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王大明
我和王大明是在火车上认识的。
大一的暑假结束，我从广东登上上返回西安的火车。32小时，硬座。父母一直想让我买成卧铺，可我实在很难接受把自己的床和另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的一同摆在一节冰冷的狭窄的铁皮里。另外，我也很难想象两个面对面四仰八叉躺在各自床上的人会在32个小时里出现什么交集。如果和一个与你共处一室一天半的人没办法聊一句话，实在是太可怕了。
车上人挺多的，大都是返校的学生。在我到达我的座位之前，它一度是一个瘦小的河南口音的小孩的床。安置好行李后，我实在不忍打扰这个小孩的美梦，他双手抓着自己的脸，眼睛轻轻闭着，嘴角挂着一串晶莹的液体。于是，我问他身边那位似乎是他奶奶的人要了一副小板凳，坐在旁边的过道上。
我的对面坐着一位同样在西安读书的高中生，后来这个女孩儿在途中急性肠胃炎发作下车了。她的身边坐着一位30出头的男人，身材有些发福，不过还在可接受的范围内。眼睛细细短短，眉毛淡到几乎发现不了，一坨稀稀的短发漫不经心地盘在头顶，那模样像极了90年代的演员尹相杰。
我身旁那位大婶递给我一根火腿肠，“小兄弟，谢谢恁啊！恁上广东弄啥咧？”
我摆摆手谢绝了大婶的好意，“我父母在广东，我在西安上学，放假来看看他们。“我挺了挺自己单薄的胸膛，学着老电影里的腔调说:”大娘，我是大学生，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我对面那位妹纸已经笑的花枝乱颤了，边上那个一脸和气的胖子依旧维持着我刚坐下时那样标志性的微笑，大概是为了表达自己确实也被逗乐了，用鼻子轻轻地挤出一声“哼。”
“小伙子真是个好人呐！”大婶欣慰地点了点头，“现在这年头恁这样的好人可不多了。”
我一边笑着应承着大婶的话，一边琢磨着这话是当一句赞美来听呢，还是当一句损我的话来听。于是我又学着电影里的套路一抬下巴，“为人民服务。”
对面那位刚刚还在花枝乱颤的妹纸此刻就差满地打滚了，说实话她这样让我有点尴尬，因为我从没见过一个人的笑点可以低成这样。
妹纸滚着滚着忽然用手重重一拍身旁胖子的肩膀，笑着说，“他好逗啊！”下手之重让胖子脸上的肥肉都开始荡漾。
胖子又是用鼻子挤出一声“哼”，然后向我伸出右手，“你好。我叫王大明。”我也只好伸出手去和他握了握手，“你好，我叫胡俊杰。”
“你这个名字起的够随意的啊！是不是现在是个人都可以叫俊杰俊杰的。”王大明眯着他那双本就不大的眼睛，冲我说到。
“那也没有你随意啊。”我说，“大明，还有比这更随意的名字吗？你是不是还有个弟弟叫王小明？”
王大明突然冲我一乐，“是啊。你咋——”
“恁咋知道咧？”身旁的大娘显然比王大明更懂他要说什么，“咦～恁这个娃子咋知道他有个弟弟咧？”
我接过大娘的话茬，又是骄傲地一挺胸，“劳动人民的智慧是无穷无尽的。”
“恁这个小伙子说话还一套一套的。学生就是好，俺没上过学，没文化，不好。”大婶向我投来一种类似看待濒危动物的眼光。
本来以为对面那个妹纸一定会笑得直不起腰来了，没想到她竟然异常的淡定。果然，同一个哏对一个人是不能用两次以上的。
王大明撇了撇嘴，似乎因为大婶抢了他要说的话而有些不愉快。
“我是有个双胞胎弟弟叫王小明，不过听我妈说他刚出生的时候就死了。”
我不太清楚他到底是在说笑还是在认真讲述自己悲惨的遭遇，因为他的表情还是像刚才那样没有变过，于是我摆出一副惋惜和同情的样子看着他。
“那时候我们都太小了，所以我爸妈也没搞清楚死了的那个究竟是哥哥还是弟弟。”王大明挠了挠自己的下巴，“所以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我死了，还是我的兄弟死了。”
