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为人母
一 分娩
一月份，当新闻里播报着各地寒风肆掠的时候，陈橙在攀城温暖的季候中生下一个小女儿，陈橙叫她小橙子，小橙子温暖、柔嫩，瞪大了澄澈的眼眸，高兴时咧嘴笑，伤心时张嘴哭，那眼泪仿佛是安了水龙头的，只要一拧开，马上就一线流下来了。
攀城的一月是最美好的时光，温暖、明亮的天气，三角梅燃烧了住院部的整个小院儿，榕树拉着长长的胡须，在柔媚的阳光下闲适自在。坝子里，横竖错落地拉出几条晾衣绳，各种花花绿绿的小衣裳在阳光和风中大放异彩，格外惹人喜爱。孕妇、男人、老人、孩子，三五成群地聚在斑驳的树荫下，明黄的粉蝶翩跹起舞。
陈橙挺着临产的大肚子，踱着八字步，在小院里溜达了好几圈。第二天就是剖腹产的日子了，中午做胎监的时候心跳到了180次/分钟，医生说小橙子太不老实了，怕缺氧，还是让她出来的好。陈橙抚弄高耸的肚子，又是期待又是担忧。人家说，上了手术台下不来的情况还是多的呢，还没经历过这种阵仗呢，据说剖腹产会很疼呢，婴儿会不会呛到羊水呢。无数的疑问在陈橙脑海里盘旋着、飞舞着，阳光让她感觉有些眩晕。但是她一点也不想回病房，那个拥挤、狭小，咿呀哇啦吵个不停的地方。
那天晚上，陈橙几乎一夜没有合眼，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老妈担心地安慰说：“没关系呢，那么多人都经历过来的，不会有事的，不要担心。小橙子是臀位也好，免得再经历产前的各种阵痛。想想好多人痛了一两天也没有生得下来，直接剖还好，还好。”老妈叨叨着，仿佛在安慰自己似的。窗户里，渗进来马路上昏黄的灯光和偶尔疾驰而过的车子的呼啸。
第二天一大早主治医师就来查房了，她安排护士给陈橙查血、皮试、扎留置针，换手术服，并安慰陈橙，一切都很简单，最多一个小时就搞定了，不要过度紧张。正待转身而出时，医师突然转过头问小护士：“备皮做了没有？”小护士慌忙地道歉说还没有做。医师摆摆手，不耐烦地走了。
“护士小姐，备皮是什么意思？”陈橙睁着茫然地眼睛问到。
“呃，哦，就是把手术相关部位的毛发剃掉并清洗干净。我马上来给你做，你稍等一下。”小护士慌慌张张地跑出去了。
不一会儿，护士就拿着刮胡须用的那种一次性剃刀和貌似肥皂水的东西进来了。
“把裤子脱了吧。”护士平淡地说。
“哦，哦。”陈橙恍然大悟，满脸胀得通红，极不自然地把裤子脱掉了。
小护士拿医用纱布浸上肥皂水，往陈橙私处一通抹，滑腻腻、冷冰冰的感觉让她反感厌恶。一次性的剃刀奇钝无比，刮得火辣辣的疼，小护士的手可真是重啊。
好不容易折腾完，手术室的护士推来手术车，把陈橙推上五楼的手术室，明晃晃的天顶灯，晃得陈橙一阵恶心。她赶紧闭上双眼，红色、蓝色、黄色的各种圈啊、线啊，奇形怪状的色块儿在黑色的空间中浮游。
上手术台，脱掉手术服，陈橙就赤裸地摆在了上面。医生把细细的导尿管插进膀胱，一种撕疼、微痒的感觉从小腹部窜到全身，尿道接上了长长的尾巴，简直不堪重负。“原来尾巴还可以这样子生长，长尾巴的感觉可真是让人无所适从啊”，导尿管在狭窄的尿道产生的异物感，让她感觉胸口堵得慌，很想一把扯掉，然后站起来大喊：“你们这群疯子，老娘不生啦！”陈橙死死抓着床单，无名大火好容易才给硬压了下去。
“嘿，把身体蜷起来，双手抱着两腿。”医生坐在一旁命令道，同时还在与其他的医护人员聊天：“今天上午三台手术，上一台那个女的简直不想理她，什么检查都没有做，还是一个急诊。听说她上一个娃就是在家里生，还是臀位，结果生下来就死掉了。哦哟，她真是命大哦，要不怕是早就归西了。”
医生边聊着，看陈橙已经准备就绪，就用手指在她背脊上按压测量了一番，把一根粗粗的钢针打进了她的脊椎。
“感觉脚麻了没？”
“嗯。”脚部一阵小小的刺痛，又仿佛无数的蚂蚁在上面爬。
“感觉屁股热没？”
“嗯。”
“好了，赶紧躺平了，一会儿下半身就动不得了，我可搬不动。”
陈橙挣扎着仰面躺在手术台上。护士拿过蓝色的布，往她胸口的架子上一遮，就开始手术了。
医生还在聊着周末去哪里度假，孩子怎么教育，楼盘价格如何居高不下等等话题，陈橙感觉胃部痉挛，眼皮发沉。
“医生，我饿得很，胃疼，昨晚开始就滴水未进。”
“现在算什么，手术完了更饿。”
“我想睡觉。”
“最好不要睡哦。”
陈橙努力睁大眼睛，几分钟后，医生突然问：“怎么是屁股？”
“我家娃是臀位的啊。”
“啊，哦，哦。”医生恍然大悟。
陈橙躺在手术台上，被医生“鱼肉”了一把，“嚯，手术前居然都不看病历的啊！”她纠结地想。
医生使劲儿按压陈橙的肚子，突然，“哗”一声，她感觉胃一下子往下坠，拉扯着疼。
