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民物语”系列——序及第一章：西瓜太郎
序
草民，是草庄的农民；草民物语，便是那草庄农民的故事。
草庄，无省，无市，无县，无乡，草也少，但却只唤为草庄。
我只知道草庄三十里开外，有一条河，也无名，河岸宽阔，水流平缓，水色因四季而变，夏天黄浊，秋天更甚，冬天冷绿，春天则绿水荡漾，但也总是看不见底。这水色四季分明，像极了娃娃们的水彩涂鸦，不断地变幻色彩，是对大河神秘与无暇的想象。
草庄就像这河床一样，蜿蜒曲折，亘古不变；河水却是变的，静静流淌，就像草庄的人，一代一代的接替，生老病死，不断轮回。
草庄的故事，是现在的故事。“现在”，也无了年月，只知道，草庄开始有了钱，有了水泥路，有了洋楼，有了手机，有了小轿车。草庄人世世代代种的是玉米小麦，自给自足，过活生计；自从种上了冬枣葡萄，有了外销，便有了钱，有了水泥路，有了洋楼，有了手机，有了小轿车。
草庄人并不知道为什么叫草庄，草庄人并不喜欢“草庄”，也不喜欢草，他们认为“有草的地方就有懒汉”，草庄人不懒，自然也就没有草了。冬枣地里有草，是要除了的；葡萄地里有草，也是要除了的，唯有玉米地里的草，小麦地里的草，草庄人不管不顾。
草庄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有小孩，有男人长成老人，也有女人生产小孩，有幸福的事，也有不幸的事。
草庄人的幸福都是一样的，不幸的，却各有各的不幸。
一、西瓜太郎
1 西瓜
“就要回草庄了”，疲惫，炎热与饥饿使我归家心切，我下意识地又多转了一圈油门把手，三轮摩托车飞快地驰骋着，我感触到一股股热风敷面，也听到了车厢里为数不多的西瓜“砰砰”作响。
我发现，凡是有沟壑坎坷的地方，西瓜碰撞车厢的声音也就越大，“不平则鸣”，这是西瓜的叫嚣与呐喊，我姑妄听之，我姑妄做之，我享受着虐待的快感，我也鄙夷西瓜的弱。我憎恶弱者，因为我是弱者；我摧残弱者，因为我是弱者，在以弱制弱的较量中，我是胜者，我知道我是有报应的，但我还做着。
三轮车碾过一个更大的坑，我的屁股被三轮车失衡的冲击力向前弹了十来公分，油箱磕了我的睾丸，我骑在油箱上，强忍着疼痛。
我不是常人，能忍得住疼痛，而且我总能在疼痛的抽搐中找寻快感，我把它当成一次性交。我已经5年多没有过性交，生活的磨难给了我疼痛，也满足着我性的饥渴。我感觉我的阴茎在颠簸与痛感中壮大，愈大愈痛，愈壮也愈有快感。苦难成了我难以割舍的性伴侣。
病痛的折磨与生活的多舛，在我头脑中拍成了电影。10年前，父母双双离世，还好我和二弟已经成家，二弟因我治病花钱是个无底洞，已很少来往了，估计是要断绝关系的；8年前，我得了尿毒症，长期服用激素药，右腿开始畸形，我成了跛足；5年前，妻子离家出走，再也没有回来，留下女儿欢欢与我相依为命，好在女儿已经成人，开始了自立，女儿痛恨母亲，我却一点不恨；3年前，欢欢去了大城市打工，听说是北京，每月会汇钱给我，但几乎不回家，我很思念欢欢，她是我现在活下去最大的寄托。我有名有姓，我不愿意讲，因为我的名姓总是出现在医生处方与住院账单上，我更愿意别人叫我“西瓜太郎”。
小时候，我是家中老大，总有玩伴戏我为“太郎”，是抗日片看多的缘故吧，我也记不清了，一直唤此名至今，我也就变成“太郎”了；每年夏天，我都会贩卖几车西瓜，讨个零嘴，草庄人开始唤我为“西瓜太郎”，我也就变成西瓜太郎了。女儿告诉我西瓜太郎是动画片里的角色，我不懂，大概他跟我一样也有个苦难的人生吧，不然，谁又会去贩卖西瓜呢？
