不到吗？
我最喜欢你了。
喜欢到，希望你能一辈子都记得我。
这样的我，很狡猾对吧？
可是现在，看到你就站在离我这么近的距离，那么悲伤地说着曾经与我的回忆，我突然就觉得后悔了。
你能不能，不要用快哭出来的表情微笑呢？
我决定了，你还是像以前那样继续装作不知道我喜欢你，然后不要喜欢我好了。
因为我已经死了啊。
已经，没有办法再回应你了。
我因而明白，这人生短暂，如萤火闪闪，徒劳而无憾。
可是直到这一刻我才醒悟，原来，我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的遗憾没有圆满。
五
曾经看过这样一个故事。
有个人坐在一艘船上，这艘船十分古怪，不知来自何处，也不知行往何方，这个人感到十分不安，最终下定寻死的决心，因此某天夜里，趁着没人的时候，纵身跳进海里。
可是当他跳下去的那一刹，突然觉得就这样死去太可惜了，他这才醒悟到，不管这船该驶向何方，他仍应该待在船上的，遗憾的是，这后悔已太迟了。
这人是在临死前了悟的，而我却是在死后，可惜，二者都于事无补。
长辈从小就教育我们，世上没有后悔药可以吃。
然后，我的时间就停止了。
而陈炜舜的人生仍在继续，他通过高考的独木桥了，他考上一所很好的学校了，他参加社团了，他竞选学生会会长了，他被人陷害又陷害回去了，他交女朋友了，他和女友接吻了，他毕业了，他分手了，他参加工作了，他郁郁不得志了，他辞职了，他打算和朋友创业了，他被人骗了，他酗酒了，他重头再来了，他四处奔波了，他沧桑了，他终于成功了，他买房了，他去相亲了，他拍婚纱照了，他结婚了。
镜子里，我的陈炜舜变成了一个胡子拉渣的三十岁男人。
而我依旧停留在十七岁，我死去的那年，穿着一尘不染的学生制服，就连头发的长度都没变过。
我的一生，早就已经结束了。
为什么我还保留着意识？
时间的洪流挟着万马奔腾之势气势汹汹地席卷而来，它带走了所有人，唯独遗弃了我。
我曾经以为会让对方铭记一生的事情，原来那只是我的一生，于对方，不过是一瞬罢了。
再怎样痛苦伤心，终究会过去的。
我就那样默默看着陈炜舜从茕茕少年一路行来，到他有了孩子，他当上了父亲，他越来越爱笑了，忍不住就想，如果当初我没能那么冲动地一跳……
可这世上哪来的如果呢？
我已经想不起自己当初自杀的初衷了，曾经以为是真切绝望的事，现在回忆起来却只剩一片虚无，如同你徒手去捉月光，松开掌心，里面什么也没有。
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过了这么多年，我早就想明白了，自己当初的想法有多可笑，“考不上大学的人生就完蛋了”，曾经生存在这样狭隘的世界里，这种从小被亲人们灌输的观念，我就是被它害死的。
可其实它是错误的。
人生是很广阔的一件事，这件做不好就换一件，人并不是生下来就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擅长做什么，你必须有耐心地慢慢地去寻找，现在找不到也不要紧，因为总有一天会找到的，这个世界上属于你独一无二的人生。
我坐在公园长椅上，看着附近的小孩在荡秋千，凉亭里一群老人正在打太极，一群十六、七岁的高中生嬉笑着经过，抬起头，天空蔚蓝而澄澈，阳光从叶片缝隙照进来，绿叶好像在闪闪发亮。
活在这珍贵的人世间，水波温柔，阳光强烈。
如果，我还活着就好了……
六
直到后来，当陈炜舜长出了第一根白发，当他的孙子哇哇啼哭着出生，我这才恍然发现，啊，原来已经过去了整整六十年。
仿佛昨天少年还坐在冰凉的台阶上流泪，一眨眼却已经白发苍苍，子孙满堂了。
