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诗16首
2014年,写了大概20首诗,2篇文章,在认识和探索上都有了一点点新的发现和收获。是的,一点点,写诗虽然是内在需求,自然而然进行,但要想取得一点点进步,对我来说基本上和在矿洞挖金子差不多。所以比之能写出多少,我更期待能够不断有这样一点点的进步(哪怕是自认为的),写出点对自己来说不太一样的东西。
单从在数量上来说,这一年写的并不算少,过程则比从前艰难许多。今年写诗远不如去年自如,有种非常费力的感觉,特别是想让精神专注起来非常难。前两三个月忙乱不堪,直到三四月份才集中精神写了四首诗,《北方的田野》、《在雨中》、《坟头草》和《美和丑的争论》,然后正要写想写的两首诗时被打断了。接下去好几个月一直浑浑噩噩,也没有特别忙,但就是精神难以汇集,过着一种消耗自我却无法振奋的日子。像以前一样,物极必反,八月底开始无法忍受这种空虚,逐渐复苏精神,写了一首小诗《瓶中沙丘》,九月积聚起了一种巨大的专注,写了十多首诗,每首诗都感觉写了很久,每天中每时每刻都在思考着一些句子,每一首至少都修改了一百遍以上。其中几首今年还算满意的诗,《天文馆》、《海浪》等,都是九月写出来的。这一个月过得就像刚买回来的电池,身体里充满了能量,因为精神高度专注,所以一首诗写完两三天,就能完全忘掉,进而进入下一首诗,在新的一首上又能反反复复打磨,好像好久都没写过了一样。九月之后的几首诗,都没有再汇集起那种极度饱满的精神,好像只是在完成九月没有完成的任务。我开始明白,去年那种想写就能写、精神饱满的日子并不是一种常态,想好好写十年、二十年的想法,并不是只要坚持就一定有收获那么简单。写作是真正的长跑,大部分时间都要和自己对抗,靠意志力获得继续前进的动力。那种跑到中途,体能瓶颈期的缺氧感觉真的很难受,熬过那一段才有一种轻松的奔跑的感觉。而接下来,等着的又是一个新的体能瓶颈。我明显感觉到,虽然心智还在通过学习思考成长,但越来越难以专注起精神,不健康、不纯洁的生活导致无谓的精神损耗极其严重,也许,整体的生命知觉都在不知不觉走下坡路了。如何更好地生活,是继续进步的根本保障。
今年有过一些美好的经历。春天到西藏走了不到二十天,凡是有海关的地方都好好看了一下,虽然不是以风景为目标,但那些边关的人特别令人感动。西藏,最好的风景都在路上,拉萨、日喀则、吉隆、亚东、樟木、普兰、狮泉河,连绵不断的雪山和壮丽的高山湖泊,戈壁荒野,以及与藏南的原始森林、瑞士般风光毫无征兆的过渡,都给了我巨大的震撼,上万公里的行程,视觉被冲击到极其疲劳,它们印到了脑子里。夏天带家人去了一趟小兴安岭,坐着绿皮火车,看到了特别想看的原始森林,在森林度假村见识了空气一样厚的蚊子。那些林场、小镇因为贫穷而保留的朴实,特别吸引人,真想在那里住几年。到了嘉荫,看了黑龙江,茅兰沟和汤旺河都值得一看。十一期间回昌黎老家住了几天,非常安静。秋天一家人去了宝鸡和西安,冬天到新疆走了阿拉山口和霍尔果斯两个口岸,赛里木湖的大雪给我留下了极其震撼的印象。一年中和朋友们,特别是相遇这个大家庭的兄弟姐妹们依旧亲密无间,感到极其温暖。今年大的聚会少了一点儿,但蓝衫、叶鹏和王强三个人的集体婚礼足以弥补所有缺憾。说这些,其实是想说,快乐的日子其实都是极其短暂的。没人知道我那些最无聊、空虚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是的,我最难忍受的部分,就是自己最美好的时间和精力,一年中大部分时光,都用来做那些最无聊、荒诞的事,每天六点多出门,经常加班九十点才回家,无谓地浪费生命。但我明白,这样的日子,如果我扛过去,它只是生活中与阳光对应的阴影,而如果扛不过去,便是无法承受之重。暂时处境无法改变,我有信心靠自己过一种自足的精神生活。明年继续努力吧。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当然会一如既往地过悲催的上班生活了,但当我们通过努力,把那些从来没想象过的东西写出来,以及,读到从来没有读过的好书,得到从没意识到的问题的指点,去到从来没去过的地方——这难道不是最值得我们期待的日子吗?