我虽是农民，却喜欢读诗，也偶尔作诗。我用诗记录痛苦，当做临终遗言，我知道我是活不久的。我便有感而发，作了一首：
我骑着摩托，
清点着我的一生，
回忆给我潮水般的快感，
是痛彻心扉的疼。
我的眼窝湿润了，但是我没有哭，
——是沙风弥漫了我的眼眸。
我用粗糙的手掌去揉摸，
手茧刺着眼球，又涩又疼。
此时车子不慎偏离了轨道，
几乎要没入旁边的沟壕，
幸亏我不顾了眼珠，
手回把柄，矫正了方向。
疼就疼吧，我只当我瞎了眼睛。
2 螃蟹
三轮车到了村口，我降了速，瞄了一眼西瓜，一个个完好无损，比之前更绿了，我就知道西瓜并不总是弱的。
“西瓜来了，谁要西瓜？”我扯开嗓门，吹响了最后的战斗；西瓜伤痕累累，士气却不高。你得清楚，我并不是乐善好施的好人，“要”还是以钱换物的交易 ，亲昵的叫卖是华丽的伪装，贪婪、掠夺与宰杀才是实质，我不会告诉你一颗西瓜有九十成的利润，嘘！这是行业的肮脏！
草庄人爱睡午觉，午睡的草庄是昼之夜，夏天是蝉鸣，冬天是风啸，安静的很。草庄人讲效率，醒时是清醒，睡时是昏睡，便能致富。邻村人知道草庄人富，夸说是勤劳，我看也是，草庄人把“一天当做两天过”，一天有两个起点，一天也便成了两天。我识趣，从来不会在午睡时间打搅草庄，我知道，叫卖只是徒然，必定分文不获。我是草庄人，从来都没有过午睡，我的一天就是一天，我如此一贫如洗，想必这便是落穷的根由啦。
我每每回到草庄，都是草庄人快要结束午睡的时候，我很疲惫，草庄人却很清醒。草庄人在清醒的时候是很精明的，我常常因此而赔了西瓜。
“唉，太郎，停一下！”我身后传来呼声，是一中年男子的大嗓门喊出来的，喊完后，便是浓痰酝酿直至喷出的过程，“咳~~~呸！”，一个喉部连声再加一个双唇爆破声，很是刺耳，我确信，那人定是二强了。二强是草庄的螃蟹，很横。
我天生怕螃蟹，所以，我踩了刹车。
“谁要西瓜哩，西瓜便宜啦”，我艰难地下了摩托，顺便奋力地叫了一声，近似于怒吼，我是有心机的。一是为了呼伴结盟，一齐对付恶棍，不过哪有这样的事呀，我是被草庄人排挤的人，我是可怜之人，我只是乞求别人同情我不要让二强欺负我罢了；二是用喊声为自己壮胆，我要让我自己像个壮士一样出现，我发现，这也是无济于事的，“此地无银三百两”，二强定知我在逞强，以至于我更胆怯了。我哪来的心机呀，只是幼稚的想法罢了。
“喊你妈个屁里，没看都睡着哩”，二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势走近我，像咬人的狼狗。
我跛着右腿一拐一拐迎他，“哈哈哈~卖瓜的不喊咋能叫卖瓜的，二哥，还有些好瓜，你尝鲜！”二强比我小10岁，我却总叫他二哥，残酷的生活让我顺了嘴。我一脸地谄媚，曲意逢迎，我恨死了我自己，还有那张我看不见的脸。
“这就对么，生意人，和气生财~西瓜多钱一斤？”
“二哥，你挑两个尝尝，一村一院的，谈甚钱呢！”我开始和二强和气地寒暄，貌似是一个很好的开场。
“你把二哥当啥人了，我白吃你的，让村人笑话我跟个穷怂攀亲戚，倒牌子哩么！”恶棍突然变了语气，一字一句都使我心如刀绞。
我哑然了一阵，继之又是丑恶嘴脸，我是习惯了残酷现实的，“对，对，二哥说得对，不能倒二哥牌子~我在外村卖9毛钱一斤，你给6毛就行”，我不红不臊地说完一番话，而且我觉得我给了二强一个合适的折扣，他应该会满意。
