类悬疑小说——血白

文/夏 休 一 耳旁吹过冬季凛冽的寒风。 再往前一步,就可以离开这个世界了。 但,双脚忍不住颤抖,想到自己死后,瘫倒在教学楼前的血泊中,让围观的学弟学妹看到这样的我,还是有点抱歉。 犹豫再三,沉着脸走下了楼。我并不怕死,但是这样的死法会很痛吧,我不愿再给别人添麻烦。 一年前,走在斑马线上过街的我,无端遭遇了车祸,颅内大片淤血,左脚韧带断裂。在ICU躺了好几天,幸而最终渡过了鬼门关。瘀伤没有影响到脑部器官,大脑似乎仍能运作。而脚则没有那么幸运,装上人造半月板,复腱的一年里尝尽了苦头。母亲虽说一直陪在身边,但随时随地都在抱怨的她,实在不是个合格的陪伴者。然而,肇事司机只是个工薪阶级,母亲在医院和法院两头跑,我只能理解她。 父亲?我从小就没有父亲,他不顾我们姐弟,抛弃了母亲。弟弟还在老家读着高中,听到姐姐发生这样的事也不好受吧。治疗花去的大笔积蓄,也是母亲常挂在嘴上的内容之一。 【可是,最不好受的人应该是我啊?为什么得平添内疚呢,我才是受害者。】 敲出这行字,感觉轻松了不少。 我蜷缩在椅子上,面对白晃晃的屏幕,一个月前加入的这个网络群组,他们称之为“自杀俱乐部”,正如其名,这是群末日的狂欢者。就是一个网名叫Zebra的人推荐了跳楼这种方式。 【一般来说,半空中人就会休克的,所以最后也不会痛。】 【如果想死得痛快,不如安眠药或者煤气中毒吧。】 【不对,不考虑后果的话,还是跳电车最方便。】 根据难易程度,我尝试了前者,但血肉模糊的恶心感,在我想象中挥之不去。如此,我只能继续躲在夜里,看这些即死之人相互倾诉。他们和正常人不同,没有道德审判,只是听着聊着,讲述自己的故事,只有每晚在网络上的这个片刻,我才觉得世界和我有所连接。 片刻之后,聊天框里有了回应。 【你不好受也不仅仅是因为痛苦吧。】 这句话刺向我的神经。 我甚至可以感受到网络另一端这个叫May的人,是如何敲出这几个摄人心魄的字的。 【你觉得活在这个世界上,实在太麻烦别人了吧。】 又是重重一击。 没等我缓过神来,屏幕上已然跳出一个小框,他发起了私聊。 【你最后退缩了,对么。】 他很自然地搭起了话,而我却觉得被窥探了内心,抵触悄然而生。 【是的,站了很久。我怕如果这样死了,没有任何意义。】 【确实应该做一点有意义的事,你就这样死了,家人会很伤心。】 【就像你说的,我不想给他们添麻烦。】 屏幕那头失去了回应。 我抱紧膝盖,无法思考。 【不如我们做个交易吧。】 出现了。 【交易?】 【是的,既然你存心寻死,我们可以做个公平的交易。】 我无法拒绝似的,顺着他的话题前进。 【你想要交换什么?】 与我的惶恐相对,他不紧不慢地回复道。 【生命。】 二 我常独自散步。 冬夜,裹上棉衣,漫步在校园里。因为上楼不便,我在学校附近租了单间,因此不再受住宿管制。医生说低温对复腱不利,但是如不出来走走,我的心也同样难受。 操场上,吞吐着白气慢跑的女生不在少数,我抓着栏杆,在不起眼的角落里盯着她们,我羡慕他们能够奔跑的双腿。休学的一年,我与外界失去了联系,现在的独居也显得像在逃避。休学的课程追赶不上,与学弟学妹们一起上课,又不免给人留级生的印象。想解释又感觉是在赚同情,欲盖弥彰,于是怎么处理都难全。我觉得生命已经残缺了,无论心理上还是身体上。 “睡在我床铺上的新生,是个怎么样的人?” 午后的快餐店里,我小心翼翼地问起小诺。她是我以前的室友,也是在学校里为数不多的朋友。现在的我,已经与同年级的学生没有了交集,只有小诺,在我回校之后,主动邀我散心。但即使是细心体贴的她,也体会不了我真正的痛楚吧。虽然我对她已然充满了感激。 此刻她正用吸管搅拌着麦旋风里面的奶油,一只白皙的手托起下巴,月牙形的眉毛正是气质美女的标配。 “你说远远啊,她这人不错,挺外向的,和你正好相对呢。” 