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
秋日午后,阅读《#报》的空隙,随手刷到朋友圈中关于故乡的信息。或许出于骨子里的某种情节,灵光闪念中被什么东西撞击了一下。如同往心湖中投放了一颗石子,让思绪随着25年来生活过的城市轨迹推波而来。 城市记忆的第一站,便是故乡。每每有那么一个瞬间,被人问到你来自哪里,有时犯了零点几秒的糊涂而愣住。社会学意味上的“自我身份认同”与哲学意味上“你从哪里来”的终极追问交织一起。 故乡?我并不能给出准确定义。短暂的心智思考总是会被现实打断,这时社交场合的犹豫会让人尴尬,让人发现自己反射弧过长的事实,你来自哪里,总是要给出那么一个答案的。 如若溯源而上,这个百家姓里人数三甲之内(愈9000万人)的姓氏宗族,翻开家族的族谱梳理自黄帝而来的脉络,会让人痴想庞大的男性家族血统继承与地域变迁史如果有一个电子族谱数据,会是多么令人心潮澎湃的人类学或社会学研究。不确定是由传说构建还是历史事实,我姓氏的宗族发迹地在河北邢台。家族地域变迁太多,以至对故土的凭证和追问,好像没有标准答案。 有且仅有一次,在一个特殊场合,学院老教授英文交流的时候问这个问题,你来自哪里。当时很认真的回答是福建,这是我具备生物属性第一次睁眼看世界的出生地。父母年轻的时候在那里工作,有了我这个新生命的诞生。我对这个地方的认识只有耳闻的只言片语,三岁之后没有回去过,拼凑不成一幅完整的记忆图景。 更多时候,我会回答,我来自梅州,“崖是客家人”,但实际上我对这个称谓一样不甚了解。客家人的定义便是客居他乡的人,贾平凹说,父母在哪里,故乡就在哪里。所以我给这个答案总是懒惰和讨巧的,我的爸爸,我的爷爷,我爷爷的爸爸都生活在那里,不用追溯太远,因此,我就把那片土地定义为我的故乡。 以粤东小山村为起点,我开始了离乡之旅,12岁中学住寄宿学校,18岁到省城念大学,工作之后也在他乡,每年回乡居住的时间递减。而每次回家,从村口到家门口只管跟有点脸熟的人开始亲切的打招呼,一路叔叔伯伯嫂嫂婶婶的寒暄。像有割不断的缘,剪不断的情,对故乡的记忆总是选择性的记住美好的东西,比如,围龙屋内和谐的生活场景,小伙伴们的打闹玩耍,房前屋后的时令果实,摸螺打蟹的山川河流,收割季节香气氤氲的稻田,夏日凝望星空找寻的北斗。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乡下镇街售卖的蔬菜果实品种越来越多,可买来的食材已然没有小时候的鲜味;每家每户都有自来水,但只剩一步之宽的小溪也不是记忆中的乡村河流;微信加的人越来越多,在故乡能交心而谈的小伙伴早已散落天涯不知何处。 小时候的故乡是热闹的,而现在的故乡是寂静的。大部分成年村民在广东珠三角或周边城市打工,整个农村剩下老弱病孺,毫无生机,只有节庆之时那一声锣鼓或鞭炮声,整个乡下才活过来。回家次数愈少,在珠三角团聚的时候愈多。回家之后常见的场景是,没有月亮的时节,晚上十点乡路的路灯关了之后,被山谷环绕的村子涂满了漆黑,偶尔一两声犬吠划破夜空,尔后很快恢复了之前的形状。 个人美好的回忆不可逆,人之常情不足为道也,我的故乡到底怎么了?仔细想来,社会学不喜欢从个人层面论乡愁,故乡沦陷背后的社会结构和社会心理问题才是大问题。现代社会历史进程,不可避免的挟持着个人生命轨迹。现代化主推的新型城镇化,解决思路均是想在城镇中留住这部分人。事实上,核心问题在于国家权力及基层政府的城镇化介入与引导逻辑中,没有在地域上赋予一样的公平发展的制度环境,也没有健全双向的社会融合和社会流动的体制机制。 在城市,教育或者就业带来的社会流动,人们逐渐与乡土割裂成为常态。城市符合我们的生活逻辑和职业生涯发展逻辑,大城市拥有日益膨胀的资源吸引“三教九流”,中小城市同样房价日益高涨却没有相应的产业基础难留人。且不说父辈农民工难以获得城市户籍这一身份象征及其背后的福利,难以满足住房等生存生活基础,年轻一辈的白领阶层在城市中亦活的举步维艰,无法获得平等的国民待遇。在这里,我们都是异乡人。 在乡村,时代车轮滚滚而来,所有资源倾力卷入到城市,掏空了乡村的活力内核,剪断了传统与现代的链接。农村老龄化倒也无可避免,留守的他们却没有城乡一体化的社会福利尤其是健全的养老保障,仅靠一点土地没法提高生活质量,活的也没有安全感。乡土社会中的传统文化血脉切断,新的习惯已建立,旧的文化传统已打碎,且不说年轻人在乡村没有匹配的生活工作空间,纵使每年外地工作回去也是对各种生活基础设施不适应,在文化心理层面上不免寂寞空虚冷。在这里,我们更像他乡客。 城市的繁荣与乡村的冷寂,何尝不是这个时代巨变吊诡的矛盾缩影。像这样兼具城乡双重身份的几亿人,卷入到城镇化过程之中,如浮萍在城里飘着,在乡村失去了根,想在繁华的城市扎根难,回去冷寂的故乡更难,在城市是一群人的孤单,在故乡便是一个人的寂寞。如果说社会现代化变迁过程不可逆,那么如果有一天,不仅强调城镇资源再分配,而在于乡村的发展中,对乡村建设有了重新审视,两者发展并行不悖,区域不平等差距缩小,城乡福利制度一体化,或许这才是解决群体式乡愁的关键。 总是说,我们走得太远,以至于忘了为何要出发。城市里浮躁的游子失去了乡村的内心安宁,这部分人,只能在两者之间找寻自己的身份,很多时候,他们是个客居他乡的边缘人。而客居他乡的漂泊感与故乡的疏远感缠绕一起,正好呼应了那句画面感很强的“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这个时候这种少小离家的曾经少年,他的故乡就跟菇凉的体重一样,载不动,许多愁。只希望在他失落迷惘回去故乡之时,还能果敢回答“我从哪里来”的问题,还能沉醉在故乡月明星稀,任其温柔如水,留住时光,照见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