“咦～真可怜。活着是个谁都不知道。”一旁的大婶咂了咂嘴，摆出一副中年妇女马上要开始八卦的神情。我不知道该接一句什么，只好低下头，假装自己还沉浸在他丧失爱弟的悲痛中。
“嘿，哥们儿。不说这些了。”王大明的表情好像有了一些变化，眯成一条缝的眼睛似乎睁大了一些，“你是学什么的？”
我抬起头，“啊——我是学机……”
“等等！”王大明突然喊了出来“你不用说，我早就猜到你的专业了。”说着他将右边的本就不明显的眉毛高高挑起，给人一种故弄玄虚的感觉，“我这个人，看人是很准的。”
其实我这个人对于这种小把戏没有多大兴趣，因为通过一个人的言谈举止判断他的专业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碍于王大明那一高一低的“云淡风轻”的眉毛，我也只好扮作期待的样子等他继续讲下去。
王大明用手捋了捋下巴上并不存在的山羊胡，用自信的语气说到，“你是学，计算机的！”他的眼睛睁得比以往的任何时刻都要大，都要明亮，就差像小说里写的那样爆射出精光了。
你们能想象心里憋着一句脏话说不出的感觉吗？为了不打破王大明志得意满的模样，我只好点点头。“是啊，你咋——”
“恁咋知道咧？”大婶这次又抢过了我的话。不过我并没有像王大明那样不快，相反我还很乐意有人帮我应承这个无聊的把戏。
“劳动人民的智慧！”看到自己猜对了，王大明大笑起来，脸上的肥肉不听的颤动，发出“活活活活活活”的笑声。边上的妹纸不知道是被这个包袱砸中了还是被王大明极富感染力的笑声打动了，此刻又开始花枝乱颤。
“我也是学计算机的呀！”接下来，王大明向我讲述了他的学生时代和他为期不长的工作生涯。
王大明说现在学计算机的人比以前更难了，他毕业的时候经历了如何如何多的磨难，后来机缘巧合，再加上他过人的天赋和不懈的努力，如今在一家中型私企混得一份中层管理的工作。
我觉得他应该在期待着我的赞美和崇拜，“你好，IT精英。”我如是说。
王大明摆摆头，接着又摆出那副春风得意的模样来，“你看我比你大不了几岁，但是我都开始挣钱给家里寄了，而你还在让你父母给你往卡里打钱吧！活活活活。”
这是我第二次感到心里憋着一句脏话。眼前的这个胖子在短短的三五分钟里就接连两次触及我心里的底线，这在我为数不长的生命里也算的上是一出奇迹。
“恁还怪出息的咧！”大婶再一次解了我的围，“俺那个孩儿，念书的时候不好好念，俺把钱给他他都吃了喝了，书没读出来，钱倒花了不少。”
之后，大婶说起了她动人的往事。说其“动人”，无非是嫁了个不好的老公，一路风风雨雨的过来，孩子也不懂事，到处鬼混。现在好不容易安顿下来了，要让孙子好好学习，不要长大跟他爹似的。
大概是说的有点动情了，大婶一巴掌拍在小孩的屁股上，“恁个孬货！睡！就知道睡！”
小孩被惊得一下坐了起来，楞了两三秒，然后才想起来疼。捂着自己的屁股“哇——”的大哭起来。
“叫恁哭！再哭！我不打死恁！”大婶怒目圆睁，扬起手作势要打。
小孩大概真被吓破了胆，哭得一声比一声响。同车厢的人都投来或关切或鄙夷的目光。我一看这么发展下去要犯众怒了啊，赶忙从背包里拿出一颗牛奶糖放到小孩手里。
小孩看了看手里的糖，呜的一声又哭了出来，“一个不够！两个！”
“恁这孬货！”大婶作势又要打。我连忙拦住，又拿出来两颗糖放在小孩手里，“小弟弟，我现在给你了三颗糖，你自己吃两个，给奶奶一个，好不？”
小孩握着手里的糖，吸了吸鼻子，冲我点点头，然后挑了其中一块递给大婶，“奶奶，我错了。”
“知道错就好。知道错就说明恁不傻。恁长大了要好好学习，像这个大哥哥一样。可不能跟恁爹似的败家。”
我被捧得有点脸红，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傻，因为我至今仍没想懂小孩错在哪了。
“俺知道咧！俺以后一定好好学习，不像俺爹败家！”小孩给我敬了个礼，剥开一颗糖放进嘴里。
王大明用狡黠的笑容回应了一下刚才发生的一切，然后闭上眼睛养神。旁边的妹纸似乎不怎么爱说话，脑袋靠在窗上，带着耳机听歌。我坐回自己的位置上翻出一本《文化苦旅》看，小孩坐在他奶奶的怀里又睡着了。
