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锦华谈《一代宗师》

一 我很真诚地觉得，王家卫在这部作品中，做了很大的挑战。从内容上说，从《阿飞正传》到他最近几部——当然《2046》稍微弱了一点，但到《蓝莓之夜》前，他始终在追问香港身份的问题，无论场景在何地，他其实都在处理香港身份。某种意义上，他的电影是香港寓言。 可到了《一代宗师》，可能因为我的大陆身份，我觉得他在打破自我限定，然后尝试处理类似文化意义上的中国身份——中国文化身份、文化传统与传承，将其放到一个更大的参照系与历史时段里去考察。我觉得这是像王家卫这种国际知名导演，对自己做出的巨大挑战，这是让我特别震动和感动的。从我的私心说，这原本应该是大陆导演去做的事，但还没有人，甚至还没有明确的自觉。片中日军占领的时候，很明确每一帧照片被打碎，然后纵深调度出现，王家卫很清楚地在用一种有历史纵深的表述来代替他之前的表述方式。

二 确实，在视觉上，《一代宗师》有大量的广告语言，所以我们觉得它不像银幕，而像屏幕。但在整部影片中，这个因素跟其他因素是在一起的，我管它叫数码自觉。就是说，当全球数码转型已经发生，逼大家拍数码而不能拍胶片的时候，这部电影中的广告语言——对王家卫也不是新鲜事，但因为这个因素，他故意用早期数码的拖尾。 数码转型是对电影整个叙事的挑战，《一代宗师》是一种回应，就是说，当我们打开不同视窗时，所有的对象并不是完整的。我完全承认，《一代宗师》也许不是一个叙事的成功例证，但我不把它视为是四小时长度被迫剪成两小时的结果。对我来说，这部电影的叙事没有不足，反而我反对导演告诉大家说，其实这个故事是这样的：张震的理发馆是开在章子怡的驿馆旁边，用得着么？这个不需要向观众交代，他所有的风格和表达就是从那里出来的。

我喜欢这个电影，不在于王家卫超越香港身份去谈中国身份，我觉得当他的香港身份相对化后，也能把中国身份相对化。因为拳有南北，国无南北，这是王庆祥的台词。到梁朝伟的对白就说，在你的眼中这是一个武林，在我眼中就是整个世界，大成若缺。这里实际上又把中国身份提出来质询，把中国身份放在相对的位置，这是一个更大的格局。 三 《一代宗师》大概是我十年来观影，而且不光是国片，一个巨大的惊喜。我从来不喜欢王家卫的电影，我认为他太造作，太明确“作”，形式上有一种工整，他的主题的扁平——尤其在《花样年华》之后。当然，他是一个非常个人化、非常审美的导演。我不排除说，因为我对王家卫的预期，才令我遭遇这部电影时，引发了震撼。

这部电影我看了四次，这还不包括我在讲座时放的，或讲座前跟大家一起看的，我又把它拆开了，翻看剪辑点看了两遍，所以完整地看了六次。关于它的主题讲座讲了两次，每次都有更大的欣喜，每次都有新的发现，每次都解读出更细腻的、整体的、结构性的把握。比如说，金楼的铁门倒影，包括门和窗，打破门打破窗，整个剪辑，和拍摄的脚。你就会明白说，除了张晋之外，为什么其他演员要去练武，要去骨折，就是因为他们的身体在电影中呈现出的是武林的身体，而身体本身是语言。你看电影中的打，是从门里打出去，还是从窗里打出去，还是打进门里去，所有的东西都有一个非常整体的结构性的把握。 包括它的片头片尾，有的是长镜头中，有的是空镜头里，导演用了很简单的数码技术迭加，然后烟雾飘开，血迹飘开，墨迹飘开，三个层次中用了不同的速度，表达了历史时光，人生感悟，民国以来的变迁。这是王家卫的视觉，不是现代主义的，是以他的方式传递人文历史的东西。 ◎选自《真相最过瘾：第14届华语电影传媒大奖终审实录》，文字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