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德格
I
德格今年算是背的，还不是一般的背。
他向来手气不错，于是今年中旬的时候把沙发都输掉了，最后人家要来拉床垫了，他倒硬是不肯，死拽着不肯松手。
“再等我三个月，哦不，两个月就好，等我这些籼稻都熟了我一定可以还你钱！”德格一边手下紧紧抓着床垫不放，一边眼神笃定地望向对方，他不是硬装出来的，他还真有这个自信，这次这种水稻跟以往都不同，据说还是中国某个农民带领自己的团队捣鼓出来的，虽说中国可信度一般，但他依旧决定冒一次险，而几个月以来水稻的长势也的确令德格对中国水稻刮目相看。
或许对方真的仁慈了一下，或许只是他不缺这个床垫，总之，德格又有了两个月的时间。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一点也不着急，他只是继续做好他每天该做的，除杂草，施肥，还得防虫子。另外，德格有个癖好，就是扎稻草人，然后每天都变换它在田里的位置。这是他最享受的过程，他甚至会给稻草人穿上些许的布衣，隔几个月便将他冲洗干净。恩纳，是这稻草人的名字。
当时间在田里，在水稻间跟着德格缓缓移动它的脚步，恩纳亦是一天天变换着观察的角度，好随时窥见时间的影踪。终于，德格熬到了九月初。看着黄绿相间，稻穗已然成型的稻田，他倒也没空欣赏，只是一边计算着还钱的日子——还有两周半，一边计算着还可以留下多少大米来做他的米酒。
于是时间定格在那一晚，德格到现在也想不通原本盘踞在犹他州爱达荷州的蝗虫是怎么飞到阿肯色州来的。而很多事情是纠结不了原因的，因为其结果不会给你留下任何思考的余地。就好像德格一大早从噩梦中醒来，走出房门，看着满地的残羹冷炙，空空如也的稻穗仿佛落下一绺青色的泪，以及恩纳投来的，一种同情而无奈却又仿佛事不关己的目光，他第一反应便是急不可待地冲回房间，跳到床上，裹好毯子，接着睡觉。
从没有这样安静过，陷入枕头的那一刻，德格竟是有种沉入大海深处的坠落感，与从悬崖上跌落完全不同，没有惊险，没有刺激，亦没有风划破脸颊的刺痛，只有缓缓的水压与海波轻轻摇晃着自己，于是晃动的视线里阳光越来越淡，鱼群从身边，从手指间穿行而过，有的甚至轻咬着自己的耳朵，似是在低语些什么…
等到恩纳把德格被子挑开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德格。”
“我要睡觉。”事实上，德格从早上到现在已经醒了很多次了，很多次起来，都仿佛浑身湿透，然后透过房间的玻璃窗，看着他已然阵亡的籼稻，仿佛半年以来的所有努力，所有期望都在记忆里，顷刻间化为一缕轻烟，仿佛什么，真的是什么，都不曾存在过。而至于睡觉，他只是实在想不出除了这个，他还能做什么。下周五就该还钱了，他的确可以厚着脸皮说，再等我半年，等我下一批稻熟了，可枕头下压着的钱连新的种子都已经负担不起。于是这就是现下的情状，于是他宁愿躺着，还可以减少能量的消耗，当然，如果他饿死了，也不是什么坏事。
“我刚才看到剩下一点稻，你还要不要？”恩格靠在墙角，笑着。他的表情只有一个，德格缝他的脸的时候，就注定他只能一直笑着，而且还不会累。
德格猛地坐起来，“当然要。”反正这一点卖了也不够还钱，还不如拿来做米酒。
II
今天星期五。
瓷碗从戴手中掉落的过程，德格看得真切，不禁要感慨这碗做起后空翻来还真不比人差。碗落地的瞬间，德格愣愣地瞰向地面，也不知道是该纠结这米酒是否有问题还是这碗多少钱买的。
只是下一秒，戴已经倒在地上。有黑血从他嘴角淌下，从耳朵里顺着滑梯一样的脖子欢快地滚下。德格继续愣愣地站了会儿，随即俯下身来颤抖着把手探向戴的鼻子下。其实…他还是希望可以有一丝凉气拂过手指的，就算只是风带给他的错觉，他也愿意相信。可惜连风都懒得来骗他。
这下好了，不用还钱了么。
戴今天进来的时候还是笑着的，或许他知道自己遭蝗灾的事，虽说德格几乎没有朋友，几个凑在一起打牌的平常也甚少联系，但再怎么与世隔绝，这么大一块田一夜间就成秃顶了，不可能没人发现。所以，他这是嘲笑么，还是幸灾乐祸，还是只是在好奇这般境地下的德格会做出什么，看客大概就是这样，甚至都不需要带有情感色彩，反正也不牵涉到自身利益，毕竟据德格对戴的了解，戴绝对不会缺这点钱。这样德格倒也卸了大半的心理负担，至少损失造成的影响只有他一人承担，至于现在，要杀要剐全听戴的，反正就一个人头。可戴看上去也没有要采取什么措施的意思，搞得气氛略有点尴尬，德格便去厨房舀了碗米酒，这是除了白开水以外他所能招待的最好的了。戴倒也不怕他做手脚，便也没有跟德格客气，于是他被毒死了。
等一下，哪里不对。用一碗酿了快两个星期的香醇米酒，毒死一个将近六英尺的大汉，是怎么做到的？嗯…难不成他对米酒过敏？还是这米被虫子干了什么？还有这碗碰到过什么脏东西吧…当德格自己都觉得自己想得太离谱时，他看了看自己的手。他清楚自己没有那么干，虽然他的确有老鼠药。但他竟是忍不住想怀疑起自己来——毕竟这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向田里望去的时候，恩纳依旧插在今天早晨的新位置，微笑着注视远方。
