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中之虎（三）
第二章 伞
从九江区回来已经快晚上了，我疲惫地进了门，婶婶面色有些不善。
“去哪儿了？老师来电话说你没上补习班。”
“没去哪儿。”我低头试着从婶婶身边挤过去，可婶婶像捉小鸡游戏中的母鸡一样将楼梯死死挡住了。
“什么叫没去哪儿？”婶婶提高音量“是不是杰杰（哥哥小名）一走你就这样，马上就升学考试了，非要你妈飞回来训你你才开心？”
“我保证考试前十不就行了。”我说。“上次快病死了那个人不也没回来。”
婶婶愣了一下，我也话出口就后悔了，没事提这个干什么呢？“来吃饭啦！叔叔在客厅里喊。“你管儿子还没管够，又管起侄子来了？”
“去吃饭去吧。”婶婶说，伸出手来像是要摩我的头。
“不饿。”我躲过婶婶的手，蹜蹜上了楼钻进自己房间，用力把鞋从脚上甩下来，蒙头趴倒在床上。“男孩子啦，少管一点没事儿....”楼下隐隐约约传来叔叔的声音。我累极了，差不多一闭上眼就被铅块一样沉的睡意拉入梦乡中。
............
“小孩子，所以说小孩子最没劲了。”
太阳落下去了。
“明明是你莫名其妙！”
河面波光闪闪。
“小孩子想那么多干什么？”
列车开过。
“哥哥他才是小孩！”
打桩机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你比他差远啦！真是长不大！”
四周一片漆黑。咚！咚！咚！！咚！！！
“胡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哥哥他，哥哥他在那边...！.”我冲白雪大喊起来。
.............
醒过来的时候，婶婶正在敲房间的门。“怎么了？”我揉着眼睛。
“有电话，你体育老师打来的。”婶婶路标似的用筷子一指楼梯方向。
“体育老师？”我疑惑地跟着婶婶“腾腾腾”下了楼，看起来，婶婶也没搞清楚是什么情况。我走到饭厅把听筒贴到耳边。
“喂，你小子吃饭了没？”白雪的声音慵懒如常。
“白......老师好！”我看了一眼婶婶，立马改口。
“还没吃吧？不用吃了，现在到铁路桥这里来。”我试着辨别背景音，但一无所获，白雪的四周似乎是许多人在说话，还有有硬币扔在玻璃桌子上的哐啷声。
“可是...现在...干什么？”
“别问，快点来啊，不然就凉了。”说完白雪“咔”地挂断了电话。
——到底是干什么？我跑去后厨房接水洗了把脸，甩干水珠。虽然满心疑惑，但去当然还是要去的。我跑上楼穿鞋，又匆匆跑下来。婶婶见状投来疑惑的目光“学校里有事情。”我解释道。
“饭你不吃啦？”靠在椅子上看电视叔叔木偶般地扭过头。
“不吃了。”我三步并两步地跨到门口把门推开。
婶婶似乎犹疑了一下，但最后还是递过一把旧的尼龙雨伞过来。
“外面好像有点雨，注意些。”
我接了伞，钻进屋外的夜色中。老街没有路灯，外面的光也照不进来，故而晚上总漆黑一片。原来哥哥最喜欢编鬼故事，据说老街的许多角落里都藏了鬼怪，吓得我好长一段时间夜里不敢出门。当然，没到五年级我就知道这些都是谎话，但老街本来坑坑洼洼，月暗星稀时更加崎岖难行，稍不注意一脚踏空，就很容易摔跤或扭伤脚踝。所幸今晚虽说下雨，其实只是飘着极细密的雨丝，远没到需要打伞的程度，但空气也因此显得闷闷地，像是被捂过的潮被子。我小心绕过老街的明坑暗壕，一口气跑到大街上。横穿马路，是镜湖公园，周日晚上公园里没什么人，大小镜湖静静地睡在夜色中，湖面倒映着岸边的霓虹灯火，看上去宛若星星泡在酒缸里。平时从我住的房子到铁路桥那里，大约需要半个小时，跑的话只要十五分钟。我沿着河边的防洪墙撒开丫子狂奔，等跑到铁路桥上头，早已是上气不接下气了。
白雪倚着桥边栏杆靠着，抽着烟，悠闲地像冬眠时的河狸。
“喂，我说你也没必要搞那么急嘛。”白雪转过身来，瞥着我大汗淋漓的样子，语气略带调侃。桥边的路灯在她脸上打出奇妙的光影效果，让人辨不清她的脸，甚至连她自身的存在都因为这光影而显得模模糊糊，从嘴巴里吐出的烟雾更是强调了这种朦胧。唯有烟头的那一点火星在她扁平的鼻子所投下的阴影中十分醒目地闪烁着。