火车路过河南的时候，大婶带着孩子下车了。对面的妹纸之前也因为急性肠胃炎提前下车就医。车厢里空空的，变得异常安静，大概是大家的兴奋都被磨灭在这漫长的旅途中了吧。四个人的座位此刻只剩下王大明和我两个人。
“嘿，哥们儿。你喜欢文学啊？”王大明突然对我说到。
“还好吧，闲来无事随便找几本书翻翻。”我折了折《文化苦旅》卷起的书脚，漫不经心地回答。
“你知道吗？”王大明喝了一口水，“我曾经也是个作家。”
我承认这是他说的为数不多的几句能够吸引我的话。于是便真的带着期待的语气问他，“是么？写过什么作品？”
“写了不少，不过基本没怎么发表过。”王大明的神色暗淡了一些，“这世界上能够发表的文学作品只是百分之一而已，而其中能够著名的，又只有百分之一。”
不得不说，我还是比较同意他的观点的，于是只好安慰他“没事儿，只要自己写出来自己看着舒服就好了。”
王大明冲我苦涩地笑笑，从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交给我，“这是我创作的一部小说的手稿，《秋天里的乌尔特》。”我看了看他的小说，大概是讲一片名叫乌尔特的树叶在秋天到来后不愿意变成黄色，然后从树梢上跳下来流浪去了。小说并没有完成，大概是他还没想到一个满意的结局吧。怎么说呢，这部小说写的也算精彩，至少，从字数上来看，它是一篇合格的短篇。
“为什么不试着发表呢？”我说，“它是一篇挺不错的小说。”
王大明的神色又暗淡了一些，他把头转向窗外，没有回答我这个问题。
过了半晌，王大明开口了。
“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大概在小学吧，有一个对我很好的语文老师。”王大明的表情有些晦涩，不过这并不妨碍他讲接下来的内容。
“这个语文老师很有才华，甚至我一度认为他应该调到大学里面去当教授，而不是对我们这些小学生咿咿呀呀。”
“有一天，语文老师教我们写作文，题目是《我的爸爸》。”王大明说着叹了口气，“可是我从小就没有爸爸，是我妈一个人把我带大的。”
“于是，我没有交那篇作文。班上一共才30来名学生，谁没交一眼就看出来了。”
“我一想到老师会在全班同学面前质问我没交作文的原因就会满脸通红呼吸困难，于是我第二天没有去上学。”
“我找了一个公园坐了整整一天，脑子里全是同学们讥笑我的模样。”王大明揉了揉自己的脸，像一个无辜的小孩，“有时候我甚至想像电影里那样死掉算了。”
“终究你还是没死成。”我说。
“是的。我在公园徘徊了一整天后回到了家里。我妈不知道我没去上学，依旧准备了一顿可口的饭菜。”
“第二天我还是去了学校，我想有些事自己还是要面对的，可是一想到别人嘲笑我的面孔我就忍不住哆嗦。那一天我的心情很低落，一直等着接受老师和同学们的审判。”
“然而出奇的是，老师并没有询问我昨天旷课的事情，就连同学们都没有过问。大家就像根本没有发生过这件事一样维持着往常一样的，按部就班的生活，自然也没人提起没交作文那件事。”
“后来，毕业了。老师们给我们颁毕业证书，红红的封皮，那位语文老师交到我的手上。”
“他说，那天没交作文的事，他一直很内疚，觉得自己布置作文题目的时候没有考虑到每一个人的感受，很过意不去，并且还向我道了个歉。”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得知我的家境的，但是从那以后，我就励志要做一名作家。就像我的那位语文老师一样。”
讲到这里，王大明突然顿了顿，似乎不再愿意继续讲下去。而我也没有再追问着后来怎么了，可能他最后又经历了什么事情，导致他放弃了这个念头吧。
火车进了陕西境内，铁轨旁开着野生的油菜花，金黄金黄的。
“我开始发奋读书，初中的三年一有机会我就找本书来看，你所知道的那些名著，很少有我没读过的。”王大明把身体仰到后面，靠在座位的靠背上。
