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见川谷月夜明（已过稿）

唯见川谷月夜明
文/夏如火
        万花川谷。
       夜色如水。
       这份静谧被江蓠急促的脚步声打破。
       “吱呀”一声，万花川堂的门被她粗暴地打开。她探出半个身子，随即扑过去，蒙住祝清墨的眼睛，在他耳边说道：“师兄，我想在山下过上元节。”
        彼时，正在杵药的祝清墨不得不放下手中的活计，隽秀的脸庞带有几分不爽。“蓠儿，女子本应矜持，这般举止，还指望我准许你下山？”
       “冲撞师兄是蓠儿的过错。可我发誓，从当下算起，我会更加听师兄的话，认真地煎药和记药方，不再大大咧咧。”江蓠识趣地松开手。
        她感叹：自从师父仙逝后，师兄虽把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但他又是那么追求六根清净、不近人情。佳节将至，他怎么知道，山下的市镇早已显出喜庆的气氛，远远望去，一如群星闪烁？他怎么知道，随风飘来的乐曲声和欢笑声，逗弄得她心神不宁？
         祝清墨瞥见江蓠可怜的表情，不由得嘴唇一抿。“看在你的诚意上，就算我准许你在山下过上元节，而我依然不放心。”
        “那我装作男子不就好了。”江蓠知道自己的口无遮拦可以触犯祝清墨的底线，趁着他没有训斥的间隙，赶紧温婉地向他行礼告别。
       末了，祝清墨只是叹气说道：“真拿你没办法，不过还是老规矩，我和你一起下山。”因为他也知道江蓠为了达到目的，什么出格的事也做得出来。
        听到这句话，离开万花川堂后，江蓠这才笑得把眼角完成月牙，嘴边出现一对梨涡，风一样地回去了。
        一路上，清脆的笑声洒满一地。
        上元佳节，山上唯有清风明月相伴。山下却是截然不同。
        街市上，宝马雕车散落芳香，笑语盈盈的少女们特意穿戴华丽的衣饰，游鱼似的涌入人群。夜空中绚丽的焰火如繁花，刹那间消失得既像是被东风吹落的花瓣，又像是坠落如雨的流星。悠扬的箫声四处回荡，鱼龙舞不知疲倦地表演着，明月也仿佛跟着欢快的节奏，和大家起舞。制作讲究的花灯、垂涎欲滴的美食、清丽婉约的女子，早已让人应接不暇。
        趁着汹涌的人流，江蓠把祝清墨远远地甩在身后。她漫无目的地逛着，不知不觉走到街市尽头。她刚想转身离开，却停下脚步。
        灯火阑珊，月亮才不吝啬地把糖霜般的光辉洒在石板上。一位衣着朴素的男子正在展示武艺，出拳，踢腿，转身，跳跃，动作熟练而稳健。在清幽的月光映衬下，他的影子就像白瓷碟里流动的墨汁，让江蓠不禁看痴了。
        抱拳，结束一段武术表演。他叹气。由始至终，英挺的眉宇掺杂复杂的情绪。
       “少侠的武艺是我在街上见到最好的，是感叹怀才不遇吗？”江蓠鼓掌说道，“你更应该去到热闹的集市，让他们见识一下。”
        通过他的动作和衣着得知他的身份，江蓠从袖中取出几枚铜钱，微笑着递给他。
        “那可是我自立的规矩，在你看来未免有些孤芳自赏。”他接过铜钱，笑道，“我宁愿像这样在幽寂的街市尽头，施展拳脚，让过路人欣赏我的随性，也胜过在众人面前舞弄枪棒，总觉得受到束缚。”
        “正所谓‘知音难求’，姑娘就请允许我纪宇劼再耍一套更精彩的拳术如何？”
        江蓠皱眉，感到疑惑：因为纪宇劼身上挂着不一的伤口，方才也消耗他不少体力，还能继续吗？说不定他连马步都扎不稳就倒下了。
      纪宇劼拍胸脯承诺：“姑娘请放心，这些都不碍事。”