“出来了，看看吧。”护士拿过一个湿漉漉的小家伙。尖尖的脑袋，胖乎乎的坠着两坨肉的脸蛋儿的小东西凑在陈橙的脸前。
“这就是我的娃？”
“是啊，是个姑娘，我给你称称看有多重。”
陈橙挺着不远处水龙头哗啦啦的流水，小东西“哇”地哭起来。“有六斤八两，长得挺好！”护士大声说。
“哦，好，好。我感觉胃疼得不行。”
“现在还早得很，痛还在后面。”医生说。
陈橙忍着胃疼，侧头看了看左边墙上的圆面钟。时针指向了正午十二点。医生、护士开始讨论午餐的问题了，“嘶嘶嘶”抽水的声音不断流入陈橙的耳朵，她又闭上了眼睛，无奈又无助。
“六斤八两，按照九斤老太的说法，应该叫七斤，还是六斤呢？七斤小妮儿，六斤小妮儿......”医生们热火朝天地谈论着回锅肉、韭黄炒肉、宫保鸡丁等各色菜肴的做法，陈橙躺在手术台上，胡乱想起天马行空的事情，“唉，据说是要缝六层，会不会给医生缝少一两层啊？以后肚子里面就豁着大口子可怎么了得！”陈橙越想越怵，努力睁开眼睛盯着无影灯，惨白惨白的灯光，看不见鬼魅的影子。
时间滴答滴答往前走，微弱的阳光从白色的纱帘透进来，“看来是要变天了，进手术室之前就冷飕飕的，哦，不要把小东西冷到了哟。昨天那个产妇不是在抱怨护士给婴儿洗澡时把孩子冷到了，结果宝宝感冒发烧进了保温箱吗。”陈橙想着。突然，胸前的布帘子给扯下来了，三两个护士把她抬回手术车。轰隆轰隆推过长长的走道，终于出了手术室。
老妈急切地跟了过来，看着陈橙安静的面容，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回去。“宝宝很漂亮，白嫩嫩的皮肤，眼睛滴溜溜的，很健康”，母亲凑近了告诉陈橙。陈橙微微笑了一下，赤裸着被搬上了病床。
一顿饭的功夫，陈橙感觉脚部刺疼，却动弹不得，仿佛成千上万的蚂蚁在上面啃噬。医生过来查看了血压、心跳等指标，丢下一句“六个小时后才能进食，二十四小时拔导尿管，一会儿护士过来打缩宫素”后，悠然离去。
不到下午两点，陈橙感觉小腹部火辣辣撕扯着疼，下肢稍微一动就疼得撕心裂肺。小护士一剂缩宫素下去，子宫猛烈地收缩，拉扯伤口，一股恶露喷涌而出。陈橙嘴唇干裂，口干舌燥，疼痛从腹部一直蔓延到全身，让她感到绝望，数着时间迷迷糊糊假寐片刻，又被护士压腹后子宫剧烈的收缩疼得生不如死。世界仿佛除了疼痛还是疼痛，活着就是一种折磨。牛北说，要是能在女人肚子上安一根拉链，生娃的时候拉开取出来就可以了，那就不用承受开膛破肚的痛苦了。
待小橙子洗裹好后，老妈将她抱到陈橙面前，“你看，小橙子多漂亮啊，瞪着双大眼睛，到处探索，好有神啊”，老妈兴奋不已。
陈橙转过脸看了一下面前的小东西，又被疼痛拉扯回了无比绝望的深渊。小橙子是多么的陌生啊，护士把她放到陈橙的胸前，她微弱、稚嫩、湿润、柔软的唇将乳头全部包裹在嘴里，这种感觉陌生又奇怪。陈橙没有精神去体验初为人母的感觉，她被疼痛拉扯着，哼哼唧唧，找不到黑暗的出口，寻不找一丝光明。
傍晚，陈橙迷迷糊糊睡过去了，“嘭”一声，小护士推开门走进来。陈橙猛地被惊醒，看到护士那惨白的衣服，恐惧从心头升起。“护士小姐，还要压肚子啊？”
“嗯。”一双瘦骨嶙峋的手伸到她腹部。
“哦，我不压了。”陈橙反抗。
“你闹我就多压几次，放松，不要鼓气。”
陈橙紧绷着身体，腹部鼓得硬硬的。
“我叫你放松，要不我就使劲了。”护士恐吓。
“哦，哦。”疼痛的记忆刻骨铭心，陈橙始终放松不下来。
小护士猛地按下来，子宫收缩着反抗，疼痛占据整个身体。还没等陈橙缓过劲儿来，护士拿起针管，又打了一针缩宫素。剧烈的疼痛，让陈橙痛苦不堪，完全无心关注小橙子。
护士对着牛北说：“给你媳妇儿翻身，要不然恶露排不出来就麻烦了。”牛北喏喏着把她送走了。转身对着陈橙。
“嘿，你别过来，不要碰我。”陈橙痛得冒火。
“轻轻翻个身，我给你煮梨子水喝，好不好？”
“不行，痛！”
“你看，恶露排不出来，还要清宫，到时候会更疼的。”牛北循循善诱。
陈橙考虑片刻，默认牛北的话确有道理。牛北推着她的腰背部，往侧方向翻过去，陈橙感觉腿有千斤重，而且只要稍微一动就会撕扯着腹部。
“看来战争片里面那些被炸烂腹部还奔向敌人英勇就义的情节都是神话，腹肌被割破之后，根本挪不动脚，这种疼痛可不仅仅是精神力量可以战胜的哦。”
“哟，还能够联想到这种情节，看来脑袋还没有被疼坏。”
一丝一丝地挪，陈橙翻个身用时不少于五分钟。“唉，身体机能要是出现问题，人可真是生不如死啊。”陈橙想到那些半身不遂甚至瘫痪在床的老人，要想过体面有尊严的晚年谈何容易啊。刚才牛北喂她喝水的时候，数次呛得她咳嗽，而每次咳嗽都是火辣辣的疼。
那一晚，小橙子哭闹得厉害，牛北和老妈忙着给她冲奶粉，换尿片，折腾了一整晚。特别是老妈，每次陈橙从浅睡中醒来，看到老妈抱着小橙子坐在沙发上，垂着疲惫沉重的脑袋睡着了的情景，她的心就揪扯着疼。
