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宫
小男孩面带笑容地看着巨人说道：“你让我在你的花园中玩过一次。今天我要带你去我的花园，那就是天堂。”
那天下午孩子们跑进花园的时候，他们看见巨人躺在那棵树下，已经死了，满身都盖着白花。——《巨人的花园》王尔德
一、
2006年七月，我刚刚走出大学校园。由于在学校里面做过校刊的编辑，我很顺利地进入了北京一家小有名气的日报社，开始了我的职业生涯。我们报社的总部设在北四环，是一栋有些年头又不太起眼的灰色小楼。刚开始工作时，我被分在了社会新闻部，专门负责打探这座城市的各种小道消息和花边新闻。对这个安排我非常失望，要知道当年决定从事记者工作的我是以唐师曾和闾丘露薇为我的终极目标的。那时我尚显青涩，常常幻想能够穿梭于战地的硝烟和炮火中间，或是倘佯在各国政要宽敞明亮的办公大厅里，然而我在现实中却注定要和胡同里的大爷大妈们和警察叔叔们打成一片。失望之余，我开始筹划寻找下一份工作或是考研。正在我犹豫不定同时开始写辞职报告的时候，一份新的采访任务摆放到了我的面前。
当我走上二楼，叩开总编室的门时，我们的总编，一位慈眉善目的大叔正满面堆笑的坐在办公桌后面，目光里面带着以往并没有出现过的期许。
“来啦？”他站起身来，和我一起在沙发上坐下。
“我们好久没有聊过天了。”他收敛了一下笑容，好像想让这次的谈话显得更加正式。
“工作了几个月，还算适应吗？”
我笑了一下：“还好吧，就是觉得这座城市里闲人太多了，各种奇闻轶事、小道消息满天飞，都快跑不过来了。”
总编似乎听出了我语气之中流露出的不满，他冲我堆出一脸假笑：“我知道你不太满意现在分配给你的这些工作，年轻人总是喜欢干大事，但大事又往往干不好。所以你还是要从基础开始锻炼才对啊。”
他站起身来，拍着我的肩膀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啊？呵呵。”
“再者说了，现在报社里的年轻人只有你一个啊，你可是我们的重点栽培对象呢。”总编拿起桌上的一叠纸，递给了我：“看看这份资料，这是新的采访任务。”
我拿起了资料开始翻阅，发现都是一些从网上复印的文章或论坛里的讨论话题，杂七杂八的一大堆，说的都是一件事——北京的鬼屋。
“这都什么呀？”我抬起头看着总编，“以唯物主义为信仰的国家，怎么这些都有人信？”
“所以啊，”总编靠在椅背上，摆出一份轻松地表情：“所以我们媒体要负担起辟谣的责任啊，这是我们的职业要求。”
我无奈了，对这份工作已近乎绝望。
总编看我不说话，又开始继续鼓动我：“你们年轻人不都喜欢探险吗？这可是个难得的机会呀。这座鬼屋在北京很有名，也存在很久了。这次活动是广播电台发起的大型媒体活动，很多媒体都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呢，大家也都会去参加。你年轻，体力好，胆子大，正好还可以结识很多的朋友。我要是年轻个一二十岁，都会抢着去的。”总编摇摇头，目光中带着无限的惋惜，好像我要是不感兴趣跟弄丢了500万彩票似的。
看着他那幅欠扁的表情，我也无话可说了。不过在心里面已经下了决心：无论如何都得另谋高就了。
看完了手里的资料，我大概了解了所有的情况：在北京昌平区的边缘，有一座私家建造的小别墅。别墅说小也不能算小，占地三亩多的一个院子，一幢三层的别墅孤零零的矗立在空旷的院子中间。院子以前的主人是一个富商，全家常年定居在美国，这栋房子交由他的一个远方亲戚看管，以便将来退休养老用。后来据说他生意失败破产了，死在了美国，唯一的儿子在回国后不久也得病死了。这座房子辗转几手，都曾有过突然死亡或有人生病的怪事，于是最后变成为了无人问津的“鬼宅”。可是当鬼宅的名声渐渐大了以后，一些好事之徒又总喜欢来此地探险，经他们之口传出的“鬼宅”又多出了很多诡异的故事和传闻。什么半夜有小孩哭呀，看见不穿衣服的小孩子在大房子中间乱跑什么的，而且越穿越邪乎，就折腾到媒体这里来了。媒体的宗旨一向是：狗咬人不算新闻，人咬狗才是新闻，所以这无疑是一个绝佳的选题。所谓的这次“科普探秘”活动就是由市广播电台午夜的《科学探秘》节目牵头，邀请众多媒体记者对鬼宅进行的一次大考察。
按说现在这些媒体也是没事找事，别说这世上本没有鬼，就算有的话，去这么一大帮子人，有鬼也全被吓跑了。然而这就是我们的工作，虽说觉得无聊，但总也得完成啊。于是我还是怀着满腹的怨气踏上了这次所谓的“科学探秘”之旅。