正好这个时候一牌友门也不敲就闯进来，一眼就瞧见这满地的狼藉，和德格四目相对后，他头也不回地跑了。
于是一个小时后，警察来的时候，德格连解释都懒得解释。而当他被带出房子，坐上警车，看着他的田一点点消失在视野之内，德格突然有种错觉，仿佛他正被牵动着冲破某种结界，他甚至能感觉到冲击力的存在。一点流星在心中划过，德格略有些恍惚，似是失落，刚背离一个世界的失落。那是恩纳存在的世界。
在看守所的夜晚，德格一边想念着自己的小床，一边任由如一潭湖水般的冷静，浸透心脏的每一个角落。戴倒下的场景依旧在脑海中清晰无比地回放，一遍又一遍，不是强迫症，德格也解释不了，那就权当是看电影了——是的，因为不曾参与过，所以是旁观者。就是这样。
虽然最肯定的确认中也可能生出一条裂缝，致命的裂缝，但德格实在找不出任何值得怀疑的地方。所以现在自己在这里做什么？谁脸皮这么厚，这么一大口黑锅也好意思让别人替他背。
于是提出这问题的下一秒，冷不丁地，德格又想起那片田野，田野上，风卷起他和恩纳的衣袂。只有他们俩，没有别人。
月光照在铝制的门上，整个房间的银白色，好像没有温度。有点冷。
有被子么。
III
…
“你…有名字么？”
…
梦里，德格知道自己在做梦，从没有这么确定过，因为记得，记得曾经发生过的。只能说是神奇，那种经历过的感觉似乎已刻入灵魂，以最大限度溶解于脑海中，以至于再次回想时，它分散的粒子依旧可以聚集起来，有力地震颤着如鱼儿一般的神经末梢，所以即使在梦里，他也依旧可以保有一份清醒。相反地，如今他在梦里都能肯定的现实在两年前，在它真正发生的时候，德格亦是坚定甚至是偏执地相信，自己在做梦，毫无疑问这还是个白日梦。
是啊，当你将自己新做好的稻草人第一次插上田野的时候，突然发现它在看你，用两颗跟你一模一样的大眼珠正满含笑意地看着你，正常人的反应不是逃跑就是晕倒，而德格却在下一秒便确定自己在梦里，他总是这样，需要一个只有自己才相信的借口来给脆弱的心脏一个漫长的缓冲。那么既然是梦，玩玩也不错。于是他问了这样一个问题，似乎还期待着对方能给予答复。
…
“没有。”这家伙居然还真回复了他。
“…恩纳怎么样。”德格居然还思索了一番，其实当他看着那双眼睛时，他只想到一个单词，another.
“好的。”缝住的嘴巴自然张不开，于是德格也很好奇他从哪里发出的声音。还真是…可爱的生物，当时德格是这样想的，而当他发现这个梦好像过了一个星期还没醒的时候，他突然有些恐惧了，特别是在每天的观察中，他基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这具稻草人除了外形及内部构造之外，跟人类没有区别。
又过了一星期，德格终于意识到原来自己一直都是醒着的，难怪睡了那么多觉可每次醒来依旧可以看到恩纳的大眼珠，真是让人惊恐得都想怀疑这个包括自己在内的世界——是否还有一丝真实性。
当然有一点德格不得不承认，当在另一具物上发现自己的影子，而且是异常浓重的影子时，说是惊恐，不如说是惊喜。好像…父母在孩子身上找到自己…不，这个比喻还不够贴切，还不足以形容两颗独立的意识几乎可以重合的那一刻，仿佛有什么，夺去了他的孤独。德格想不通，怎么会有那么多人想要证明自己的独特与唯一——记得昆德拉就下过这样的定义，唯一性是个陷阱，而独特，只是一种幻觉——所以大部分人最终寻得的只有孤独，而事实上这个东西早已作为本质，深深刻入宇宙的每一个分子……果然很冷，不想睡了。
于是德格被冻醒了，一睁开眼便对上另一双黑黝黝的眼睛，他这才发现这房间里还有一个人。也难怪，这里是看守所，还想有个豪华单人房的话简直是想太多了。借着月光，德格看到一个黑人，平头，却是在一片矮灌木中有几根高茎鹤立鸡群，再配上圆圆的大鼻头，德格有点想笑。
“…有事么？”两个人老这么你看我我看你也不是事儿，于是德格首先打破沉默。
“没…就是有点好奇。”黑人摸了摸头，笑着，露出一口白牙。
“好奇什么？”
“第一天晚上的话，我还没见过几个睡得着的。”
“困了就睡啊。”德格打了个哈欠，一脸难道不是这样的无谓。
“…我是撬保险柜的时候被逮的，你呢？”
在看守所里和相处不到24小时的人如此坦言的家伙还真是百年一遇，德格又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我嘛，光天化日之下毒死来讨债的债主。”德格一脸认真，好像刚说完一句石破天惊的警世名句。
黑人顿时瞪大了眼睛，“那你还睡得着？”
“这个嘛，其实…我什么也没干。”
“那你…”
“但最要命的就是，根本没有证据可以证明这一点！”德格耸了耸眉毛，把嘴角一撇。
“为什么没有证据？这不科学。”
“呃…就是没有。反正信不信随你，我也不打算为自己辩护什么。”