“有一次，一家报社来我们学校征稿，老师推荐了当时文笔最好的我。我很想得到这个机会，但是又害怕自己的文笔不够好，于是从书上抄了一篇《骄阳下似火的少年》交给了老师。后来，它果然在报纸上发表了，我也收到了稿费。12块8毛，我记得很清楚。”
“到了高中，本来打算当作家的我选择了理科，因为在我妈看来，作家这种职业‘只是在桌前写写画画的花拳绣腿‘，远没有成为一名工程师收入稳定。”
“我所有的与数理化无关的书都被我妈卖给收废纸的了，卖了能有近100块，比我那点微不足道的稿费多多了。”王大明突然狠狠一吸鼻子，用一种调侃的戏谑的神态看了看我，之后又自顾自讲他的。
“考上大学以后，为了给证明给我妈看，我很优秀。我又是竞选班长又是参加学生会社团什么的，把自己忙成一个连轴转的陀螺。”
“我的工作很出色，确实得到了老师和其他同学们的认可。每次跟我妈提到这些的时候，我都因为她满意的神态而满意。”
“看不出来你大学生活还挺出色嘛！”我朝他笑笑。
“可是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王大明突然一拍桌子，脸涨得通红，额头上凸起一块块躁动的青筋。过了一会儿，大概是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他整了整自己的衣领。
“到了大二，我退出了一切社团，班长也辞了。我交了一位女朋友，她很喜欢我有时候写下的文字，并且是为数不多的几个了解我的人。我回到了我想要的生活，把自己泡在图书馆的各色各样的书里。”
“时间过得很快。大学毕业后，我一心想成为一名作家，于是，别人找工作的时候我都没有投出过一份简历。我给自己起了个笔名，叫‘叨叨‘，然后投稿给各家出版社，陆续的有一些文章发表了，而赚到的稿费只够我勉强维持自己的生活。”
“每次和我女朋友一起去她家，跟她爸他妈聊到我的工作时都会不欢而散。她妈说，要想娶她，拿二十万来。”
王大明的眼眶有些红红的，我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来安慰他，只好低下头沉默不语。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足足一个月，那真是一段煎熬的日子。”王大明突然笑了起来，像是在调侃自己不负责任的过往。
“我走出门那天，烧掉了自己创作的所有作品的手稿。然后换上一身正经的西装，出去找工作。后来经过同学介绍找到了现在这份还算体面的工作，也顺利地娶了我老婆。”
“为什么留下了这本呢？”我指着眼前这本《秋天里的乌尔特》问他。
“这本不一样。”王大明捧着眼前的笔记本，像捧着自己刚刚出生的孩子，“这里面有我老婆的笔迹。就像你看到的那样，它还没有完成，可是我却写不下去了。”
“怎么了？”我自然地问他。
王大明盯着我看了足足五秒，把目光投向了窗外，
“我老婆死了。车祸。”
说着他又叹了口气，“那天我要是不让她帮我去买早点就好了。”
我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只好低头翻起这本手稿来。细细读来，这真的是一本还算不错的小说。
火车到站了，旅客们都急着收拾自己繁杂的行李迫不及待地往车下挤。我和王大明对坐着，车厢里乱哄哄的，我们两都没有说话。
等其他乘客都下的差不多了，他才开始收拾行李。我两一起沉默着走出车站，站在西安城墙下告别。
“我走了，再见。”王大明拍了拍我的肩膀，“这本手稿就送给你吧，帮我写完它。”说着他掏出包里那个笔记本交到我的手上，
“结尾就写，乌尔特找到了一棵懂得欣赏它的树，在那里安了家。”
我接过笔记本，“谢谢你的故事，再见。”
“等等。”王大明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结局还是你自己定吧，这已经不是我的故事了。现在，它是你的故事。”
