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之殇

                
                
赤霞峰顶，我坐倚着老木，看对面的女孩泡茶。
行云流水的动作，灵动清丽的面庞。我此时才发现，原来当年那个眨着葡萄般大眼的小奶娃，已经长成亭亭玉立、待字闺中的大姑娘了。
我安静地看着她。右手上的紫玉戒越来越热，我的心却越发冰冷。那是危险的信号，这个我一手宠大的女孩子，此刻却要杀了我。
我悲凉地勾起嘴角，思绪飘回到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
那是除夕夜，我挖出埋了一年的百花酿，坐在崖边慢慢地喝。远处小镇上的人们放起了烟花，在空中炸开各种颜色。孩子们的笑声那么大，顺着风划过我的耳畔，这干净的喜悦就这样轻轻地温暖着我已冷漠千年的心。忽然的，有一丝极弱的啼哭声传来，像小猫的叫声，很轻，很柔……很伤心。我默默地喝酒，终抵不过心中浮起的那一丝柔软，起身，来到那啼哭着的小东西旁。那是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女娃娃，包裹着破旧的棉衣，被丢弃在墙角，已经饿得奄奄一息。我抱起她，悄悄溜进附近人家的厨房，翻出一些米汤，一勺勺喂着。我思索着一会儿要将这个小家伙安置到哪里。我知道这个镇子上有几户人家还算善良，可他们并不富裕，而且在这个重男轻女之风如此兴盛的人间，女娃娃更是难以接受。交给那几家富户？我见过他们，那可不是心慈手软的人家。道济院倒是收留孤儿，可长大后的女孩子要么进富家做丫鬟，要么许给了人家做妾，最差的被拐卖进了青楼。虽然人之寿命仅有百年，可一年年挨着也是极慢。我皱眉苦思，冒出的想法又被一条条否定。怀里的小家伙吃饱了，突然睁开眼。那两颗墨黑的大眼睛呼扇着，干净而美丽，我看到了那里面清晰的，自己的影子。据那时已过了千年了，我想，我还可以相信吗？
带她回山中。
我开始学习做饭，换尿布，照顾小孩子。日日的忙碌，却渐渐地变得开心。看着她开始长大，会跑，会笑，会叫我叔叔，会问一大堆稀奇古怪的问题。那时候，我突然觉得，岁月变成了彩色。
十六岁，她说，叔叔，我想下山看看。
我愣怔了片刻，看着山下滚滚的红尘，良久，道，好。
她笑得很开心，是那样的愉悦。
我拿出一枚琉璃珠递给她，道，你遇到危险，把它扔在地上，里面的莹精会通知我。
她笑嘻嘻地接过，挥着手，不见了身影。
十八岁，她回来。
我笑着迎接她，却看到了她指甲上，那一层泛着的光。
她说，她走过了许地方，看见了许多新奇的事物；
她说，她遇见了一个人，一个温柔儒雅的男子，他对她很好；
她又说，那个男子教会了她泡茶，她要泡给我喝。
我沉默地听着，努力挤出一丝微笑，道，好。
她开心地笑着，摆好了茶具，却不知是兴奋还是紧张，打不燃火石。我接过，轻划，有一簇蓝紫色的火苗。她调皮地吐了吐舌头，点燃火炉，等着水沸。
我们不再说话。我看着她紧握着手，眼睛盯着水壶。
水沸了，她开始投茶温杯，一系列的动作似乎练了千万次，流畅而优美。
她将泡好的茶递给我，笑着。
我也笑，伸手去接。
她缩回手，指尖不小心划过茶水，轻起几圈涟漪。
我装作不知。
杯停在嘴边，她看着我，手又紧握着，说，叔叔尝尝，可是好喝？
我笑，低了头轻闻。真是好茶，我道。
她笑得甜蜜，说，当然了，这是我和他一起亲自采摘，炒制的呢。
是吗？我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
快尝尝，叔叔，凉了就差了。
我笑，终低头饮下。她也笑着，松开了手。又起身替我续茶。
我抚摸着手中的杯子，轻笑，道，你走吧。
她变了脸色，却强撑着笑道，我才刚回来，叔叔你让我走哪里？
我喝着手中茶，道，到你将要回去地方。
她笑得勉强，叔叔真会开玩笑，除了这里，我还能回哪去？