当真正见到这座“鬼宅”的时候，我才发现它真的很大，至少比现在新开发的许多小别墅要大很多，每层至少有七八间屋子。院子里很荒凉，稀稀疏疏的长着许多杂草。其实这座房子并不阴森，只是因为墙面瓷砖严重脱落，所有的窗户玻璃都已碎裂而显得特别破旧而已。
随行的记者一共二三十个人，除了笔记本电脑和摄像设备以外，大家无一例外的都带上了烧烤工具，看来这次“探险”完全就是个户外大party。不过这样也好，至少轻松一些，回去随便胡诌一篇破文章把这事儿糊弄过去了就行了。
在接下来两天的“探险”中，果然如我所料，什么也没有发生。大家看来也都对这种情况充分做好了准备，该吃吃该玩玩，最后一天收拾东西走人，只剩下了一地的垃圾。在离开之前，我突然想在“鬼宅”的周围在转悠转悠，毕竟这两天没干什么正事儿，至少了解一下周围环境，回去对领导也有个交代。
在送别了那一大群人之后，我穿过院子来到了房后。别看房子前面一片荒芜，房后植物葱葱茏茏的长得倒是不错。那里有一大片灌木，看样子是人为栽上去的，只不过很久没有人维护，已经看不出原来设计的布局。这些灌木都长得四仰八叉，好像向天空中伸出无数只稚嫩的手臂。出于好奇，我找到一条还算能进人的小道走进了这片植物丛中。
穿行了一阵儿后，起风了。秋天的风很舒服，周围的植物发出轻轻的摩娑声，好像惬意的呻吟。天高云淡，荒野的香味被吹来又被吹走，消失在了云的彼端。我脚下的路并不难走，地面上黄土的下面是曾经被人精心码放的平整的石片。秋虫的唱鸣声在我周围阵阵地响起，歌声中仿佛带着濒死的哀怨。
眼看着路渐渐到了尽头，我却并没有发现什么。可正当我准备沿原路返回时，却找不到来时的方向了。我以为是我的错觉，但是在我试图延直线走出去时却碰到了麻烦：一层层的灌木像潮水一样向我压来，我好像是在向大海的深处走去。这时风声也并不像来时那么温柔了，呜呜咽咽的仿佛有人在哭。一阵不寻常的“沙沙”声突然在我身后响起，好像有人拨动灌木和草从。在我转过头的瞬间，我感到眼前一花，似乎一个孩子跑了过去，消失在这些植物的深处了。我揉了揉眼睛，又看了眼地面，那斑驳的地面上仿佛还留有那孩子踩踏过的痕迹。
我循着那痕迹走去，在乱草的深处发现了一些破旧的玩具。我蹲下来拿起它们仔细观察，发现都是一些不太久远的款式，而且保存比较完好。这时，那阵沙沙的声音又出现了，我抬起头，发现那孩子就站在不远的地方看着我。我们离得有些远，他的面目我看不清。
“喂！”我喊他。隔着草丛，他仿佛对我点了一下头，然后又迅速的在草丛中消失了。
我快步向前跑去，这个奇怪的孩子让我感到了一丝恐惧。
随着两边灌木变得稀疏，我眼前出现了一块小空地，那个孩子也恍如在空气中蒸发一样消失不见。空地上散落着几棵大树，树下面散落着一堆已经破朽的、鼓鼓囊囊的衣服。我走上前去，折下一根树枝将衣服挑开，下面赫然出现一具骷髅。骷髅十分瘦小，好像是一个孩子，他的手边，还放有一本破破烂烂的日记。
在警察局录完口供后已是深夜，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准备好好休息两天。没想到在家屁股还没坐热，主编催稿的电话便已经打了过来。他的口气明显相当兴奋，并对我的好奇大加赞赏。“鬼宅”的独家猛料就这样被我们报社轻易地获得，主编不惜重金奖赏让我把这鬼宅和那具尸体的来龙去脉前世今生打探清楚。我告诉他我身体不舒服想请两天假时，他又搬出了那套职业素养和个人前程的长篇大论来，最后告诉我：不上班可以，但明天必须交稿！在挂了电话和痛骂了主编十分钟之后，我坐回到了写字台前。幽暗的灯光下，那本破败的日记就放在我的桌子上。我深吸了一口气，疲惫中略带兴奋的翻开了它，黑色墨水笔写就的稚嫩字体凌乱的出现在我的面前，一个荒芜的灵魂拼图就此在我眼前展开。
二、
2004年，一个寒冷冬天的早晨，密歇根湖畔弥漫着阵阵的雾霭。我缩在空旷房间的一角——那里有我巨大温暖的床。然后我听见母亲上楼去叫父亲起床吃早饭。我企盼听到母亲的牢骚和埋怨，这样会让我感到家里一切如常，一如变故之前。然而我却听到了母亲的一声尖叫。
后来，家里的佣人告诉我，母亲看见父亲悬挂在房梁上，两只脚晃啊晃的。自那以后，母亲就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她疯了。
后来，我们在叔叔的帮助下卖掉了密歇根湖畔的那座庄园，卖掉了父亲公司几乎全部的股权，也离开了我的女朋友苏珊，搬回了北京，我的故乡。