我的身体变得越来越透明，每变透明一分，我就知道，又有一个人忘记我了，或者是，又有一个记得我的人死去了，到后来，我怀疑自己已经连形体都没有，只剩下一双眼睛，依然在虚空中含着眼泪凝视那个人。
我看见苍老的陈炜舜抱着他的小孙子讲故事，小孙子摇着他的手臂问：“爷爷爷爷，你以前喜欢的人是什么样子的呀？”
他于是恍了恍神，目光穿透岁月仿佛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那个黄昏，四周飞溅的鲜血，微微敞开的裙摆……他费力地眯起眼睛，试图追逐阳光下飞舞的尘埃，用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她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只是……太倔了……”
他闭上眼，眼角微微有晶莹的闪光，然后，他溘然长逝了。
我模模糊糊地想，原来这才是我真正渴望的永恒的一瞬。
然后我就醒了。
我睁开惺忪的睡眼，很慢很慢地眨了下眼睛，发现自己只是在高一的课堂上睡着了。
刚才经历的所有其实只是一场梦。
阳光照得我脸皱成一团，我把下巴搁在课本上，看着同桌陈炜舜线条流畅的侧脸，懒洋洋地告诉他，“喂……我做了好长好长一个梦。”
陈炜舜骂我，“白痴。”又拿起课本帮我挡了挡，“好好听课。”
此刻，岁月安稳，现世静好。
一切都还充满希望。
——————————————————————————
一点题外话：
少女时期的我，曾患有很严重的抑郁症，医生的诊断书上是深度抑郁加躁郁症，我们家是个很小的县城，没有那种可以听你讲话的心理医生，对方只是给我开了很多药，于是我就开始了无止境的每天吃药的日子。
后来我就休学了。
药物作用很可怕，它让你变得浑浑噩噩，知觉麻木而冰冷，整个人都像与这个世界隔着一层毛玻璃一样，我那时最大的感受就是：没有感受。
喜，怒，哀，乐，全都不见了。
有很多个夜晚，我就坐在我房间的窗台上，想着跳下去就解脱了，跳下去就解脱了，是不是我跳下去后就能飞起来？说不定我其实可以飞起来？
被我妈看到过一次，她抱着我哭了一晚上。
后来就不这么做了。
等我长大后，再来回看这一时期，觉得当时的我就是渴望有人能拉我一把。
像溺水的人那样，拉我一把就好。
可惜的是，我没遇到——而我依然长大了。
于是我开始想，如果我当时真的死了呢？
世界会有变化吗？
会有人伤心吗？
会为我流泪吗？
我喜欢的男孩会记得我一辈子吗？
于是有了这篇不是很成熟的故事。
如果那时的我知道就好了。
好想回到过去，给她一个拥抱。
——海子
一
我恢复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悬浮在半空中。
从二十四米的高空看下去，能看见一大批聚集而来的人头，黑压压的一片，好像蚂蚁一样。人群在底下焦虑地交头接耳：“前面发生什么事了？”
“好像有人跳楼了。”
我低头一看，飞溅的鲜血中间躺着一个模模糊糊的小黑点。
下一秒我意识到那个人就是我。
原来我已经死了。
相传人死后不是上天堂就是下地狱，可这里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这里依旧是人世间。
为什么我还在这里？
大概因为我是自杀。
摩西十诫第六条，“不可杀人”。自杀也是杀人，杀的是我自己。
于是神将我放逐。
可我为什么要自杀？
我呆呆地看着自己透明的手脚，还有黑衣红裙的学生制服，人群中忽然引发了一阵细小的骚动，原来是有人受不了刺激，捂着嘴跑到一旁呕吐。
那人的背影莫名有些眼熟，我轻幽幽地飘到他面前，盯着他痛苦的表情想了半天，终于恍然大悟：啊，原来是陈炜舜。
连带的，我也想起了自己的身份，梁思韵，女，十七岁，失败的高三备考生。