“6毛，咋恁贵，没想到你西瓜太郎心够黑狠，能宰一个，是一个”，二强这样的反应是我意想不到的，一般跟熟人做生意，一轮的顺水人情就够了，人太熟了，反而不好意思讲价，所以，我只要给个折扣，生意既能谈成，也显得客气，这是我常年积下来的智慧。显然，二强和我不熟，乃至是交恶的。
“唉，好我的二哥呀，我5毛钱进的，赚你1毛还嫌贵，那你给5毛，我回个本就行，你说的嘛，生意人和气生财”，我实在不想和这样的恶棍纠缠下去，只要他给钱，我就卖给他瓜，我知道我还是赚的。
这恶棍实在得寸进尺，几乎触碰到了我价格的底线，“这样吧，我给你3毛，我多买几个，你别懵你二哥，二哥贩过瓜，知道这水有多深，你肯定还赚着”，二强深沉自信地说完这番话，我深知，这个恶棍是懂行的。
“搁一般人我都赔死了，本来也不想赚二哥的钱，你看着给吧，只要高兴就行”，我迫不及待地想把那品相不好的西瓜连同那该死的恶棍一起处理掉，赔了都行。
那恶棍在车厢里挑来挑去，又摸来摸去，又拍来拍去，像走头遭的嫖客，找寻等值的服务。“矮子里面拔将军”，恶棍最后还是从中挑出了两个品相不差的西瓜，那是最好的两个，聪明的嫖客用廉价的嫖资得到了头等妓女的服务。
恶棍劲足力大，抄起两个西瓜夹在左右腋下，向我走来，他满面春光，我看出了嫖客的得意。
我备好了“蛇皮袋子”（草庄人将“硬质塑料编织袋”称为“蛇皮袋子”，估计是因为袋子的质地与蛇皮一般吧），手里攥着秤，像个服务周到的酒店服务员。
二强轻松地将西瓜放入袋子，眼睛死死地盯着秤杆，恶棍很谨慎。我看了看杆上的准星，在一个估摸的数值停了下来。我的评估能力是很强的，一般来说，看着西瓜我就能给出轻重，往往都是差之毫厘，这是我多年积累下来的业务上的娴熟。这次明显失了水准，我知道是疲乏在作怪，是我估少了重量，杆子平稳了一瞬，又意欲高高翘起。就在杆子即将高高扬起的刹那，我看到，恶棍的身体微微触碰着秤砣，秤强忍着平衡，像憋回去的喷嚏。我估摸着恶棍的一蹭，我至少损失2斤有余。
“10斤4两！”我干脆捏住了准星，递给他看，这恶棍便也不蹭了。我不是不想计较那两斤，我实在受不了这家伙哼哼囔囔的口气，肯定是一个月没刷牙，才有这般的臭气熏天，这家伙的肛门长到嘴上了，还是刚上完厕所，忘拿手纸的那种。
“那就是10斤啦，1斤3毛，10斤3块”，二强算起账来，头脑很清晰。
“好的，二哥给三块钱就行”，已经折了不少了，我也就不在乎那1毛2分钱了，我很爽快地答应了。
二强憋了一口气，将10余多斤的袋子，甩在肩上，径直背了回去，看起来丝毫没有给钱的迹象。
“太郎等着啊，我回家取个钱”，二强头也不回的甩给我一句话。
“好的，二哥，别忘了把袋子还我”，我生怕这恶棍不还我袋子，提醒了一句，我经常会遇到生意成交之后不还我袋子的买主，我也记不清这是我准备的第几口袋子了，总之，也就只剩下这一口啦。
“把你二哥当甚人啦，稀罕你这烂袋子，半毛钱不值的东西！”这恶棍把自己说的大义凛然，我当真轻信他会还我袋子。
二强这厮天生有罗圈腿的残疾，走起路来双腿摆动，像磨米的磨。他双手拽着袋口，弯腰弓背，眼睛来回地瞟，样子猥琐极了，村里人都说这厮以前手脚不干净，我只知其横，不觉得此人能偷，现在看来，定是小偷无疑了。
倏忽，二强的脚步加快，像狗撵了一般，飞奔到门口，狠狠地扣上了大门，我查看四周，并没有狗撵的踪迹。
我恍然大悟，这恶棍定是为了逃那三块钱耍起无赖了。这无赖的伎俩我是摸透了，假使现在去敲门，是不会开的；如若下次见面讨瓜钱，他也会说给你送钱你却走了，可惜这次也没有带钱。反正是总也讨不来瓜钱的。
人若想开了，便也不会就扯了，我向来是这样的人。
3 鸟