2014年诗16首
天文馆
——给宏翰、冬梅
在单筒镜的小孔中,火星
橘红色的球面裸露着长长的伤疤。
峡谷,环形山,尘暴弥漫。
而土星,旋转着美丽的光环
在椭圆形小屋,在孩子们
乌黑的瞳孔里。
摁下按钮,双鱼和白羊就点亮。
扳动连杆太阳系就运转。
傅科摆垂在池子里,早习惯了眩晕。
墙上的天文学家
目光依旧那么深邃。
时光穿梭的游戏,我们拼命踩踏
也没让飞船从大爆炸中逃离。
宇宙诞生的知识问答,蛋里孵出的时空演化,
更像一套新的神秘论——
一想到地球只是一粒微尘,
太阳也才剩下几十亿年,
就感到身边一切都那么新奇。
最后的穹幕电影最让我着迷。
灯一关,壮丽星空就从屋顶浮现
令黑暗澄澈深远。
当镜头带我们穿越群星,飞向猎户座,
我激动得屏住了呼吸。
璀璨的银河,浩瀚的宇宙,
在生命的迷乱与渴望之上。
我盯着一个个星座在天上被命名,
在季节中轮转,唯恐错过
每一颗星的每一次闪耀。
但我终于还是仰着头睡着了。
我真的太累了。而星空
是我们所能拥有的最温暖的怀抱。
2014年9月
海 浪
在它涌动中,撞击中,轰鸣中,
在渤海湾巨大的寂静和阳光针刺般的抚爱中,
小水母和绿色的海藻泛滥。
人们在死去,在出生,在新婚宴会上喝醉。
人们在欢笑,在哭泣,两种泪水
混合着把人生的过错洗涤。
时间的潮水,生命的源流。
冲刷着,淘洗着,重重地拍打着。
有的国家正像坚果一样被松鼠敲裂。
有的动物灭绝了,有的被保护着
好像山野间名贵的瓷器。
植物在一个地方干枯,在另一个地方萌芽。
在它雨声中,溪流中,鸟鸣中,
还有洞穴的风声、石头滚动、公交车的嘈杂
和压水井嘎吱嘎吱乱响的宏大交响中,
呼吸和吞咽,沉睡和唤醒。
老年人扶在拐棍上踩着地球自转之环,
孩子们在水滴中奔跑。
他们成长、恋爱,一张张面孔在浪花中闪烁。
密密麻麻的人们在沙滩上漫流。
学者们蜷伏在翻滚的贝壳里
他们告诉我们那里多么平静,
像沙洞里一样平静,像山顶一样明亮。
而贝壳吐出一口又一口的沙子
不禁有些哽咽。
在它写意中,描摹中,在它变幻的镜子里
回忆的帆影鼓胀着快速航行
未来的虚影闪现如云朵下的海鸟。
封闭的爱情、破损的友情,在它的漂流瓶里,
碎渔网中,在椰子树上,珊瑚礁上,
冰山下的海豹群中。
昏睡的浮冰漂浮在它的梦呓里。所有的人
你,还有你,都在它的激荡里,你们听。
在它的歌声里、倾诉中,
在它无边的虚空和绝对的实在里,
在渺小的欢欣和恐怖中,暴怒与怜悯中,
希望的白线远远隆起,越卷越高。
在它忙着摆布的意象中,必须足够勇敢才能走出来。
水母瘪成薄片的尸体,水藻一缕缕晒干的头发。
浮漂,小蟹洞,脚印,木船,海鸥,焦黑的岩石。
我难以遏止自己的悲痛。
虽然我已能平静地面对生活,
可此时我还是无法平静。都走吧,你说。
好好的,我们安慰你。沉默着离开。
而你干枯的、带着死亡气息的脸庞追着我们。
在你最后的日子里,在你逝去的爱之花朵
重现的芬芳里。在大海深深的黑暗中。
深渊般的梦境,啃噬,浸泡。
在庞大的海兽舔舐的舌尖上。
在它的透明中,清澈中,混沌里。
在它湛蓝中,祖母绿中,橙黄中。
我们将长久地捍卫我们的悲伤、虚无和热烈。
在这美好的世界上。在因悲痛而更真实的生活里。
在它不断反复和永不停息中。
永不停止闪耀,
那燃烧的,生命知觉的火焰。
那神秘的,冰冷的,苦涩的。
2014年9月
达都巴尼街景
过了友谊桥,一条坑坑洼洼的下坡路
把刚出关的印度转山客倾倒下来。
他们出门好像搬家,
臃肿的行李,几百只蓝色蓄水桶,
浮荡在背活儿的夏尔巴女人沉默的洪流中。
路边是一排简陋的建筑,商店、办事处、旅馆。
一家家冷清的小店,花花绿绿的舶来品,