黑人托着下巴，皱着眉，“如果不是你，你知道是谁么，你认识他么？”
我说可能是一杆稻草人干的你信吗，德格心想，却还是这样说了出来。
“这样的稻草人根本不存在吧，那么你所认为的他干了的事也就不存在，所以…还是无法解释这件事情。”德格突然觉得这人可以去学哲学。
“可有些事，就是不能用常识去解释的。”
黑人看了他良久，仿佛想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些什么。终了了来一句，“兄弟，不容易啊。”
德格也不想再说什么，他自己都没弄明白。闭上眼的时候，他知道自己是睡不着了，戴倒下的身影已渐渐淡去，恩纳却像一株快速生长的植物，一点点在德格的脑海中恢复他的本来面目…
第一个故事。
中午11点，德格出去办事回来的路上被偷了钱包，一肚子火地推开房门，正好对上恩纳的双眸，仿佛下一秒德格的愤怒便传递给他。看着恩纳二话不说便砸掉一个花瓶，德格突然觉得自己本来也想这么干。
第二个故事。德格难得进城，路过一家咖啡馆，透过玻璃，目光聚焦在一本《树上的男爵》上——还是精装版的，他一直对卡尔维诺挺感兴趣。抬起头的时候，玻璃窗那头一名年轻的绅士正缓缓端起一杯咖啡。望向书店的方向，德格摸了摸口袋，转身回家去了。第二天，他没有找到恩纳。晚上，恩纳推门进来时，胸前的口袋里插着本书，德格一眼便瞅见Italo Calvino几个字母。
“哪来的？”
“书店。”
“你偷来的？”
“你不是想要么？”恩纳笑着。德格的心情却有些复杂，作为一个农民，喜欢读书不是什么好事，毕竟他没有那么多的余钱来支持这个爱好。当然，他也想过走进书店，趁店员不注意拿了书，然后再若无其事地走出去。但这样...太卑微了。于是在他决定拥有尊严的那一刻，他拥有了理智。而眼前的这个不明生物，却好像…没那么完整。
但是，德格并没有把书还回去。
…
最后，德格回到星期四的晚上。打开抽屉的时候，一包老鼠药映入眼帘——委屈地缩在角落里，他突然就有了把它抱出来的冲动。想到戴的做事风格——从不给人留下余地，把人逼到墙角也不会罢休。尤其在钱方面，是他的，他追你到天涯海角都要把那点银子要回来，以任何他喜欢的形式，比如手指。仿佛有股热流在心中奔腾，戴应该消失，不是么…至于怎么处理尸体，那尽可以拖得远一点…这么想着的时候，德格觉得自己已把手伸向那包白色的东西…
却是停住了。没有任何内在或外在的力量，可手就是停住了，说不清是因为什么。现在想想，其实也很简单，不过是自己的目光，从老鼠药转移到了自己的手上，于是所有的注意力，都落到了自己身上，仿佛有几十亿只眼睛攻进了体内的每一个细胞，它们审视着周围，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像还有节奏和音调——就像一个合唱团。
于是之前所有的设想都湮没在这笑声里，抽屉被猛地关上。德格深呼一口气，去厨房端了碗米酒啜饮起来。人有底线，就是这样。
可是恩纳没有。之前德格的结论是，在思维与情感上，恩纳和人类没有区别，或许他是错的。背上突然掠过一丝凉意，如果如黑人所说，恩纳根本就是不存在的，如果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他的想像。
可花瓶确实消失了，《树上的男爵》也还放在枕头边上。最重要的是，他现在还在这里，这个冰冷的房间里…一阵一阵的恍惚像一团团云朵般争先恐后地撞击着德格，只有冲击感，没有痛感，直到他的意识开始脱离这个常规之下的世界。
不行！体内有一个声音开始呼喊，于是成千上万个声音开始一起呼喊。德格猛地睁开眼。
“兄弟，帮我离开这里。”
IV
或许是进来的时候太过于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了，潜意识里德格还一直以为自己在一楼。黑人被他驮着一脚把铁窗踢开的时候，他撑起身子一看，发现原来这里是三楼。
由于重力势能成功转化为动能，铁窗落地时，哭得很大声。德格怀疑整栋楼的警察都醒了，而他已经没有时间证实这一点了。
“真要走么？”黑人摸了摸头，道。已经只有手扒在水泥墙上的德格顿时愣了愣，却在一瞬间坚定了信心，他费力地往上把脑袋露出来：
“嗯，必须得走。当然我回来的可能性非常大啊。”不是么。他很清楚。
黑人还没来的及露出一个笑脸，便已经有探照灯往这边过来了，看准离自己大约有两米远的一根水管，德格毫不犹豫地扑了过去。抓住水管的那一刻，他居然还沾沾自喜了一下。
滑下去的时候正好避开了灯光，直至跑到铁门那里都再没被发现。于是他看到了那把锁，那把图案还挺好看的锁，就那样安静地，甚至是仪态端庄地，挡住了一个濒临崩溃的人。德格很纳闷，明明白天的时候这门是没有锁的啊…再忍不住回头看看时，却是被探照灯照个正着，那一刹那，仿佛累积在体内的一切都爆发出来，并悄无声息地融入那束光中，于是脑海中，唯剩下一抹白。