说完，王大明冲我挥了挥手，转身消失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
大一的暑假结束，我从广东登上上返回西安的火车。32小时，硬座。父母一直想让我买成卧铺，可我实在很难接受把自己的床和另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的一同摆在一节冰冷的狭窄的铁皮里。另外，我也很难想象两个面对面四仰八叉躺在各自床上的人会在32个小时里出现什么交集。如果和一个与你共处一室一天半的人没办法聊一句话，实在是太可怕了。
车上人挺多的，大都是返校的学生。在我到达我的座位之前，它一度是一个瘦小的河南口音的小孩的床。安置好行李后，我实在不忍打扰这个小孩的美梦，他双手抓着自己的脸，眼睛轻轻闭着，嘴角挂着一串晶莹的液体。于是，我问他身边那位似乎是他奶奶的人要了一副小板凳，坐在旁边的过道上。
我的对面坐着一位同样在西安读书的高中生，后来这个女孩儿在途中急性肠胃炎发作下车了。她的身边坐着一位30出头的男人，身材有些发福，不过还在可接受的范围内。眼睛细细短短，眉毛淡到几乎发现不了，一坨稀稀的短发漫不经心地盘在头顶，那模样像极了90年代的演员尹相杰。
我身旁那位大婶递给我一根火腿肠，“小兄弟，谢谢恁啊！恁上广东弄啥咧？”
我摆摆手谢绝了大婶的好意，“我父母在广东，我在西安上学，放假来看看他们。“我挺了挺自己单薄的胸膛，学着老电影里的腔调说:”大娘，我是大学生，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我对面那位妹纸已经笑的花枝乱颤了，边上那个一脸和气的胖子依旧维持着我刚坐下时那样标志性的微笑，大概是为了表达自己确实也被逗乐了，用鼻子轻轻地挤出一声“哼。”
“小伙子真是个好人呐！”大婶欣慰地点了点头，“现在这年头恁这样的好人可不多了。”
我一边笑着应承着大婶的话，一边琢磨着这话是当一句赞美来听呢，还是当一句损我的话来听。于是我又学着电影里的套路一抬下巴，“为人民服务。”
对面那位刚刚还在花枝乱颤的妹纸此刻就差满地打滚了，说实话她这样让我有点尴尬，因为我从没见过一个人的笑点可以低成这样。
妹纸滚着滚着忽然用手重重一拍身旁胖子的肩膀，笑着说，“他好逗啊！”下手之重让胖子脸上的肥肉都开始荡漾。
胖子又是用鼻子挤出一声“哼”，然后向我伸出右手，“你好。我叫王大明。”我也只好伸出手去和他握了握手，“你好，我叫胡俊杰。”
“你这个名字起的够随意的啊！是不是现在是个人都可以叫俊杰俊杰的。”王大明眯着他那双本就不大的眼睛，冲我说到。
“那也没有你随意啊。”我说，“大明，还有比这更随意的名字吗？你是不是还有个弟弟叫王小明？”
王大明突然冲我一乐，“是啊。你咋——”
“恁咋知道咧？”身旁的大娘显然比王大明更懂他要说什么，“咦～恁这个娃子咋知道他有个弟弟咧？”
我接过大娘的话茬，又是骄傲地一挺胸，“劳动人民的智慧是无穷无尽的。”
“恁这个小伙子说话还一套一套的。学生就是好，俺没上过学，没文化，不好。”大婶向我投来一种类似看待濒危动物的眼光。
本来以为对面那个妹纸一定会笑得直不起腰来了，没想到她竟然异常的淡定。果然，同一个哏对一个人是不能用两次以上的。
王大明撇了撇嘴，似乎因为大婶抢了他要说的话而有些不愉快。
“我是有个双胞胎弟弟叫王小明，不过听我妈说他刚出生的时候就死了。”
我不太清楚他到底是在说笑还是在认真讲述自己悲惨的遭遇，因为他的表情还是像刚才那样没有变过，于是我摆出一副惋惜和同情的样子看着他。
“那时候我们都太小了，所以我爸妈也没搞清楚死了的那个究竟是哥哥还是弟弟。”王大明挠了挠自己的下巴，“所以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我死了，还是我的兄弟死了。”
“咦～真可怜。活着是个谁都不知道。”一旁的大婶咂了咂嘴，摆出一副中年妇女马上要开始八卦的神情。我不知道该接一句什么，只好低下头，假装自己还沉浸在他丧失爱弟的悲痛中。