我喘着粗气，答不上话来。
“喏，给。”白雪扔给我一个圆溜溜的纸包。我接住，是热的，摸起来像裹着蜡纸的小号捂手袋。我疑惑地把纸包打开，一阵奇异的像是牛肉夹裹奶油的香味飘了出来，里头是一个灰扑扑圆鼓鼓的什么东西。
“什么啊，这是？”我不解的看向白雪，她吐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烟圈。
“汉堡。”白雪说。
“这就是汉堡啊...”我不可思议地盯着手中的美国大号肉夹馍，这才想起来广告上放过这种东西，哥哥的信里也提起过，但见得实物还是头一回。不过我可不想显出很无知的样子，立刻加了一句“感觉和热狗不太一样嘛。”
“快吃吧。”白雪像是在仰头望着天顶的星星，她零乱的刘海散搭在前额上，眼睛盖在刘海投下的阴影里，烟气似头发的延伸般飘在四周。“算是还你早上的凉鞋钱。”
“那个不用还啦。”我说，先是试探着咬了一口汉堡，却大失所望，并不怎么好吃啊。但我实在是饿坏了，顾不得许多，很快狼吞虎咽起来。
白雪侧过头看着我大饕大嚼的模样，眼角仿佛溢出淡淡的微笑。“喂，好不好吃？”
“还不错。”我说。咽下最后一口，从刚才起一直咕咕叫的肚子这才踏实了。
白雪转过身，俯在栏杆上。她把烟猛地吸了一口，捻下烟头，看着那个红色的亮点笔直落下，没入黑暗。白雪把头抬起来，看向我。
“你下午要跟我说的那件事，是什么？”
一列火车此时正好从桥肚子里传过去，整座桥随之震颤起来，像要随时倾塌一般轰轰作响。我低着头，咬紧牙关，心嘭嘭跳着。
哥哥他.....
两周前，哥哥从美国寄回了第二封信，信是直接寄到我学校的。里面有一块GHIRARDELLI牛奶巧克力，一页美国邮票，几张小面值美钞以及三张照片，一张照的是哥哥学校的网球场，一张照的是学校附近的地铁站。第三张照片是在海边，照片里天空晴朗阳光璀璨，哥哥搂着一个金黄头发的比基尼女郎，就像一年前搂着白雪一样，两人笑容灿烂。照片背面哥哥用其一贯的潦草笔迹写着“别让你婶婶看见哦。”
“唔，大概也猜出来了吧。”白雪平静地听我讲完，又续上一支烟。因为周围太暗，我看不清香烟上写的什么字。白雪默默地吸了一口，吐出来，又吸一口。
“那个女的，外国人？”
“嗯。”
“长得漂亮？”
“.....算、算是吧。”
“知道了。反正这种事情，出去了就回不来，就是这样嘛。”白雪伸了个懒腰，将手臂像做广播操那样抻展了两下，然后猛地把烟吐到地上，碾灭，“挺晚的了，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我避开她的眼睛，她正好站在路灯下偏后一点的位置，脸被水银路灯照得雪白，“我自己能走的。”我说。
“好吧。”白雪说“小心点啊。”
我刚扭头打算走，白雪又叫住了我。
“凤鸣街那儿，新开了家肯德基。我在里头打工。偶尔去一次的话我请客。”
“嗯...”我含混地应到，恨不得赶快跑掉。
在我往回走，到防洪墙的时候，憋了一整天的雨突然噼里啪啦掉下来了。
从九江区回来已经快晚上了，我疲惫地进了门，婶婶面色有些不善。
“去哪儿了？老师来电话说你没上补习班。”
“没去哪儿。”我低头试着从婶婶身边挤过去，可婶婶像捉小鸡游戏中的母鸡一样将楼梯死死挡住了。
“什么叫没去哪儿？”婶婶提高音量“是不是杰杰（哥哥小名）一走你就这样，马上就升学考试了，非要你妈飞回来训你你才开心？”
“我保证考试前十不就行了。”我说。“上次快病死了那个人不也没回来。”
婶婶愣了一下，我也话出口就后悔了，没事提这个干什么呢？“来吃饭啦！叔叔在客厅里喊。“你管儿子还没管够，又管起侄子来了？”
“去吃饭去吧。”婶婶说，伸出手来像是要摩我的头。
“不饿。”我躲过婶婶的手，蹜蹜上了楼钻进自己房间，用力把鞋从脚上甩下来，蒙头趴倒在床上。“男孩子啦，少管一点没事儿....”楼下隐隐约约传来叔叔的声音。我累极了，差不多一闭上眼就被铅块一样沉的睡意拉入梦乡中。
............