于是后果便是，当德格真正意识到自己在跑的时候，后面已经没有人了。于是下一秒，他便瘫倒在地，重重地喘着气，一边仰望夜空，一边使劲回想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嗯…铁门好高。不过他翻过去了。警察把门打开然后一群人冲出来。好吓人。饶了多少条街？忘了。后面的人呢？跟丢了吧。
觉得地上被他躺得有点热乎了的时候，德格起身往郊外的方向走去，背后路灯的光依旧，却是无法拉住这个迫不及待走向黑夜的人。其实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的出逃没有什么实质性意义，只是他总觉着事情没完，他需要一个结果。
当然了，这样的罪名，抓不到人的话估计得下通缉令，他长得又一般，才不要把照爆出去丢人现眼，这方面德格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而恩纳的话，德格心中不无沉重地想，自己还是把他扎得挺好看的，本来是想让他和自己不一样的。总之吧，以后扎稻草人的时候是不能生气了，否则可能真的会把一种阴暗的意识传给他也说不定——两年前那个时候或许自己就是这么干的。如果再来一次，他一定会…开开心心地。
呵，真是有趣的想法。
突然传来一阵轮子碾压土地发出的咕噜咕噜声，一辆单车迎面而来，竟是有些眼熟，于是德格下意识地别过头去。单车飞快地驶过，卷起一阵劲风，真是很强劲的风啊，把德格的眼泪都刮下来了，那样猝不及防。
漆黑的夜里，一条乡间小道上，一个模糊的人影坚定地移动着脚步，他只知道一件事——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一直走，然后，然后就到家了。
黎明时分。
看着德格汗渍与泪痕交错，泥沙遍布的面孔，恩纳笑了。
“我知道你会回来。”
如果说之前的德格还在海水里差点溺水而拼命挣扎着，那么此时此刻的他，已在一瞬间冷静下来，不再挣扎，却也没有下沉。恩纳像是一只海马一样与他面对面在海中上下浮动，鱼群从身边，从手指间穿行而过，有的甚至轻咬着自己的耳朵，似是在低语些什么…于是他就这样凝视着那张布做的脸，黑色丝线所缝的嘴巴勾起浅浅的弧度，仔细看看还有点歪，两颗如他一般湛蓝的眼珠里倒映出自己的模样，德格忍不住去触碰那张脸，那一瞬的真实感终于令他彻底否定了黑人的怀疑，周围的海不再，他又回到他的木屋。
恩纳当然是存在的，在他的世界里，这个由他的小屋子和他的田野所构筑的世界里，路过的乡民不少，但或许从来没有人看见这株“生命”一样的生命。因为他不是完整的。
“那碗米酒…”
“我下的老鼠药。”一如既往的诚实。
“你知道后果是什么吗？”
“他死了，你不用还钱了，多好。”
“然后呢，没有其他感觉了么？”
恩纳没有说话了。德格突然觉得自己准备好了。他那么拼命地赶回来，他只知道自己从没有这样坚定过，却无从去想这般把他所有潜在的力量都挖掘出来把一群警察甩出几条街的坚定是为了什么。
从裤子腰带中抽出一把短刀时，他终于知道了。没有任何犹豫地，德格将刀挥向恩纳的脖子，带着他所有的力量。这样的恩纳，无论是活在自己这个狭小的世界里，还是与这世界一起真实存在于大的宇宙中——都不重要了，他已经，没有继续存在的理由了。
刀锋割进布里面的时候，恩纳怪叫了一声，然后一下子腾空，德格愣了愣，然后在一瞬间瞥见了他的脸，没有了笑，只剩下狰狞，以不完整的意识抗争这个完整世界的狰狞。于是下一秒，恩纳便将他的杆，那削得锋锐的杆头，狠狠地扎进德格的肚皮，亦是没有犹豫。或许，这是他最后的义无反顾。一瞬间，德格直觉得汹涌进体内的，有一种叫痛苦的东西——那样真切而浓烈。他错了，恩纳不是没有其他感觉的。那样的痛苦，他究竟在其中浸泡了多久。是罪恶感么。还是局限于德格给予的阴暗意识中的挣扎。
当然，纠缠的思绪和开花的肚皮是不会影响德格的战斗力的，于是应声而落的，是恩纳的头。毕竟是布做的，落地时几乎没有声响，只弹起些许的灰尘。
大眼珠不见了，鬼晓得那玩意哪去了，只剩下两个黑点。黑点下面，有被水弄湿的痕迹。恩纳——德格还是习惯这样叫他——又恢复了笑容，依旧是浅浅的弧度，和最初时一样。
德格躺倒在地板上，血已经流到了手边，头顶的吊灯因为刚才的打斗而有点晃动。啊，一夜没睡，真是困了呢。远远地，传来警车的声音，biubiubiubiu……像是清晨屋顶的小鸟婉转的吟调。
…恩纳是恨他的吧。合上眼睛的时候，德格慢慢地想。
…
The Epilogue
“玩自杀还大老远地跑回家去割肚皮，什么人呐。”
德格没有理会牢骚满腹的警官，一边看着输液的瓶子发呆。
“告诉你啊，伤好了照样得服刑，别想着死，我会看着你的。”
德格这才转过头看向那人，“谁想着死了，我很热爱生命的好么。”
至于服刑。
他曾跟黑人说，他什么也没干。
但他不是无辜的，从来都不是。
窗外，一只啄木鸟刚从树干里啄出一只大虫子，正好奇地与德格对视着。
的确，德格无法解释他所经历的，也没必要解释。总之，他感慨生命的神奇，世界的神奇。总之，他庆幸自己的真实。以及完整。