“嘿，哥们儿。不说这些了。”王大明的表情好像有了一些变化，眯成一条缝的眼睛似乎睁大了一些，“你是学什么的？”
我抬起头，“啊——我是学机……”
“等等！”王大明突然喊了出来“你不用说，我早就猜到你的专业了。”说着他将右边的本就不明显的眉毛高高挑起，给人一种故弄玄虚的感觉，“我这个人，看人是很准的。”
其实我这个人对于这种小把戏没有多大兴趣，因为通过一个人的言谈举止判断他的专业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碍于王大明那一高一低的“云淡风轻”的眉毛，我也只好扮作期待的样子等他继续讲下去。
王大明用手捋了捋下巴上并不存在的山羊胡，用自信的语气说到，“你是学，计算机的！”他的眼睛睁得比以往的任何时刻都要大，都要明亮，就差像小说里写的那样爆射出精光了。
你们能想象心里憋着一句脏话说不出的感觉吗？为了不打破王大明志得意满的模样，我只好点点头。“是啊，你咋——”
“恁咋知道咧？”大婶这次又抢过了我的话。不过我并没有像王大明那样不快，相反我还很乐意有人帮我应承这个无聊的把戏。
“劳动人民的智慧！”看到自己猜对了，王大明大笑起来，脸上的肥肉不听的颤动，发出“活活活活活活”的笑声。边上的妹纸不知道是被这个包袱砸中了还是被王大明极富感染力的笑声打动了，此刻又开始花枝乱颤。
“我也是学计算机的呀！”接下来，王大明向我讲述了他的学生时代和他为期不长的工作生涯。
王大明说现在学计算机的人比以前更难了，他毕业的时候经历了如何如何多的磨难，后来机缘巧合，再加上他过人的天赋和不懈的努力，如今在一家中型私企混得一份中层管理的工作。
我觉得他应该在期待着我的赞美和崇拜，“你好，IT精英。”我如是说。
王大明摆摆头，接着又摆出那副春风得意的模样来，“你看我比你大不了几岁，但是我都开始挣钱给家里寄了，而你还在让你父母给你往卡里打钱吧！活活活活。”
这是我第二次感到心里憋着一句脏话。眼前的这个胖子在短短的三五分钟里就接连两次触及我心里的底线，这在我为数不长的生命里也算的上是一出奇迹。
“恁还怪出息的咧！”大婶再一次解了我的围，“俺那个孩儿，念书的时候不好好念，俺把钱给他他都吃了喝了，书没读出来，钱倒花了不少。”
之后，大婶说起了她动人的往事。说其“动人”，无非是嫁了个不好的老公，一路风风雨雨的过来，孩子也不懂事，到处鬼混。现在好不容易安顿下来了，要让孙子好好学习，不要长大跟他爹似的。
大概是说的有点动情了，大婶一巴掌拍在小孩的屁股上，“恁个孬货！睡！就知道睡！”
小孩被惊得一下坐了起来，楞了两三秒，然后才想起来疼。捂着自己的屁股“哇——”的大哭起来。
“叫恁哭！再哭！我不打死恁！”大婶怒目圆睁，扬起手作势要打。
小孩大概真被吓破了胆，哭得一声比一声响。同车厢的人都投来或关切或鄙夷的目光。我一看这么发展下去要犯众怒了啊，赶忙从背包里拿出一颗牛奶糖放到小孩手里。
小孩看了看手里的糖，呜的一声又哭了出来，“一个不够！两个！”
“恁这孬货！”大婶作势又要打。我连忙拦住，又拿出来两颗糖放在小孩手里，“小弟弟，我现在给你了三颗糖，你自己吃两个，给奶奶一个，好不？”
小孩握着手里的糖，吸了吸鼻子，冲我点点头，然后挑了其中一块递给大婶，“奶奶，我错了。”
“知道错就好。知道错就说明恁不傻。恁长大了要好好学习，像这个大哥哥一样。可不能跟恁爹似的败家。”
我被捧得有点脸红，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傻，因为我至今仍没想懂小孩错在哪了。
“俺知道咧！俺以后一定好好学习，不像俺爹败家！”小孩给我敬了个礼，剥开一颗糖放进嘴里。
王大明用狡黠的笑容回应了一下刚才发生的一切，然后闭上眼睛养神。旁边的妹纸似乎不怎么爱说话，脑袋靠在窗上，带着耳机听歌。我坐回自己的位置上翻出一本《文化苦旅》看，小孩坐在他奶奶的怀里又睡着了。