小诺温柔地笑着,继续说道。 “你不在的一年里,大家的关系也多少发生着变化,喔……当然不是指Amy你的原因,你也知道很多事情大家都是睁只眼闭只眼的。” “嗯,一个人住的话就不会有这种烦恼了。” 我像是赌气一般,说了这样的话。 温柔的小诺像是猜透了我的心思,马上转移了话题。 “对啦,改天得去你住的地方转一转,就在学校附近吧?” “对,就在附近。” 我指了指南方。 “在医院的日子很难熬吧?” 小诺将手掌搭在我的手背上,轻轻安抚着。我转过手腕握紧了她。 “嗯,什么事也干不了,实在太痛了。” “现在脚已经没事了么?” “蹦蹦跳跳是不可能了,像这样走走倒是没问题。” 她象征性地望了望我的脚,但因为穿着黑色打底裤,看不见膝盖上的疤痕。 “你不要觉得有负担就行了。” 她温存地目光对着我。 “脚上的疤痕不明显,可我精神状态不是很好,虽然医生说没有问题,但我总觉得大脑不听我的话了。” 我继续低着头说。 “以前觉得很自然的生活规则,现在总是反复怀疑,我无法让它停下来。” 【为什么我要遭受这样的命运呢,明明不是我的错。】 一切都不完整了,我暗示自己。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但Amy你得加油。” 小诺眼中闪着怜悯的泪光,而我心中却想着,能哭出来也是幸福的。 回去的路上,警笛四起,消防车挤进了学校附近的小区。大门内,围观的人比想象中得多,警戒线已经拉了起来。听附近居民的议论声,才知道是出了人命。 “可是为什么还有消防车呢?” “煤气泄漏,怕发生爆炸。” 旁边的大伯无比肯定地说。 不一会儿,两副担架被抬进了急救车,露出的一只手里,好像还捏着什么东西,看全身盖上布的样子,恐怕已经…… “不是谋杀就得是存心求死嘛,如果主动报警的话120肯定救得活喔。” 大伯侦探般的气势,不得不让人信服。 “您认识这户人家么?” “可不是,就是我们单元的,五楼的一对小年轻,平时看起来还挺恩爱,没想到啊。” 望着救护车离去,人群也渐渐散开了。我不敢去揣度别人寻死的原因,因为我是个连自杀都没有勇气的人。 三 【你考虑好了吗?随时可以找我。】 留言板上,看到了May的留言。 窗外下起了冬季罕见的雷阵雨,风透过了窗缝传来阵阵冷意。今天翘掉了理论课,躺在柔软的席梦思上直到黑夜降临。空调嗡嗡作响,翻出手机查阅天气,接下来的几天很可能会有雨夹雪。新闻报道着昨天的煤气中毒事件,我心中一紧。 【讨厌的天气。】 敲下这几个字,又按了删除键。 【May,告诉我,你们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式自杀。】 刷新着朋友圈等待回复。手指停下的地方,看到小诺最新的状态: 【周末大家一起去看望Amy吧。】 回复的人很多,大部分都是曾经的同学。 【Amy回学校了么?怎么没看见过她。】 【她的伤不要紧吧,到时候也算我一个。】 【遇到这样的事真是可怜。】 …… 我心中并无感动,也不希望小诺之外的人前来。如果其他人真的有心,在我住院的时候就早该出现了。想到此处,眼前浮现出一抹白色,那是静躺在病床上的三个月里,房间天花板的颜色。全身不能动弹的日子,我或闭眼或睁眼地回忆着短暂的一生,狭小天地里的生活让我觉得自己太渺小而无用了。人们雀跃地追逐有意义的目标,而意义终究会被死亡带走。 【你们死前都想干点什么事?】 回过神来,群聊中,Zebra发起了话题,跟帖者络绎不绝。 【吸一口烟吧,看看是烟飘得快还是我的灵魂飘得快。】 【我想把放熟的猕猴桃吃了。】 【检查一下有没有欠费,不能死了还麻烦别人。】 【去见心里挂念的人,默默和他们道别。】 …… 五花八门的答案一涌而出,我大概是最普通的那个吧,我只担心母亲和弟弟,如果自杀还能有赔偿金该多好。 