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有关父女缘分的冬夜之梦
今晨将醒时做了个梦,梦见我爹变成了青蛙——说是“变成”也不确切,自梦能回忆起来的地方起,他都是那个样子,介于深绿色和墨绿色之间的,拇指大小的青蛙。梦里的我们在我与他共同生活时间最久的那个家里,我坐在床边,他在一个盛了水的浅浅的盘子里,与我说话。盘子就放在窗台上,梦中的窗外并没有装防护栏。 他和我说了什么,我已经忘了。简单对话之后已是夜里,我躺下睡着了。第二天的凌晨,天气像是初冬,天半亮着,有点冷。我听见床边有声响起身查看,看见他在盘子里一下接一下地跳,高高地跳,落地时与盘子碰出啪啪声,没有水声,跳起时又觉得仿佛皮肤和盘子在撕扯。他没有说话。盘子里头没有水了。 我赶紧端着盘子走去厨房。厨房有一个方形的瓷水槽,下水管是直径五厘米大的圆洞,圆洞口没有滤网,只有离口约一拳深的地方有一个塑料的十字,也只能勉强挡住稍大的物件。 他还坐在盘子里面,我端着盘子往里加水。加多了,盘子一倾,他滑进了池子,我用手去挡,也没有挡住,他被水冲进了下水口。 梦里的我呆住了,猝不及防,一切情绪都还没来得及,只疑惑怎么这样简单地就失去了他。可定睛一看,他挂在了那条细细的塑料杆上,并没有掉进水管里去。我屏着气看他顺着壁慢慢爬上来。 梦到这里就结束了,我睁开眼发了好久的楞。 我说不清我和他之间的关系,冷淡的,疏离的,或许也可以说是客气的,假装亲密的客气。与他共同生活的时间只有七年,七年间,刨去不记事的三岁以前,剩下的时间都在学琴的争端中度过。如今二十三岁的我,也没怎么和他说过心里话,最多的不过就是他问我答的了解情况,而如今连这种问答也很少了。他问超过十个以上的问题,我的不耐烦就到了极限,冷冷地有一句没一句,他也识趣地不再说下去。 我心里明白他爱我。我还小的时候,他开着他的破昌河车,带我走了好多地方。凡是能开车去的山山水水,我俩走了七七八八,凡各地好吃的东西,我俩也尝了遍。他的女朋友,我不喜欢的,一票就可以否决。他车上磁带里的每一首歌,我都会哼唱。我俩曾经是很好的朋友。 可后来就疏远了,我自己也找不到这些变化的理由,它们跟着我不安躁动的青春期一晃而过,我没来由地开始对他客气了起来,讨厌他,看不惯。家里变故的时候,我在他面前一滴眼泪都没有掉。我开始不信任他,觉得他软弱,自私,无能。我对自己说将来绝不找像他这样的男人。临要上大学之前,在家与他起了一场冲突,我不记得是为了什么,只记得他哭着抱着我说,爸爸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我当时脸上也挂着泪,心里却充满了轻蔑。 之后他无数次想与我走得近一点,我一躲再躲,态度恶劣,他渐渐也就认了。他很少打扰我,而就算是那些极少的问题,我都回答得简之又简,偶尔多说一些,或者主动找他,他就会很高兴,回信息速度很快。可那些“偶尔”,也只是少之又少的时候。 近年回家的次数很少,时间也短,大多数时候和我妈在一起,一年能见到他的时间,加起来也不到十天。最近几次回家,发现他老了。头发越来越稀疏,人也变得黑瘦,黯淡了下去。他十点钟就困得要睡着了,他皮肤开始松弛,他越来越没有脾气。我知道他在越走越远,这是我无法控制的。他已经不再风华正茂,并且永远也不会再风华正茂一次,再也不会有年轻小姑娘仰慕他的风度和才华,他这棵树以我可见的速度开始了枯萎,我不愿意接受,可也不得不接受。 他对我不再有多的要求,不再强求我去他家住几天,也不强求我与他那边的亲戚多走动。他认命了,认了这个女儿不再与他亲密的命。他偶尔还与我妈抱怨,说我不理睬他,可也不曾对我说过。有机会的时候,千山万水也要想办法来看看我。我知道他想念我,想念这个唯一的女儿,可我无法给出什么像样的回应。我对他的感情太沉重了,一旦释放对我的打击是毁灭性的。我只能这么冷冷看着。而这段关系,我想今后或许都会如此。 我终于体会到他与我父女缘分一场,竟是一场两不相知的悲剧。其间的恩惠也好亏欠也好,苦也好乐也好,这笔账终身都扯不清。我原不知原来父女也可以是孽缘。 每次我回忆小时候,总会想起当时他的昌河车电瓶坏了却舍不得换,我俩每次把车停到坡顶,第二天九岁的我顺着坡推车下来点火,他发动了我再跳上车。那时候我们心无芥蒂,过得好快乐。 又有谁说人来这世界一遭,不是来吃苦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