“老妈真的老了，小橙子还这么小，这两个生命的组合真是让人心碎啊，都那么的微弱，需要呵护。”陈橙不由得心疼老妈。
六针缩宫素，四次压腹部，最艰难的时刻终于过去，熬到第二天中午医生就来拔导尿管，陈橙终于可以甩掉这根长长的尾巴，尿道疼、痒、胀的异物感让她烦不胜烦。
一拔掉导尿管，陈橙就让牛北把病床摇起来，在老妈的帮助下，她用手把腿挪到床下，再一点点把屁股挪到床沿，慢慢站起来。可是，却怎么也挪不动步子了。老妈把尿盆拿来，陈橙就在床边解了术后的第一泡尿。
直到傍晚，陈橙才通气进食。黄昏的太阳从病房小小的窗花纸漏下来，投上奇异的光影。小橙子的婴儿床放在陈橙旁边，一缕阳光穿透漂浮细尘的空气，照在小橙子熟睡的脸上。
“啊，没有疼痛的世界多么美好！”
二 月子
五天后，路途颠簸三个小时，陈橙终于从攀城回到米多镇的家中。高原明亮的阳光洒满大地，阳光穿透车窗，刺得陈橙左边脸颊火辣辣的。小橙子躺在陈橙的怀里睡着了，肉嘟嘟的小脸蛋儿被闷热的空气熏得通红。老妈不让开窗子，说是吹到风会落下病根儿。
一月末已是深冬季节了，大山梁子在阳光下散发出墨绿而沉静的色泽，山线曲折柔美，好像女人的胴体。盘旋的山路，如滚沙蚯蚓留下的曲折痕迹，律动着欢快的节奏。
陈橙身着宽松的月子服，头戴月子帽，坐在卧室飘窗的小沙发上。因为不能惊风，近晌午的太阳晒得她头晕恶心。小橙子黄疸有点高，白嫩的皮肤有些泛黄，她把小家伙放到床沿边阳光落脚的一小块地方，据说可以降低黄疸又能补钙。
老妈煮了两个荷包蛋端进卧室，“吃吧，吃了小橙子才有奶水喝。我把浴盆拿进来，让小橙子在卧室里太阳下面洗澡吧，免得冷到了。”老妈走出去了，陈橙端起热腾腾的荷包蛋，想起刚才老妈放下碗时，手心和手指都开始掉皮而且很粗糙了。几天功夫，洗衣做饭，特别是为小橙子换洗尿片，已经把她的手泡坏了。
给小橙子洗澡是一件技术活，她耷拉着脑袋，得小心地把头放在臂弯，一手捏着两条小腿，另一只手给她洗澡。小家伙喜欢水，一洗澡就安静地任你打理。可是，提起来时，小橙子就不干了，小猫儿似的“喵喵”抽泣起来。
小橙子除了哭闹、吃奶、拉撒以外就是睡觉，有时候半夜还要嗷嗷哭叫，陈橙得起来给她换尿片，抱着哄她睡觉。整日呆在家里，守着这个难以沟通的小家伙，陈橙每天早上醒来，明媚的阳光已经撒到床头，绘出一个三角地带，然后慢慢向床脚的方向移动，变成梯形、长方形，到下午一两点又在床脚绘出一个三角地带，之后就退出了卧室。
早晚上下班的人们从楼下喧嚣而过，之后就剩下一片寂静。鸟儿清冷地鸣叫三两声，蓝楹花摇曳翅膀般的叶片，在楼房的墙面投下摇曳的影子。陈橙常想，生活应该是什么样子才不辜负这仅有一次的生命。
冯至的诗里有一句令她过目不忘——给我狭窄的心\一个大的宇宙。生活正是因为看到了世界参差不齐的多样性才具有诗意，如果每天都机械地重复同样的事情，生命的宽度会逼仄到只剩自我心尖那么点儿地方。打开心扉，去追寻那些多样性，那些微妙的诧异，就能走出自我狭小的漩涡。
牛北说，最可怕的人生是在年轻的时候就能一眼望到年老时候的样子，他的人生应该充满可能性或者是偶然性。陈橙想，如果殊途同归的结局是一样的，从目的论来说，人生确也没有意义。可是，向死而生的过程中，我们是否还应该有所追寻？追寻什么呢？或许就是诗意的生命，诗意的栖居。
生下小橙子后，陈橙的肚囊皮就软塌塌的垂了下来，手指捏着往上一提，能扯出五六公分的高度，一松手，它又晃晃悠悠缩回肚子上，摇摇摆摆。陈橙对自己身心的巨大变化感到诧异，她不明白自己何时步入了这样的国度。
虽然对小橙子的感情还有些陌生，但因着小橙子对她全身心的依赖和需求，陈橙从她那里得到了“被需要”的满足感和重要性，越发打心底里疼爱这个小东西了。
或许，对于女人而言，月子是最熬的。梅子说，她月子里几乎崩溃，差点从窗户跳下去了。平时叽里呱啦的梅子，居然产后抑郁。老妈和婆婆对于照料产妇和婴儿意见不合——用尿布还是尿不湿，是否给婴儿喝中药，饭前是否开水烫碗，以及换下的袜子放在何处等等等等，为了繁多的鸡毛蒜皮怄气顶嘴，最后婆婆撂下一句：“你照顾你女儿，我照顾我孙子！”
吸取梅子的教训，陈橙只叫了亲妈来照顾。可尽管如此，有时候还是难以压抑无明业火，因为婴儿的吃穿用度常常和老妈发火，之后又内疚后悔，内心烦闷不堪。