      果然正如江蓠所预料，纪宇劼本想展示更厉害的招式，不料脚底一滑，重重地摔倒在地，表情痛苦纠结。他打算用手支撑身体，可身上的伤痛拉扯着他，让他虚弱无力。他只好向江蓠抱有歉意地苦笑道：“姑娘，还真让你见笑了。”
        江蓠笑着摇头，蹲下，伸出手，想扶起他。
      这时，恰巧祝清墨赶到，他一声断喝：“蓠儿，你在这干什么？让我好找。”
       江蓠眼神转瞬变暗，嘴角一松，叹气，放下手，无奈地站起，向师兄说明缘由。
       “你是习武之人，更应学习医理，以防万一。若无一技傍身，就别强英雄。”祝清墨打量狼狈的纪宇劼，说道，“罢了，若不救你倒还辜负了‘悬壶济世’的名声。”
      万花川谷光景依旧。
      但不知从何时起，江蓠总是在院内拾到用干草编制而成的戒指，虽不起眼，但都是山下市镇流行的款式。
      她问起身边的女伴，她们都打趣说道：“正所谓‘衔环结草’，说不定是纪少侠来报答你的救遇之恩呢。”
      彼时，纪宇劼初愈，方可经常在院里练武，抑或在山上走动。
      江蓠对纪宇劼说道：“多谢你的好意，但我不要这些，我只要你带我下山。这便是对我最好的报答。”
      “为何贪恋山下风景？”
      “因为再怎么风光明媚的自家山川，总会有看腻的时候。”江蓠对上他的眼，它闪烁的光芒告诉她，他已是胸有成竹。
      其实冒险本应如此，先是对外界充满强烈的未知与好奇，而后就会不顾风险，冲动地进行探索。
      是夜，已经收拾好行囊，准备好盘缠的江蓠模仿夜莺的叫声，婉转地吹一声口哨，纪宇劼随即从树丛里窜出。他拉着她的手，像蛇一样安静而又敏捷地绕过瞭望处。
      想不到，他在山上的时间不长，竟能对这里的情况如此谙熟。
      川谷的月夜依旧明亮，照亮蜿蜒的山路，也照亮他们鲜活的面庞。江蓠心中忐忑，待看到山上瞭望塔的灯火微缩成一颗发亮的红豆，才可以肆意地大笑起来。
       平明时分的市镇仍然是没有散场的盛宴。耳畔充斥着喧闹的叫卖声，市场上陈列着珠玉珍宝，每户人家都堆积着绫罗绸缎，争讲奢华，不得不让江蓠耳目一新。
       纪宇劼摇头，惋惜道：“若是为了那精巧的饰物而下山，还是太俗。我带你去山下可不是为了热闹的街市，而是东溪。”
      东溪？江蓠愕然，她从未听说过。
      “它虽偏僻，但能通往街市码头。”
      坐着从驿馆租来的马车来到东溪，那里的闲情逸趣无处不在。溪旁短短的蒲草整齐得似乎经过修剪，平坦的沙岸，洁白的沙石仿佛多次被粗选细筛。野鸭在岸边休憩，老树伸展着秀丽的枝干，繁花似锦。他们观赏溪景，面对着水中的孤石迟迟舍不得上船离开。
       纪宇劼感叹道：“东溪应该算是我出生的地方，至少我最初的记忆是从这里开始的。”他说话时的表情，一如远处被雾气氤氲的山峰，预示着某种不祥。
       在山下流连几天，他们归来已是薄暮时分。舟车劳顿，人马疲惫。
       “他们终于回来啦。”众人的语气由惊讶转向抱怨，“可知道大师兄这些天为了你们都坐卧不安？”
      祝清墨走出万花川堂，身着一袭白衣，眼里犹如这白色，容不得一丝污秽。仔细观察，能够发现他眼袋浮肿，眼角微青。“蓠儿，还记得当初的许诺？”
      在祝清墨看来，违背承诺是令他无法接受的事。
      江蓠只好屈身道歉。“蓠儿知错，还请师兄谅解。”
      祝清墨睥睨道：“是他唆使你的吗？”
      她摇头。“那又是为何？”
      江蓠一时语塞，她不敢说出心中所想，怕更让祝清墨生气。
     “我只是帮助她，并不是教唆。”纪宇劼直接地说道，“都怪你太过严苛，压抑蓠姑娘内心所需，致使她这么做。”
       两人的辩白好似演双簧，共犯的嫌疑更甚。