橱窗用两三种语言招揽着游客。
店前堆满了空纸箱,一只绿色垃圾桶
张着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小镇上混杂的口音令它彻底迷惑了。
穿着蓝迷彩和大皮靴的尼泊尔军人无所事事
躲在阴暗的门廊里。在那道阴影边缘
一个红衣裳女人刚刚停下。
她倚在从身后接住两大件包裹的水泥台,
双手端在胸前,捏着背绳好似发辫。
实际上她黑发才过脖颈,此刻正在风中招展。
她一直凝视着来路,等待同伴,
也许只是为了不看我们。
印度洋的暖风雕刻着她的脸庞。
有一刹那,熙攘之声似乎全都化成了寂静
汇集到她的身上
在飞旋的鸽子抖动的光线中。
她的美让我记起,我们正置身在同一个夏天
呼吸着同一种丰饶和贫瘠。
2014年9月
山水画家
他们从不把太阳画到纸上
而是用水波和树叶间的反光表现。
浓重山峰后一般是淡淡的远山,
云彩若有也常近于无。
河上一定有座小桥,江心有小船,
小屋会被树冠遮掩。
若有人,要么凭窗读书、林中静坐,
要么牵着毛驴孤独地往返。
在他们眼中,山和水充满了意义。
竹子喻示清高,泉水象征纯洁,
朦胧的烟岚意味着闲淡。
你分不清他们钟爱的定式中,哪些是画家本人,
哪些是其倾慕的大自然。
对生活他们着笔不多。
人生起起伏伏,顶多画作几道沟壑,
命运浮沉不见得多一笔波澜。
欲望和迷惑更没位置摆放——
他们太冷静了,连激情热烈也用冷寂呈现
(但会让树木繁茂一些)。
只有平静他们描绘得更加平静,
痛苦和欢乐亦皴染以平静。对他们,
世间一切不过是宣纸上的明暗。
2014年9月
一个秋天的夜晚
当深夜的凉风唤醒我时
我觉得刚开始拥有这一天。
平坦的水泥路上原来有这么多小孔
每个都噙着一丁点儿黑暗。
这些黑色的小豆子,
像因自身的沉重陷了下去
又像眼睛在好奇地张望。
每棵树都在呼啦啦乱响。
每片落叶都压着一片影子,
像孪生兄弟紧紧拥抱——
从出生就在寻找,现在终于相聚。
叶脉反着微光,叶窝盛满暗影。
更大的黑影不断罩住它们——
刚刚结束自习的大学生走过
拖着疲惫的身体。
我突然感到某种,平静的欢乐
打破了身上沉寂——
就像风掀动树叶时
触碰了它守护的阴影。那阴影
打了个哆嗦,好似存在的
小小颤栗。
2014年 北京
黑暗中的笑声
我蹲在烟囱口。第一个飘上来的
是个老得快变质的老头。
我在地上活得太苦啦,让我去上边吧。
他看着多老实呀,良心币却只有一小撮。
平庸之恶。收完他的税
我指给他该走的路。他怯怯懦懦
迈两步回一次头,怕走错了又不敢多问。
第二个飘了上来。
这个是冤死的二愣子,天不怕地不怕,
就像他说的,在哪也不能受欺负。
坏事没少干,良心却不算少,
足够兑一张快船票。他太浑了,
管我叫无常哥,非要打听十年前溺水的发小。
看着他,我想起了昨天那个猝死的举重冠军
都挺壮的,化成雾却这么柔弱——
他们心灵的克数跟孩子差不多。
接下来的是个被肺癌熄灭的少女。
软塌塌一团白雾,带点儿牡丹花的粉色,
还是一副病怏怏的样子。
哭得挺悲,但有点单调。
她还没触碰真正的生活,不懂什么是空虚
什么是厌倦,连欲望都没怎么萌芽
心里只装着一个平庸的小伙子
还有一个被她妒忌的好姐妹。
第四个呆了好久。理科生,
一屁股坐在烟囱檐上,好像还没缓过来自己在哪儿
给我讲了四个钟头他的女朋友。
还讲叔本华,诸如幸福和满意是否定性的东西
而缺少悲哀和痛苦的人生多么不幸……
他走了之后我加快进度。
一个贪污犯使劲拍大腿
后悔呀,后悔,被点着的时候才看清
他保护的领导出卖了他。一个婴儿
只会哭,遗愿清单是一张白纸。
一个蓬头垢面的人大喊:人生辜负了我!