我重新启动了摩托，又上路了，我知道家就在前方，分分钟就到了。
我真的很疲惫，也不想喊了，也不想再停下来与人纠缠了。往常我不会这样，我一
定会坚持卖完最后一颗瓜。这些瓜贩来也些许日子，可能明天就会坏了，明天我就会损失几块钱，我精打细算着。我只要决定的事就不会改变，何况我还是有来由的，恶棍拿走了我最后的口袋，没有口袋我秤不出分量，我可不愿意让买主准备口袋，他们都会说我吝啬，我受不了这样的流言蜚语。
我心安理得地驰车回家了。没有了卖瓜的负担，我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都自由了，我是一只鸟，在风中翱翔，我拧尽了油门把手，我想飞的更高。
这个时候的草庄，开始忙碌起来了，婆娘们都开始张罗丰盛的午餐，男人们则劈柴烧灶，做起帮手来。草庄的男人们在这个时候是没有架子的，男人关怀婆娘，一派家庭和睦的气象。这个时候草庄的男男女女们是最容易产生爱情的，与爱情相伴的还有性，我曾经亲眼目睹了这一幕：男人在女人切菜的时候操着女人的屁股，女人为了不影响吃饭的时间，忙着炒菜也忙着做爱，这是我见过的最难看的做爱姿势，就像几乎和他们的同时进行的公狗肏母狗那样不堪入目，这个时间，是草庄交配的时间。
我几乎闻到了草庄上空漂浮着的荷尔蒙、精液与淫水的气味，我也在想象着我的女人，我不会那么没有情趣，我会让女人停下手中的活计，我会把她脱的光光，我会亲女人的嘴，我会舔女人的乳房，我会在在炕上，在桌子上，在板凳上，在柜子上，乃至在地上轻轻地抽捣着她的阴巢。那怕误了午饭，我也不会辜负我的女人。我将会是草庄对女人最好的男人。
我从来也没有这么酣畅过，我在飞翔，我在做爱，我很享受这个状态，我希望这个时间段可以无限延长，我要在这个瞬间过一辈子，不知不觉我又拧紧了油门。我几乎是闭着眼睛感受这一切的。我也察觉到了我裆部一片潮湿。
“砰”的一声巨响，有如雷霆，是的，我发生了严重的撞车事故，全都是我自找的，我闭着眼睛，车头撞上了路边的电杆。那一刹那间，我感觉我是真的在飞翔，飞的很高，我听到了风的呼声，真真切切，我拥抱天空，我在模仿候鸟的轨迹，我在书画着人生中最美的轨迹。
飞翔总是很短的，正如美一般。是的，我重重地摔在了水泥地上，而且还是头先着地的。我先是头脑山崩地裂，继而是眼前一片繁星，我同时感受到了大自然风景的凶狠与优美。
我感觉我站不起来了，我呼声微弱，无助地求救着。没人能听到我的呼声，自然也就没人来搀扶我了。而且，我也知道即便我大声喊出来，也是无济于事的，此刻的草庄不是忙着做饭，就是忙着做爱，谁人有闲功夫啊！
我唯有自救，我用尽了浑身最后的力气，我作出了最后的挣扎。是的，我站起来了，那一瞬间，我像个勇士。
我回到了车子跟前，三轮摩托的车头发生了严重的畸变，车厢中的西瓜也个个都粉身碎骨了，我感受到了这次车祸的严重性，我便抛弃了我唯一的遗产，我只想回家，因为我太累了，我只想好好睡一觉，或许明天一切就变好了，我像个小孩子一样天真。
家就在前方，不远，本来更近的，我折回去顾车，又走远了几米。这次车祸唯一让我感到欣慰的是，车祸把我甩进了离家更近的地方。
我回到了家，依旧是冷冷清清，依旧是家徒四壁。我实在是不行了，我太累了，我迫不及待地瘫睡在破旧掉皮的沙发上，像死了一样。
睡梦中，我的身上在不断地流失水分，我是躺在水上的，像在海里仰泳一般，我孤独的游弋，总也找不到彼岸，最后，我实在是累啊，我就放弃了挣扎，安详地接受着海水的洗礼。我知道，我是太脏了。
第二天，我听见有人喊我满身是血，说我死了，我就真的死了，再也没有醒过来。