我从小家境富庶，父亲经营一家贸易公司，买卖做的很大。在我十三岁时，我们举家搬往了美国，在洛杉矶的郊区买了一座庄园。庄园几乎与世隔绝，那里没有手机信号。到了秋天和冬天，金黄色的树叶会把整座庄园覆盖，掩埋掉风和一切生物的痕迹。我就在这座庄园里孤独的生活了四年。在刚刚开始的一年里，除了父母和家里的佣人，我几乎和外面的世界没有任何的接触，偶尔会有一些浣熊和北美麋鹿造访，它们是我唯一的邻居。后来我上学了，就读于当地的一所私立学校。然而由于语言问题和我的一张东方人的面孔，没有同学愿意接受我，也没有老师愿意帮助我。每天下课之后，我都会坐着叔叔的保时捷跑车回家。我从不坐校车，也从没邀请过我的同学们来家里玩。于是在他们的眼中，我变成了一个孤僻而且怪异的人，在学校的时间里，我除了上课，全部的活动就是在校园里郁郁独行。父亲工作很忙，没时间也没有能力改变我的生活。但是他仍不失为一个好父亲，他和母亲每天都对我忧心忡忡却又无能为力。于是我的叔叔——父亲最亲近的兄弟，变成为了跟我最亲近的人。叔叔带着我整天在庄园里游荡，我们一起捕鸟，一起抓行动缓慢的刺猬和在美国并不惧怕人类的松鼠；我们还曾把进屋偷吃东西的浣熊绑在树上，用火烧它们的尾巴。当看到浣熊扭着屁股笨拙的在树干上挣扎的时候，我就会高兴得哈哈大笑，我觉得这真的是我生命中最为美好的时刻，叔叔总是能够及时带来我最需要的快乐。
在我来到美国的第三个年头，我恋爱了。对方是一个移民自捷克的美国姑娘，拥有东欧人引以为傲的高挑个头和细如凝脂的皮肤。她笑起来的声音十分放肆，但在我听来却如聆仙乐。这个有着雪白皮肤和动人笑声的姑娘叫苏珊。苏珊比我年长三岁，是叔叔公司一位普通职员的女儿，我王国里的第一位客人。
叔叔把苏珊带来的时候正是秋天，是庄园中最美的季节。苏珊从高大的金黄色的树林之中缓缓走过，斑驳的阳光透过树枝覆盖在她金色的长发上。在那一刻我被她震慑住了，我目光中所有的光芒和颜色仿佛都源自于她曼妙的身躯，她就像太阳一样驱赶走了我生活中所有的阴霾，尽管后来我们之间的发展出乎我的预料，但至少在当时那一刻，她为我带来了生命中最大的欢愉。
以后的日子里我和苏珊如胶似漆，我一刻也无法与她分离。虽然父母一直希望我能找一个华人姑娘做女朋友，但是当看到我大为改观的心情和难得一见的笑脸时，他们便释怀了。
苏珊的身材很好，拥有丰满的胸部和臀部。有别于我在中国时暗恋过的姑娘，苏珊总能激发起我年轻萌动的心中对异性的幻想。这些幻想来源于那些夜间电视中的成人节目，和我美国同学们聚在一起时的调侃。虽然我总是刻意避开他们，但总有些话题能吸引住我的耳朵。偶尔飞过的只言片语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从早到晚，仿佛恶魔的呓语。
苏珊还喜欢穿白色的衣服，那些衣服很长而且很宽大。苏珊喜欢在那些宽大的白色衣服中裸露着身躯，有时甚至一丝不挂。叔叔不时会邀请她在我家过夜，于是只要我在日出之前起床，在清晨的露台上，就会看见苏珊站在那里，她背后是初升的朝阳。阳光从她的背后照过来，透过她蝉翼一般的白色衣裳，最后进入我的眼睛。我看不清楚她的面庞，但是我知道她在微笑，同时能清楚看到的还有她轮廓分明的乳房，那片让我魂牵梦绕的丰饶的天堂。那时候我发现我的眼眶湿润了，我张着嘴巴无声的喘息，我知道我在哭。
但是我的父母不喜欢苏珊这样，关于他们对苏珊的看法，我能从他们脸上准确的阅读到。不过父亲很忙，母亲虽然唠叨但是碍于叔叔的面子不好训斥苏珊，所以总是在她面前满脸堆欢，背后却不免冷言冷语，尤其与我相处时更是如此。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自己跑开，我想让他们知道，这座庄园不仅是他们的天下，这里面还有一个小小的王国。在我的国家，我就是国王，他们无权干扰我的国土和我的女人。
我不知道苏珊懂不懂得这些，但我想只要我们在一起，我们彼此相爱，我们就会忘却那些俗世的看法和流逝的时光。那时的我认为在我的国土内我能把握一切，然而童稚时期的幻想就如密歇根湖平静的湖面一样，它既映出现实，却又与现实相背道而驰。
苏珊的成熟和美丽深深的吸引着我，与她在一起的时光却是快乐而短暂。我在学校变得越来越少言寡语，我厌恶我的一切同学。与此同时，我开始逃课了。开始还只是一个礼拜某一天的中午悄悄跑回家，后来我渐渐变得大胆，有时甚至会逃掉一周所有的课。而这一切，都是在我叔叔的默许之下进行的。刚开始老师还会把我叫去谈话，他们虽然言语亲切、态度和蔼，可我却能从他们的眼中看出对我深深的厌恶。于是我也用我的眼神回击他们，我从不回答他们提出的任何问题，从不和他们进行丝毫的交流，我恨他们，他们耽误了我的时间和我的生命，他们伤害了我，也伤害了苏珊。
后来老师们渐渐的开始把对我的厌恶之情表现出来，我能意识到这种厌恶之中带有深深的恐惧。他们怕我的凶狠和神经质，我猜想他们会在某一天的晚上做一个关于我的梦，梦中我拿着枪把他们追的无处可逃，然后在欣赏完他们的恐惧之后把他们打死，任凭他们哭泣或哀求也无济于事。但是我自己心里清楚，我是不会这么干的，我有理智，我也受过很好的教育。我只是孤独，而孤独的人害怕让自己变得更加孤独。