为了排遣郁闷的心情，梅子开始啃书 ，把孕期买的《麦田里的守望者》仔细咀嚼一番，结果心情更加抑郁。这本书里，陈橙喜欢霍尔顿的这么一段话：“有那么一群小孩子在一大块麦田里做游戏，几千几万个小孩子，附近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大人，我是说——除了我。我呢，就站在那混账的悬崖边。我的职务是在那儿守望，要是有哪个孩子往悬崖边奔来，我就把他捉住——我是说孩子们都在狂奔，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往哪儿跑，我得从什么地方出来，把他们捉住。我整天就干这样的事儿。我只想当个麦田里的守望者。” 陈橙喜欢这本书金黄的封面，明亮，充满希望，虽然文字是如此晦暗。
有时候，陈橙百无聊赖躺在床上会想起卡尔维诺《树上的男爵》，柯西莫的树上王国，他的衣食住行、风流韵事、英勇事迹，从另一个维度展示生活。那些充满异象，又细节真实的画面，让陈橙心生希望。
当太阳滚到二月末的时候，陈橙的月子终于坐完了。
三 日子
虽然医生建议月子要坐足四十二天，但三十天刚满陈橙就迫不及待地出门了。她准备到小镇派出所给小橙子上户口。带上出生证明、身份证、户口本，穿上宽松的大毛衣，她便准备出门了。老妈忙不迭地抱着小橙子从卧室追出来，叮嘱着：“可得小心点，刚出月子身体还虚得紧，晃着太阳就头重脚轻。要是不舒服不要硬撑，今天赶集街上人多，不舒服就回来，咱过阵儿再去啊，要不等牛北有空的时候去也成啊。”
陈橙嘴里连连应着，一边迅速套上鞋，飞也似的冲了出去。三月初的阳光明媚地洒在小区的草坪上，小叶女贞、黄金榕、黄葛兰、黄桷树、蓝花楹、小叶榕、吊兰、迎春花等热闹地喧嚣出墨绿、深绿、黄绿等深深浅浅的绿来，抬头望过去，仿佛油画的色块儿。清凉的柔风轻轻拂过，鬓角的青丝拂过脸颊，轻柔的，细软的，带着青翠的植物和淡淡的泥土气息。
陈橙兴奋地走在小镇的公路上，不一会儿头顶的烈日就把头发晒得发烫。她感觉脑袋开始嗡嗡作响，太阳穴胀得想吐，眼前一片晕眩，双腿软胀无力，甚至有点酸疼。
“身子真是虚弱得很了。”陈橙有点后悔没有听老妈的劝告，但现在只得硬着头皮往前走了。她松开毛衣扣子，在行道树荫下歇息一会儿，继续向前。这时可不像先前了，心头有点发虚，脚底也就缓慢了下来，集市上往来穿梭的车流人群在她眼前晃来晃去，空气仿佛都肿胀了起来，在极度的张力下打起旋儿来，让她越发的难受了。
终于挨到派出所，陈橙一屁股坐在户籍办理处外面的长凳上，深深吸了好几口新鲜空气，慌乱的心跳才慢慢平复过来。
回去的时候陈橙吸取了来时的教训，改走镇外的小道，清净又便于歇脚。一到家，她便瘫软在沙发上了。
这之后，随着春天的气息一天天浓郁起来，陈橙的体能也慢慢恢复。
四月底，主任打来电话：
“陈橙，恢复得还好吧？”
客套的开场白让陈橙心生不安，毕竟一百多个日子没有上班，对公司的一切感觉如此陌生遥远，她竭力吐出：“哦，还好。”
“小孩子还好吧？”
“好。”
“陈橙哪，你看我们这是国企，岗位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不可能长期为一个人留着空缺啊。这段时间办公室事务繁杂，快运转不动了，我也是疲于应对啊！”主任晓之以理，外加威逼利诱。
“嗯。”
“虽然国家规定的产假有四个半月，可你看，我生娃儿那会儿才休息两个月就上班了，现在不一样好好的？”主任现身说法。
“哦。”
“你这都满百天了吧，又恢复得不错，上班应该没问题了吧。当然，如果确实需要再休息，你也不必为难。”主任终于点明重点。
“不为难，我下周一就回去上班。”陈橙嘴上答应着，心里早已骂道“我靠，用得着如此虚伪矫作吗？”
星期天晚上，陈橙辗转反侧，对于办公室的生活，她打心眼儿里厌烦，现在竟生出些恐惧感来。每天的迎来送往，还有同事间的勾心斗角、领导们的肚皮官司，光鲜和气的宁静水面之下是汹涌澎湃的暗流激荡，谣诼中伤，流言蜚语。
见陈橙难以入眠，牛北安慰道：“为上班的事情烦恼吗？”
陈橙不言语。
“我觉得人总是要面对现实才好，‘结庐在人境’，要看自己的心态了。我们如果换一个角度，用俯瞰的眼光，把这一切当成闹剧，不也是很好玩的一件事情吗？各种人心百态，我们完全可以置身事外，不必要随波逐流，深陷其中。”
“嗯。”
“好好睡一觉，明天让老母亲带着小橙子到厂里去，我上周就跟综合部要了一间板房。”
“好。”
陈橙恢复了上班族的生活，繁琐的工作之余，抽出一小时哺乳。煎熬的一周之后，日子渐渐步入正轨。小橙子也渐渐活泼起来，吐泡泡、抿嘴巴、啃脚丫、撅屁股，发出咿哩哇啦各种怪叫，洗澡的时候会伸出小拳头一把把地抓水线，扯着外婆去踩太阳投下的光斑，用手抓滤下的阳光，然后“咯咯”大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最让陈橙欣慰的是，小橙子想妈妈的时候会拿着妈妈的睡衣使劲儿嗅，两个小拳头紧紧攥着衣服，脑袋整个儿埋进里面。
初为人母的陈橙，已颇具为人母的范儿了。