草民，是草庄的农民；草民物语，便是那草庄农民的故事。
草庄，无省，无市，无县，无乡，草也少，但却只唤为草庄。
我只知道草庄三十里开外，有一条河，也无名，河岸宽阔，水流平缓，水色因四季而变，夏天黄浊，秋天更甚，冬天冷绿，春天则绿水荡漾，但也总是看不见底。这水色四季分明，像极了娃娃们的水彩涂鸦，不断地变幻色彩，是对大河神秘与无暇的想象。
草庄就像这河床一样，蜿蜒曲折，亘古不变；河水却是变的，静静流淌，就像草庄的人，一代一代的接替，生老病死，不断轮回。
草庄的故事，是现在的故事。“现在”，也无了年月，只知道，草庄开始有了钱，有了水泥路，有了洋楼，有了手机，有了小轿车。草庄人世世代代种的是玉米小麦，自给自足，过活生计；自从种上了冬枣葡萄，有了外销，便有了钱，有了水泥路，有了洋楼，有了手机，有了小轿车。
草庄人并不知道为什么叫草庄，草庄人并不喜欢“草庄”，也不喜欢草，他们认为“有草的地方就有懒汉”，草庄人不懒，自然也就没有草了。冬枣地里有草，是要除了的；葡萄地里有草，也是要除了的，唯有玉米地里的草，小麦地里的草，草庄人不管不顾。
草庄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有小孩，有男人长成老人，也有女人生产小孩，有幸福的事，也有不幸的事。
草庄人的幸福都是一样的，不幸的，却各有各的不幸。
一、西瓜太郎
1 西瓜
“就要回草庄了”，疲惫，炎热与饥饿使我归家心切，我下意识地又多转了一圈油门把手，三轮摩托车飞快地驰骋着，我感触到一股股热风敷面，也听到了车厢里为数不多的西瓜“砰砰”作响。
我发现，凡是有沟壑坎坷的地方，西瓜碰撞车厢的声音也就越大，“不平则鸣”，这是西瓜的叫嚣与呐喊，我姑妄听之，我姑妄做之，我享受着虐待的快感，我也鄙夷西瓜的弱。我憎恶弱者，因为我是弱者；我摧残弱者，因为我是弱者，在以弱制弱的较量中，我是胜者，我知道我是有报应的，但我还做着。
三轮车碾过一个更大的坑，我的屁股被三轮车失衡的冲击力向前弹了十来公分，油箱磕了我的睾丸，我骑在油箱上，强忍着疼痛。
我不是常人，能忍得住疼痛，而且我总能在疼痛的抽搐中找寻快感，我把它当成一次性交。我已经5年多没有过性交，生活的磨难给了我疼痛，也满足着我性的饥渴。我感觉我的阴茎在颠簸与痛感中壮大，愈大愈痛，愈壮也愈有快感。苦难成了我难以割舍的性伴侣。
病痛的折磨与生活的多舛，在我头脑中拍成了电影。10年前，父母双双离世，还好我和二弟已经成家，二弟因我治病花钱是个无底洞，已很少来往了，估计是要断绝关系的；8年前，我得了尿毒症，长期服用激素药，右腿开始畸形，我成了跛足；5年前，妻子离家出走，再也没有回来，留下女儿欢欢与我相依为命，好在女儿已经成人，开始了自立，女儿痛恨母亲，我却一点不恨；3年前，欢欢去了大城市打工，听说是北京，每月会汇钱给我，但几乎不回家，我很思念欢欢，她是我现在活下去最大的寄托。我有名有姓，我不愿意讲，因为我的名姓总是出现在医生处方与住院账单上，我更愿意别人叫我“西瓜太郎”。
小时候，我是家中老大，总有玩伴戏我为“太郎”，是抗日片看多的缘故吧，我也记不清了，一直唤此名至今，我也就变成“太郎”了；每年夏天，我都会贩卖几车西瓜，讨个零嘴，草庄人开始唤我为“西瓜太郎”，我也就变成西瓜太郎了。女儿告诉我西瓜太郎是动画片里的角色，我不懂，大概他跟我一样也有个苦难的人生吧，不然，谁又会去贩卖西瓜呢？
我虽是农民，却喜欢读诗，也偶尔作诗。我用诗记录痛苦，当做临终遗言，我知道我是活不久的。我便有感而发，作了一首：