最后老师们忍无可忍，他们通知了我的父亲。一直对我抱有很大希望的父亲非常愤怒，我伤透了他的心。于是他打了我。这是父亲第一次打我，印象中他一直是那么的温文尔雅，有理有节。他是一个典型的中国商人，他的道德和品质在北美的华人圈中有口皆碑。我理解他的感情，我不恨他，也不会生他的气。我知道他不会理解我，也无法理解我的国度。但是他却可以限制我，他可以任意干涉我的主权，也可以跟我签订无数的不平等条约。对于这一切，我所能够做的也只有默默接受。
在叔叔的调解下父亲总算原谅了我，但是他开始限制我和苏珊的接触。在中国家长眼里，一个十五岁男孩子的恋爱是不折不扣的早恋，况且是和一个比自己大上三岁的女孩子。于是我每周与苏珊在一起的时间变得十分有限，只有周末才是我自己的，我的王国一周只有两天。
其实我一直还有一个问题，就是自始至终我都没有见过苏珊的父母，叔叔也从来没有把他们邀请到我的家里来。父亲和叔叔在华人商圈里都是很有名气和威望的人，同时也拥有很多的朋友。那些有钱有势的商贾们经常会来这座庄园里做客。每个客人，无论他和父亲的关系薄厚，也无论他拥有多少资产，父亲都会很认真地招待他们，并且一定要我作陪。虽然苏珊的父母并非有钱人，但是凭着苏珊和我的关系，叔叔也应该请他们到家里来坐坐的。我曾经问过叔叔这个问题，却从没有得到过满意的回答。
在三月的一个下午，父亲母亲带着我去洛杉矶一个很著名的企业家家里做客。这位名流叫约翰，他不仅有钱，而且还是欧洲一个著名家族的后裔。这个家族曾经显赫，现在在欧洲已经没落，可是却在美国获得了巨大的成功。约翰同样拥有巨大的庄园和著名的企业，然而和华商崇尚自然的风格不同，他的庄园里面处处都充满了人工的痕迹。修剪齐整的草坪，宽阔的高尔夫球场，被修葺成造型各异的动物的灌木和庄园内宽阔的车道成为了他向我们展示和炫耀的资本。而在所有的这些景观之中最吸引我的，是约翰主宅前面的一座巨大的迷宫。
这是一座用许多一人多高的灌木围成的植物迷宫，它继承了欧洲园林设计的优良传统，同时又被加以新的审美和设计情趣。在阳光的照耀下，迷宫里的植物都泛着迷人的金色。在得到了父亲和约翰的许可之后，我独自跑进了迷宫。这是我第一次亲身在迷宫里面玩耍，这座巨大植物建筑深深地把我迷住了。我发现这座迷宫简直是我理想中的王国，只要我愿意，我就能藏匿其中，任凭谁都别想把我找到。
在这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独自一人在迷宫里穿梭，浑然忘却了这是别人的庭院，别人的景观。这座迷宫仿佛就是我的心灵。这时，我突然想起在一本书上看到过的一句话：每个人的心灵都是一座迷宫。你拥有它，却在它之中迷失。我的心灵也是我的国度，这座国度就是我的迷宫。
在迷宫中心的位置，我坐了很长时间，闻听着四周小鸟的鸣唱，我开始思念起苏珊。我是多么希望她也能够在这里，我也梦想着她会从一排灌木的后面悄悄走出，带着我熟悉的表情；或者是她想给我个惊喜或吓我一跳，而我却识破了她可爱的小伎俩，将她抓住时她羞赧的对我报以微笑。然而这些终究是我的幻想。当天色渐渐暗淡下来时，我听到了父母呼唤我的声音，我知道该回家了。
当我站起身来往外走时，我发现迷宫里还有些别的什么存在。起初我听到周围渐渐响起窸疏的耳语声，在风中，在层层叠叠的树林里相互传递着消息。有一阵我以为是我的幻觉，然后我又觉得应该是阵阵的风声，当我骗不了自己的时候我感到了恐惧。于是我加快了脚步，然而一层树木的背后是另一层，进来时的路线在我的脑海中已经接近模糊。于是我停了下来，听着自己急促的心跳，我害怕得想哭。夜色慢慢的笼罩住了迷宫，父母的呼唤湮没于迷宫中植物的摩挲声和仿佛永远无法停止的耳语。格林童话中一个个诡异的故事重新在我的脑海中浮现，那些在下午看起来金光闪闪的叶子在此时也仿佛变成了冷冷的蓝色，仿佛一把把尖锐的刀锋。
我紧紧的抿住嘴唇，克制自己想哭的欲望，更多的是压住我回应父母呼唤的渴望。我知道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这显然不太正常，但我自幼而生的古怪个性和常人无法理解的自尊与孤傲占据了我的灵魂。我闭起眼睛，放任那些鬼怪们在我的身边游荡，放任他们放肆得把带着腥味的空气吹在我的脖颈上。透过黑暗，我仿佛能看见他们的眼睛，这样我回忆起了被我欺凌过的那些小动物们的眼睛，带着恶狠狠的仇恨和漫无边际的恐惧。