“小孩子，所以说小孩子最没劲了。”
太阳落下去了。
“明明是你莫名其妙！”
河面波光闪闪。
“小孩子想那么多干什么？”
列车开过。
“哥哥他才是小孩！”
打桩机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你比他差远啦！真是长不大！”
四周一片漆黑。咚！咚！咚！！咚！！！
“胡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哥哥他，哥哥他在那边...！.”我冲白雪大喊起来。
.............
醒过来的时候，婶婶正在敲房间的门。“怎么了？”我揉着眼睛。
“有电话，你体育老师打来的。”婶婶路标似的用筷子一指楼梯方向。
“体育老师？”我疑惑地跟着婶婶“腾腾腾”下了楼，看起来，婶婶也没搞清楚是什么情况。我走到饭厅把听筒贴到耳边。
“喂，你小子吃饭了没？”白雪的声音慵懒如常。
“白......老师好！”我看了一眼婶婶，立马改口。
“还没吃吧？不用吃了，现在到铁路桥这里来。”我试着辨别背景音，但一无所获，白雪的四周似乎是许多人在说话，还有有硬币扔在玻璃桌子上的哐啷声。
“可是...现在...干什么？”
“别问，快点来啊，不然就凉了。”说完白雪“咔”地挂断了电话。
——到底是干什么？我跑去后厨房接水洗了把脸，甩干水珠。虽然满心疑惑，但去当然还是要去的。我跑上楼穿鞋，又匆匆跑下来。婶婶见状投来疑惑的目光“学校里有事情。”我解释道。
“饭你不吃啦？”靠在椅子上看电视叔叔木偶般地扭过头。
“不吃了。”我三步并两步地跨到门口把门推开。
婶婶似乎犹疑了一下，但最后还是递过一把旧的尼龙雨伞过来。
“外面好像有点雨，注意些。”
我接了伞，钻进屋外的夜色中。老街没有路灯，外面的光也照不进来，故而晚上总漆黑一片。原来哥哥最喜欢编鬼故事，据说老街的许多角落里都藏了鬼怪，吓得我好长一段时间夜里不敢出门。当然，没到五年级我就知道这些都是谎话，但老街本来坑坑洼洼，月暗星稀时更加崎岖难行，稍不注意一脚踏空，就很容易摔跤或扭伤脚踝。所幸今晚虽说下雨，其实只是飘着极细密的雨丝，远没到需要打伞的程度，但空气也因此显得闷闷地，像是被捂过的潮被子。我小心绕过老街的明坑暗壕，一口气跑到大街上。横穿马路，是镜湖公园，周日晚上公园里没什么人，大小镜湖静静地睡在夜色中，湖面倒映着岸边的霓虹灯火，看上去宛若星星泡在酒缸里。平时从我住的房子到铁路桥那里，大约需要半个小时，跑的话只要十五分钟。我沿着河边的防洪墙撒开丫子狂奔，等跑到铁路桥上头，早已是上气不接下气了。
白雪倚着桥边栏杆靠着，抽着烟，悠闲地像冬眠时的河狸。
“喂，我说你也没必要搞那么急嘛。”白雪转过身来，瞥着我大汗淋漓的样子，语气略带调侃。桥边的路灯在她脸上打出奇妙的光影效果，让人辨不清她的脸，甚至连她自身的存在都因为这光影而显得模模糊糊，从嘴巴里吐出的烟雾更是强调了这种朦胧。唯有烟头的那一点火星在她扁平的鼻子所投下的阴影中十分醒目地闪烁着。
我喘着粗气，答不上话来。