一月份，当新闻里播报着各地寒风肆掠的时候，陈橙在攀城温暖的季候中生下一个小女儿，陈橙叫她小橙子，小橙子温暖、柔嫩，瞪大了澄澈的眼眸，高兴时咧嘴笑，伤心时张嘴哭，那眼泪仿佛是安了水龙头的，只要一拧开，马上就一线流下来了。
攀城的一月是最美好的时光，温暖、明亮的天气，三角梅燃烧了住院部的整个小院儿，榕树拉着长长的胡须，在柔媚的阳光下闲适自在。坝子里，横竖错落地拉出几条晾衣绳，各种花花绿绿的小衣裳在阳光和风中大放异彩，格外惹人喜爱。孕妇、男人、老人、孩子，三五成群地聚在斑驳的树荫下，明黄的粉蝶翩跹起舞。
陈橙挺着临产的大肚子，踱着八字步，在小院里溜达了好几圈。第二天就是剖腹产的日子了，中午做胎监的时候心跳到了180次/分钟，医生说小橙子太不老实了，怕缺氧，还是让她出来的好。陈橙抚弄高耸的肚子，又是期待又是担忧。人家说，上了手术台下不来的情况还是多的呢，还没经历过这种阵仗呢，据说剖腹产会很疼呢，婴儿会不会呛到羊水呢。无数的疑问在陈橙脑海里盘旋着、飞舞着，阳光让她感觉有些眩晕。但是她一点也不想回病房，那个拥挤、狭小，咿呀哇啦吵个不停的地方。
那天晚上，陈橙几乎一夜没有合眼，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老妈担心地安慰说：“没关系呢，那么多人都经历过来的，不会有事的，不要担心。小橙子是臀位也好，免得再经历产前的各种阵痛。想想好多人痛了一两天也没有生得下来，直接剖还好，还好。”老妈叨叨着，仿佛在安慰自己似的。窗户里，渗进来马路上昏黄的灯光和偶尔疾驰而过的车子的呼啸。
第二天一大早主治医师就来查房了，她安排护士给陈橙查血、皮试、扎留置针，换手术服，并安慰陈橙，一切都很简单，最多一个小时就搞定了，不要过度紧张。正待转身而出时，医师突然转过头问小护士：“备皮做了没有？”小护士慌忙地道歉说还没有做。医师摆摆手，不耐烦地走了。
“护士小姐，备皮是什么意思？”陈橙睁着茫然地眼睛问到。
“呃，哦，就是把手术相关部位的毛发剃掉并清洗干净。我马上来给你做，你稍等一下。”小护士慌慌张张地跑出去了。
不一会儿，护士就拿着刮胡须用的那种一次性剃刀和貌似肥皂水的东西进来了。
“把裤子脱了吧。”护士平淡地说。
“哦，哦。”陈橙恍然大悟，满脸胀得通红，极不自然地把裤子脱掉了。
小护士拿医用纱布浸上肥皂水，往陈橙私处一通抹，滑腻腻、冷冰冰的感觉让她反感厌恶。一次性的剃刀奇钝无比，刮得火辣辣的疼，小护士的手可真是重啊。
好不容易折腾完，手术室的护士推来手术车，把陈橙推上五楼的手术室，明晃晃的天顶灯，晃得陈橙一阵恶心。她赶紧闭上双眼，红色、蓝色、黄色的各种圈啊、线啊，奇形怪状的色块儿在黑色的空间中浮游。
上手术台，脱掉手术服，陈橙就赤裸地摆在了上面。医生把细细的导尿管插进膀胱，一种撕疼、微痒的感觉从小腹部窜到全身，尿道接上了长长的尾巴，简直不堪重负。“原来尾巴还可以这样子生长，长尾巴的感觉可真是让人无所适从啊”，导尿管在狭窄的尿道产生的异物感，让她感觉胸口堵得慌，很想一把扯掉，然后站起来大喊：“你们这群疯子，老娘不生啦！”陈橙死死抓着床单，无名大火好容易才给硬压了下去。
“嘿，把身体蜷起来，双手抱着两腿。”医生坐在一旁命令道，同时还在与其他的医护人员聊天：“今天上午三台手术，上一台那个女的简直不想理她，什么检查都没有做，还是一个急诊。听说她上一个娃就是在家里生，还是臀位，结果生下来就死掉了。哦哟，她真是命大哦，要不怕是早就归西了。”
医生边聊着，看陈橙已经准备就绪，就用手指在她背脊上按压测量了一番，把一根粗粗的钢针打进了她的脊椎。
“感觉脚麻了没？”
“嗯。”脚部一阵小小的刺痛，又仿佛无数的蚂蚁在上面爬。
“感觉屁股热没？”
“嗯。”
“好了，赶紧躺平了，一会儿下半身就动不得了，我可搬不动。”
陈橙挣扎着仰面躺在手术台上。护士拿过蓝色的布，往她胸口的架子上一遮，就开始手术了。
医生还在聊着周末去哪里度假，孩子怎么教育，楼盘价格如何居高不下等等话题，陈橙感觉胃部痉挛，眼皮发沉。
“医生，我饿得很，胃疼，昨晚开始就滴水未进。”
“现在算什么，手术完了更饿。”
“我想睡觉。”
“最好不要睡哦。”
陈橙努力睁大眼睛，几分钟后，医生突然问：“怎么是屁股？”
“我家娃是臀位的啊。”
“啊，哦，哦。”医生恍然大悟。
陈橙躺在手术台上，被医生“鱼肉”了一把，“嚯，手术前居然都不看病历的啊！”她纠结地想。
医生使劲儿按压陈橙的肚子，突然，“哗”一声，她感觉胃一下子往下坠，拉扯着疼。
“出来了，看看吧。”护士拿过一个湿漉漉的小家伙。尖尖的脑袋，胖乎乎的坠着两坨肉的脸蛋儿的小东西凑在陈橙的脸前。
“这就是我的娃？”