火车路过河南的时候，大婶带着孩子下车了。对面的妹纸之前也因为急性肠胃炎提前下车就医。车厢里空空的，变得异常安静，大概是大家的兴奋都被磨灭在这漫长的旅途中了吧。四个人的座位此刻只剩下王大明和我两个人。
“嘿，哥们儿。你喜欢文学啊？”王大明突然对我说到。
“还好吧，闲来无事随便找几本书翻翻。”我折了折《文化苦旅》卷起的书脚，漫不经心地回答。
“你知道吗？”王大明喝了一口水，“我曾经也是个作家。”
我承认这是他说的为数不多的几句能够吸引我的话。于是便真的带着期待的语气问他，“是么？写过什么作品？”
“写了不少，不过基本没怎么发表过。”王大明的神色暗淡了一些，“这世界上能够发表的文学作品只是百分之一而已，而其中能够著名的，又只有百分之一。”
不得不说，我还是比较同意他的观点的，于是只好安慰他“没事儿，只要自己写出来自己看着舒服就好了。”
王大明冲我苦涩地笑笑，从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交给我，“这是我创作的一部小说的手稿，《秋天里的乌尔特》。”我看了看他的小说，大概是讲一片名叫乌尔特的树叶在秋天到来后不愿意变成黄色，然后从树梢上跳下来流浪去了。小说并没有完成，大概是他还没想到一个满意的结局吧。怎么说呢，这部小说写的也算精彩，至少，从字数上来看，它是一篇合格的短篇。
“为什么不试着发表呢？”我说，“它是一篇挺不错的小说。”
王大明的神色又暗淡了一些，他把头转向窗外，没有回答我这个问题。
过了半晌，王大明开口了。
“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大概在小学吧，有一个对我很好的语文老师。”王大明的表情有些晦涩，不过这并不妨碍他讲接下来的内容。
“这个语文老师很有才华，甚至我一度认为他应该调到大学里面去当教授，而不是对我们这些小学生咿咿呀呀。”
“有一天，语文老师教我们写作文，题目是《我的爸爸》。”王大明说着叹了口气，“可是我从小就没有爸爸，是我妈一个人把我带大的。”
“于是，我没有交那篇作文。班上一共才30来名学生，谁没交一眼就看出来了。”
“我一想到老师会在全班同学面前质问我没交作文的原因就会满脸通红呼吸困难，于是我第二天没有去上学。”
“我找了一个公园坐了整整一天，脑子里全是同学们讥笑我的模样。”王大明揉了揉自己的脸，像一个无辜的小孩，“有时候我甚至想像电影里那样死掉算了。”
“终究你还是没死成。”我说。
“是的。我在公园徘徊了一整天后回到了家里。我妈不知道我没去上学，依旧准备了一顿可口的饭菜。”
“第二天我还是去了学校，我想有些事自己还是要面对的，可是一想到别人嘲笑我的面孔我就忍不住哆嗦。那一天我的心情很低落，一直等着接受老师和同学们的审判。”
“然而出奇的是，老师并没有询问我昨天旷课的事情，就连同学们都没有过问。大家就像根本没有发生过这件事一样维持着往常一样的，按部就班的生活，自然也没人提起没交作文那件事。”
“后来，毕业了。老师们给我们颁毕业证书，红红的封皮，那位语文老师交到我的手上。”
“他说，那天没交作文的事，他一直很内疚，觉得自己布置作文题目的时候没有考虑到每一个人的感受，很过意不去，并且还向我道了个歉。”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得知我的家境的，但是从那以后，我就励志要做一名作家。就像我的那位语文老师一样。”
讲到这里，王大明突然顿了顿，似乎不再愿意继续讲下去。而我也没有再追问着后来怎么了，可能他最后又经历了什么事情，导致他放弃了这个念头吧。
火车进了陕西境内，铁轨旁开着野生的油菜花，金黄金黄的。
“我开始发奋读书，初中的三年一有机会我就找本书来看，你所知道的那些名著，很少有我没读过的。”王大明把身体仰到后面，靠在座位的靠背上。
“有一次，一家报社来我们学校征稿，老师推荐了当时文笔最好的我。我很想得到这个机会，但是又害怕自己的文笔不够好，于是从书上抄了一篇《骄阳下似火的少年》交给了老师。后来，它果然在报纸上发表了，我也收到了稿费。12块8毛，我记得很清楚。”