我看着面前痛哭流涕的男孩，淡淡地想：“这样，你就一辈子都无法忘记我了吧？”
二
又一次的月考成绩出来了，我把试卷折成纸飞机，在嘴里哈一口气，然后用尽全力地把它对准天空扔过去。
白色纸飞机在半空划了一道优美的抛物线，终究还是慢慢悠悠地坠向地面。
一如我的命运。
我面无表情地对陈炜舜说：“我已经完蛋了。”
窗外，淡金色的日暮逐渐转为深红，在渐渐染上暗红暮色的教室里，陈炜舜皱眉看着我。
“说什么傻话。”他不客气地斥责我，“现在离高考还有最后三个月，你只要再冲刺一下……”
“别开玩笑了。”我笑得讽刺，“你不用安慰我，我知道自己的本事，其实你心里也清楚，我就是那个阿斗，烂泥巴扶不上墙，做不到就是做不到，强求也没办法。”
一边说，眼泪一边控制不住地流出来，被我用手背狠狠地擦去。
“我这辈子算是已经完了……”我绝望地说。
“什么叫已经完了？”陈炜舜打断我，眼神里有着怒气，“你现在放弃才是真的完了！你这样临阵脱逃算什么本事？那是懦夫才会有的行为！”
“……那你就当我是懦夫好了。”
我轻轻一笑，从教室门跑出去，双手撑在走廊靠栏上面，迎着扑面而来的凉风，轻快地舒展眉头。
“知道吗？我现在每天上课时看着窗外就想，如果从这里跳下去会怎么样？”
我闭上眼睛。
“会飞起来吗？”
陈炜舜冷冷地说：“会摔死，白痴。”他动作利索地收拾东西，从我身旁走过时还不忘冷哼，“早点回去复习吧，别在这乱发疯了。”
我两手抓着靠栏往后仰，侧过身子朝他微笑：“你不信我会从这里跳下去？”
“哼，就知道疯言疯语。”陈炜舜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有本事你就跳啊。”
这个人的确很了解我。
他清楚我对高考的恐惧、对乏味生活的痛恨，以及对低落成绩的绝望，明明早就丧失了对生活的热情，却压根没有死亡的勇气。
“好想去死。”“不想活了。”“这个世界好没意思。”“死掉算了。”……这种悲观厌世的话几乎快变成我的口头禅，他一早就听习惯了，也许根本没放在心上。
可是陈炜舜不知道，也许他永远也不会知道，那种由言语产生的微小的绝望，一天一天静静悄悄地在心里逐步累积加深起来的悲哀感觉。
“啪。”
最后一根弦也断了。
那一刻大脑里一片空白。
什么叫冲动？冲动就是你什么也不想，什么也想不了，完全凭下意识的本能动作，所以世人说冲动是魔鬼，到底还是有那么些道理。
我被那只魔鬼引诱了。
飞翔的感觉只有一瞬，接着便是无止境的坠落，无法控制的失重感让我感到恐惧，落地的前一秒我甚至看见了陈炜舜惊惧到扭曲的脸，然后便迎来了我一直揣测思考却过于短暂的死亡。
有如夜空中砰然炸响的璀璨烟花。
“啪。”
三
然后我死了。我变成了鬼。
我整日跟在陈炜舜身后，看着他焦虑，看着他自责，看着他辗转反侧，看着他夜不能眠。
其实我的死和无辜的他并没有太大关系，我只是突然对这个世界太过绝望，然后软弱地让那股绝望支配了自己——这并不是陈炜舜的错。
任谁也想不到他的一句戏言竟会成真。
他也许会想我是故意的，可是他已经没办法求证了。
这一生都没有办法。
因为我已经死了。
死是什么？死就是再也不会动，再也不能讲话，再也不会呼吸，被一个四四方方的箱子装着埋进地下，生死相隔，永无再见之期。不会哭也不会笑，再也感受不到你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不管你说什么她都听不到，再也，听不到。
不再有未来，也不再有希望。
剩下的只有回忆。
我跟着陈炜舜去参加我自己的追悼会。
这有点可笑，因为我的一生平淡无奇，且过于短暂，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好悼念的。