“是啊，是个姑娘，我给你称称看有多重。”
陈橙挺着不远处水龙头哗啦啦的流水，小东西“哇”地哭起来。“有六斤八两，长得挺好！”护士大声说。
“哦，好，好。我感觉胃疼得不行。”
“现在还早得很，痛还在后面。”医生说。
陈橙忍着胃疼，侧头看了看左边墙上的圆面钟。时针指向了正午十二点。医生、护士开始讨论午餐的问题了，“嘶嘶嘶”抽水的声音不断流入陈橙的耳朵，她又闭上了眼睛，无奈又无助。
“六斤八两，按照九斤老太的说法，应该叫七斤，还是六斤呢？七斤小妮儿，六斤小妮儿......”医生们热火朝天地谈论着回锅肉、韭黄炒肉、宫保鸡丁等各色菜肴的做法，陈橙躺在手术台上，胡乱想起天马行空的事情，“唉，据说是要缝六层，会不会给医生缝少一两层啊？以后肚子里面就豁着大口子可怎么了得！”陈橙越想越怵，努力睁开眼睛盯着无影灯，惨白惨白的灯光，看不见鬼魅的影子。
时间滴答滴答往前走，微弱的阳光从白色的纱帘透进来，“看来是要变天了，进手术室之前就冷飕飕的，哦，不要把小东西冷到了哟。昨天那个产妇不是在抱怨护士给婴儿洗澡时把孩子冷到了，结果宝宝感冒发烧进了保温箱吗。”陈橙想着。突然，胸前的布帘子给扯下来了，三两个护士把她抬回手术车。轰隆轰隆推过长长的走道，终于出了手术室。
老妈急切地跟了过来，看着陈橙安静的面容，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回去。“宝宝很漂亮，白嫩嫩的皮肤，眼睛滴溜溜的，很健康”，母亲凑近了告诉陈橙。陈橙微微笑了一下，赤裸着被搬上了病床。
一顿饭的功夫，陈橙感觉脚部刺疼，却动弹不得，仿佛成千上万的蚂蚁在上面啃噬。医生过来查看了血压、心跳等指标，丢下一句“六个小时后才能进食，二十四小时拔导尿管，一会儿护士过来打缩宫素”后，悠然离去。
不到下午两点，陈橙感觉小腹部火辣辣撕扯着疼，下肢稍微一动就疼得撕心裂肺。小护士一剂缩宫素下去，子宫猛烈地收缩，拉扯伤口，一股恶露喷涌而出。陈橙嘴唇干裂，口干舌燥，疼痛从腹部一直蔓延到全身，让她感到绝望，数着时间迷迷糊糊假寐片刻，又被护士压腹后子宫剧烈的收缩疼得生不如死。世界仿佛除了疼痛还是疼痛，活着就是一种折磨。牛北说，要是能在女人肚子上安一根拉链，生娃的时候拉开取出来就可以了，那就不用承受开膛破肚的痛苦了。
待小橙子洗裹好后，老妈将她抱到陈橙面前，“你看，小橙子多漂亮啊，瞪着双大眼睛，到处探索，好有神啊”，老妈兴奋不已。
陈橙转过脸看了一下面前的小东西，又被疼痛拉扯回了无比绝望的深渊。小橙子是多么的陌生啊，护士把她放到陈橙的胸前，她微弱、稚嫩、湿润、柔软的唇将乳头全部包裹在嘴里，这种感觉陌生又奇怪。陈橙没有精神去体验初为人母的感觉，她被疼痛拉扯着，哼哼唧唧，找不到黑暗的出口，寻不找一丝光明。
傍晚，陈橙迷迷糊糊睡过去了，“嘭”一声，小护士推开门走进来。陈橙猛地被惊醒，看到护士那惨白的衣服，恐惧从心头升起。“护士小姐，还要压肚子啊？”
“嗯。”一双瘦骨嶙峋的手伸到她腹部。
“哦，我不压了。”陈橙反抗。
“你闹我就多压几次，放松，不要鼓气。”
陈橙紧绷着身体，腹部鼓得硬硬的。
“我叫你放松，要不我就使劲了。”护士恐吓。
“哦，哦。”疼痛的记忆刻骨铭心，陈橙始终放松不下来。
小护士猛地按下来，子宫收缩着反抗，疼痛占据整个身体。还没等陈橙缓过劲儿来，护士拿起针管，又打了一针缩宫素。剧烈的疼痛，让陈橙痛苦不堪，完全无心关注小橙子。
护士对着牛北说：“给你媳妇儿翻身，要不然恶露排不出来就麻烦了。”牛北喏喏着把她送走了。转身对着陈橙。
“嘿，你别过来，不要碰我。”陈橙痛得冒火。
“轻轻翻个身，我给你煮梨子水喝，好不好？”
“不行，痛！”
“你看，恶露排不出来，还要清宫，到时候会更疼的。”牛北循循善诱。
陈橙考虑片刻，默认牛北的话确有道理。牛北推着她的腰背部，往侧方向翻过去，陈橙感觉腿有千斤重，而且只要稍微一动就会撕扯着腹部。
“看来战争片里面那些被炸烂腹部还奔向敌人英勇就义的情节都是神话，腹肌被割破之后，根本挪不动脚，这种疼痛可不仅仅是精神力量可以战胜的哦。”
“哟，还能够联想到这种情节，看来脑袋还没有被疼坏。”
一丝一丝地挪，陈橙翻个身用时不少于五分钟。“唉，身体机能要是出现问题，人可真是生不如死啊。”陈橙想到那些半身不遂甚至瘫痪在床的老人，要想过体面有尊严的晚年谈何容易啊。刚才牛北喂她喝水的时候，数次呛得她咳嗽，而每次咳嗽都是火辣辣的疼。
那一晚，小橙子哭闹得厉害，牛北和老妈忙着给她冲奶粉，换尿片，折腾了一整晚。特别是老妈，每次陈橙从浅睡中醒来，看到老妈抱着小橙子坐在沙发上，垂着疲惫沉重的脑袋睡着了的情景，她的心就揪扯着疼。