“到了高中，本来打算当作家的我选择了理科，因为在我妈看来，作家这种职业‘只是在桌前写写画画的花拳绣腿‘，远没有成为一名工程师收入稳定。”
“我所有的与数理化无关的书都被我妈卖给收废纸的了，卖了能有近100块，比我那点微不足道的稿费多多了。”王大明突然狠狠一吸鼻子，用一种调侃的戏谑的神态看了看我，之后又自顾自讲他的。
“考上大学以后，为了给证明给我妈看，我很优秀。我又是竞选班长又是参加学生会社团什么的，把自己忙成一个连轴转的陀螺。”
“我的工作很出色，确实得到了老师和其他同学们的认可。每次跟我妈提到这些的时候，我都因为她满意的神态而满意。”
“看不出来你大学生活还挺出色嘛！”我朝他笑笑。
“可是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王大明突然一拍桌子，脸涨得通红，额头上凸起一块块躁动的青筋。过了一会儿，大概是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他整了整自己的衣领。
“到了大二，我退出了一切社团，班长也辞了。我交了一位女朋友，她很喜欢我有时候写下的文字，并且是为数不多的几个了解我的人。我回到了我想要的生活，把自己泡在图书馆的各色各样的书里。”
“时间过得很快。大学毕业后，我一心想成为一名作家，于是，别人找工作的时候我都没有投出过一份简历。我给自己起了个笔名，叫‘叨叨‘，然后投稿给各家出版社，陆续的有一些文章发表了，而赚到的稿费只够我勉强维持自己的生活。”
“每次和我女朋友一起去她家，跟她爸他妈聊到我的工作时都会不欢而散。她妈说，要想娶她，拿二十万来。”
王大明的眼眶有些红红的，我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来安慰他，只好低下头沉默不语。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足足一个月，那真是一段煎熬的日子。”王大明突然笑了起来，像是在调侃自己不负责任的过往。
“我走出门那天，烧掉了自己创作的所有作品的手稿。然后换上一身正经的西装，出去找工作。后来经过同学介绍找到了现在这份还算体面的工作，也顺利地娶了我老婆。”
“为什么留下了这本呢？”我指着眼前这本《秋天里的乌尔特》问他。
“这本不一样。”王大明捧着眼前的笔记本，像捧着自己刚刚出生的孩子，“这里面有我老婆的笔迹。就像你看到的那样，它还没有完成，可是我却写不下去了。”
“怎么了？”我自然地问他。
王大明盯着我看了足足五秒，把目光投向了窗外，
“我老婆死了。车祸。”
说着他又叹了口气，“那天我要是不让她帮我去买早点就好了。”
我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只好低头翻起这本手稿来。细细读来，这真的是一本还算不错的小说。
火车到站了，旅客们都急着收拾自己繁杂的行李迫不及待地往车下挤。我和王大明对坐着，车厢里乱哄哄的，我们两都没有说话。
等其他乘客都下的差不多了，他才开始收拾行李。我两一起沉默着走出车站，站在西安城墙下告别。
“我走了，再见。”王大明拍了拍我的肩膀，“这本手稿就送给你吧，帮我写完它。”说着他掏出包里那个笔记本交到我的手上，
“结尾就写，乌尔特找到了一棵懂得欣赏它的树，在那里安了家。”
我接过笔记本，“谢谢你的故事，再见。”
“等等。”王大明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结局还是你自己定吧，这已经不是我的故事了。现在，它是你的故事。”
说完，王大明冲我挥了挥手，转身消失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