【大家都看新闻了吧,我们是不是该祝贺一下Crab和Dolphin。】 这个两个名字似乎有点印象,几个星期前还激烈地参与过“宗教和自杀”话题的讨论,他们是基督教徒。 【恭喜他们成功伪装成了意外,这样不仅家人好接受,赔偿金也到手了。】 【要是也能有人陪我一起死,该多好。】 …… 那个煤气中毒事件该不会…… 一声巨响的雷鸣,突兀得没有征兆。恍然之间,May已然在线,信息一条条地如同洪水奔涌过来。 【因为懦弱。】 他说。 【不走上绝路的话,人没有死的觉悟。当你承受了杀人的罪恶,你就必须付出代价,这样的你才没有退路。】 但,人怎么能轻易地将命运任人摆弄,我实在难以接受。 【是你设计了这样的规则么?你有什么目的?】 【这规则是站在悬崖上的人相互的约定。况且,我也已把自己逼上了绝路。】 心中一阵哀鸣。 【你在生活中遭受了不幸的事么?】 我不禁问道。 【不,我和其他人寻死的理由不尽相同,但说到底都是活不下去罢了。】 【我能相信你么?】 【你可以选择相信。如果你心意已决却又动不了手,这就是最好的方法了。】 【我会很自然地死在任何可能的瞬间么?】 难以置信,我问出了这样的话。 【是的,让你尽可能受到最小的痛苦,但你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代价?什么代价。】 【你也要让另一个人毫无痛苦地死去。】 四 Crab和Dolphin,他们也做了这样的交易么?May说自己已经走上了绝路,难道…… 前往教室的路上,我想着这些。今天来得晚,平时的座位已经被人占了。不过仔细一看,坐在那里的竟然是周一,班里的团支书。他待人不错,当时帮过我不少忙,可没想到会出现在这里。 “Amy?你已经回学校了?” 虽然坐到了另一边,但很快被他认了出来。他还是以前的样子,留长发戴无框眼镜,手边一本厚厚的笔记,是个死命学习的人。 “嗯,这学期刚回来,跟着下一届上课。” 除了小诺,我没见过其他同学,顿时有些不自在。 “你看起来恢复得不错,之前也不知道医院地址,没能来看你。” 他这样说,还是让人感到愉快的。 “你成绩那么好,怎么也来听课,不至于重修了吧?” “那倒不是,课题组的教授在研究无机酸,我就过来补习一下。” 我挤出了一个微笑,不敢再抬头看他,于是对话中断。 下课后。 我躲着周一,早早离开了教室。中午天气明媚,吹过脸颊的风也失却了寒意。我没有胃口,只想赶紧回住处,一路上还是不断浮现屏幕里的白底黑字,May所谓的代价,实在太可怕了。但是不这样做,自己又下不了手。可笑,这样的我,哪有觉悟去了结别人的性命。 “学……学姐?” 思绪混乱之际,耳畔传来了呼喊声。转过头,一位女生正跟在不远处。她穿着橙黄色的羽绒服,脸蛋红彤彤的,看起来还挺可爱。 “你是叫我么?” “是的,刚才一直跟着学姐,现在才鼓起勇气和你打招呼。” 我一阵诧异,她是谁? “我和学姐是一个班的呀,就是刚才上的无机化学课。” 我总是坐在角落,所以对她没有印象吧。 “喔,你找我有事么?” “想向你了解一些事,我看学姐也没吃饭,要不我们边吃边聊吧。” 我就这样被她带进了住处附近的小吃店。 “原来你就是新搬进宿舍的远远啊,我听小诺提起过你。” 了解了对方来历之后,我松了一口气,安心吃起煎饺。 “是的,听说学姐以前和她们是室友,所以想咨询你一些事。” 她转动着明亮的眸子,很是讨人喜欢。 “都破费请我吃饭了,有什么能帮你的,就问吧。” 一股被别人需要的感觉涌上来,心情好了不少。 “是这样,因为我刚搬进宿舍,对学姐们也不了解。一开始大家都对我挺好的,氛围不错,但渐渐地,我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劲了。” “怎么回事?” “学姐们之间的关系好像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融洽。