“老妈真的老了，小橙子还这么小，这两个生命的组合真是让人心碎啊，都那么的微弱，需要呵护。”陈橙不由得心疼老妈。
六针缩宫素，四次压腹部，最艰难的时刻终于过去，熬到第二天中午医生就来拔导尿管，陈橙终于可以甩掉这根长长的尾巴，尿道疼、痒、胀的异物感让她烦不胜烦。
一拔掉导尿管，陈橙就让牛北把病床摇起来，在老妈的帮助下，她用手把腿挪到床下，再一点点把屁股挪到床沿，慢慢站起来。可是，却怎么也挪不动步子了。老妈把尿盆拿来，陈橙就在床边解了术后的第一泡尿。
直到傍晚，陈橙才通气进食。黄昏的太阳从病房小小的窗花纸漏下来，投上奇异的光影。小橙子的婴儿床放在陈橙旁边，一缕阳光穿透漂浮细尘的空气，照在小橙子熟睡的脸上。
“啊，没有疼痛的世界多么美好！”
二 月子
五天后，路途颠簸三个小时，陈橙终于从攀城回到米多镇的家中。高原明亮的阳光洒满大地，阳光穿透车窗，刺得陈橙左边脸颊火辣辣的。小橙子躺在陈橙的怀里睡着了，肉嘟嘟的小脸蛋儿被闷热的空气熏得通红。老妈不让开窗子，说是吹到风会落下病根儿。
一月末已是深冬季节了，大山梁子在阳光下散发出墨绿而沉静的色泽，山线曲折柔美，好像女人的胴体。盘旋的山路，如滚沙蚯蚓留下的曲折痕迹，律动着欢快的节奏。
陈橙身着宽松的月子服，头戴月子帽，坐在卧室飘窗的小沙发上。因为不能惊风，近晌午的太阳晒得她头晕恶心。小橙子黄疸有点高，白嫩的皮肤有些泛黄，她把小家伙放到床沿边阳光落脚的一小块地方，据说可以降低黄疸又能补钙。
老妈煮了两个荷包蛋端进卧室，“吃吧，吃了小橙子才有奶水喝。我把浴盆拿进来，让小橙子在卧室里太阳下面洗澡吧，免得冷到了。”老妈走出去了，陈橙端起热腾腾的荷包蛋，想起刚才老妈放下碗时，手心和手指都开始掉皮而且很粗糙了。几天功夫，洗衣做饭，特别是为小橙子换洗尿片，已经把她的手泡坏了。
给小橙子洗澡是一件技术活，她耷拉着脑袋，得小心地把头放在臂弯，一手捏着两条小腿，另一只手给她洗澡。小家伙喜欢水，一洗澡就安静地任你打理。可是，提起来时，小橙子就不干了，小猫儿似的“喵喵”抽泣起来。
小橙子除了哭闹、吃奶、拉撒以外就是睡觉，有时候半夜还要嗷嗷哭叫，陈橙得起来给她换尿片，抱着哄她睡觉。整日呆在家里，守着这个难以沟通的小家伙，陈橙每天早上醒来，明媚的阳光已经撒到床头，绘出一个三角地带，然后慢慢向床脚的方向移动，变成梯形、长方形，到下午一两点又在床脚绘出一个三角地带，之后就退出了卧室。
早晚上下班的人们从楼下喧嚣而过，之后就剩下一片寂静。鸟儿清冷地鸣叫三两声，蓝楹花摇曳翅膀般的叶片，在楼房的墙面投下摇曳的影子。陈橙常想，生活应该是什么样子才不辜负这仅有一次的生命。
冯至的诗里有一句令她过目不忘——给我狭窄的心\一个大的宇宙。生活正是因为看到了世界参差不齐的多样性才具有诗意，如果每天都机械地重复同样的事情，生命的宽度会逼仄到只剩自我心尖那么点儿地方。打开心扉，去追寻那些多样性，那些微妙的诧异，就能走出自我狭小的漩涡。
牛北说，最可怕的人生是在年轻的时候就能一眼望到年老时候的样子，他的人生应该充满可能性或者是偶然性。陈橙想，如果殊途同归的结局是一样的，从目的论来说，人生确也没有意义。可是，向死而生的过程中，我们是否还应该有所追寻？追寻什么呢？或许就是诗意的生命，诗意的栖居。
生下小橙子后，陈橙的肚囊皮就软塌塌的垂了下来，手指捏着往上一提，能扯出五六公分的高度，一松手，它又晃晃悠悠缩回肚子上，摇摇摆摆。陈橙对自己身心的巨大变化感到诧异，她不明白自己何时步入了这样的国度。
虽然对小橙子的感情还有些陌生，但因着小橙子对她全身心的依赖和需求，陈橙从她那里得到了“被需要”的满足感和重要性，越发打心底里疼爱这个小东西了。
或许，对于女人而言，月子是最熬的。梅子说，她月子里几乎崩溃，差点从窗户跳下去了。平时叽里呱啦的梅子，居然产后抑郁。老妈和婆婆对于照料产妇和婴儿意见不合——用尿布还是尿不湿，是否给婴儿喝中药，饭前是否开水烫碗，以及换下的袜子放在何处等等等等，为了繁多的鸡毛蒜皮怄气顶嘴，最后婆婆撂下一句：“你照顾你女儿，我照顾我孙子！”
吸取梅子的教训，陈橙只叫了亲妈来照顾。可尽管如此，有时候还是难以压抑无明业火，因为婴儿的吃穿用度常常和老妈发火，之后又内疚后悔，内心烦闷不堪。
为了排遣郁闷的心情，梅子开始啃书 ，把孕期买的《麦田里的守望者》仔细咀嚼一番，结果心情更加抑郁。这本书里，陈橙喜欢霍尔顿的这么一段话：“有那么一群小孩子在一大块麦田里做游戏，几千几万个小孩子，附近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大人，我是说——除了我。我呢，就站在那混账的悬崖边。我的职务是在那儿守望，要是有哪个孩子往悬崖边奔来，我就把他捉住——我是说孩子们都在狂奔，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往哪儿跑，我得从什么地方出来，把他们捉住。我整天就干这样的事儿。我只想当个麦田里的守望者。” 陈橙喜欢这本书金黄的封面，明亮，充满希望，虽然文字是如此晦暗。