我骑着摩托，
清点着我的一生，
回忆给我潮水般的快感，
是痛彻心扉的疼。
我的眼窝湿润了，但是我没有哭，
——是沙风弥漫了我的眼眸。
我用粗糙的手掌去揉摸，
手茧刺着眼球，又涩又疼。
此时车子不慎偏离了轨道，
几乎要没入旁边的沟壕，
幸亏我不顾了眼珠，
手回把柄，矫正了方向。
疼就疼吧，我只当我瞎了眼睛。
2 螃蟹
三轮车到了村口，我降了速，瞄了一眼西瓜，一个个完好无损，比之前更绿了，我就知道西瓜并不总是弱的。
“西瓜来了，谁要西瓜？”我扯开嗓门，吹响了最后的战斗；西瓜伤痕累累，士气却不高。你得清楚，我并不是乐善好施的好人，“要”还是以钱换物的交易 ，亲昵的叫卖是华丽的伪装，贪婪、掠夺与宰杀才是实质，我不会告诉你一颗西瓜有九十成的利润，嘘！这是行业的肮脏！
草庄人爱睡午觉，午睡的草庄是昼之夜，夏天是蝉鸣，冬天是风啸，安静的很。草庄人讲效率，醒时是清醒，睡时是昏睡，便能致富。邻村人知道草庄人富，夸说是勤劳，我看也是，草庄人把“一天当做两天过”，一天有两个起点，一天也便成了两天。我识趣，从来不会在午睡时间打搅草庄，我知道，叫卖只是徒然，必定分文不获。我是草庄人，从来都没有过午睡，我的一天就是一天，我如此一贫如洗，想必这便是落穷的根由啦。
我每每回到草庄，都是草庄人快要结束午睡的时候，我很疲惫，草庄人却很清醒。草庄人在清醒的时候是很精明的，我常常因此而赔了西瓜。
“唉，太郎，停一下！”我身后传来呼声，是一中年男子的大嗓门喊出来的，喊完后，便是浓痰酝酿直至喷出的过程，“咳~~~呸！”，一个喉部连声再加一个双唇爆破声，很是刺耳，我确信，那人定是二强了。二强是草庄的螃蟹，很横。
我天生怕螃蟹，所以，我踩了刹车。
“谁要西瓜哩，西瓜便宜啦”，我艰难地下了摩托，顺便奋力地叫了一声，近似于怒吼，我是有心机的。一是为了呼伴结盟，一齐对付恶棍，不过哪有这样的事呀，我是被草庄人排挤的人，我是可怜之人，我只是乞求别人同情我不要让二强欺负我罢了；二是用喊声为自己壮胆，我要让我自己像个壮士一样出现，我发现，这也是无济于事的，“此地无银三百两”，二强定知我在逞强，以至于我更胆怯了。我哪来的心机呀，只是幼稚的想法罢了。
“喊你妈个屁里，没看都睡着哩”，二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势走近我，像咬人的狼狗。
我跛着右腿一拐一拐迎他，“哈哈哈~卖瓜的不喊咋能叫卖瓜的，二哥，还有些好瓜，你尝鲜！”二强比我小10岁，我却总叫他二哥，残酷的生活让我顺了嘴。我一脸地谄媚，曲意逢迎，我恨死了我自己，还有那张我看不见的脸。
“这就对么，生意人，和气生财~西瓜多钱一斤？”
“二哥，你挑两个尝尝，一村一院的，谈甚钱呢！”我开始和二强和气地寒暄，貌似是一个很好的开场。
“你把二哥当啥人了，我白吃你的，让村人笑话我跟个穷怂攀亲戚，倒牌子哩么！”恶棍突然变了语气，一字一句都使我心如刀绞。
我哑然了一阵，继之又是丑恶嘴脸，我是习惯了残酷现实的，“对，对，二哥说得对，不能倒二哥牌子~我在外村卖9毛钱一斤，你给6毛就行”，我不红不臊地说完一番话，而且我觉得我给了二强一个合适的折扣，他应该会满意。
“6毛，咋恁贵，没想到你西瓜太郎心够黑狠，能宰一个，是一个”，二强这样的反应是我意想不到的，一般跟熟人做生意，一轮的顺水人情就够了，人太熟了，反而不好意思讲价，所以，我只要给个折扣，生意既能谈成，也显得客气，这是我常年积下来的智慧。显然，二强和我不熟，乃至是交恶的。
