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来越远的弟弟
二十多年前和他一起坐在村头广场上看露天电影的时候，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么亲密下去，一辈子。可是，一辈子很长。
他小时候口吃，而我自小口齿伶俐。拌嘴的时候他常常才说一句，我已经回了三四句，于是，他常常憋红了脸后大哭，得意洋洋的我也少不了老妈的一顿胖揍。
他六七岁的时候喜欢吃水煮蛋，但那时候鸡蛋也算奢侈品了。某天中午，老妈带着我在菜地拔草，他在旁边玩儿了一会，忽然跑回屋里关上门，许久不见出来。老妈发现房顶的烟囱和关着的门缝冒出滚滚浓烟，而屋里只有他在，待我们跑回去搞清状况后是又气又笑，他偷偷把筐子里的十几个鸡蛋和三只鹅蛋放在锅里，加了一点点水准备煮蛋，蛋只半熟却差点把房子给烧了。于是，接下来的几天，全家都不得不吃水煮蛋，以后数年间，这都是我和姐姐调侃他的笑料，而他终于慢慢练出了相当不错的厨艺。
他是个安静的好脾气的孩子，极少与人冲突。某天哭着回到家，满头的沙子，原来是被邻居家同龄的小女孩扬了沙子，不敢反抗又骂不过。我立马怒火冲天，不等找到大姐就冲了出去，找到那个正得意的小女孩和她的姐姐（比我大一岁）打了我平生第一场架，待大姐闻声而来，那两个孩子正被我骂得无还嘴之力。除了我，谁都不许欺负他，说到做到。
他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又是男孩儿，自然得宠多些。每次我俩“吵架”，被老妈骂的那个一般都是我，我很少辩解，常躲在一边委屈着。而他却会把刚买的小饼干或糖豆平均分成两份，用纸包着放在我面前，不发一言，甚至有时脸上还挂着泪珠。于是，满天乌云散，我们还是彼此的影子。
他上小学了，成绩只中等，望子成龙的老妈命令我给他辅导，他从不专心又是极慢的性子，而我的耐心向来有限，辅导便常不欢而散，大概我的不耐烦让他很受伤，从此他再没主动问过我学习的事。他初中辍学后，我的内疚让我一度不敢和他提起这些。
小学五年级时，我到二姨家过寒假，因为一些原因不得不留在那儿过年，年三十我哭红了双眼，表哥不得不找车在初一送我回家，到家已是夜半时分，看到冻得脸发白的我，他大哭，然后跑到厨房拿出一个装了一只鸡腿和几块鱼的碗，他在年夜饭时偷偷藏起来的，因为这是我最爱吃的东西。老妈惊讶之余问我：“你还好意思和他吵架吗？”而我早哭得一塌糊涂了。
我高中住校，家里最不适应的是他，老妈的话：像丢了什么东西似的晃来晃去。他会算好我回家的日子，我下午到家，他便用上午的时间去打鸟儿，并用火烤好等我。老爸甚至开玩笑说：“你爹我都没这待遇啊。”秋天的鸟、夏天的鱼，那时候，我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姐姐。
他中学辍学后就去和表哥学木匠活，一年后便出徒了，用了别人三分之一的时间，当然也用了比别人更多的辛苦。他很为我骄傲，于是他所有的朋友都知道他有一个上大学的姐姐，而我当时并不知晓这些。假期我回家，他下班后便常常呆在我的房间聊天到很晚，我的大学生活、他的工友间的趣事和步入社会的艰难…那些我们除了彼此很少讲给其他人的话，即使是老妈。而他常开玩笑说我暑假这一个多月是他最“帅”的时候，因为每天有干净的衬衫和裤子换。
据说，兄弟姐妹间是有心理感应的。大四的某天下午，我忽觉不安，直至第二天仍若有所失，打电话给邻居家，老妈说他昨天干活时被工友开玩笑误伤手指，差点酿成大祸。挂了电话，我在花园坐了一个小时才安下心来。