德格今年算是背的，还不是一般的背。
他向来手气不错，于是今年中旬的时候把沙发都输掉了，最后人家要来拉床垫了，他倒硬是不肯，死拽着不肯松手。
“再等我三个月，哦不，两个月就好，等我这些籼稻都熟了我一定可以还你钱！”德格一边手下紧紧抓着床垫不放，一边眼神笃定地望向对方，他不是硬装出来的，他还真有这个自信，这次这种水稻跟以往都不同，据说还是中国某个农民带领自己的团队捣鼓出来的，虽说中国可信度一般，但他依旧决定冒一次险，而几个月以来水稻的长势也的确令德格对中国水稻刮目相看。
或许对方真的仁慈了一下，或许只是他不缺这个床垫，总之，德格又有了两个月的时间。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一点也不着急，他只是继续做好他每天该做的，除杂草，施肥，还得防虫子。另外，德格有个癖好，就是扎稻草人，然后每天都变换它在田里的位置。这是他最享受的过程，他甚至会给稻草人穿上些许的布衣，隔几个月便将他冲洗干净。恩纳，是这稻草人的名字。
当时间在田里，在水稻间跟着德格缓缓移动它的脚步，恩纳亦是一天天变换着观察的角度，好随时窥见时间的影踪。终于，德格熬到了九月初。看着黄绿相间，稻穗已然成型的稻田，他倒也没空欣赏，只是一边计算着还钱的日子——还有两周半，一边计算着还可以留下多少大米来做他的米酒。
于是时间定格在那一晚，德格到现在也想不通原本盘踞在犹他州爱达荷州的蝗虫是怎么飞到阿肯色州来的。而很多事情是纠结不了原因的，因为其结果不会给你留下任何思考的余地。就好像德格一大早从噩梦中醒来，走出房门，看着满地的残羹冷炙，空空如也的稻穗仿佛落下一绺青色的泪，以及恩纳投来的，一种同情而无奈却又仿佛事不关己的目光，他第一反应便是急不可待地冲回房间，跳到床上，裹好毯子，接着睡觉。
从没有这样安静过，陷入枕头的那一刻，德格竟是有种沉入大海深处的坠落感，与从悬崖上跌落完全不同，没有惊险，没有刺激，亦没有风划破脸颊的刺痛，只有缓缓的水压与海波轻轻摇晃着自己，于是晃动的视线里阳光越来越淡，鱼群从身边，从手指间穿行而过，有的甚至轻咬着自己的耳朵，似是在低语些什么…
等到恩纳把德格被子挑开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德格。”
“我要睡觉。”事实上，德格从早上到现在已经醒了很多次了，很多次起来，都仿佛浑身湿透，然后透过房间的玻璃窗，看着他已然阵亡的籼稻，仿佛半年以来的所有努力，所有期望都在记忆里，顷刻间化为一缕轻烟，仿佛什么，真的是什么，都不曾存在过。而至于睡觉，他只是实在想不出除了这个，他还能做什么。下周五就该还钱了，他的确可以厚着脸皮说，再等我半年，等我下一批稻熟了，可枕头下压着的钱连新的种子都已经负担不起。于是这就是现下的情状，于是他宁愿躺着，还可以减少能量的消耗，当然，如果他饿死了，也不是什么坏事。
“我刚才看到剩下一点稻，你还要不要？”恩格靠在墙角，笑着。他的表情只有一个，德格缝他的脸的时候，就注定他只能一直笑着，而且还不会累。
德格猛地坐起来，“当然要。”反正这一点卖了也不够还钱，还不如拿来做米酒。
II
今天星期五。
瓷碗从戴手中掉落的过程，德格看得真切，不禁要感慨这碗做起后空翻来还真不比人差。碗落地的瞬间，德格愣愣地瞰向地面，也不知道是该纠结这米酒是否有问题还是这碗多少钱买的。
只是下一秒，戴已经倒在地上。有黑血从他嘴角淌下，从耳朵里顺着滑梯一样的脖子欢快地滚下。德格继续愣愣地站了会儿，随即俯下身来颤抖着把手探向戴的鼻子下。其实…他还是希望可以有一丝凉气拂过手指的，就算只是风带给他的错觉，他也愿意相信。可惜连风都懒得来骗他。
这下好了，不用还钱了么。
戴今天进来的时候还是笑着的，或许他知道自己遭蝗灾的事，虽说德格几乎没有朋友，几个凑在一起打牌的平常也甚少联系，但再怎么与世隔绝，这么大一块田一夜间就成秃顶了，不可能没人发现。所以，他这是嘲笑么，还是幸灾乐祸，还是只是在好奇这般境地下的德格会做出什么，看客大概就是这样，甚至都不需要带有情感色彩，反正也不牵涉到自身利益，毕竟据德格对戴的了解，戴绝对不会缺这点钱。这样德格倒也卸了大半的心理负担，至少损失造成的影响只有他一人承担，至于现在，要杀要剐全听戴的，反正就一个人头。可戴看上去也没有要采取什么措施的意思，搞得气氛略有点尴尬，德格便去厨房舀了碗米酒，这是除了白开水以外他所能招待的最好的了。戴倒也不怕他做手脚，便也没有跟德格客气，于是他被毒死了。
等一下，哪里不对。用一碗酿了快两个星期的香醇米酒，毒死一个将近六英尺的大汉，是怎么做到的？嗯…难不成他对米酒过敏？还是这米被虫子干了什么？还有这碗碰到过什么脏东西吧…当德格自己都觉得自己想得太离谱时，他看了看自己的手。他清楚自己没有那么干，虽然他的确有老鼠药。但他竟是忍不住想怀疑起自己来——毕竟这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向田里望去的时候，恩纳依旧插在今天早晨的新位置，微笑着注视远方。