然后不知为什么,一个月前开始,对我的态度也微微发生了变化,比如共用的吹风机被锁上了,有时候吃饭也分开了。然后我这么迟钝,猜不透发生了什么,所以想来想去,只能求助学姐你了。” 她说完便“嗖嗖”吃了两口面,果然是大大咧咧的女孩。 “你也不要太担心,寝室生活需要磨合,有各种问题也是正常的。还有就是你最近几个月生活中有发生什么吗?” “有啊,参加了学生会,换了新手机,嗯……还找到了男朋友,嘻嘻。” “喔哦。” “她们几个现在还都是单身么?” “除了诺姐,其他人应该是的。” 原来小诺恋爱了,怪不得更有女人味了。而远远呢,她还不知道自己处在什么样的境地里。我该怎么对她说呢?反复斟酌时,店里走进来一位乞丐模样的老头,他手中拿着瓷碗,敲着拨浪鼓一样的玩意儿,三两步走到了我们桌前。 我闻到一股异味,只见远远已经掏出了钱包,可老板娘抢先一步,挡住了对方。乞丐看看周围人,没有走的意思。 “你是要钱,还是要饭?” 老板娘毫不客气地问他。 “有什么就都给点儿吧。” “呐,钱没有,要吃的可以,白饭在这里,当面吃完就行了。” 说罢一碗白饭已经端了上来,周围的人都注视着他们,期待接下去发生的事。我拉拉老板娘的袖口,小声地对她说: “算了吧,大家都有难处。” 说罢远远已经把零钱放进了他的瓷碗里。 但老板娘像是恨极了这些要饭的人,死活不肯让他走。 乞丐进退维谷,如果他这么灰溜溜地走了,那么在这一带也就混不下去了。此刻坐在一旁的我反倒对他萌生了一种怜悯,觉得世间的善意都掺杂着诸多嘲弄,人们对弱者的感情正如面前的这碗白饭。老板娘或许称不上是坏人,但这样做,也太过于聪明了些吧。 乞丐瞪着老板娘,只得三两口把饭都塞进嘴里。他没好气地咕哝了两句,拿起瓷碗,一溜烟不见了。只是他究竟饿不饿,谁也不知道。 “吃完了,走吧。” 我对远远说。 最终与她分离时,我也没有解答她的疑惑。说与不说,都不能解决这个问题。尤其对于这样一个乐天的孩子,传达给她的也只会是负面的看法。我连自己接下去该怎么做都战战兢兢,已经没有能力对付别人了。 五 【能听听你对自杀的看法么?】 不知道是第几天了,我精神恍惚,守在电脑前。 【之前说过,我和很多人自杀的理由不同,这也是我建立群组的原因。】 May像幽灵似的,总会幽然出现在网络的另一端。 【其实无论哪个自杀者都没有将自己的心路历程完全坦白过。这大概是我们的自尊心所致吧。我甚至也理不清自己究竟是为何而自杀。跟我们的行为一样,在行为背后的动机也总是复杂的,虽如此,至少现在的我确实是茫然不安——我对我的未来是茫然不安的。】 未来么,我只对我的过去提心吊胆。 【身处在如冰一般透明清澄,病态般敏感的世界,我深深地感受到,“为了活下去而活”实在是人的悲哀,若能满足于永远的沉睡,对我们自身来说未尝不是种和平与幸福。】 说到此处,我慢慢绕进了他的思维中,并为这句话感到无比地赞同。 【我比别人都更深地见过,爱过,理解过这个世界,过程中相对的累积了同样多的苦痛,也多少得到了满足。正是如此,我也有想生存下去的动力,我无法完全扼杀它。所以,在这个群组里,每个人都是别人的跳板,每个人都在恩赐他人解脱。】 恩赐解脱,毛骨悚然的四个字。 【可是,自杀的觉悟与杀人和被杀的觉悟不完全相同吧,真的有人能安心地杀人,然后等待被杀么?】 【你之前认为自杀没有意义,或许你还没想透死亡这个词,但如果你经历了这些,你就能明白自己究竟为什么而死,为什么而活。】 我心中不快,只是想死地轻松点,为什么要考虑那么多。难道他已经想透彻了么? 【我只是单纯想让自己死得不那么痛苦。】 【这没错。但你或许该先想想,你的死法。】 