这时，我听到了另一种声音，一种衣服磨擦着植物的声音。接着，磨擦声由大变小，当这声音停止时，我感觉到一个人或者什么别的东西站在我的面前。我不敢睁开眼睛，任由头埋在双臂里急促的呼吸。因为我实在无法想象将出现在我面前的是怎样一种景象；我也不敢发出声音，我只能用沉默来代表我的哀求。就在这难耐的沉默之中，耳语声消失了，风也小了许多，然后一只柔软纤细的小手握住了我的手。
这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于是我抬起头，眼前出现了一张脏兮兮的、稚气未脱的小男孩的脸。
这是一个长得有些丑陋的小男孩，脏脏的头发很长，蜷曲着贴着他的额头和脸颊。他有一双很大的黑色眼睛，里面仿佛装满了忧伤。男孩用手拉着我，让我跟着他站了起来。在那一刻，周围阵阵轻微的耳语突然都消失了，传入我耳中的声音变成了孩子们的欢笑声和吵闹声，虽然声音很小，但是我听得很真切。那每一棵植物的后面，好像都藏着一个孩子，他们在注视着我，等待着我。于是我的恐惧感消失了，那些儿时在国内度过的美好的时光又在我面前一幕幕的重现：夏日午后，学校的后操场边，我在向一个可爱的女孩告别。她长长的睫毛一闪一闪，里面透出宁静；她的嘴唇翕动，那是略显急促的呼吸。但是很显然，她并不伤感，也不理解离别的意义。
时光就如同一杯温吞的白水，而记忆就是这水中的糖。时光的流逝是我们不断地往杯中续水，把糖稀释的过程，而一旦喝到了杯底，还是能品尝出隐藏许久的那份淡淡的甜。
我们就这样在时间的洪流中向前走去，静谧的天空和植物搅拌在一起组成了在我们身边流动的壁画，如同凡高著名的《星空》。就这样不知走了多久，迷宫的出口在不远处出现。夜晚的薄雾渐渐消散，我这段奇妙的旅行也行将结束。男孩转过头，他松开了了我的手，对我轻松的笑着。我也笑了，“谢谢你。”我对他说，他却只是对我挥挥手。端详着他的面庞，我只觉得似曾相识，那副面孔让我的心平静安详，他就像是从前的那个自己，那个无忧无虑的自己。在我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听见父亲在身后喊我的名字，我转过头，看见他站在迷宫外面向我招手。车就停在那里，想来他们已经等了我很长时间了。
我回头想向那个孩子告别，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像他出现时一样，他又无声无息的消失在迷宫中了。
在回程的车上，我与父亲聊起了那个男孩的事。父亲却认为这是我自己的臆想。他们大人总是这样。至于那座迷宫，他告诉我那并不是约翰先生修建的，而是那座庄园以前的主人遗留下来的。父亲说，那庄园是这片地区最有名而且最古老的庄园之一，早在内战时就已经修建的十分漂亮。后来这座庄园几经易手，当约翰买下时庄园已经破败，但是依然留存着相对完整的格局。约翰不惜掷重金将庄园翻修一新，几乎所有的景观都被他推倒重建，但只有这座迷宫约翰先生没有进行任何的改动，依然保留了原始的模样。我问父亲知不知道迷宫的设计者是什么样的人，他却摇摇头说约翰先生从未向他提起。
当天晚上我作了一个梦，梦中我拥有了自己的迷宫。那座迷宫好大，比日间我见到的约翰先生的迷宫还要大出许多倍，一旦进去仿佛便永远也走不出来。迷宫的墙壁是使用长有金色叶子的巨大植物修建成的，浣熊、麋鹿和各种动物穿行其间。它们似乎无视我的存在，在迷宫之中悠然的倘佯，而我反而要小心翼翼的避开它们，因为它们拥有高傲的神情和与生俱来的神圣。在往迷宫深处穿行之时，我看到我的老师和同学们都站在一旁，他们的神态毕恭毕敬，都在向我俯首称臣。转过了几排高大的金色树木，我看见苏珊背靠植物，巧笑嫣然。她还是穿着那条白色的美丽纱裙，纱裙下面依旧是光滑如象牙的皮肤。她的裙子几乎透明，就像一条大河倾泻过她身上的山峰和峡谷，覆盖住她身上芳草鲜花盛开之处。她的头上带了一顶王冠，王冠下面是灿烂纯洁的笑脸。在那一刻，我的心里充满了祥和喜乐。我看到她在向我招手，于是我缓步向前。
在我快要走到她身边时，一个人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他迈开大步超过我迎向苏珊，并且将她一把抱入怀里。我看到苏珊的目光望向我，那里面满是愤怒和恐惧。我张开嘴想要大声呼喊，却突然有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将我的嘴捂住，然后我就感觉到脖子一阵剧痛。我低下头，看见鲜血从我的颈口喷涌而出。与此同时，我的身体被凶手狠狠摔在地上，我的眼前一阵模糊，四周的植物和动物也都变成了血的颜色。我能够清晰听到自己的心跳和喘息，凶手却站在我的面前没有离开，他在对着我狞笑。在死亡前一刻，我用尽力气看清了他，他高大、亲切、温文尔雅，他是我的叔叔。