正好这个时候一牌友门也不敲就闯进来，一眼就瞧见这满地的狼藉，和德格四目相对后，他头也不回地跑了。
于是一个小时后，警察来的时候，德格连解释都懒得解释。而当他被带出房子，坐上警车，看着他的田一点点消失在视野之内，德格突然有种错觉，仿佛他正被牵动着冲破某种结界，他甚至能感觉到冲击力的存在。一点流星在心中划过，德格略有些恍惚，似是失落，刚背离一个世界的失落。那是恩纳存在的世界。
在看守所的夜晚，德格一边想念着自己的小床，一边任由如一潭湖水般的冷静，浸透心脏的每一个角落。戴倒下的场景依旧在脑海中清晰无比地回放，一遍又一遍，不是强迫症，德格也解释不了，那就权当是看电影了——是的，因为不曾参与过，所以是旁观者。就是这样。
虽然最肯定的确认中也可能生出一条裂缝，致命的裂缝，但德格实在找不出任何值得怀疑的地方。所以现在自己在这里做什么？谁脸皮这么厚，这么一大口黑锅也好意思让别人替他背。
于是提出这问题的下一秒，冷不丁地，德格又想起那片田野，田野上，风卷起他和恩纳的衣袂。只有他们俩，没有别人。
月光照在铝制的门上，整个房间的银白色，好像没有温度。有点冷。
有被子么。
III
…
“你…有名字么？”
…
梦里，德格知道自己在做梦，从没有这么确定过，因为记得，记得曾经发生过的。只能说是神奇，那种经历过的感觉似乎已刻入灵魂，以最大限度溶解于脑海中，以至于再次回想时，它分散的粒子依旧可以聚集起来，有力地震颤着如鱼儿一般的神经末梢，所以即使在梦里，他也依旧可以保有一份清醒。相反地，如今他在梦里都能肯定的现实在两年前，在它真正发生的时候，德格亦是坚定甚至是偏执地相信，自己在做梦，毫无疑问这还是个白日梦。
是啊，当你将自己新做好的稻草人第一次插上田野的时候，突然发现它在看你，用两颗跟你一模一样的大眼珠正满含笑意地看着你，正常人的反应不是逃跑就是晕倒，而德格却在下一秒便确定自己在梦里，他总是这样，需要一个只有自己才相信的借口来给脆弱的心脏一个漫长的缓冲。那么既然是梦，玩玩也不错。于是他问了这样一个问题，似乎还期待着对方能给予答复。
…
“没有。”这家伙居然还真回复了他。
“…恩纳怎么样。”德格居然还思索了一番，其实当他看着那双眼睛时，他只想到一个单词，another.
“好的。”缝住的嘴巴自然张不开，于是德格也很好奇他从哪里发出的声音。还真是…可爱的生物，当时德格是这样想的，而当他发现这个梦好像过了一个星期还没醒的时候，他突然有些恐惧了，特别是在每天的观察中，他基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这具稻草人除了外形及内部构造之外，跟人类没有区别。
又过了一星期，德格终于意识到原来自己一直都是醒着的，难怪睡了那么多觉可每次醒来依旧可以看到恩纳的大眼珠，真是让人惊恐得都想怀疑这个包括自己在内的世界——是否还有一丝真实性。
当然有一点德格不得不承认，当在另一具物上发现自己的影子，而且是异常浓重的影子时，说是惊恐，不如说是惊喜。好像…父母在孩子身上找到自己…不，这个比喻还不够贴切，还不足以形容两颗独立的意识几乎可以重合的那一刻，仿佛有什么，夺去了他的孤独。德格想不通，怎么会有那么多人想要证明自己的独特与唯一——记得昆德拉就下过这样的定义，唯一性是个陷阱，而独特，只是一种幻觉——所以大部分人最终寻得的只有孤独，而事实上这个东西早已作为本质，深深刻入宇宙的每一个分子……果然很冷，不想睡了。
于是德格被冻醒了，一睁开眼便对上另一双黑黝黝的眼睛，他这才发现这房间里还有一个人。也难怪，这里是看守所，还想有个豪华单人房的话简直是想太多了。借着月光，德格看到一个黑人，平头，却是在一片矮灌木中有几根高茎鹤立鸡群，再配上圆圆的大鼻头，德格有点想笑。
“…有事么？”两个人老这么你看我我看你也不是事儿，于是德格首先打破沉默。
“没…就是有点好奇。”黑人摸了摸头，笑着，露出一口白牙。
“好奇什么？”
“第一天晚上的话，我还没见过几个睡得着的。”
“困了就睡啊。”德格打了个哈欠，一脸难道不是这样的无谓。
“…我是撬保险柜的时候被逮的，你呢？”
在看守所里和相处不到24小时的人如此坦言的家伙还真是百年一遇，德格又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我嘛，光天化日之下毒死来讨债的债主。”德格一脸认真，好像刚说完一句石破天惊的警世名句。
黑人顿时瞪大了眼睛，“那你还睡得着？”
“这个嘛，其实…我什么也没干。”
“那你…”
“但最要命的就是，根本没有证据可以证明这一点！”德格耸了耸眉毛，把嘴角一撇。
“为什么没有证据？这不科学。”
“呃…就是没有。反正信不信随你，我也不打算为自己辩护什么。”
黑人托着下巴，皱着眉，“如果不是你，你知道是谁么，你认识他么？”
我说可能是一杆稻草人干的你信吗，德格心想，却还是这样说了出来。