他提醒了我这点,现在的确毫无头绪。 【那我帮你分析一下吧。你最先该考虑的就是要怎么死才能不痛苦,吊死或许可以。但考虑到之前你对跳楼的反应,这样死不符合你的美学才是。】 我默不作声,这不是美学上的问题,这是种生理上的恶心。 【你会游泳么?】 他突然问道。 【会,小时候就会了。】 【那就可惜了,投水对于你来说行不通,虽然这样死比较有美感。那,或者用利器可以么?】 【我怕我连刀都握不住,要不就是抖得厉害。】 【那么……】 说完这句,May又习惯性地陷入了停顿,我在这种停顿中感到了难以抑制的恐慌,仿佛命运被安排在了别人手里。 【综合考虑之后,我建议你也服毒自杀。服毒之后的痛苦是短暂的,这样死不仅符合美学,更有难以救活的优点。】 【你的意思,你也准备这样死?】 【是的。】 【可是,具体该怎么做呢?】 【这你不用担心,我已经在筹备,而且也研究过药学方面的知识了。】 他真是一个逻辑严密,滴水不透的人。 【你已经计划好了么?】 【没错,而且杀死我是你的任务。】 六 下午继续逃课,躺在床上什么也不想做,没有睡觉而只是睁着眼发呆,大脑无法运转。无所事事,犹豫着要不要打开电脑,真怕May又给我留言,与他对峙太辛苦了,身心憔悴。 果然一上线后有两段留言,但这次不是May,而是那个叫Zebra的家伙。 【May向我介绍了你,也大致了解了你的情况,如果不嫌弃的话,请让我来做你的介错人。】 这是第一段留言。 我真的准备好了么,心脏狂跳不止。 【我会如你所愿,在不被查觉的情况下,让你尽可能毫无痛苦地中毒而死,请不必担心。如果下定了决心,请回复我。】 手指悬在键盘上方,几次都没有按下回车。难道就只能这样了么,我还要再想一想。 七 圣诞节前夕。 校内外店铺装扮一新,节日气氛愈演愈烈。说到底,我心中还挂念着一个人,只不过是对他单方面的情愫罢了。于是收到班长圣诞节聚餐短信后,心中一阵愀然。 【当然要来啊,你是班级的一份子嘛。】 我焦急地向小诺征求意见,她如此回复道。 【周末大家不是都看你了吗,同学们没有想象中那么冷漠吧。】 是的,前一天晚上正是对着Zebra的留言烦恼,结果夜里做了噩梦。早上昏昏沉沉,她们没有打招呼便一窝蜂地来了住处。我匆忙地起床洗漱,来不及整理房间便开了门,小诺带了一盒泡芙,我挨个儿泡了麦片给她们,五六个人坐在狭小的房间里。被褥凌乱地摊在一边,前几日吃的便当还堆在垃圾桶内,我觉得实在难堪,想找个洞钻进去。 而她们呢,简单地慰问了几句,便开始吃泡芙,谈起无聊的八卦。其实她们感兴趣的不是我本身,而是想瞧瞧独居在外的人是如何生活的,正是冲着这样的新鲜感才来的吧。 我想如此回复小诺,但又不想让她担心,只得允诺了。 发完短信,快递员按响了门铃,让我签收一份匿名包裹。这份盒子状的东西,外面用黑色胶布包得很严实,拆开之后,里面用海绵垫着一支极细的试管,内有少许白色粉末,底部还夹着一张纸条。 拿起纸条,上面如此写道: 收到这份快递,说明我们的行动已经开始了。试管内的化学品是氰化钾,一种剧毒药物,易溶于水,只需50毫克就能置人于死地。Zebra和我都已经做好了准备,相信你也是如此。我的个人信息和照片已经附在背面,到时候就请您做介错人了。 May 我小心地将试管放到桌上,将纸条翻到背面一看。 天呐,怎么会是这样! 八 圣诞夜,聚会的场所挑在了一家日式餐厅里。小诺提前在门口等着我,真是太感谢她了,要是我就这样走进人群中,不知道会有多尴尬。小诺向我招招手,今天她换了长刘海的马尾发型。 我与她并肩走入包厢,全班三十几位同学,都已经到得差不多了。班长看到我,挥挥手大声喊着: “Amy来了啊。” 剩下的人或怪异或惊讶地望着我,但几秒之后又恢复了刚才的喧闹。 “你坐我旁边吧。” 小诺拍拍椅子。 我的目光开始搜寻周围,希望能找到周一。 