老作家上来一个劲揉眼睛。
早知道这是最后的归宿,只是没想到这么黑。
一个中年妇女上来就一个劲儿地磕头
可说的是啥根本听不清。
第十个、第十一个、第十二个
陆续飘上来,灰色、白色、黑色。
一天这么多我哪分得清,顶多到他们心里
看看最好的和最坏的时刻——大多数人都差不多
虽然我指的路又各个不相同。
顶着烈日,喉咙呛得生疼。
痛苦的声音我听得太多了。
我多想听一听笑声。直到黄昏我才听到笑声
那是一个和气的老电工,
他微笑着像刚刚病愈出院。
没几个人得到这种钥匙般的笑声。
也只有这样的人能激励我继续工作:
把这一团团黑雾散开
这样世界上就能少一点黑暗
而不至于让痛苦堆积成深渊。
2014年9月
林区小站
小灌木在车窗外,举着一枚枚绿色硬币
乞求亮晶晶的啤酒瓶盖儿
和孩子们彩色的糖衣。乱数一气的风
逗弄着那辆猛踩了几脚油门后
终于窜出去的摩托车喷吐的尾烟。
这绝对是一股还没长大的风。
它笨拙地把那几团黑雾向上撩起
想将它们涂上鲑红色屋顶。
不明白怎么抬起手就漏没了,
又攀上电线杆,拨拉花喜鹊的尾翼。
而那座躲过一劫的房子,和破旧的小站台
正被傍晚的光柔和地浸洗。
十几个人,像走在默片中,正跨过
长满锈点的钢基筑起的两道长长的光轨。
直到被出站口陆续吞没,没有一个人回头。
他们将走进野地,穿过废工厂
回到褐色瓦片盖着的小屋里。
单调的蝉鸣迎候着他们。
接站员,强挺着站直,重复每天的手势,
也没多看我们一眼,而是和白底黑字的站牌
一起被甩在了身后。圣浪。
神树和界山之间,慢吞吞的林区线上
一座小得不能更小的车站。
就是这样一座小站,在森林的深处。
一次次出现在我幻想的旅途。
此刻,它成为我抵达的真实所在,
我掌心的疼痛。
短短一分钟后,当列车加速
抛下它如一件行李,没有人留意
蒸汽消散的站台,另一个我留在那里。
他要到起伏的田野和高高的树林中
晃上两天,然后重新上路。
甚至可能就在那儿找座房子,好好住上两年,
再换一个地方。我追踪着他的行迹,
红松和胡桃楸的香味儿,
阳光在豆荚上啪啪的爆裂声。
他走在河边,看见那么多鱼激动坏了。
他坐在山坡上,看着此刻我正凝视的落日。
只不过世界在他那儿都趋静止,
在我这儿却快速流动。
小白,朗乡,美溪。暗下来的云山天边耸立。
一条河在左侧时隐时现
把长腿鹭鸟扔到远处。夜色的堤坝
挡住了越来越汹涌的山脊。
我坐在窗边,不断返回他,
又被甜蜜拉回来。闭上眼,又睁开。
一道长长的阴影,飞驰在它照亮的黑暗中。
带着小兴安岭广阔的寂静
和“咔嚓、咔嚓”的疲惫与欢愉。
2014年9月
栅栏之内
雨水洗暗的方孔矮砖墙。
栅栏门虚掩,透进几柱搅动尘土的光。
他在屋前小板凳上,
看着菜畦里胡萝卜苗。
整整一上午他没迈出院子一步
也没退入内屋的阴影。
好像过往的游客只是幻象
而远山和流水都与他无关。
或许他是在看很久以前吧。
当花牛犊在角落安静地啃草,
小鸟从柴垛蹦进墙洞,
他端坐在光的盛宴中。
是那扇松松垮垮的木栅门
隔开了他和世界。他缩在自身
被晒暖的沉默,连影子都越来越小,
小到时间和他彼此遗忘。
是的,他就是我有时特别想成为的那个人。
当云翻、雨落,栗子树沉醉,
守在那昏暗凉爽的小院,那道
摇晃着小铃铛的栅栏之内。
2014年9月
美丽星人家书
——给倩倩
地球上有和我们一样壮丽的风景。
山川起伏,平原辽阔,
色彩斑斓的大地上,缠绕着成千上万条河。
而大海,足有美丽星五倍之大,
鼓胀、晃动的蓝色球面
蜷在岩石的心窝,呼吸雨滴和云朵。
这里植物以绿色为主,树木种类极多,
遍布各个角落。动物千奇百怪,
就像孩子们幻想出来一般。
人类有好几种肤色,好几百种语言。
最有趣的是,他们的超感还没有形成。
你能想象吗?大家坐在一个小屋
彼此隐藏的想法足以填满一座山谷!