“这样的稻草人根本不存在吧，那么你所认为的他干了的事也就不存在，所以…还是无法解释这件事情。”德格突然觉得这人可以去学哲学。
“可有些事，就是不能用常识去解释的。”
黑人看了他良久，仿佛想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些什么。终了了来一句，“兄弟，不容易啊。”
德格也不想再说什么，他自己都没弄明白。闭上眼的时候，他知道自己是睡不着了，戴倒下的身影已渐渐淡去，恩纳却像一株快速生长的植物，一点点在德格的脑海中恢复他的本来面目…
第一个故事。
中午11点，德格出去办事回来的路上被偷了钱包，一肚子火地推开房门，正好对上恩纳的双眸，仿佛下一秒德格的愤怒便传递给他。看着恩纳二话不说便砸掉一个花瓶，德格突然觉得自己本来也想这么干。
第二个故事。德格难得进城，路过一家咖啡馆，透过玻璃，目光聚焦在一本《树上的男爵》上——还是精装版的，他一直对卡尔维诺挺感兴趣。抬起头的时候，玻璃窗那头一名年轻的绅士正缓缓端起一杯咖啡。望向书店的方向，德格摸了摸口袋，转身回家去了。第二天，他没有找到恩纳。晚上，恩纳推门进来时，胸前的口袋里插着本书，德格一眼便瞅见Italo Calvino几个字母。
“哪来的？”
“书店。”
“你偷来的？”
“你不是想要么？”恩纳笑着。德格的心情却有些复杂，作为一个农民，喜欢读书不是什么好事，毕竟他没有那么多的余钱来支持这个爱好。当然，他也想过走进书店，趁店员不注意拿了书，然后再若无其事地走出去。但这样...太卑微了。于是在他决定拥有尊严的那一刻，他拥有了理智。而眼前的这个不明生物，却好像…没那么完整。
但是，德格并没有把书还回去。
…
最后，德格回到星期四的晚上。打开抽屉的时候，一包老鼠药映入眼帘——委屈地缩在角落里，他突然就有了把它抱出来的冲动。想到戴的做事风格——从不给人留下余地，把人逼到墙角也不会罢休。尤其在钱方面，是他的，他追你到天涯海角都要把那点银子要回来，以任何他喜欢的形式，比如手指。仿佛有股热流在心中奔腾，戴应该消失，不是么…至于怎么处理尸体，那尽可以拖得远一点…这么想着的时候，德格觉得自己已把手伸向那包白色的东西…
却是停住了。没有任何内在或外在的力量，可手就是停住了，说不清是因为什么。现在想想，其实也很简单，不过是自己的目光，从老鼠药转移到了自己的手上，于是所有的注意力，都落到了自己身上，仿佛有几十亿只眼睛攻进了体内的每一个细胞，它们审视着周围，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像还有节奏和音调——就像一个合唱团。
于是之前所有的设想都湮没在这笑声里，抽屉被猛地关上。德格深呼一口气，去厨房端了碗米酒啜饮起来。人有底线，就是这样。
可是恩纳没有。之前德格的结论是，在思维与情感上，恩纳和人类没有区别，或许他是错的。背上突然掠过一丝凉意，如果如黑人所说，恩纳根本就是不存在的，如果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他的想像。
可花瓶确实消失了，《树上的男爵》也还放在枕头边上。最重要的是，他现在还在这里，这个冰冷的房间里…一阵一阵的恍惚像一团团云朵般争先恐后地撞击着德格，只有冲击感，没有痛感，直到他的意识开始脱离这个常规之下的世界。
不行！体内有一个声音开始呼喊，于是成千上万个声音开始一起呼喊。德格猛地睁开眼。
“兄弟，帮我离开这里。”
IV
或许是进来的时候太过于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了，潜意识里德格还一直以为自己在一楼。黑人被他驮着一脚把铁窗踢开的时候，他撑起身子一看，发现原来这里是三楼。
由于重力势能成功转化为动能，铁窗落地时，哭得很大声。德格怀疑整栋楼的警察都醒了，而他已经没有时间证实这一点了。
“真要走么？”黑人摸了摸头，道。已经只有手扒在水泥墙上的德格顿时愣了愣，却在一瞬间坚定了信心，他费力地往上把脑袋露出来：
“嗯，必须得走。当然我回来的可能性非常大啊。”不是么。他很清楚。
黑人还没来的及露出一个笑脸，便已经有探照灯往这边过来了，看准离自己大约有两米远的一根水管，德格毫不犹豫地扑了过去。抓住水管的那一刻，他居然还沾沾自喜了一下。
滑下去的时候正好避开了灯光，直至跑到铁门那里都再没被发现。于是他看到了那把锁，那把图案还挺好看的锁，就那样安静地，甚至是仪态端庄地，挡住了一个濒临崩溃的人。德格很纳闷，明明白天的时候这门是没有锁的啊…再忍不住回头看看时，却是被探照灯照个正着，那一刹那，仿佛累积在体内的一切都爆发出来，并悄无声息地融入那束光中，于是脑海中，唯剩下一抹白。
于是后果便是，当德格真正意识到自己在跑的时候，后面已经没有人了。于是下一秒，他便瘫倒在地，重重地喘着气，一边仰望夜空，一边使劲回想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嗯…铁门好高。不过他翻过去了。警察把门打开然后一群人冲出来。好吓人。饶了多少条街？忘了。后面的人呢？跟丢了吧。
