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时间的背影中

初中时，印象最深的课文，是朱自清的《背影》、琦君的《金盒子》和张洁的《挖荠菜》。尤其前两篇。前几日，找书时，不意翻出初中时的课本，大喜，翻了看，才发现，它们都是初一的。前两篇是初一上册。但因下册遗失，张洁的《挖荠菜》无法印证，如果我没记错，它当是初一下册的。 最惊喜的是终于再次看到了琦君的《金盒子》。在此后的岁月中，朱自清的《背影》和张洁的《挖荠菜》都无数次地诵读过，那一字一句，交织的都是过往岁月里的情绪，让人每次重蹈，都不觉唏嘘。但《金盒子》却一直都未曾再读过，尽管一直不曾忘怀，尽管一直让人心心念念不已。只因单单忘了书名，所以一直寻着，却一直不曾寻到。现在，终于看到，竟不大敢翻开了。 下面，且一篇篇来说吧。 初中时，在距家十里的镇上。那是第一次离开家，吃住外面，凡事都需自己打理，更需打理的，是自己被突然推到了一堆的陌生人里面，满眼陌生风景，满口陌生语气，所以每每郁结了一股怅惘之气。在这样的境遇里，《背影》是格外使人难以忘怀的。尤其第二段： “那年冬天，祖母死了，父亲的差使也交卸了，正是祸不单行的日子，我从北京到徐州，打算跟着父亲奔丧回家。在徐州见着父亲，看见满眼狼藉的东西，又想起祖母，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泪。父亲说，‘事已如此，不必难过，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寥寥几笔，那股人世的悲凉与人情的暖意便都凸显了出来，让人每读到，都心生秋意，真是又喜悦又感伤的——于当时而言，那股悲正好契合了当时的飘零之感，那抹暖则恰好给了人以安慰。至父亲的来信： “我身体平安，惟膀子疼痛厉害，举箸提笔，诸多不便，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 人生的悲哀更显郁重，让人每每不能释然。真的，一切前嫌，在此刻都是轻微的了。 这也源于我与父亲的关系。现实中，我与父亲的关系并不好，常常，见了面，都是沉默，即使言语，也是带了沉默的，每使人埋了头，只想逃离。自小，父亲都是不大在家的，为了生计，常年奔波，与我们很少行为接触，更少情感交流。小时，所感受到过的亲切，只是照相时，父亲把我放在他的腿上，他的手环着我，一切都是温柔的，一如我们看着镜头的面容，然后，“咔嚓”，生活又恢复日常。真是短暂至极的。而这，太短，太少，经不得生活的锱铢，也抵不住时间的消磨。留下来的，大多都是抱怨、隔阂与坚硬的沉默。时间背后我们太过容易原谅，时间之中却又太过易于迷失。父亲，什么时候我们才可以真正放下一切包袱，促膝长谈？ 《金盒子》仿若一滩水、一条河，它洇进我的心里，从此再未干过，每使人忆起，总有汩汩之声。那是我第一次体验到死的哀伤，也是第一次看到命运的残酷。 在我家，我们兄妹很多，所以，那份手足情深，于我，是明了的。哥哥上初中时，我仍在小学，每次，哥哥走，总是要送他，自我家送到奶奶家，自奶奶家送到大路上，自大路上目视着哥哥的背影，渐行渐远渐无影，那种颔首凝望，那份哀哀戚戚，填塞胸臆的仿佛是一个世界的空落，每使人站了原地，动不得，思不得，潮水湿了满身。我不懂，少时的我何以便有那么重的哀愁，因与一人不见，便觉得失了世界，散了魂魄。但这分离，其实只有五天。五天后，我便可以再次见到哥哥，看到他在傍晚的家中等着我，笑着，来拨我的头。所以那时，踽踽独行的人我是无法想象的，更不敢去想。但作者却在人生的路上，不禁想了，而且走了，而且正在走着。 我不知，那究竟需要多大的勇气。如若一个人失了兄弟，丢了父母，我想不出她还可以何以为撑，何以回头，何以继续前行。在里面，那定然是，一生漫长的哀伤。我所迷惑的，只是，这是否人生的本相。 那时，荠菜也是挖过的，挖来都喂了牛。对于《挖荠菜》，我所曳曳生情的，只是她小时于田野的记忆。恍恍惚惚它们便与我的童年糅合到一起了：春日一到，四野青青，茅芽、豌豆荚、麦穗等等等等，绿如翡翠，莹若玉珠，扯来了，一剥一揉，便可吃。到了夏日，更有玉米、花生、红薯，也皆清莹可爱，不待全熟，便挖了土，生起火，烘烤后一边吹一边猴急地吃着吃着。加之蝴蝶飞舞，野草蔓蔓，水儿碧如天。里面的一草一木皆是我所熟的，人儿也都是朝夕相处惯了的，最重要的，那时，无论何时，我都可回到家中，晚上，枕边所起伏的，必是妈妈的呼吸。于是我以她的语句满口呼着：“我饿呀！我饿呀！”可是心中所想，却是另一番情致。 当然，她的饿，于我，亦有所感的。那时，家中并不宽裕，上学时常常会从家里带了馒头，半牙馒头就些茶水便是一顿饭。一周饭钱及各项花销不过二十来块钱。那时，倒的确是未曾吃饱过的。加之那时离家在外，心中戚戚之感，与她被人追赶时落河亦是有所相通的。不过文中最令人动情的，却是孩子们的漠然态度。挖荠菜，是母亲最美最痛的记忆，但于他们，只是一个固拗的习惯，只是更加显示了母亲的陈旧所在。这亦是人世中不可回避的隔阂。 而在书中，我翻到过往时光里记下的密密的笔记，翻到比着尺子写下的板板正正的“贺”字，亦有与表弟的谑笑对骂和对着硬币画下的的印痕……在这些里面，我曾度过那般密密麻麻的时光——如那些笔记般密密麻麻——但却都已不复记忆了。在开篇《说明》的第一页上，我看到自己写道：“过去只能是生活的经历，而不能成为将来的负担。”这么洞明的话，我已不记得当初抄下时，是怎样的心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