      祝清墨听后苦笑，自己竟然对她有些残忍，但出于管理者的威严，还是要作出决定。“蓠儿，你应该知道擅自下山的惩罚。”
       那便是禁足。江蓠因此暂时失去自由，她僵硬缓慢地委身，麻木地接受罢了。
      “祝清墨，你这样做可真糊涂！”旁人只是冷眼相看，并不过多地议论什么。
      关于那天彼此之间激烈的争执，他们有默契地选择遗忘。
      祝清墨让纪宇劼随自己采药学医，以防他又带着江蓠下山引出什么乱子。
     无奈纪宇劼性格如风，不受清规教条约束，打烂钵盂，不能仔细研磨药材，受到祝清墨的指责，更是家常便饭。
      令纪宇劼感到最自在的，莫过于攀岩采药。他仗着自己的功夫，一个箭步，随后施展轻功，便能不费力地采摘到生长在山崖上的草药。
      而祝清墨，则先会目测山崖的高度，之后叫山顶上的童子固定好绳子后再抛下来给他，用绳子绑住身体，通过攀爬，慢慢采摘，每一步都是那么慎重。
      “小篱笆，快看，你师兄这样子像什么？”每当此时，纪宇劼都会手舞足蹈地向江蓠显摆着。
众人附和道：“就像一只被绳子绑住的猴子。”
      “别叫我小篱笆！”
      “可惜你不是香草，只是一株野草罢了。”
      “喂！再胡说我就在你的汤药里加上断肠草……”
      他们讥讽彼此，实则勉励对方。他们无话不谈，高兴时，两人开怀大笑；忧伤时，相互唏嘘不已。或许情愫产生其中。
      祝清墨听后也不恼，毕竟纪宇劼还是能为大家带来难得的欢愉。他的笑意似有若无，忧伤反而蔓延嘴角。他心如明镜，只因那女子的如花笑靥不是为他绽放。
      辗转难眠的江蓠只好散步，漫不经心地来到树林里一处平坦的空地。
      靛蓝色的夜空，干净纯粹，犹如一袭绒布。明月皎皎，在夜空的映衬下，像一粒圆润的珍珠。稀疏的星星，伴着虫鸣，莹莹闪烁。风吹树叶的沙沙响声，让江蓠的不安得以平复。
        江蓠不会掩饰内心，喜怒出于胸臆。她自知，纪宇劼与自己相近的性格，加上潇洒的外表足以是她心动的理由，可口里像是含着千斤重的橄榄，一时间说不上话。
      “小篱笆，像呆头鹅似的在这干啥？”
      见到纪宇劼的江蓠连忙摇头，脸上顿时出现羞涩的红晕，她低下头，赶紧摆弄裙带，以掩饰自己的紧张。
       “你怎么不看着我，是不是我太丑了？”江蓠听后一笑。
      稍稍的放松让她打开话匣子。“纪少侠，这样的月夜令你想到了什么？”
      纪宇劼举头望月，陷入深思，眉头皱得太深，像是把浓烈的忧愁融入其中。
      江蓠不是没有见到过纪宇劼悲伤的神情，她这时才明了:他历经沧桑，那时候的潇洒只不过是他的面具。
      她只好自顾自地把自己酝酿已久的话说出:“它让我想起了与你相遇的那个上元节，还有一起逃离山下的夜晚。”
      纪宇劼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依旧沉默不语，根本没有理会。江蓠欲言又止，倍感尴尬，她从袖中扔出一个物件，愤愤地离开。
        它不偏不倚地砸到纪宇劼身上。他接过来，借着月光，看清香囊上绣着荷叶莲花的图案，惟妙惟肖，垂下的红色丝穗编成一个同心结，加上桃心的形状，意图不言而喻。
       “唉。小篱笆，这是何苦？我只是把你当作知己，未曾喜欢过你。”
      其实江蓠并未走远，她躲在树后，他的话飘到她耳边时，眼泪簌簌而下。
      几天过后，那个香囊被送回，原来的同心结被改成平安结。
      他只是希望她过得平安快乐。
      从树林回去后的这些天，真是恰逢乍暖还寒时候，天气复杂多变。
      江蓠特意经过纪宇劼的院落，但看不到他的身影。她走到万花川堂，发现另一番景象。