他们爱得原始而激情,
可怕的骄傲像痛苦一样折磨着他们。
有时我会测量他们怒气,在一辆地铁上
达到的当量,足以把车顶掀翻。
但他们也有强大的克制,
能将自我深深锁在心里。
这就是为什么,他们有一个美丽、有序、繁荣的世界,
又充满邪恶、混乱和喧嚣。
我正学着用更复杂的眼光看他们一切。
比如,他们的城市安全但不堪负重,
其文明还没克服周期性陷阱。
他们热爱生活,却对自己的星球很少敬畏。
而对外星人,就拿我们班上来说
有的一昧崇拜,有的盲目质疑。
关于未来,他们还承受着太多不确定。
这让每道希望的亮光都蒙上了绝望的阴影。
他们还有许多缺点:
走在街上,我总是感到他们那么愁苦,
那么虚伪,那么无知,那么粗鲁,
那么自以为是。最愚蠢的人喜欢靠怀疑生活,
最聪明的人也有最深的恐惧。
以致有时,不管在酒吧、操场
还是聚会中,我会关掉自己的感知。
我发现他们平静而孤独。
2014年
瓶中沙丘
在拇指高的方形玻璃瓶中
沉寂,不再随风扬起。
正午缠着洗衣皂和橡皮树味道的光缕
藕黄、深赭、岩红、亮黑的沙粒
闪烁着,像在彼此密语。
我们听不见,又好像听得见。
瓶壁倾斜,巨大的沙丘流动。
沙沙的细响,沙粒中原子在唱歌。
穿透了书脊
往时间深处去。
瓶子晃动,沙丘摇撼、叠卷。
轰响的沙鸣穿过阳台
向耀眼城市中去,带着
一同封存的冰雹和雨滴。
几年前,你把它递到我手中——
这个瓶盖有小孔的调味瓶。
每粒沙都被幽禁在了
自身奇异的宿命。
就像存在于世上某处的爱
被完全封闭着,泯灭在时光的尘埃里。
2014年8月
鸡鸣驿
天还没亮,黑木桩上的罩灯
给街道涂满了微光。
可它只眷顾一隅,照不到更远,
我们摸索着走上城墙
里里外外都影影绰绰,难以辨别。
一路敲击着铁轨,火车从不远处驶过
始终看不见。朦胧的亮光
向下渗透时,轻霾又把树冠围裹。
直到车灯如裂缝,
露出了村子的轮廓。
更多的灯。低处敞开的窗子里
包饺子,看陈鲁豫。
橘色门廊,生火做饭的气息。
悄然扩展的视野中,红房子和灰房子依偎
抵御着清早的凉意。
遛狗的中年直瞪瞪走来,一言不发。
错身时我们听到自己的脚步声。
城墙下暗金色苞米垛间
扬起一声啼鸣。已能看清全貌,
连鸡鸣山也透出模糊的灰影。
到南城楼时天全亮了。
有人在扫街道,有人把水泼出来。
人世间的声音,时间的翅膀,
把我们带到高处。
一排排老屋在霞光中宁静。
2014年9月
空中旅行
1
银色飞机划过天空,那么孤单。
又那么平稳、自信,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擎举。
此刻我们就在它狭长的腹中,
只能看见机翼上的薄冰在反光,
或在机身阴影中发暗。
有时也能看到它的全部,——不过,是影子——
颠簸在姜黄色田野和灰白雪山上。
一切那么渺小。许多人
一辈子奔波之路不过是一条细线,
更多人的轨迹交织着大地上蛛网。
在那里,我们总觉得人满为患,快溢出地球了,
到高处却发现那么多地方从来没人去过。
行程过半,连绵不绝的云的冰川,
云隙间深蓝色的河、梦幻般的海湾,
让我们如同置身世界尽头。
或者,这是一片新大陆,从未被人窥见。
发动机的轰鸣低沉又兴奋。
我也感到小小的激动。可为什么,
一到天上我就思考起人类,好像我不是他们中一员?