我大叫一声从噩梦中醒来，冷汗浸透了我的床单和被子。窗外月色正明，正是午夜好时光。密歇根湖畔的夜晚格外静谧，从我卧室的窗户向外望去，仿佛沉睡的湖水如缎子一般柔和美丽，倒映着雾霭和明亮的星空。然而我很清楚，湖畔的森林并没有睡着。树木和植物之间闪烁着星星点点奇妙的光芒，从森林里飘过来的风里弥漫着一股巧克力的味道。
我爬起身，向露台走去，心里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在渐渐升起：不管是白天进入的迷宫还是噩梦里出现的迷宫都会对我的生活造成重大的影响。这种奇妙的感觉无法言说，也无法让我预测，我只想在现在融入这个夜晚，触摸凉爽的风。内心一种本能的欲望在驱使着我，驱使我拥抱这个夜晚，因为只有在这一刻我才能真正拥有我的国土和我王国里的一切。
露台上面风清月明，同我想象中的一样安静。我闭上眼，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些金色的巨大植物和高贵的动物们。这些动物在我的想象中渐渐化为人形，她们都是一些丰满的、健康的少女，她们在轻声歌唱，那歌声轻柔，在我的耳畔回响。我轻轻叹了口气，把眼睛睁开。眼中的庭院安详依然。这时，静夜中吹起了一阵微风，风声过处，我听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响动。我凝神向黑夜中望去，发现庭院正中的树木开始左右摇摆，一团巨大的黑影正在树木中间移动。那黑影仿佛一把迟钝的刀，把夜晚硬生生的割开。伴随黑影而来的是一阵浓烈的腐臭气味，让我想起尸体，老鼠和其他的什么东西。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怪物，也从没有经历过现在这种感觉，我有些恐惧，有些紧张，但是一种本能不容许我离开。我小心翼翼的注视着它，我发现它停止了移动，然后那团黑影变换了一种姿势，似乎抬起了头。我意识到它发现了我，它在观察我。我摒住了呼吸，那种中人欲呕的气味更强烈了，我发现它在向我靠近，我克制不住开始向后退缩。
正在我和黑影互相对峙的时候，我听到身后也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声，然后一双冰凉的手扶上了我的肩头。我感到后背分泌出了一阵冷汗，浸透了我的睡袍。我抑制住自己的恐惧，猛地把头转过去。出乎我的意料，我背后什么都没有，只有微微晃动的门和黑沉沉看不到尽头的走廊。当我再次把头转回望向庭院时，那团黑影不见了踪迹，空气中的臭味也消失了，夜晚又被重新缝合。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从一个噩梦转入了另一个噩梦。第二天早上，我发现我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床上。夜间的事我没有向任何人提起，即使是第二天大人们说起庭院中留下的奇怪的足迹。
然而自那天以后，家里就发生了很多怪事。首先是父亲的生意每况愈下，他也几乎天天泡在外面，与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母亲常常抱怨父亲学坏了，她开始变得唠叨和神经质，动不动就责骂家里的佣人，她愤怒的吼叫声嘶力竭，在空旷的大厅内回荡着。每当这个时候，就只有叔叔才能宽慰她，和她一起责怪父亲。毕竟在美国，除了父亲和我，叔叔也是她的亲人。
然而这段时间对我来说却是难得的自由时光。他们再也无法分心出来限制我的生活。叔叔又如过去一样每天把苏珊带到家里来，我们又可以每天如胶似漆了。
六月中旬一个安静的午后，叔叔把午睡正酣的我叫醒。他把手放在嘴边，告诉我不要出声。他带着我穿过回廊，悄悄走到大厅里面。刚一走进大厅，我就听见了曼妙悦耳的钢琴声。琴声在整个建筑内飘荡，伴随着午后的清风飘荡到了每一个角落，又像睡眠一样围绕着我，钻进了我身体的每一个毛孔。我感觉到浑身轻飘飘的，灵魂仿佛随着琴声一起向上升腾，飘出了房间，游荡在密歇根湖空旷的湖面。叔叔对着我微笑，带着我靠近琴声，来到一楼大厅左侧的房间。这房间原本是一个空旷的储物室，印象之中里面只有落着厚厚尘土的箱子。然而琴声正是从这间尘土之房中传了出来。 叔叔悄悄推开门，带着我走了进去。