可是我看到在灵堂嚎啕大哭的母亲时，还是突然就心酸了。
她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从小她就对我特别严厉，功课不写完不许睡觉，考试没考好就要打手心，家长会时我若让她失了面子，回去便是一顿狠揍，边打边骂，“早跟你说了在外面要争气，你本来就是没爹的孩子，再不争气你想怎么样？！”
她是我最爱的人，可也是我的压力来源，我最大的噩梦。
我逃避，本来是不想再看她失望的眼神，可是她此刻哭得肝肠寸断，却让我更加不好受。
后来众人见她几乎要哭昏过去，连哄带拉，总算是把她搀扶下去休息。
灵堂上，依然断断续续地传来哭声。
那是舒远，我曾经最好的朋友。我们在高一军训时认识，一起坐在铺满阳光的单杠上聊天，手挽手去上厕所，研究杂志上的八卦和星座测试，对方生日时去通宵唱K，穿着睡衣躲在一张床上说悄悄话……曾经最亲密无间的那个人，却因为一次偶然的误会而绝交。
两个人都太倔强，最后明明都知道那是个误会，却没有一个肯先低头。
那时候以为，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可以赌气……
直到最后，居然浪费了好久好久的光阴……
一转眼，居然已经是天人相隔，就算后悔，也来不及了。
“思韵……你为什么要干傻事……”她捂着脸哭。
陈炜舜上前给我送了一束花。
是白色的山茶——真情，我最喜欢的花，亏他还记得。
他张嘴想说些什么，可最终仍是归于缄默。
千言万语，更与谁人说。
四
其实，我清楚自己的自私。
在跳下去的前一刻，我明明知道这种举动会让陈炜舜痛苦，痛苦到恨不得杀死自己，可我还是选择了这种决绝的方法，用惨烈到让他呕吐痛哭的方式，叫他刻骨铭心。
生若枯木般坚强，死若夏花般灿烂。哪怕渺小如我，也想留下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更重要的是，我恨他。
我恨陈炜舜。
恨他永远一副高高在上的优等生姿态，恨他一脸认为我无可救药的表情，恨他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刻薄我，恨他明知道我很疲倦了想放弃了却还是拼命拉着我不肯松手……
算了，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
那一天，陈炜舜在我的追悼会上待到最后才走，出门时，又到了日暮西斜的黄昏，夕阳撒下了金色波浪，在如浪涛般溢满的殷红和金色光线中，陈炜舜坐在冰凉的台阶上，目不转睛地看着落日。
舒远红着眼睛从灵堂出来，问他：“你还待在这里做什么？”
陈炜舜没有回头，他出了好一会的神，这才轻轻地开口。“以前有一次，也是这样的傍晚，我在操场打完篮球比赛，回去的路上看见她……看见梁思韵坐在双杠上，在吃冰激凌。”
他笑了一下，有点无奈的，“那时候已经快入冬了吧，我就问她，你现在吃冰激凌不冷吗？她说不冷啊，要不你尝尝？我觉得她挺无聊的，就说不了，然后就打算走。”
“结果梁思韵叫住我说，‘喂，过来坐一会吧，看完夕阳再走也不迟啊。’我当时喘得厉害，心想那就坐一会吧，于是就陪她一块过去坐。”
“她就算坐在双杠上也不安分，一直晃着腿，晃啊晃的，整个人差点就掉下去，我就骂她说你能不能别这么闹腾，她吐了吐舌头说那好吧。”
“等过了一会，我休息够了，想走，梁思韵就不停地说‘再坐一小会吧’，‘太阳马上就要下山了’，可我等了又等，太阳还是没有下山的意思，我等烦了，梁思韵看了看我，就说‘那你走吧’。”
“我当时也没细看她的表情，跳下双杠直接就走了。”