有时候，陈橙百无聊赖躺在床上会想起卡尔维诺《树上的男爵》，柯西莫的树上王国，他的衣食住行、风流韵事、英勇事迹，从另一个维度展示生活。那些充满异象，又细节真实的画面，让陈橙心生希望。
当太阳滚到二月末的时候，陈橙的月子终于坐完了。
三 日子
虽然医生建议月子要坐足四十二天，但三十天刚满陈橙就迫不及待地出门了。她准备到小镇派出所给小橙子上户口。带上出生证明、身份证、户口本，穿上宽松的大毛衣，她便准备出门了。老妈忙不迭地抱着小橙子从卧室追出来，叮嘱着：“可得小心点，刚出月子身体还虚得紧，晃着太阳就头重脚轻。要是不舒服不要硬撑，今天赶集街上人多，不舒服就回来，咱过阵儿再去啊，要不等牛北有空的时候去也成啊。”
陈橙嘴里连连应着，一边迅速套上鞋，飞也似的冲了出去。三月初的阳光明媚地洒在小区的草坪上，小叶女贞、黄金榕、黄葛兰、黄桷树、蓝花楹、小叶榕、吊兰、迎春花等热闹地喧嚣出墨绿、深绿、黄绿等深深浅浅的绿来，抬头望过去，仿佛油画的色块儿。清凉的柔风轻轻拂过，鬓角的青丝拂过脸颊，轻柔的，细软的，带着青翠的植物和淡淡的泥土气息。
陈橙兴奋地走在小镇的公路上，不一会儿头顶的烈日就把头发晒得发烫。她感觉脑袋开始嗡嗡作响，太阳穴胀得想吐，眼前一片晕眩，双腿软胀无力，甚至有点酸疼。
“身子真是虚弱得很了。”陈橙有点后悔没有听老妈的劝告，但现在只得硬着头皮往前走了。她松开毛衣扣子，在行道树荫下歇息一会儿，继续向前。这时可不像先前了，心头有点发虚，脚底也就缓慢了下来，集市上往来穿梭的车流人群在她眼前晃来晃去，空气仿佛都肿胀了起来，在极度的张力下打起旋儿来，让她越发的难受了。
终于挨到派出所，陈橙一屁股坐在户籍办理处外面的长凳上，深深吸了好几口新鲜空气，慌乱的心跳才慢慢平复过来。
回去的时候陈橙吸取了来时的教训，改走镇外的小道，清净又便于歇脚。一到家，她便瘫软在沙发上了。
这之后，随着春天的气息一天天浓郁起来，陈橙的体能也慢慢恢复。
四月底，主任打来电话：
“陈橙，恢复得还好吧？”
客套的开场白让陈橙心生不安，毕竟一百多个日子没有上班，对公司的一切感觉如此陌生遥远，她竭力吐出：“哦，还好。”
“小孩子还好吧？”
“好。”
“陈橙哪，你看我们这是国企，岗位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不可能长期为一个人留着空缺啊。这段时间办公室事务繁杂，快运转不动了，我也是疲于应对啊！”主任晓之以理，外加威逼利诱。
“嗯。”
“虽然国家规定的产假有四个半月，可你看，我生娃儿那会儿才休息两个月就上班了，现在不一样好好的？”主任现身说法。
“哦。”
“你这都满百天了吧，又恢复得不错，上班应该没问题了吧。当然，如果确实需要再休息，你也不必为难。”主任终于点明重点。
“不为难，我下周一就回去上班。”陈橙嘴上答应着，心里早已骂道“我靠，用得着如此虚伪矫作吗？”
星期天晚上，陈橙辗转反侧，对于办公室的生活，她打心眼儿里厌烦，现在竟生出些恐惧感来。每天的迎来送往，还有同事间的勾心斗角、领导们的肚皮官司，光鲜和气的宁静水面之下是汹涌澎湃的暗流激荡，谣诼中伤，流言蜚语。
见陈橙难以入眠，牛北安慰道：“为上班的事情烦恼吗？”
陈橙不言语。
“我觉得人总是要面对现实才好，‘结庐在人境’，要看自己的心态了。我们如果换一个角度，用俯瞰的眼光，把这一切当成闹剧，不也是很好玩的一件事情吗？各种人心百态，我们完全可以置身事外，不必要随波逐流，深陷其中。”
“嗯。”
“好好睡一觉，明天让老母亲带着小橙子到厂里去，我上周就跟综合部要了一间板房。”
“好。”
陈橙恢复了上班族的生活，繁琐的工作之余，抽出一小时哺乳。煎熬的一周之后，日子渐渐步入正轨。小橙子也渐渐活泼起来，吐泡泡、抿嘴巴、啃脚丫、撅屁股，发出咿哩哇啦各种怪叫，洗澡的时候会伸出小拳头一把把地抓水线，扯着外婆去踩太阳投下的光斑，用手抓滤下的阳光，然后“咯咯”大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最让陈橙欣慰的是，小橙子想妈妈的时候会拿着妈妈的睡衣使劲儿嗅，两个小拳头紧紧攥着衣服，脑袋整个儿埋进里面。
初为人母的陈橙，已颇具为人母的范儿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