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点燃的吉诃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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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说世界里博尔赫斯是优雅的爵士。
他在虚构与现实之间的小桥上轻快从容地踱步,借小说构造出一个个精致的迷宫,让每一个深陷其中的人深省、眼界大开。其实世界本身即是一个巨大的迷宫,而时间漫开纵横出无数交错的小路,我们在立体生活里所以有无限的可能。
博翁开辟了小说崭新的道路,作为最出色的书匠式作家,遨游深海却不被文字淹没,警醒自信,伸展自身的才华,创造出另一种可能。他的小说构造另一个宇宙,自身存在另一个命运,里面铺满了“无限”的书籍,四处荡漾着“虚无”的歌声,而且这个宇宙已经侵蚀了我们的世界——像他预言的那样。我们能够生存在生活里,有趣,有意味,真要多谢这样的人。
博尔赫斯用两面镜子就可以达到我们渴求的无限。
博翁博览群书,很喜欢从某一著作的一句话展开去,开始他的小说想象。在小说里他谈平行宇宙,谈镜面反射,讲数千人人共同创作的百科全书也写图书馆,谈哲学也谈令人惊奇的巧合。拉美作家的小说往往天马行空,但丝毫也不使人感到陌生,我以为是因为感动。感动有时候是逻辑上的,有时也是非理性的,我们因为我们是一株青菜而感动,有时候也仅仅为了一种荒凉感、幻灭感而触动。这块荒芜的拉美大陆植满了香蕉树、爱情、杀手、炙热、顽石、眼泪、夜晚与想象。
我总觉得一切伟大作品都出自命运的莫测和人类的深情。博尔赫斯虽然学识渊博,行文考究,但从来不冷漠——一些圣贤识得天地运行定理,知天地不仁,往往会置身世外,不动声色——字里行间充溢着激情,常常让人因为小说人物悬置的命运而心生怜悯。博尔赫斯的宇宙不是一个字母组合的数码空间,里面人来人往,有苦心孤诣的作家、愧怍的刀疤男人、智慧的卧底,在巴勒莫区的塞拉诺大街上到处都是妓女、流氓、诗人和赌徒。
在博尔赫斯的人海里,我最喜欢《吉诃德》的作者皮埃尔.梅纳尔。皮埃尔是一位隐身巴黎的作家,立志重述《堂吉诃德》,不是简单地换一种句式说这个故事,而是用自己的语言和节奏“重述”这本巨著,从而成为自我的塞万提斯。这是几乎不可能成功的严峻工程,孤独的皮埃尔每日每夜地写,然后在傍晚去小树林烧他的手稿——并不是对自己的作品不满意,某些时候他已经成功了——一页也不剩。透过傍晚的林间袅袅升起的烟雾看这个危险的隐喻,我深切地感到了悲哀与痛苦。
博尔赫斯在写什么?我不是很清楚。大概是讲他的筷子夹不住一颗皮蛋,让他焦渴不安。真让人颇为难过啊。
我们始终与真理——我当然无法找到词语来表示它,它类似于不可名的道、天地间的隐秘——有着永恒的距离,它可以被感知,不可以被描述,水一样不能被手握住。这个世界的荒谬无法使用,它是抄不下来的文字,无法敬献皇上的诗句。是对真理的恐惧与失望促使孤独的皮埃尔燃烧他的手稿。
世界的本质是无稽的,而人间的运行是有理的,人是理性的——这正是悲剧的症结所在——写作自然是作家合理的生存方式,《吉诃德》只是一个隐喻。在大自然坦率的光明正大的破坏性面前,人就像是迟来的尘埃,我们点燃自我,以模仿大自然的豪华与严肃。我想博大师大概也同样曾在深夜里挠断了头顶的发,撕碎了无数的稿纸,愤怒地点燃自己的赤诚只为把握一个词汇。
坐在夜晚面前,试图在海洋里捕捞词汇,一次又一次空手而归。博大师大概已经捉到了他的猎物,但假若我们在漫长的等待中,只捉到了一个屁; 点燃了我们的魂魄,只留下了一些沙,也真是没有办法的。在短暂的人生里面对人永恒的局限,我们最大的敌人是命运。
我们所以是伟大的。
水消失于水中。博先生嗜书如命,当了近乎一生的图书管理员——不仅是书籍上的,也是文学上的——他甚至于说,天堂就是一所图书馆。晚年的他近乎失明,让他十分痛苦,天赐他八十万书籍,又赐予他漫漫黑夜。现在他自由了,回去了他的宇宙,回去天堂里他的帝国,他又可以安静地伏在书桌前了,而他世俗的雕像永恒地端坐在他亲手用书籍搭建的古老宫殿里,日日夜夜受我们的礼拜。愿用天才人的诗句为王者加冕:
你已穿上书页般的衣冠/步行在恭敬的瓶形尸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