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之左,庙之右
十一月末的北京异常寒冷。连天雾霾仿佛一个细密缝制的罩子,严丝合缝地扣在了城市上空,不给阳光留一孔一线。最后的秋风贴着地面盘旋着呼啸而过,干枯的树叶被卷起忽而又零落一地。天上,地下,尽是一片灰蒙蒙的萧瑟,是那种仿佛在清末的黑白老照片中见过的场景。就在这样的天气,我和几个同学相约成行,踏上了寻访国子监和孔庙的路。 出行之初,大家兴致并不高,也许是受天气的影响,也许是因为拥堵的交通。随着密密麻麻的人群好不容易挤进了地铁口,我们几个又匆忙地赶往站台。身旁的人流乱中有序,虽然行进之中队伍并不齐整,但人们都默契地朝着同一个方向迅速移动,我立马想到,如果能俯瞰这一切,应该就像看到《动物世界》中的蚂蚁大军吧。地铁上的乘客脸上很少流露出过多的个人感情,他们大多面无表情,低头专注地看手机,或者眼神空洞地望向窗外,这一点我在第一次来北京的时候就发现了。而这其实也并不难理解,在这样一个充满高压的城市中生活是颇费力的,若不是关系生计,人们也不愿意付出原本就不多的精力去驱动面部肌肉来做出任何表情,每一个表情,或笑,或嗔,都应当有实际用处的。想到这儿,心中不禁觉得有些好笑,身边的人都如此现实地活着,为生活奔走,而我们和他们一同挤地铁,只为一次参观国子监和孔庙的文化之旅,若告诉身边的人,他们会不会觉得我们的目的太虚无,会不会觉得我们不做“正事”?而对于他们而言,文化究竟又是什么?他们还分辨得出自己生活中的文化元素,还意识得到自己身体中流淌的文化血脉吗?一时间无法思考太多,地铁却已经到站了。 我们再次被人潮拥着出了地铁站,一出站空气立马不那么浑浊燥热,同时,一丝庙宇中才有的香火味窜入鼻孔。看到身后的地铁站牌才恍然大悟,不远处便是北京香火最旺的雍和宫。雍和宫始建于清康熙三十三年,原为康熙皇帝赐予四子雍亲王的府邸,雍正即位后将其中的一半改为黄教上院,另一半作为行宫,后行宫为火所焚,遂于雍正三年将上院改为行宫,称“雍和宫”,乾隆九年,雍和宫改作喇嘛庙,成为一座正式的藏传佛教寺庙。远远望去,雍和宫内建筑煞是气派非凡,黄色的琉璃瓦在四下里暗淡的天色中更为显眼;东西牌坊上飞檐斗拱,古色古香,其旁侧的殿顶耸立着几座铜质鎏金宝塔。雍和宫整体黄瓦红墙,竟与紫禁城一般规格,原来,当年乾隆皇帝也诞生于此,雍和宫一连出了两位皇帝,成了龙潜福地,才会一时间如此风光。如今,雍和宫仍旧香客不断,宫外的街巷中尽是卖佛像、法器的店铺,当然,也少不了几位游荡在街头的“高人”、“半仙”。眼前这般烟雾缭绕、凌乱不堪的景象满是世相众生的烟火气息,令人难以置信保藏世间书卷气的孔庙和国子监就在不远处。 走过两侧挤满店铺的街道,待香火味散尽之际,我们走进了一处僻静的胡同,这儿游人稀少,整洁平坦的老街、古朴的四合院、堆金描红的牌楼、绿树掩映下的红墙,印入眼中的一切都是如此静穆,令人心安。在入胡同的拐角处,竖着一座漆色较新的牌坊,孔雀蓝的额枋题“国子监”三个烫金大字,该牌楼两侧路北均有石碑,用满汉文镌刻“文武官员到此下马”,行至此时,孔庙的入口已在眼前。踏入先师门,便是入了孔庙的第一进院落。一入门,我不由得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紧接便着看到了院落两侧竖立的巨大石碑,大致知道了这寒气的来由,那是一种石器所独有的冰冷。这些石碑共一百九十八通,碑上刻有自元代以来各科进士的姓名、籍贯、名次,明代如张居正、徐光启、严嵩,清代如纪昀、刘墉、林则徐,近代如刘春霖、沈钧儒,在中国近七百多年来的朝廷重臣、文化名人中,此处进士碑林恐怕已占去大半壁江山。穿梭于碑林中,近看碑身,其图案雕刻的古朴之美令人着迷,碑顶上刻有流云飞龙,线条简明流畅,碑座则饰有麒麟、梅花鹿、鲤鱼、文房四宝等图案,寓意进士高中。角落里的最后一通碑是末科进士提名碑,清道光之后,科举日趋衰落,至光绪三十年最后一科时,政府已无力负担立碑银两,进士们只得集资自立碑。