房间内依旧尘土飞扬，金色的阳光把尘土照耀得如同跳跃的精灵。它们伴随着琴声跳舞，又引导着光芒前进的方向。屋里其他的角落昏暗如旧，光芒只是集中照射在屋子的正中，那里有一架钢琴，钢琴前坐着我的苏珊。
她还是穿着白色的长裙，长裙在光芒之下具有了毛绒绒的、淡金色的轮廓。音乐如同流水，从苏珊的手指之下倾泻而出。我痴痴的站在黑暗的角落里，心中突然弥漫起一种伤感，和忧伤闭塞的我相比，此刻的苏珊就像天使。
音乐声越来越弱，最终在不知不觉间悄悄止息。苏珊在椅子上静静地坐着，她的沉默和时间融为了一体。最后，她终于调整了一下姿势，与此同时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我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自己是否要在此时走过去向她轻声问好，赞扬她的琴声；还是应该暂时站在这里，免得破坏这一刻神圣的气氛。可是当我回过头想征询叔叔的意见时，却发现他已经不知在什么时候走开了。现在这个房间里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甚至安静得能够让我听到自己的心跳，我觉得更加尴尬了。
正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苏珊回过了头。她的脸颊在阳光中几乎透明，她的笑容明媚灿烂，几乎照亮了我所身处的这片黑暗。
“好听吗？”苏珊的一只手搭在椅背上，另一只手搭在腿的一侧。一阵微风拂过她的裙角，露出她如雪的一片肌肤。
我轻轻咽了口唾沫，感觉心跳骤然加速。这午后的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异常，以前从未有过的一种奇妙感觉笼罩着我。风从窗外吹入，通过苏珊干燥的皮肤吹到我的鼻端，让我闻到她的体香，我发现手心里面满是汗水。
看到我不说话，苏珊站起向我走来。她的脚步真轻，柔和得没有一点声音；她白色的长裙曳地，像水银一样向我奔涌而来。我的头一阵晕眩，恍惚中我看见苏珊褪去了衣服，健康丰满的身体展现在我的面前。我明显的感到身体的一部分在焦躁的冲动，我仿佛听到他们在我的体内尖叫。当尖叫声停止后，我的脖颈上已经环绕上了两条洁白光滑的手臂。紧接着，身体被她紧紧地压住，我感到自己愉快得快要窒息。我抬起头，直面夏天耀眼的阳光，屋外树梢上碧绿的叶子在欢快的跳跃，鸟儿发出了甜腻婉转的歌唱。苏珊的金发缠住了我，她的头发在我面前铺展开，仿佛秋天丰收的麦田，无数的麦穗在风中摇摆，那些是她微微颤抖的发梢。
我的身体在不停的膨胀和上升，我闭上了眼睛，让我和她的意识融为了一片汪洋。
直到很长时间以后，那个如梦如幻的下午依然让我记忆如新。但让我惊奇的是，我所能回忆起的仅仅是恍如童话一般的甜蜜，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色情。然而这样的情节在以后的日子里却没有再次出现，这让我更加怀疑我的感觉，并让我对这个世界的存在产生了极端的不信任。从那时候开始，我失眠了。青春萌动的第一次尝试带给我的无以复加的体验仿佛成为了一颗短暂的流星，在倏忽而逝之后留下我焦灼的期盼和无以复加的等待与煎熬。
在这之后，我的家庭每况愈下。叔叔更加频繁的在我家里出入，他知道父亲和母亲现在无暇顾及我的生活和我的感情，所以就把苏珊留给我。可是苏珊对我的态度却越来越冷漠，她就如幽灵一样在我的家中出没，自由地出入各种房间，包括妈妈明令禁止她拜访的地方。与此同时，苏珊又像空气，她支撑着我的生命，她让我感受到她无处不在，然而她又回避着我对她的触摸。我们再也没有过任何亲密的接触了。
时光流逝，转眼间到了秋天，我的家庭伴随着季节的轮转开始枯槁破败。我不再去上学了，也没有人再约束我。以往经常在家里出入的父亲的朋友们我再也没有见过，空旷的客厅如同窗外的树林一样寂寞。在我房间的周围，动物又多了起来，它们重新变得活跃，我没有心情也没有力气再去搭理它们，就像叔叔没有心情也没有时间去搭理我。
一个凉爽的晚上，在和佣人共享了乏味的晚餐后，我起身向自己的房间走去。楼梯上多了好些尘土，在家境破败之后，佣人也变得懒惰了好多。今天晚上的楼道似乎格外的狭窄，灯光昏暗，从远处的地方传来了干涩的风声，一群小动物好像从我的头顶跑过，它们尖锐的脚爪和地板发出一阵阵刺耳的摩擦。家里的很多门好像都关不紧，虚掩着的门缝下透射出了微弱的蓝光。