我看着她，没有眨眼，慢慢道，你还能回到给你噬心粉的那人身边去。
她大惊，站起来，叔叔你说什么呢，什么噬心粉，谁会给我那东西！
我靠着老木，闭眼，良久，道，西凌族的王，对吗？
一片瓷器破碎的声音。她紧握着手，愣怔。
良久，断续着，不会的，不会的，是迷药，只是迷药而已啊。她扑过来，摇着我，哭泣着，吐出来，叔叔，吐出了。我看着她，摇了摇头，已经化到血脉里了。
她哭得愈发厉害，他说，只是迷药，只是让我拿走血莲，他说不会伤害叔叔的。
我望着远方的落日，轻笑。
怎么可能呢，怎么能相信一个骗子呢？他连我的父王都能骗，怎会不伤害我呢？一千年了，他还是不愿放过我。
你走吧，我想一个人呆着。
叔叔，叔叔……
走吧。我挥袖将她送下山，布下结界。
周围再次安静了下来，如那消逝了的一千年里的每一个日子。
我看着手掌，已失了血色，但我知道，噬心粉终究要不了我的命。
父王临死前对我说，不要报仇，不要活在仇恨里，但要变强，不要让别人轻易伤害了自己。
我听话了，没有去报仇，又用了一千年将自己变强，强到很少有人能打败我，很少有药物能杀死我。可我终于还是被伤害了，相信了别人，最终还是被背叛，如我父王一般的命运。
淡蓝色的莹精萦绕在周围的时候，我正在树下看书。
它们落在书页上，跳来跳去。我拂手，出现了影像，是一身血的女子，倒在地上，被几个壮汉凌辱。她睁着眼睛看天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书掉在了地上，指甲深陷在手掌中。那一刻我还是忘记了所有的背叛，看着被自己宠着的小孩受人欺辱，愤怒而心痛。
一千年后，我再次踏入西凌族境。
杀了那几个壮汉，我俯身去抱她。她看着我，一眨也不眨，大大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小心翼翼地抬手，却不敢抚上我的脸。沙哑的声音，叔叔，真的是叔叔，叔叔，你来了……
我将那只手抚上自己的脸，微笑道，嗯，我来了。
你来了，真好，叔叔。我以为你死了，我就回到这里，我想杀了他，可是我太笨了，我没能杀死他。对不起，叔叔，我没想伤害你，我以为那是迷药的……她哭着，断续道。
我知道的，我没怪你，我知道的。
呵呵，叔叔来了，她笑着，我想我要死了，死了就可以去找你了，又怕找不到你，我就扔了珠子，想着你看到了就会来找我，然后你就真的来了啊。
傻孩子，我却说不出口。只能更用力的抱紧了她。
记得父王说过，我是个心地柔软的孩子。真的柔软吗？我自嘲的想。如果柔软，为什么会赶她离开；如果善良，为何不告诉她真相。一千年前，我看着族人死去，父母丧命而无能为力；一千年后，面对即将消失的亲人，我依然无能为力。那么我的一千年又有何意思？
叔叔，别哭，叔叔。她抚掉我的泪。抱抱我吧，叔叔，这辈子我能遇到你，真是莫大的幸福。
我抱着她，看着她微笑，然后垂下了手臂。
又开始下雪了，纷纷攘攘着，就像我们初见时一般。
身后聚了越来越多的人。
我轻轻放下她，回身，看着西凌王。
哈，好久不见了，世侄。
我看着他，过去的纷飞战火在眼前浮现。这个被我父王称兄道弟，倍加信任的人，却在暗中勾结鬼族，谋害了父王，坑杀了全族。
想不到这个女娃娃挺有用的嘛，你可是一千年都不来我这里做客了。
我心中充斥着愤怒。父王，我不陷在仇恨里，可仇人依然不愿放过我，躲了一千年，还是要回到原点。
不知过了多久，白衣尽染成血色，有我的，有他们的。
力气好像用光了。我环顾四周，身体惯性地舞动，可是周围没了站着的人。
雪还在下，地上已积了厚厚一层，白茫茫，掩盖了过去发生的所有。
我踉跄着，翻找着，看到那一角红衣。
扒开掩盖着的雪，她还睡在那里，勾着嘴角，如小时候一般。
我轻轻抱起她，喃喃，走吧，我接你回家，我们回家……
雪愈发的大了，很快便重新覆盖了一切。
又是一年除夕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