“喏，给。”白雪扔给我一个圆溜溜的纸包。我接住，是热的，摸起来像裹着蜡纸的小号捂手袋。我疑惑地把纸包打开，一阵奇异的像是牛肉夹裹奶油的香味飘了出来，里头是一个灰扑扑圆鼓鼓的什么东西。
“什么啊，这是？”我不解的看向白雪，她吐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烟圈。
“汉堡。”白雪说。
“这就是汉堡啊...”我不可思议地盯着手中的美国大号肉夹馍，这才想起来广告上放过这种东西，哥哥的信里也提起过，但见得实物还是头一回。不过我可不想显出很无知的样子，立刻加了一句“感觉和热狗不太一样嘛。”
“快吃吧。”白雪像是在仰头望着天顶的星星，她零乱的刘海散搭在前额上，眼睛盖在刘海投下的阴影里，烟气似头发的延伸般飘在四周。“算是还你早上的凉鞋钱。”
“那个不用还啦。”我说，先是试探着咬了一口汉堡，却大失所望，并不怎么好吃啊。但我实在是饿坏了，顾不得许多，很快狼吞虎咽起来。
白雪侧过头看着我大饕大嚼的模样，眼角仿佛溢出淡淡的微笑。“喂，好不好吃？”
“还不错。”我说。咽下最后一口，从刚才起一直咕咕叫的肚子这才踏实了。
白雪转过身，俯在栏杆上。她把烟猛地吸了一口，捻下烟头，看着那个红色的亮点笔直落下，没入黑暗。白雪把头抬起来，看向我。
“你下午要跟我说的那件事，是什么？”
一列火车此时正好从桥肚子里传过去，整座桥随之震颤起来，像要随时倾塌一般轰轰作响。我低着头，咬紧牙关，心嘭嘭跳着。
哥哥他.....
两周前，哥哥从美国寄回了第二封信，信是直接寄到我学校的。里面有一块GHIRARDELLI牛奶巧克力，一页美国邮票，几张小面值美钞以及三张照片，一张照的是哥哥学校的网球场，一张照的是学校附近的地铁站。第三张照片是在海边，照片里天空晴朗阳光璀璨，哥哥搂着一个金黄头发的比基尼女郎，就像一年前搂着白雪一样，两人笑容灿烂。照片背面哥哥用其一贯的潦草笔迹写着“别让你婶婶看见哦。”
“唔，大概也猜出来了吧。”白雪平静地听我讲完，又续上一支烟。因为周围太暗，我看不清香烟上写的什么字。白雪默默地吸了一口，吐出来，又吸一口。
“那个女的，外国人？”
“嗯。”
“长得漂亮？”
“.....算、算是吧。”
“知道了。反正这种事情，出去了就回不来，就是这样嘛。”白雪伸了个懒腰，将手臂像做广播操那样抻展了两下，然后猛地把烟吐到地上，碾灭，“挺晚的了，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我避开她的眼睛，她正好站在路灯下偏后一点的位置，脸被水银路灯照得雪白，“我自己能走的。”我说。
“好吧。”白雪说“小心点啊。”
我刚扭头打算走，白雪又叫住了我。
“凤鸣街那儿，新开了家肯德基。我在里头打工。偶尔去一次的话我请客。”
“嗯...”我含混地应到，恨不得赶快跑掉。
在我往回走，到防洪墙的时候，憋了一整天的雨突然噼里啪啦掉下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