看到这儿不仅感慨万千。其一,中国历来尚文,文人也一直备受尊崇,科举制度更是将这一现象推至极致。然而,在国力衰微之时,文人实则是最无力、受创最大的群体,这或许是文人的宿命,也是文人的悲哀。其二,历史的演进实则让人惧怕,任凭名声显赫、位高权重,在时间巨流的冲刷下终究只是一颗颗小小的沙砾,这一百九十八通进士碑林上的五万一千六百二十四人相继引领中国向前走了近七百年,可七百多年后的今天,于今人而言,他们中的大多数所留下的也只是那一块碑上的寥寥几行字罢! 再向前走,过了大成门,便是孔庙的第二进院落。大成门面阔五间,台基四周有白石护栏,其上三出门,前后三出陛。中陛有雕龙御路,黄琉璃筒瓦单檐庑殿顶,东西稍间内置鼓悬钟各一,两侧放置清乾隆年间仿制的石鼓十枚,每面鼓上都篆刻了一首上古游猎诗,诗文字义难解,但根据译文看来,都是借游猎一事劝诫君王如何治国安邦平天下,颇为有趣。除石鼓之外,大成门两侧还立有两块“御制”的石碑,石碑上的刻字并非局限于一种字体,有行书、草书和楷书,虽然我对书法不甚了解,但也被这书法深深吸引,那碑文时而苍劲有力、时而笔锋虬曲、时而行云流水,不是画而胜似画。大成门内是一方干净的院落,院内古柏参天,除那著名的“触奸柏”外,其余柏树也造型各异,粗壮的树干笔挺向天,但其伸展出的枝桠层叠曲折,纵然树叶尽已凋落,树冠也并不显得空荡,反倒给人一种错觉,认为这些古树已变为化石,化为一种更永恒的存在。此时天色渐暗,寒风更厉,庙内本来就笼罩的阴森气息似乎更加浓重,我们加快了脚步,匆匆游览了大成殿,向崇圣祠走去。这座供奉了孔子五代先祖的祠堂内部高大却阴暗,堂内只有几盏烛台散发出摇曳昏暗的光亮,依稀可以辨得孔子五代先人的牌位及配享的颜回、孔伋、曾参、孟轲四位先哲之父的牌位。出了殿门,我们一行人向西走去,过了左侧门,便是国子监了。 国子监建于元代大德十年,与孔庙相毗邻,体现了中国“左庙右学”的传统规制,仅从此格局上便不难看出古时儒家思想对封建王权的影响和渗透。国子监院内广植古槐,应了“面三槐,三公位焉”之说,喻示着监生们得以考取高官之意,成片槐树之后,令人印象颇深的也便只有琉璃牌坊了。据介绍,这琉璃牌坊是北京唯一一座专门为教育机构设立的牌坊,正反两面横额均为皇帝御题,正面额书“圜桥教泽”,阴面为"学海节观",黄瓦红墙上饰有翠绿色琉璃,雕刻花纹均取用彩莲、锦鲤等寓意科举高中的吉祥图案,象征着中国古代崇文重教的理念。国子监作为中国古代的最高学府,于我而言,它似乎比孔庙更具吸引力。走在国子监中,不禁会想象,脚下的石板路、扶过的大殿柱、仰望的古槐树,在过去的几百年间,有多少行走在这同一个院落内的监生同我一般做过相同的动作?“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大致说的就是这样一种情怀吧。尚在求学中的我,不经意间与曾在这座建筑物内走动过的古人产生了前所未有的身份认同感,这样一种共鸣超乎言语,虽然我并不知道这些监生姓甚名谁,甚至不能确定他们中是否有人和我产生过同样的想法,但我却仿佛能够体会他们曾经在这片土地上所经历过的疑惑与体悟,这或许便是同一文化内核激荡出的思考体验吧。 要称此次孔庙、国子监一游为文化之旅,内心总有些忐忑不安,因为我深知自己阅读甚少、难免孤陋,对于眼前所见,大多只能如镜子般反射一道,待一切过去,镜中仍是空无一物。但这次游览却让我体会到了一丝新奇感,当心中抱着一个念想看世界时,无论是世界或是自己,一举一动,甚至一个平日里微小到极致的细节,都有可能被赋予新的意义,被大脑记录并给予新的思考。孔庙和国子监所能给予我们的,绝不仅仅是历史和文化本身,它们更是一个盛纳思想的容器,即使其中所容纳之物早已不在,但当其中倒入新的事物时,人们仍能从中品出前者留下的余味。此时,突然想起余秋雨先生在《风雨天一阁》一篇的最后写道:“登天一阁的楼梯时,我的脚步非常缓慢。我不断地问自己:你来了吗?你是哪一代的中国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