      大清早，弟子们看到祝清墨铁青的脸色，听到他的指令，虽面面相觑，但也不敢怠慢，纷纷利落地查找药品账目，不曾埋怨，却还是一无所获。
      万花川堂陷入一片死寂。
      众所周知，万花川堂存放的药物都需要登记保存，记录下任何人的使用情况。药品的无故缺失，着实让祝清墨勃然大怒。
      等他们找到偷窃者为纪宇劼时，江蓠不禁惊愕。
     “蓠儿，有些事我要跟你说。”祝清墨屏退弟子，唯独留下江蓠。瞥见他们匆匆离去，祝清墨关上门窗，放下窗帘。
      “你总是太过天真地看待事物，不知道背后可能存在的危险。从一开始，你和他就是一个错误。”
祝清墨再次叹气。“自他上山后，我就偷偷找人打听过他。”
      江蓠刹时沉默，静听祝清墨对纪宇劼的描述。
      蓠儿啊，别以为万花川谷可以把他留下。他本是江湖上流浪的侠客，身世浮沉，居无定所，就像骤雨里被飘打的浮萍。这里只是他稍作歇息的地方。
      所以你自作主张地把芳心暗许给他，可曾知道他原本心有所属？那人便是山下有名的歌舞伎，苏明鸢。他们欢爱多时。为了赎回她，纪宇劼也作出不少努力。不过苏明鸢的离去牵涉太多士绅的纠葛，有人不服气，于是就暗中派人把他打成重伤。
      也算是这小子命大，在鬼门关捡回一条命来。稍作调养，他就在街头卖艺。这么凑巧，让你碰见他，还在上元节的时候。
      我没少观察，他窥伺着一个下山机会，早日解开他的心结。这次我的放行，都是成人之美。难道我不知道那是他所为？
       没等到祝清墨说完，江蓠已是泪流满面，她捂住双耳，浑身颤抖。她完全不相信！祝清墨拥住她，拍肩安慰。“蓠儿别哭，你年已并笄，该是婚配的时候。赶快把他忘了吧，那只不过是你人生的过客。”
      江蓠把泪水蹭在祝清墨衣服上，深呼吸，说得斩钉截铁。“只要他还活着，我就不会忘了他。”纪宇劼，若没有你我之间的初见，又何必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祝清墨不知期间叹气多少次，终于缓缓说道：“师父仙逝前曾嘱咐我，他不放心你，怕你受苦，于是定下了我们的亲事。”
      他拭去江蓠眼角上的泪珠，把她拥得更紧。“我会记住你刚说的诺言，耐心地等你成为我的娘子。我们从此一生一世一双人。”江蓠木然地点头，笑得凄苦。
      老天本就偏袒祝清墨，成全他这段姻缘。山下传来的消息迅疾如风，吹乱江蓠的心湖——纪宇劼死了。在与苏明鸢在坐船离开途中，忽遇风雨，双双落水而亡。
      江蓠只是注意到一个细节：纪宇劼，自江湖而来，又回归江湖。生在东溪，却死在另一条河流。那香囊真是讽刺，这让她心如刀割，感慨不已。
       她擦干眼泪，强笑道：“师兄，蓠儿并不食言，当即就履行承诺。”祝清墨听后，掩盖不住自己的喜悦，横抱起江蓠，欣慰地在她脸颊上落下一吻。
      选择好良辰吉日，婚礼不久后便井然有序地进行。万花川谷内张灯结彩，敲锣打鼓，难得的热闹喜庆。在弟子们的哄闹下，江蓠和祝清墨进行复杂的仪式后，才进入洞房。由始至终，江蓠心里依旧五味杂陈，眼前的欢乐似乎是一场与自己无关的闹剧。忘了纪宇劼，怎么可能？
      服侍好祝清墨入睡后，江蓠兀自坐在回廊上。如今才是十三夜，月色已如玉，勾起她对于纪宇劼的怀念。在那皎洁的月夜下，她与他初遇；在那皎洁的月夜下，她与他互表心迹；但在这皎洁的 月夜下，她与他没有成为夫妻。
       更加触动她的是，回廊外一丛茂密的竹林，把月光隔得影影绰绰，一如她和他的际遇，免不得令她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