觉得地上被他躺得有点热乎了的时候，德格起身往郊外的方向走去，背后路灯的光依旧，却是无法拉住这个迫不及待走向黑夜的人。其实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的出逃没有什么实质性意义，只是他总觉着事情没完，他需要一个结果。
当然了，这样的罪名，抓不到人的话估计得下通缉令，他长得又一般，才不要把照爆出去丢人现眼，这方面德格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而恩纳的话，德格心中不无沉重地想，自己还是把他扎得挺好看的，本来是想让他和自己不一样的。总之吧，以后扎稻草人的时候是不能生气了，否则可能真的会把一种阴暗的意识传给他也说不定——两年前那个时候或许自己就是这么干的。如果再来一次，他一定会…开开心心地。
呵，真是有趣的想法。
突然传来一阵轮子碾压土地发出的咕噜咕噜声，一辆单车迎面而来，竟是有些眼熟，于是德格下意识地别过头去。单车飞快地驶过，卷起一阵劲风，真是很强劲的风啊，把德格的眼泪都刮下来了，那样猝不及防。
漆黑的夜里，一条乡间小道上，一个模糊的人影坚定地移动着脚步，他只知道一件事——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一直走，然后，然后就到家了。
黎明时分。
看着德格汗渍与泪痕交错，泥沙遍布的面孔，恩纳笑了。
“我知道你会回来。”
如果说之前的德格还在海水里差点溺水而拼命挣扎着，那么此时此刻的他，已在一瞬间冷静下来，不再挣扎，却也没有下沉。恩纳像是一只海马一样与他面对面在海中上下浮动，鱼群从身边，从手指间穿行而过，有的甚至轻咬着自己的耳朵，似是在低语些什么…于是他就这样凝视着那张布做的脸，黑色丝线所缝的嘴巴勾起浅浅的弧度，仔细看看还有点歪，两颗如他一般湛蓝的眼珠里倒映出自己的模样，德格忍不住去触碰那张脸，那一瞬的真实感终于令他彻底否定了黑人的怀疑，周围的海不再，他又回到他的木屋。
恩纳当然是存在的，在他的世界里，这个由他的小屋子和他的田野所构筑的世界里，路过的乡民不少，但或许从来没有人看见这株“生命”一样的生命。因为他不是完整的。
“那碗米酒…”
“我下的老鼠药。”一如既往的诚实。
“你知道后果是什么吗？”
“他死了，你不用还钱了，多好。”
“然后呢，没有其他感觉了么？”
恩纳没有说话了。德格突然觉得自己准备好了。他那么拼命地赶回来，他只知道自己从没有这样坚定过，却无从去想这般把他所有潜在的力量都挖掘出来把一群警察甩出几条街的坚定是为了什么。
从裤子腰带中抽出一把短刀时，他终于知道了。没有任何犹豫地，德格将刀挥向恩纳的脖子，带着他所有的力量。这样的恩纳，无论是活在自己这个狭小的世界里，还是与这世界一起真实存在于大的宇宙中——都不重要了，他已经，没有继续存在的理由了。
刀锋割进布里面的时候，恩纳怪叫了一声，然后一下子腾空，德格愣了愣，然后在一瞬间瞥见了他的脸，没有了笑，只剩下狰狞，以不完整的意识抗争这个完整世界的狰狞。于是下一秒，恩纳便将他的杆，那削得锋锐的杆头，狠狠地扎进德格的肚皮，亦是没有犹豫。或许，这是他最后的义无反顾。一瞬间，德格直觉得汹涌进体内的，有一种叫痛苦的东西——那样真切而浓烈。他错了，恩纳不是没有其他感觉的。那样的痛苦，他究竟在其中浸泡了多久。是罪恶感么。还是局限于德格给予的阴暗意识中的挣扎。
当然，纠缠的思绪和开花的肚皮是不会影响德格的战斗力的，于是应声而落的，是恩纳的头。毕竟是布做的，落地时几乎没有声响，只弹起些许的灰尘。
大眼珠不见了，鬼晓得那玩意哪去了，只剩下两个黑点。黑点下面，有被水弄湿的痕迹。恩纳——德格还是习惯这样叫他——又恢复了笑容，依旧是浅浅的弧度，和最初时一样。
德格躺倒在地板上，血已经流到了手边，头顶的吊灯因为刚才的打斗而有点晃动。啊，一夜没睡，真是困了呢。远远地，传来警车的声音，biubiubiubiu……像是清晨屋顶的小鸟婉转的吟调。
…恩纳是恨他的吧。合上眼睛的时候，德格慢慢地想。
…
The Epilogue
“玩自杀还大老远地跑回家去割肚皮，什么人呐。”
德格没有理会牢骚满腹的警官，一边看着输液的瓶子发呆。
“告诉你啊，伤好了照样得服刑，别想着死，我会看着你的。”
德格这才转过头看向那人，“谁想着死了，我很热爱生命的好么。”
至于服刑。
他曾跟黑人说，他什么也没干。
但他不是无辜的，从来都不是。
窗外，一只啄木鸟刚从树干里啄出一只大虫子，正好奇地与德格对视着。
的确，德格无法解释他所经历的，也没必要解释。总之，他感慨生命的神奇，世界的神奇。总之，他庆幸自己的真实。以及完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