大学毕业，我想继续读研，这让本就对我念书不那么热衷的父母无法接受，老爸更是大发雷霆。我无心解释，唯有沉默。某天他到我房间，抽了根烟，轻声说：“我不懂，但如果你想读就读吧，爸妈我来劝，我的工资应该够你开销，读到博士给他们看。”虽然我最后未用到他的工资，也未能读到“博士”，但他的话给了我极大的支持。
我们俩其实是很不同的，他安静、慢性子、话少又心灵手巧，甚至玩笑间和老妈学会了做衣服。我却是聒噪话多又急性子的，但很多年里我们就这么吵吵闹闹地和谐着。某次我放下电话时发现室友正诧异地看着我，她奇怪我原来也会这么慢声细语又无比耐心地和人聊天的，我想这个世界上只有他能让我如此吧！
他谈恋爱了，我很高兴，但回家后亲眼见到时却免不了失落，他不再围着我转了。他结婚了，是个同样安静寡言的女孩。但他偶尔仍然会像以前一样跑到我身边撒娇：“没钱买烟了，给点零花钱吧，求你了…”然后得意地拿着钱跑开，留下旁边一脸愕然的媳妇儿。
老爸去世，他一夜长大，一个人操办所有事情，我和姐姐爱莫能助。后来，他脸上渐有沧桑，他的辛苦很少再向我提起，我的烦恼也是欲语还休，偶尔回家，我常会盯着他的背影发呆，我们都在自己选择的路上艰难前行着，只是这两条路越来越难有交汇的时候了。多年前，他和朋友为一瓶农药的说明书争论不休，拉我做裁判，然后很笃定地告诉别人：“我二姐说的，一定不会错，她读大学哦。”我多希望我还能给他这样的笃定和骄傲，可是，我能吗？
几日前，因为一些琐事，本就心情极差的我和他在电话里大吵，放下电话，难过夹杂着愤怒，我一夜无眠。第二天上班，登录ARP系统，一连串密码输进去，我却忽然愣住了：我最常用的密码是他的生日，这么多年一直都是啊，我怎么可以生他的气？怎么可以不理解他？
二十多年前看露天电影的时候，我以为我们会一直那么亲密，一辈子。我知道会的，即使我们正慢慢老去，即使我们不再说那么多。
他小时候口吃，而我自小口齿伶俐。拌嘴的时候他常常才说一句，我已经回了三四句，于是，他常常憋红了脸后大哭，得意洋洋的我也少不了老妈的一顿胖揍。
他六七岁的时候喜欢吃水煮蛋，但那时候鸡蛋也算奢侈品了。某天中午，老妈带着我在菜地拔草，他在旁边玩儿了一会，忽然跑回屋里关上门，许久不见出来。老妈发现房顶的烟囱和关着的门缝冒出滚滚浓烟，而屋里只有他在，待我们跑回去搞清状况后是又气又笑，他偷偷把筐子里的十几个鸡蛋和三只鹅蛋放在锅里，加了一点点水准备煮蛋，蛋只半熟却差点把房子给烧了。于是，接下来的几天，全家都不得不吃水煮蛋，以后数年间，这都是我和姐姐调侃他的笑料，而他终于慢慢练出了相当不错的厨艺。
他是个安静的好脾气的孩子，极少与人冲突。某天哭着回到家，满头的沙子，原来是被邻居家同龄的小女孩扬了沙子，不敢反抗又骂不过。我立马怒火冲天，不等找到大姐就冲了出去，找到那个正得意的小女孩和她的姐姐（比我大一岁）打了我平生第一场架，待大姐闻声而来，那两个孩子正被我骂得无还嘴之力。除了我，谁都不许欺负他，说到做到。
他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又是男孩儿，自然得宠多些。每次我俩“吵架”，被老妈骂的那个一般都是我，我很少辩解，常躲在一边委屈着。而他却会把刚买的小饼干或糖豆平均分成两份，用纸包着放在我面前，不发一言，甚至有时脸上还挂着泪珠。于是，满天乌云散，我们还是彼此的影子。
他上小学了，成绩只中等，望子成龙的老妈命令我给他辅导，他从不专心又是极慢的性子，而我的耐心向来有限，辅导便常不欢而散，大概我的不耐烦让他很受伤，从此他再没主动问过我学习的事。他初中辍学后，我的内疚让我一度不敢和他提起这些。