服务员已经端上了寿喜锅,大家忙不迭地开吃,场面很是热闹。 “各位听我说两句。”班长站了起来,手里端着啤酒。 “再过一年,大家就要各奔东西了,也没多少机会一起聚了,所以今晚趁着节日,放开了吃,放开了聊,咱们的班费充足得很呢,哈哈哈哈。” 几桌人顿时闹腾了起来,热烈的气氛与窗外小雪初降的天气形成了剧烈的反差。 周一出现了,他正站在入口,轻轻拍着身上的雪花。我悄悄注视,想着刚入校时受了他很多照顾,连贫困生奖学金也有赖于他的帮助,真是个温柔的人。 几个男生把他拉到了我们这桌,就坐在我的对面。 “不好意思啊,被老师拖着整理文献,来晚了。” 他笑笑。 “Amy也来了啊。” “嗯。” 我不好意思对着他,只得小嘬一口啤酒。 “你这星期怎么没来上课,没什么事吧?” 他关切地问我。 “没什么,有点不舒服,所以没来。” 我只得这样回答。 “你们有一起上课么?” 小诺突然问他。 “嗯,碰巧。” 周一解释道。 “你不坐到小诺身边去么?” 其他同学突然对着周一起哄。 “今天就不必了吧,来,倒是我们一齐敬一杯才是。” 周一说着端起酒杯,大家也一同站了起来。 “来,Marry Christmas!” 周一透着酒杯望向小诺,而小诺犹豫地瞥了我一眼,大家举杯而尽。 我望着眼前透明的高脚杯,本该是用来品红酒的它,却溢满了不属于自己的啤酒。透过杯中的倒影,每个人的面容都扭曲了,当然也包括自己。 “我也敬一杯吧,好久没见大家了。” 大家面面相觑,气氛冻结了那么几秒。我站起身来,沿着桌子为每个人都倒上了半杯,而自己则倒满了一杯。 “干杯吧。” 我一饮而尽,对于破坏了气氛没有感到丝毫内疚。 “别喝太多了,回去还要坐车的。” 周一试图提醒。 我晕乎乎的,没有理会他们,只是望着窗外的雪,它们轻轻地堆落在心头,那刻的我也不会想到,周一离我是那么得近,也是那么得远。 九 雪越下越大,聚会结束时,女生们让周一陪我回去,这些在他人伤口上恶作剧的恶魔。——只是这一次,我没有拒绝。 走在商店街上,两人都放慢了脚步。店铺的荧虹灯在雪粒的映衬中闪烁,分不清到底是谁在飘动。我的心情也是如此,这人生中短暂欢愉的一刻。 他走在前面,披着深红色围巾,口中呼着白气。 “节日的雪很漂亮。” 我说。 “嗯。好久没有下雪了,今年很特别。” 视线中的景物有些朦胧,雪粒泛着白光,从四周缓缓降下来,分不清这是在梦中,还是在幻想中。 “你今天喝太多了。” 他背对着我说。 “或许吧,有点兴奋。” 我想撑开伞,但寒风穿透了身体,正好冷静一下。 “周一,听说下学期你要出国做交换生了。” “嗯,学院的安排,之后可能在那边继续读,我都无所谓。” 两个人默默走在雪中,身后的脚印清晰可见。 不亏是优等生,如此锦绣的前程,何必……我心中一阵绞痛,友情、爱情、亲情,我一样也奢望不到。 “原来你和小诺……其实挺般配的。” 我强颜欢笑似地说了这句话。 他低着头,沉默了许久。 “Amy,你会和以前一样优秀的。” “其实一回来看到小诺找我,心里就有个大概了。” 耳边风雪声大作,已经到了街的尽头。转过小路,我握紧了手中没有撑开的伞。 “她来找过你了吗?” “是的,还带着班里的一些女生。” “小诺她……是过分了一些。” 他望着我从耳根开始延伸到颈部的疤痕,那是车祸留下的痕迹。 “可是周一,我担心的是你。” 我忍不住开了口,他看似疑惑地望向我。 “怎么了,担心我什么?” 我停下脚步,缓缓拉开拎包,掏出手机递给他,屏幕上显示的是上星期小区发生的煤气中毒新闻。他看到新闻后,不自觉地退了两步,表情变得异常严肃。 “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 不知不觉,我的眼泪已经滴入了雪中。 十 “砰”,周一站立不住,跌倒在雪地里。 “嗬。” 他冷笑着,看来他也明白了。 “如此就可以结束了。” 他望向自己身上隐现的块状红斑,伴着头痛和恶心,不住地干咳。 “命运弄人啊,竟然是你。是聚餐的时候下的毒么,真是出乎意料。” 他此时应该浑身难受,却还一直笑着,而相较之下,我的心却是如刀割般地疼痛。 “是Crab和Dolphin委托你杀了他们的么?” “没错。” 他冷静地回答。 “你知道这对我来说有多么残忍么!你杀了人,就算没有我的存在,你也已经走上绝路了。” 我哭喊起来。 “你怎么能那么冷酷,对人对己都如此。” “别傻了。” 他的眼神失去了仅有的温存,变得黯淡无光。 “把我带入这个小巷,等不久后风雪掩埋掉脚印的人,也是做好万全准备了吧。” “May,你既然取了这个名字,说明你还期待着其他可能性,不是吗?” 他干咳了几声,努力靠住墙角。 “我……心意已决。而你既然下了手,大家都是孤注一掷了,别说这些傻话。” 他呼吸急促,已经接不上气,说完这句就瘫软在了雪床中。 “用你的手来了结,我心满意足了。” 我伫立在原地,暴雪之下,身上已经覆了一层薄冰,默想这是与周一最后的对话了。不幸的人不该拥有爱情,苦苦经营也只会落得同样的下场,如果能选择的话,我只想远远地祝福他,做一个守望者。 我拉开拎包,从里面掏出一个玻璃瓶。 “中毒案没有抓到凶手,你也会活下去的。” 他看到我手中的东西,立即明白了什么。 “你!你……” “是的。你大概也是去实验室偷的药品,只不过我把它换成了这种中毒表现相似的除草剂。周一,我不想让你死。” 我用尽最后的力气想劝服他,但他的眼神已经彻底黯淡了下去。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他勉强支撑起身子,怒不可遏地喊道。 “只要案子了结,你就有机会活下去。回想之前知道自己中毒的那一刻,你难道真的没有留念了么?” “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是我的生死,与你无关!” “不是为了见一见你,我也不会熬到今天。知道你就是May的那刻,看你在纸条上冷静地写着如何谋杀自己的时候,在听你述说这个世界如何冷漠的时候,我才明白你为什么和别人的理由不同——你对自己要到什么时候才能下决心自杀抱持疑问,那只是因为这世界对你来说比以前更美了。” 我发觉自己开始喘气,继续说道: “而和你不同,我在下毒的时候才真正明白,自己对冰冷世界的人心已经绝望,所以该活下去的是你。” 周一双手吃力地支撑着地面,再也站不起来了。 “Amy,你到底要做什么。无论我有没有死,Zebra都会杀了你的。” 我捧起他的脸,嘴唇触碰到了他冰冷的额头,然后从地上捡起了手机。 “喂,是120吗……” 他在地上痛苦地呻吟,快意识模糊了。而我不能让他看到我身上同样开始泛出的红斑。 “好好活下去。” 我背对着他,擦干了眼泪。 “别……别走!” 他在身后拼尽最后的力气呼喊,我却再也不能回头。 离开小巷后,我作了最后的努力,坐了几站公交车。下车时已经看不清前方的路,呼吸急促,全身的血液都在加速,即使如此,我心中也没有感到不安和委屈。终于站立不住,不知倒在了哪个角落里。想到拎包里还留着一封中毒案的自首信,等我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身边应该没有脚印了吧。 如此就好,希望他能活下去。
夏休的最新日记 · · · · · · ( 全部 )
- 生活随笔——建造一个家(2024总结) (14人喜欢)
- 小说——黑暗追赶我 (11人喜欢)
热门话题 · · · · · · ( 去话题广场 )
-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