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见君子——那些隐藏在古典辞章背后的深情
文/黄凤玲
菁菁者莪,在彼中沚。
既见君子,我心则喜。
——诗经.小雅.《菁菁者莪》
那大概是个三月轻寒,满院薄翠的时节。
园子里的迎春花已经探出了嫩黄的芽,离满目苍翠榴花似火的时候还早。烟花三月,一艘船缓缓驶来扬州,泊在湿漉漉的码头。仿佛是刚下过一阵轻灵的小雨,空气中飘荡着春天清新的花叶香气和湿润的水气。
谢佩蓉是在那样一个水墨画般的日子里遇见纳兰的。他随父亲来看远房的表妹。
假若不是芙蓉出水的年纪也好,大概就不会有这掩藏一辈子无法释怀的深情。
原来静默不语,目光也是能说话的。
她看见那一眸清泓的泉水,在他眼底流淌。
既见君子,乐且有仪。人生,谁没有过第一次心动的羞涩与惊喜。
一时间,她曾经饱读的诗经在这茫茫烟水间全幻化成一只只春天的雨燕,唱着歌在她心里盘旋。
原来诗经里那些美妙的感情是真实存在的,原来那么多人深情写就的句子并非虚空。
既见君子,我心则喜。既见君子,赐我百朋。暗暗喜欢上一个人竟是人世间如此美好的一桩事。
若干年后,她仍记得这场春雨敲窗似的目光对话。若干年后,他们依然只在用目光对话,只是换了个时空。
她被选为格格的女塾师,尊为谢大家。而他则以文武全才博学广闻被擢为御前侍卫。
还是只能默默远望,隔着深宫的珠帘。
那年初进姑父府里的她,在众人眼中,恰似曲苑里婷婷袅袅的一株风荷。眉黛如山,目敛秋水。言谈举止也与周遭的人大相径庭,姑射冰雪的她,灵魂里透出一股出尘之姿。
她的一切,都令这位翩翩佳公子像打开了一扇窗,看到了远山如画的另一个世界。
暗恋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微妙的一种感情了。菁菁者莪,在彼中沚。像水岸的一丛篙草,郁郁葱葱,却又让人无法靠近。只能远远地倾慕。这感情时而又令人感觉自己无比卑微,恰如张爱玲说的 “见到他,她瞬间低到尘埃里,却在尘埃里开出一朵花来。”
这难以言说的秘密,她是知道的,却无法明白地了解他的心。他也从未表达。
他只写下过这么一首诗:
十八年来堕世间,吹花嚼蕊弄冰弦。多情情寄阿谁边。
紫玉钗斜灯影背,红棉粉冷枕函偏。相看好处却无言。
默然相爱,寂静欢喜。有一种喜欢无需与人分享,只消在夜阑人寂时分,细细重温那每一个回首,每一个偷看的眼神,每一次不舍的绻缱。
很多年后的我们再回顾这些深藏在心绝不示人的爱恋,还是觉得相当美好。谢佩蓉和纳兰容若的故事,相传是《红楼梦》小说的原型。尽管真真假假是是非非我们已无从辨别,但这一份闻弦琴知雅意的爱却刻在世人心底。这是习惯现代快餐爱情的人们再难品尝到的滋味。
想起古《相思曲》里那个可爱的女子。“十三与君初相识,王侯府里弄丝竹。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这首佚名的乐府诗,吟唱了另一个美丽的暗恋故事。
遥想那是一个淮南王府。
月上柳梢头。王府里张灯结彩,宾客云集。
桌端金杯玉盏,珍肴佳酿。席间觥筹交错,喜乐融融。
她只是王府里一个寂寂无名的歌舞姬。她轻抚箜篌,浅唱着“潇潇暮雨江天过”,客座上真正倾听的人大概不多。
也许是心情欠佳影响了演奏,音走偏了一下。而这一偏,却让一个人回头看了她一眼。这个回眸亦被她发现。这一瞥,让她看到了一个懂弦琴的知己,这一瞥,瞥见了三世因果命理轮回,这一瞥,在她心里开出一朵清雅的兰花。
他是王爷的座上贵客,出身贵胄,风神俊朗,翩翩儒雅。他眸亮如星,沉默时眼神冷冽似海。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从此后,王府里的这个小女子不再感叹歌尽前生来世,弦断谁知音。
她常在梦里与他相遇。梦境里她仍在把弄丝竹,或为他素袖起舞。
时光匆匆,再遇他时已是两年后。他戍边征战归来。
“再见君时妾十五,且为君作霓裳舞。可叹年华如朝露,何时衔泥巢君屋?”