“唉，好我的二哥呀，我5毛钱进的，赚你1毛还嫌贵，那你给5毛，我回个本就行，你说的嘛，生意人和气生财”，我实在不想和这样的恶棍纠缠下去，只要他给钱，我就卖给他瓜，我知道我还是赚的。
这恶棍实在得寸进尺，几乎触碰到了我价格的底线，“这样吧，我给你3毛，我多买几个，你别懵你二哥，二哥贩过瓜，知道这水有多深，你肯定还赚着”，二强深沉自信地说完这番话，我深知，这个恶棍是懂行的。
“搁一般人我都赔死了，本来也不想赚二哥的钱，你看着给吧，只要高兴就行”，我迫不及待地想把那品相不好的西瓜连同那该死的恶棍一起处理掉，赔了都行。
那恶棍在车厢里挑来挑去，又摸来摸去，又拍来拍去，像走头遭的嫖客，找寻等值的服务。“矮子里面拔将军”，恶棍最后还是从中挑出了两个品相不差的西瓜，那是最好的两个，聪明的嫖客用廉价的嫖资得到了头等妓女的服务。
恶棍劲足力大，抄起两个西瓜夹在左右腋下，向我走来，他满面春光，我看出了嫖客的得意。
我备好了“蛇皮袋子”（草庄人将“硬质塑料编织袋”称为“蛇皮袋子”，估计是因为袋子的质地与蛇皮一般吧），手里攥着秤，像个服务周到的酒店服务员。
二强轻松地将西瓜放入袋子，眼睛死死地盯着秤杆，恶棍很谨慎。我看了看杆上的准星，在一个估摸的数值停了下来。我的评估能力是很强的，一般来说，看着西瓜我就能给出轻重，往往都是差之毫厘，这是我多年积累下来的业务上的娴熟。这次明显失了水准，我知道是疲乏在作怪，是我估少了重量，杆子平稳了一瞬，又意欲高高翘起。就在杆子即将高高扬起的刹那，我看到，恶棍的身体微微触碰着秤砣，秤强忍着平衡，像憋回去的喷嚏。我估摸着恶棍的一蹭，我至少损失2斤有余。
“10斤4两！”我干脆捏住了准星，递给他看，这恶棍便也不蹭了。我不是不想计较那两斤，我实在受不了这家伙哼哼囔囔的口气，肯定是一个月没刷牙，才有这般的臭气熏天，这家伙的肛门长到嘴上了，还是刚上完厕所，忘拿手纸的那种。
“那就是10斤啦，1斤3毛，10斤3块”，二强算起账来，头脑很清晰。
“好的，二哥给三块钱就行”，已经折了不少了，我也就不在乎那1毛2分钱了，我很爽快地答应了。
二强憋了一口气，将10余多斤的袋子，甩在肩上，径直背了回去，看起来丝毫没有给钱的迹象。
“太郎等着啊，我回家取个钱”，二强头也不回的甩给我一句话。
“好的，二哥，别忘了把袋子还我”，我生怕这恶棍不还我袋子，提醒了一句，我经常会遇到生意成交之后不还我袋子的买主，我也记不清这是我准备的第几口袋子了，总之，也就只剩下这一口啦。
“把你二哥当甚人啦，稀罕你这烂袋子，半毛钱不值的东西！”这恶棍把自己说的大义凛然，我当真轻信他会还我袋子。
二强这厮天生有罗圈腿的残疾，走起路来双腿摆动，像磨米的磨。他双手拽着袋口，弯腰弓背，眼睛来回地瞟，样子猥琐极了，村里人都说这厮以前手脚不干净，我只知其横，不觉得此人能偷，现在看来，定是小偷无疑了。
倏忽，二强的脚步加快，像狗撵了一般，飞奔到门口，狠狠地扣上了大门，我查看四周，并没有狗撵的踪迹。
我恍然大悟，这恶棍定是为了逃那三块钱耍起无赖了。这无赖的伎俩我是摸透了，假使现在去敲门，是不会开的；如若下次见面讨瓜钱，他也会说给你送钱你却走了，可惜这次也没有带钱。反正是总也讨不来瓜钱的。
人若想开了，便也不会就扯了，我向来是这样的人。
3 鸟
我重新启动了摩托，又上路了，我知道家就在前方，分分钟就到了。
我真的很疲惫，也不想喊了，也不想再停下来与人纠缠了。往常我不会这样，我一