我不仅是他们一员,还比他们更多恐惧。
他们能听到我心中哭声和笑声吗?
当我仍然相信,爱是一个礼物
而我们所背负的并不仅是命运和偶然?
2
澄澈和混沌的分界线之上,天空
闪耀着巨大宁静。
炽烈的阳光灼烧着脖颈和脸颊。
翼缘上的冰一会儿融化一会儿又冻上。
飞机猛然倾斜,抬高了右侧视野
而把左侧的云海倾倒向荒漠。
恢复平稳后,朝校准的方向继续航行。
西北的地貌如此相似,荒凉、贫瘠。
那些小房子如灰秃秃画布上干瘪的色块,
挤着星际浩劫后幸存的居民。
是的,牧人已休牧,农民已休耕。
年轻人在工厂磨损着视力。
我们能看到很远,但看不见大地上隐秘的奇迹。
比如,雪正悄悄妆点一棵树,
狐狸盯上了一只田鼠,
葡萄叶子抓着暖风缩回根里。
隔绝在静止的机舱,空间不断变化
让我意识到时间是短暂的,是永恒的。
它正在流逝,而我们的生命正在消失。
如今我已学会了原谅自己。
那些心中的小伤疤,如机翼上铆钉——
从天上注视的小眼睛,
时而看见大地,时而陷入云雾里。
3
沉睡中几次醒来。飞机在飞。
大地把阳光紧紧抱在怀里。
幻觉般真实,一幕幕冲击我的脑壳。
大朵大朵的白云包裹着
金属机身和我们柔软的肉身。
我似乎感到了窗外看不见的风的冷。
接下来,仍是大地,美得让人疲倦。
冻僵的风景,线条被拉扯,起伏被抖动。
十一月底的新疆,冬天的前哨
是一场横越天山的大雪
最后一点暖意被驱赶到避风的河谷。
而北京,暖气管里汩汩的水声要响上好几个月
直到新一轮的萌发牢牢筑起春天。
两座相隔遥远的城市,被航线紧密连结,
是大地上彼此的孤岛。
一些事,只供亲历者收藏和忘记。
我又想睡,怎么也睡不够。
我听到了身边妇女和比她胖一倍的老妈
好奇地讲着那些最平常的事。
我没想到她们会为饮料快来了而着急叫醒我。
当我们被幸福占据时,
劳累也是一种幸福,叫人心安理得沉落。
或许我期待于梦的,比醒来多。
4
小窗框里的冰花,像落雪积满山谷。
那一小层空气保护着我们。
返程飞行也快到终点。火柴盒大小的房子
齐整的厂房、人工湖都那么矜持。
旗子被风扯动无奈地招揽,
落光叶子的树沉浸在被昆虫疼爱的梦里,
车流挤在公路上,好像如此就能不结束这个周末。
我想起人类的脆弱。想起那个
被击中的时刻:语言被掏空后陷入
倾听的喜悦。就像激情掏空了身体
躺在那儿倾听呼吸。
这脆弱是多惊人一笔财富。
如同田鼠冻土下粮仓,当铁锹掘开的内心
在冬天裸露,其丰盈足以压倒羞愧。
飞机快速下降。我摁住胸口甜蜜的疼痛
恍若又返回那光与暗交织的黎明。
那闪着静电火花的慷慨赐予——
当我触碰,感到生命神秘,
当我远离,占据我呼吸。
在被快速路分割的田野,在我的耳鸣里
在我看见却并不存在的图景中
也在翻滚的气流摇动的机翼下
那稳固如常的世界里。
2014年 北京
在雨中
从建国门地铁出来你就能看见他,
在枫树、泡桐树和银杏树的小花园,
他走来走去,像个闪电刚刚击中的人:
胡子邋遢,爆炸头,脸黑得像挖煤工而衣服
上下全是洞。他住在木椅子上,
一件棉大衣下。冬天搭过一个帆布棚。
他的表情,挺自在,挺满足,
也有点像压着愤怒,一个人时
总是发呆沉默。但有一次他和几个同伴
在草坪用铁桶煮粥,我听见他叽里呱啦
抬手给人俩嘴巴。话是一句都没听懂,
而挨打的那个,没事似的接着吃。
有时你也看不见他。那肯定是转战别处了,
然后在你意想不到时回来。
和两三个总在换的同伴煮他们的杂烩菜,
用农夫山泉瓶子喝白酒。
可能他的同伴并没换过,
他太特别了,其他的我都没记住。
看不见你会想起他。而看见
也不过就是看见了。就像今天早上
他把胳膊肘架在椅背上
回身望着花坛。稀稀拉拉的小雨
在他头发胡子上小虫子一样乱蹦
往他手背很深的口子里钻。
衣衫整洁的男人拎着通勤包从他身前走过,
电臀像钟摆的女孩慢悠悠走过,
被书包拽住肩膀的小学生吃力地向前走,
一手打伞一手拄拐棍的老头儿也走了过去。
有人就像没看见他有人看他当看一座雕像。
而我走过去时在想:闪电会不会真的当空下来
在他面前劈开一道裂缝,从那儿
跳出一个更黑的人,一个失散的孪生兄弟?