这回我们的小女子终于等到机会,羞涩地邀请心上人抚琴,自己则跳了一段霓裳舞,将美丽的梦境演绎成现实。
她的心事不知他是否明了,然而身份地位如鸿沟般阻隔在他们的前路。
纵使“君善抚琴我善舞”又如何,仍旧是“曲终人离心若堵”。
所有这一腔深情,只能付与瑶琴。虽然也能暗暗感受到他目光里透出的柔情,但毕竟没有倾情之诺没有锦书相托,这百转千回的柔情也只能藏在自己的九曲愁肠里。夜夜魂随君去终不悔,常道绵绵相思为君苦。
实在不能怨怒男人们为什么不能以相同的痴心回对自己。女人的世界里爱情可能是一生一世全心全意的事,是人生的主旋律。可对大部分男人而言,爱情之外还有人生价值、建功立业等着他们去实现。诗经里常常见得女子们吟叹“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
一个个貌美如花的女子独自守着满屋的寂寞,自夫君跃马扬鞭奔赴沙场之后,细数流年,每一日里提着竹篮上山采野菜,终日思念心不在焉,太阳快下山了连一篮子的野菜都不曾摘满。这是多么惆怅的心境。
也有一些有趣的女子“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我爱的人在那千里之外征战功名,我打扮给谁看呢?于是头发乱得跟鸡窝一样也懒得梳理,也不是缺乏好的护肤品,没有雅诗兰黛,也应该有相宜本草啊,却懒得往自己脸上涂抹半分。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其实你教不教夫婿去争取功名利禄都是无济于事的,大多数男人的世界永远不可能只停留在爱情的格局里。
修成正果你侬我侬的爱情,且不说天长地久与否,还是令人宽慰的,毕竟曾经拥有。而相互暗恋,欲语还休甚至隐藏一生,这一特殊的感情却有着别样的光芒,它不是天空中耀眼的太阳,而是幽幽静夜里洒落庭前的白月光,似有暗香浮动,却又清清浅浅。
恰如谢梦芙与纳兰容若的爱。
不在彼此身旁,却在彼此心里。从未言语表达,胜过言语万千。
汉乐府诗里说:常恨言语浅,不如人意深。今朝两相见,脉脉动人心。大概指的就是这样的感情。
他们只用眼神相爱。
甚至在梦芙的姑母托梦芙劝说容若娶另一个貌美如花的女子时,梦芙仍强忍心里的苦楚,默默完成了这个任务。甘愿退守当他一生的红颜知己。
偏偏父母给他定下的妻子又是一个温柔多情、体贴入微、美慧贤淑的女子。这下,多情薄情都是辜负。难怪乎在那样好的生活条件下,纳兰公子总是郁郁不乐,饮水词中多寒偏,以至英年早逝。
真是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
同样心怀恋慕却只能退守角落的人,还有著名的情种金岳霖,他为心中暗暗恋慕的人守候一生终生未娶。都说情深不寿,他倒是个特例,活到了90虚岁。大概是一辈子与林徽因毗邻而居,每日见到心上人,减轻了内心很多苦楚吧。住在一起多年,连林徽因与梁思成的儿子都很自然地叫他“金爸”,没有丝毫芥蒂与隔阂。
一开始也是暗恋。在被徐志摩当道具拖去看望生病的林徽因那一天开始,金岳霖翻开了他不寻常的爱情人生篇章。以林徽因当时的身份,他只能深藏心曲,暗暗恋慕。大概是时日久了,眼神泄露了秘密,让那个多情的女人也感应到了并且恋上了。但终其一生,他们始终用高度的理智控制着这段绝世之恋,成就了一段传奇佳话。在林故去多年后,金岳霖在垂暮之年接受访问时,曾有人请求他为林徽因的文集写篇文章,他沉默良久,终于一字一顿地说:“我所有的话,都应该同她自己说,我不能说”,“我没有机会同她自己说的话,我不愿意说,也不愿意有这种话。”在接受访问的第二年,他终于也作别人世,和她心灵交流去了。
此情只应天上有,今闻竟在人世间。这样的灵魂之恋,美得像四月里盛放的紫丁香,恰似他当年瞥见的她:一身诗意千寻瀑,万古人间四月天。
丁香花都只有四叶,传说找到五叶丁香的人就能找到灵魂中的深爱。吃下五瓣丁香,就会与深爱的人共度一生。法国作家左拉在《爱情一叶》里也用丁香暗喻爱情。我想无论是金岳霖、林徽因,还是谢梦芙、纳兰容若,还是曹植、甄宓,还是那些没有留下任何名字,却在诗经楚辞乐府等古典文学作品里留下美丽辞章的人们,都是有幸曾找到他们的五叶丁香。虽然吃下五叶丁香的人极少,但他们总算体会过与自己灵魂邂逅的惊喜,体会过“于万千人中,于时间无涯的荒野里”,蓦然回首发现那个人的欢喜:“啊,原来你也在这里”。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我是《越人歌》里那个心怀恋慕的划船的越女,一江碧翠山水静旷,我遇见了乘船的你。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我心如鹿撞却无法言语。只能轻轻地唱起这首歌:山有木呀木有枝,这人人都知道,可是我的心,你却不知道。
天地辽阔,时光千年,上一世五百次回眸才换来今生你从我的身旁经过。我化身石桥,遍历风雨,只为等待这一个明媚的春日,你从桥上走过。
没有只言片语,没有锦书相托。
只有在我心底,默然去爱,寂静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