定会坚持卖完最后一颗瓜。这些瓜贩来也些许日子，可能明天就会坏了，明天我就会损失几块钱，我精打细算着。我只要决定的事就不会改变，何况我还是有来由的，恶棍拿走了我最后的口袋，没有口袋我秤不出分量，我可不愿意让买主准备口袋，他们都会说我吝啬，我受不了这样的流言蜚语。
我心安理得地驰车回家了。没有了卖瓜的负担，我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都自由了，我是一只鸟，在风中翱翔，我拧尽了油门把手，我想飞的更高。
这个时候的草庄，开始忙碌起来了，婆娘们都开始张罗丰盛的午餐，男人们则劈柴烧灶，做起帮手来。草庄的男人们在这个时候是没有架子的，男人关怀婆娘，一派家庭和睦的气象。这个时候草庄的男男女女们是最容易产生爱情的，与爱情相伴的还有性，我曾经亲眼目睹了这一幕：男人在女人切菜的时候操着女人的屁股，女人为了不影响吃饭的时间，忙着炒菜也忙着做爱，这是我见过的最难看的做爱姿势，就像几乎和他们的同时进行的公狗肏母狗那样不堪入目，这个时间，是草庄交配的时间。
我几乎闻到了草庄上空漂浮着的荷尔蒙、精液与淫水的气味，我也在想象着我的女人，我不会那么没有情趣，我会让女人停下手中的活计，我会把她脱的光光，我会亲女人的嘴，我会舔女人的乳房，我会在在炕上，在桌子上，在板凳上，在柜子上，乃至在地上轻轻地抽捣着她的阴巢。那怕误了午饭，我也不会辜负我的女人。我将会是草庄对女人最好的男人。
我从来也没有这么酣畅过，我在飞翔，我在做爱，我很享受这个状态，我希望这个时间段可以无限延长，我要在这个瞬间过一辈子，不知不觉我又拧紧了油门。我几乎是闭着眼睛感受这一切的。我也察觉到了我裆部一片潮湿。
“砰”的一声巨响，有如雷霆，是的，我发生了严重的撞车事故，全都是我自找的，我闭着眼睛，车头撞上了路边的电杆。那一刹那间，我感觉我是真的在飞翔，飞的很高，我听到了风的呼声，真真切切，我拥抱天空，我在模仿候鸟的轨迹，我在书画着人生中最美的轨迹。
飞翔总是很短的，正如美一般。是的，我重重地摔在了水泥地上，而且还是头先着地的。我先是头脑山崩地裂，继而是眼前一片繁星，我同时感受到了大自然风景的凶狠与优美。
我感觉我站不起来了，我呼声微弱，无助地求救着。没人能听到我的呼声，自然也就没人来搀扶我了。而且，我也知道即便我大声喊出来，也是无济于事的，此刻的草庄不是忙着做饭，就是忙着做爱，谁人有闲功夫啊！
我唯有自救，我用尽了浑身最后的力气，我作出了最后的挣扎。是的，我站起来了，那一瞬间，我像个勇士。
我回到了车子跟前，三轮摩托的车头发生了严重的畸变，车厢中的西瓜也个个都粉身碎骨了，我感受到了这次车祸的严重性，我便抛弃了我唯一的遗产，我只想回家，因为我太累了，我只想好好睡一觉，或许明天一切就变好了，我像个小孩子一样天真。
家就在前方，不远，本来更近的，我折回去顾车，又走远了几米。这次车祸唯一让我感到欣慰的是，车祸把我甩进了离家更近的地方。
我回到了家，依旧是冷冷清清，依旧是家徒四壁。我实在是不行了，我太累了，我迫不及待地瘫睡在破旧掉皮的沙发上，像死了一样。
睡梦中，我的身上在不断地流失水分，我是躺在水上的，像在海里仰泳一般，我孤独的游弋，总也找不到彼岸，最后，我实在是累啊，我就放弃了挣扎，安详地接受着海水的洗礼。我知道，我是太脏了。
第二天，我听见有人喊我满身是血，说我死了，我就真的死了，再也没有醒过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