看他呀!只是两眼空空盯着那块空地。
像在思考雨从哪里来呀,
绿芽为啥能拱开土坷垃,钻透
厚厚的树皮?
2014
美和丑的争论
在山坡上他们坐下,谈起美和丑。
就说山下那栋新房吧,北方农村
摆满了这样暴发户式水泥屋。
多功利,裸露的灰顶,
即使倒扣过来也不能更丑了。
外墙上廉价瓷砖像在说:
这儿是澡堂子,欢迎光临。
俗透了不是吗,和山野的气质多隔膜。
可它的主人节俭一辈子,正为此欢喜。
他们肉体和灵魂,就像院里
核桃树和它阴凉合为一体。
他们勤劳和朴实之美
如树上果实给生活以酬慰。
他们的哲学是实用主义的,
对美的概念,还停留在初级阶段。
我看到的却是淳朴的消亡。
他们现在逐利而忘义。
年老一对还好,纹身的儿子鲁莽好斗,
整天骑摩托瞎逛,带回新的女朋友。
最近这个倒有几分姿色,可化妆真不敢恭维,
能吓母猪翻圈,牤牛跳墙。
可笑的爱情,却在家里反对时割手腕,
不知道是在放父母的血。
如今的年轻人
正把美好的价值挥霍。
她这样只因学习不好,
大家都不再把她当作好女孩。
学习不好是为过早萌发了纯洁的爱。
其实她心肠不错,昨天带我儿子玩一下午
踩着高跟给他捞小鱼儿。
她还问我借小说,自己挑了贡布罗维奇——
我怀疑她能看懂。
私底下,她待人礼貌也安静。
我倒建议你把她也当题材,
最近看你的画,总觉抓住了这儿的风景
却没这地方的灵魂。
我倒很想画画他们的风俗。
可正如马婶说的,全乱了套。
私奔,离婚,结婚不孕没结婚倒先孕。
现在村子就像这秋天的山脊:
秃,看着窝心,
一把火就燎着一切。
等哪天那些你喜欢的纯真孩子
也有样学样,你就知道这社会丑陋
可不是看起来那么表象。
荒山孕育新绿。社会的更新
也有自然中永恒的东西。
人性。我不知道这样说准不准:
一个出去骗人的小贩,回家却是孝子,
而那么多人不过是在靠辛苦
过你看不见的日子。
既然没法把是非像土坷垃一掰两半
那我更愿意看好的一面。
不是有句话说,美存在于世上
却从我们心中来。
说真的,我没你那么乐观。
道理谁都懂:你看好它就好,看坏它就坏——
生活是心灵的镜子!
可看好的一面并不让坏不存在。
这时代已太可怕,像油门到底的大巴
刹车失灵,你却还在车上。
我倒更愿意回到过去,
至少没人把激素拌进饲料让牛乱抖,
葡萄上喷避孕药催它们早熟。
好像这一切还熟得不够让人恶心一样。
你总把现实扁平化。要是你能让它们
如你笔下事物,在平面上还原立体,多好。
生活中还有那么多美和真,
难道你不是因着热爱
才辞了工作来这太阳底下写生吗?
你画的山上有美景,
画的驴上有人性。
当那么多人坐上观念的高铁,技法的喷气机,
你在这赶着牛车,一笔一毫把生活打磨
不正是探求美之根本?
可我总担心这不够牢靠。
城里房租刚够我在这惬意,
一旦老人孩子有事就抓瞎了。
你也知道,我的画根本没人买。
人真不能太安静。
死水一潭,就会生菌,
这三年我过得并不好。
时间是够充裕,可我总觉得困扰我的
是些更要紧的难题。
比如,为什么梦中美妙的构思
醒来完全无法实现?
这一切是否真有价值?