陈炜舜顿了一下，“这事大概过了很久吧，有天我同一个经常一块打球的男生聊天，他说曾经有一次把很贵重的东西落在操场，晚上八九点时才想起来，火烧眉毛一样跑来找，结果看到有个穿白衣服的女生坐在双杠上边，差点没把他给吓死，我一下就想起梁思韵来。”
“我没想到那天最后她居然待到那么晚。”
“后来我想起这事的时候，总觉得梁思韵当时只是不想孤单一个人看日落罢了。可是，就是这样微小的愿望，当时的我却没能满足她……”
陈炜舜低下头，慢慢用手捂住眼睛，“我现在常常想，如果能陪她再看一次日落就好了。”
舒远已经哭出声来。
我站在咫尺的位置慢慢伸出手，纤细透明的手指穿透了他轻轻颤抖的头发。
喂，陈炜舜，我就在这里啊，就在你面前，你看不到吗？
我最喜欢你了。
喜欢到，希望你能一辈子都记得我。
这样的我，很狡猾对吧？
可是现在，看到你就站在离我这么近的距离，那么悲伤地说着曾经与我的回忆，我突然就觉得后悔了。
你能不能，不要用快哭出来的表情微笑呢？
我决定了，你还是像以前那样继续装作不知道我喜欢你，然后不要喜欢我好了。
因为我已经死了啊。
已经，没有办法再回应你了。
我因而明白，这人生短暂，如萤火闪闪，徒劳而无憾。
可是直到这一刻我才醒悟，原来，我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的遗憾没有圆满。
五
曾经看过这样一个故事。
有个人坐在一艘船上，这艘船十分古怪，不知来自何处，也不知行往何方，这个人感到十分不安，最终下定寻死的决心，因此某天夜里，趁着没人的时候，纵身跳进海里。
可是当他跳下去的那一刹，突然觉得就这样死去太可惜了，他这才醒悟到，不管这船该驶向何方，他仍应该待在船上的，遗憾的是，这后悔已太迟了。
这人是在临死前了悟的，而我却是在死后，可惜，二者都于事无补。
长辈从小就教育我们，世上没有后悔药可以吃。
然后，我的时间就停止了。
而陈炜舜的人生仍在继续，他通过高考的独木桥了，他考上一所很好的学校了，他参加社团了，他竞选学生会会长了，他被人陷害又陷害回去了，他交女朋友了，他和女友接吻了，他毕业了，他分手了，他参加工作了，他郁郁不得志了，他辞职了，他打算和朋友创业了，他被人骗了，他酗酒了，他重头再来了，他四处奔波了，他沧桑了，他终于成功了，他买房了，他去相亲了，他拍婚纱照了，他结婚了。
镜子里，我的陈炜舜变成了一个胡子拉渣的三十岁男人。
而我依旧停留在十七岁，我死去的那年，穿着一尘不染的学生制服，就连头发的长度都没变过。
我的一生，早就已经结束了。
为什么我还保留着意识？
时间的洪流挟着万马奔腾之势气势汹汹地席卷而来，它带走了所有人，唯独遗弃了我。
我曾经以为会让对方铭记一生的事情，原来那只是我的一生，于对方，不过是一瞬罢了。
再怎样痛苦伤心，终究会过去的。
我就那样默默看着陈炜舜从茕茕少年一路行来，到他有了孩子，他当上了父亲，他越来越爱笑了，忍不住就想，如果当初我没能那么冲动地一跳……
可这世上哪来的如果呢？
我已经想不起自己当初自杀的初衷了，曾经以为是真切绝望的事，现在回忆起来却只剩一片虚无，如同你徒手去捉月光，松开掌心，里面什么也没有。
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过了这么多年，我早就想明白了，自己当初的想法有多可笑，“考不上大学的人生就完蛋了”，曾经生存在这样狭隘的世界里，这种从小被亲人们灌输的观念，我就是被它害死的。
可其实它是错误的。
人生是很广阔的一件事，这件做不好就换一件，人并不是生下来就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擅长做什么，你必须有耐心地慢慢地去寻找，现在找不到也不要紧，因为总有一天会找到的，这个世界上属于你独一无二的人生。