小学五年级时，我到二姨家过寒假，因为一些原因不得不留在那儿过年，年三十我哭红了双眼，表哥不得不找车在初一送我回家，到家已是夜半时分，看到冻得脸发白的我，他大哭，然后跑到厨房拿出一个装了一只鸡腿和几块鱼的碗，他在年夜饭时偷偷藏起来的，因为这是我最爱吃的东西。老妈惊讶之余问我：“你还好意思和他吵架吗？”而我早哭得一塌糊涂了。
我高中住校，家里最不适应的是他，老妈的话：像丢了什么东西似的晃来晃去。他会算好我回家的日子，我下午到家，他便用上午的时间去打鸟儿，并用火烤好等我。老爸甚至开玩笑说：“你爹我都没这待遇啊。”秋天的鸟、夏天的鱼，那时候，我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姐姐。
他中学辍学后就去和表哥学木匠活，一年后便出徒了，用了别人三分之一的时间，当然也用了比别人更多的辛苦。他很为我骄傲，于是他所有的朋友都知道他有一个上大学的姐姐，而我当时并不知晓这些。假期我回家，他下班后便常常呆在我的房间聊天到很晚，我的大学生活、他的工友间的趣事和步入社会的艰难…那些我们除了彼此很少讲给其他人的话，即使是老妈。而他常开玩笑说我暑假这一个多月是他最“帅”的时候，因为每天有干净的衬衫和裤子换。
据说，兄弟姐妹间是有心理感应的。大四的某天下午，我忽觉不安，直至第二天仍若有所失，打电话给邻居家，老妈说他昨天干活时被工友开玩笑误伤手指，差点酿成大祸。挂了电话，我在花园坐了一个小时才安下心来。
大学毕业，我想继续读研，这让本就对我念书不那么热衷的父母无法接受，老爸更是大发雷霆。我无心解释，唯有沉默。某天他到我房间，抽了根烟，轻声说：“我不懂，但如果你想读就读吧，爸妈我来劝，我的工资应该够你开销，读到博士给他们看。”虽然我最后未用到他的工资，也未能读到“博士”，但他的话给了我极大的支持。
我们俩其实是很不同的，他安静、慢性子、话少又心灵手巧，甚至玩笑间和老妈学会了做衣服。我却是聒噪话多又急性子的，但很多年里我们就这么吵吵闹闹地和谐着。某次我放下电话时发现室友正诧异地看着我，她奇怪我原来也会这么慢声细语又无比耐心地和人聊天的，我想这个世界上只有他能让我如此吧！
他谈恋爱了，我很高兴，但回家后亲眼见到时却免不了失落，他不再围着我转了。他结婚了，是个同样安静寡言的女孩。但他偶尔仍然会像以前一样跑到我身边撒娇：“没钱买烟了，给点零花钱吧，求你了…”然后得意地拿着钱跑开，留下旁边一脸愕然的媳妇儿。
老爸去世，他一夜长大，一个人操办所有事情，我和姐姐爱莫能助。后来，他脸上渐有沧桑，他的辛苦很少再向我提起，我的烦恼也是欲语还休，偶尔回家，我常会盯着他的背影发呆，我们都在自己选择的路上艰难前行着，只是这两条路越来越难有交汇的时候了。多年前，他和朋友为一瓶农药的说明书争论不休，拉我做裁判，然后很笃定地告诉别人：“我二姐说的，一定不会错，她读大学哦。”我多希望我还能给他这样的笃定和骄傲，可是，我能吗？
几日前，因为一些琐事，本就心情极差的我和他在电话里大吵，放下电话，难过夹杂着愤怒，我一夜无眠。第二天上班，登录ARP系统，一连串密码输进去，我却忽然愣住了：我最常用的密码是他的生日，这么多年一直都是啊，我怎么可以生他的气？怎么可以不理解他？
二十多年前看露天电影的时候，我以为我们会一直那么亲密，一辈子。我知道会的，即使我们正慢慢老去，即使我们不再说那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