毕竟大师们堵死了每一条路。
你是你唯一的路。天上星星颗颗不同
树上叶子也片片差异。
在这个世界上,总有特别的东西
只属于你自己。
话说回来,关于美和丑
为什么要这样简单对立呢?
蝴蝶翩翩,一掌就扁扁,
美会变成丑。而丑时常就是美,
有耐看的米芾为证。
我当然熟悉这样的辩证法。
你也知道我并不是在否认美,
只是寻找美时目睹了太多的丑。
有时我更愿意把美
看作那些值得忍受的东西。
我懂得美和丑在世上本来平衡,
也许它们就像造人的水和泥,
注定永远搅在一起。可美的力量内在,
丑却赤裸裸充满暴力——
我总觉得它看起来更强大。
你说得真好。我也没想争什么对错。
既然说起来,你住在这安静山村,
我只是偶尔来看你。
你的生活比我美好一百倍,
我有什么理由和你争论呢。
毕竟实践才是意义所在。
不过你觉得丑更强大,我却不同意。
美和丑在现实中同样有力。
缺少了丑美多么乏味,
可没有美,丑就成了彻底的虚无。
打破这平衡,就看你站在天平哪一边。
生命最有趣的也在这:
或许我们什么也改变不了,但总有股子热情
像柴油一样烧着让你往前跑。
哈哈,我想到一个比喻。
生命是一台台永动机,世界
是一台大永动机。
如果累了最好还是慢下来
但别想着还真能让什么停止……
说着他们陷入沉默。阳光照着他们
一个缩进了地下,另一个打开翅膀飞走了。
鸟儿从村里窜到山谷的高处啼鸣。
四下闪动的亮光
像一个个词欲言又止。
2014
坟头草
——给志广
轰隆隆的火车。太阳晒着
顶穗扬花的玉米田。
我俩从剌人的叶子下钻出来,
汗淋淋,发现这儿的草又高又密。
最荒芜所在,幽闭而少人踏足。
几十座土丘中白色菜粉蝶
扑动着野花的香气。我们互相招呼了一下,
像在征求什么人的同意。
然后手持镰刀走进去。
一人一个坟头,从底圈层层割起。
铁刃滑过松软肥沃的黑土,
柔嫩的青草纷纷倒伏。
但蒿子必须留下——后代有出息的祥兆。
一座,又一座。我们兴致勃勃
又心怀一点忐忑——
为我们打搅了他们的安静。
朽烂的棺木从草根下裸露出来
刀尖一敲就碎成粉末。
我又勾出了另一截,
一开始没有看清——那是一根细骨头。
我喊他过来。天正在变暗。
土色的麻衣,土里伸出来的短胳膊。
滚滚汗珠生起凉意,
青草味道中多了一丝腐烂气息。
转身时脚下一个空洞拽住了我,
差点陷进去。我俩强作镇定,
点评着各自剃的发型。很快就装袋回家了,
像从某个危险之中逃离。
2014
北方的田野
僵硬的大地,低矮的山丘和冻住的河。
一场薄雪给它们涂上白色。
地平线灰蒙蒙的,绵延几百公里。
清一色的秃杨树、粗烟囱、电线杆,
乌鸦群掠过秸秆丛,
落进避风的枯水渠。
那些村子全都土里土气。
红墙,灰屋,嘎吱嘎吱的街道,
生铁一样一敲就铛铛响的菜畦。
树上雪条变硬,墙皮冻裂,
穿堂屋的火炉上,土暖气
滋啦啦冒泡,房顶熏得乌黑。
这片地上的人习惯了从土里刨出食物,
正在房子里打麻将、织毛衣。
他们的儿子骑着摩托车
在街上吹牛皮,鼻子冻得通红。
闺女们在县上打工
想家但不愿回来,太沉寂。
这就是北方的平原。
寂寥的云,低飞着俯察自己的影子,
冷风数落着白垃圾。野兔
重新回到了田地,它们的脚印下,
雪水浇灌着冬小麦的根芽。
那个我熟悉的村庄一闪已经过去。
2014
2014年诗存目
时间之环
美和丑的争论
北方的田野
坟头草
在雨中
瓶中沙丘
鸡鸣驿
我们的潜水艇
栅栏之内
周末
天文馆
林区小站
山水画家
美丽星人家书
海浪
黑暗中的笑声
达都巴尼街景
蟋蟀
空中旅行
一个秋天的夜晚
2014文章存目
爱与痛——王强和他的《风暴和风暴的儿子》
形式的生命——读周伟驰诗
影壁山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