我坐在公园长椅上，看着附近的小孩在荡秋千，凉亭里一群老人正在打太极，一群十六、七岁的高中生嬉笑着经过，抬起头，天空蔚蓝而澄澈，阳光从叶片缝隙照进来，绿叶好像在闪闪发亮。
活在这珍贵的人世间，水波温柔，阳光强烈。
如果，我还活着就好了……
六
直到后来，当陈炜舜长出了第一根白发，当他的孙子哇哇啼哭着出生，我这才恍然发现，啊，原来已经过去了整整六十年。
仿佛昨天少年还坐在冰凉的台阶上流泪，一眨眼却已经白发苍苍，子孙满堂了。
我的身体变得越来越透明，每变透明一分，我就知道，又有一个人忘记我了，或者是，又有一个记得我的人死去了，到后来，我怀疑自己已经连形体都没有，只剩下一双眼睛，依然在虚空中含着眼泪凝视那个人。
我看见苍老的陈炜舜抱着他的小孙子讲故事，小孙子摇着他的手臂问：“爷爷爷爷，你以前喜欢的人是什么样子的呀？”
他于是恍了恍神，目光穿透岁月仿佛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那个黄昏，四周飞溅的鲜血，微微敞开的裙摆……他费力地眯起眼睛，试图追逐阳光下飞舞的尘埃，用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她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只是……太倔了……”
他闭上眼，眼角微微有晶莹的闪光，然后，他溘然长逝了。
我模模糊糊地想，原来这才是我真正渴望的永恒的一瞬。
然后我就醒了。
我睁开惺忪的睡眼，很慢很慢地眨了下眼睛，发现自己只是在高一的课堂上睡着了。
刚才经历的所有其实只是一场梦。
阳光照得我脸皱成一团，我把下巴搁在课本上，看着同桌陈炜舜线条流畅的侧脸，懒洋洋地告诉他，“喂……我做了好长好长一个梦。”
陈炜舜骂我，“白痴。”又拿起课本帮我挡了挡，“好好听课。”
此刻，岁月安稳，现世静好。
一切都还充满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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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题外话：
少女时期的我，曾患有很严重的抑郁症，医生的诊断书上是深度抑郁加躁郁症，我们家是个很小的县城，没有那种可以听你讲话的心理医生，对方只是给我开了很多药，于是我就开始了无止境的每天吃药的日子。
后来我就休学了。
药物作用很可怕，它让你变得浑浑噩噩，知觉麻木而冰冷，整个人都像与这个世界隔着一层毛玻璃一样，我那时最大的感受就是：没有感受。
喜，怒，哀，乐，全都不见了。
有很多个夜晚，我就坐在我房间的窗台上，想着跳下去就解脱了，跳下去就解脱了，是不是我跳下去后就能飞起来？说不定我其实可以飞起来？
被我妈看到过一次，她抱着我哭了一晚上。
后来就不这么做了。
等我长大后，再来回看这一时期，觉得当时的我就是渴望有人能拉我一把。
像溺水的人那样，拉我一把就好。
可惜的是，我没遇到——而我依然长大了。
于是我开始想，如果我当时真的死了呢？
世界会有变化吗？
会有人伤心吗？
会为我流泪吗？
我喜欢的男孩会记得我一辈子吗？
于是有了这篇不是很成熟的故事。
如果那时的我知道就好了。
好想回到过去，给她一个拥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