我的家有三层，每层有将近十个房间。爸爸总是后悔把房子盖得太大，不是因为费用的问题，而是因为家里的人实在太少。就算是加上用人，也还是连一层都住不满。可是这些以往即使空着都显得安全舒适的房间在今天晚上却显得那么的阴森诡秘。我突然有种陌生感，这个我居住了将近四年的豪宅好像从来不属于我，我所引以为傲的“我的王国”在我的意识下面开始慢慢瓦解。我开始摒住呼吸，放慢脚步，过去从来没有想像过我能在自己的家里面这么小心翼翼。我的谨慎不无意义。当我上到第二层楼梯口的时候，走廊尽头一扇虚掩着的门轻轻打开了，一个黑影佝偻着身子缓缓挪了出来，扑面而来一股浓烈的臭气。我赶紧把身子缩在楼梯的角落里，悄悄注视着那团黑影。这时我的余光发现在我身边的墙上刚好挂有一把装饰用的西式长剑，我还记得这是我们刚来美国的时候爸爸从旧货市场上淘来的。看着那把剑和朝我缓缓移动的黑影，一个大胆的念头在我的脑海中显现了出来：不管它是什么，我决定教训它一下。我无声无息的把剑摘了下来，手掌之中充满了汗水。时间在我面前仿佛凝固，凝固的时间也似乎阻挡了那怪物前进的速度。我的衬衣湿透了，贴着后背，像是要把我紧紧缠住。慢慢的，那怪物已经来到了我的面前，在这一刻我突然变得出奇的冷静。剑从我的手上无声无息的刺了下去，切割开了它的身体，黑色的血从那里面喷涌而出。
几乎就是在同时，黑影剧烈的扭动了起来。我本能的甩下剑，紧紧靠在墙上，如果它反击的话，我等于已经放弃了抵抗。然而它似乎伤得很重，放弃了对我的攻击，快速的向楼下跑去。因为它的惊慌失措，它本身的形体也发生了改变，我从那一大团张开的黑色斗篷之中看去，仿佛看到了一副苍白熟悉的脸。
我靠在墙上，无法停止急促的喘息，目送着那怪物在我的眼前消失。在它身后，留下了一片黑色的血迹。我按耐住自己兴奋的心情，仔细回忆刚才那一瞬间的种种细节。在剑刺入瞬间的质感就像是把剑刺入一个人的胸膛，而此刻的我就像一个成功的战士，混合着镇定和激动，浑身兴奋的颤抖。
突然，我听到怪物走出的那扇门里发出了轻微的响声，我的心又重新紧张了起来，我不敢想象又会从那里面跑出来些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我咽了口吐沫，随后听到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刚才是什么声音？”他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声音沙哑，语气中带着疲惫和明显的不快。我偷偷的把头探过去，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个裸体的白种男人。他很高，但是身体很单薄，浑身散发着一股浓烈的酒气。我从没见过这个男人，也想不出他为什么会在我的家中出现。正在我思索的时候，我看见男人转头看向屋内，略带疑惑地说：“你听见刚才的响声了吗？”
原来屋里还有别人！这时走廊里一片静默，然后我就听见了一个最熟悉不过的声音，一个让我魂牵梦绕，朝思暮想的声音，她的语气里充斥着不满和急躁的喘息：“没听见，快点进来，别停下。”那是苏珊。男人嘀咕了一下，走回了屋里。我的眼前突然一片漆黑，浑身抖如筛糠，那种恐惧胜过了黑影怪物在我身边的出现。我镇定一下精神，向那扇门匍匐而去，生怕自己弄出一点声音。门并没有完全关严，透过门缝我看到了让我痛苦的一幕：她几乎赤身裸体，旁边躺着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大麻味儿。我仿佛能够穿越这片肮脏迷茫的雾气看到我自己：一个匍匐在地的瘦小男孩，一个卑微的灵魂和一颗绝望的心。从这大麻烟的香气中，我嗅到了自己的悲伤。
我已忘记了是怎么回到我的房间，但我能清楚地记得那天所有的情节。之后的半个月我足不出户，任凭他们把门敲得山响，任凭他们在门外无助的哀求和愤怒的吼叫，我只是深深地把头埋在胸口，我对自己彻底绝望了。那个神秘的主宰已经抛弃了我，他赋予了我不想要的一切，却又让我深陷于那片求之不得的痛苦之海。
后来苏珊出现了，她同他们一样在我的门前哀求祷告，可我就是一声不发。我知道她是我妈妈请来的，我想她是以为家人对我和对苏珊的态度让我感到的不满才会让我如此愤怒。但我并不愤怒，我只是在寻求一个解决问题，摆脱痛苦的方法。
在苏珊出现后，我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了。在当天晚上，我像一只落魄的猫一样溜出了屋子，然后悄悄地来到了我遇见他们的那个房间。我静静的趴在门的边上，听着屋子里面他们的交谈。我听不清楚他们口中说出的任何一个字，我只知道屋里发出的每一丝声音都象一把刀扎在我的心上。我发现自己好像产生了幻觉，从我身上不停地往下在流血，血越流越多，渐渐淹没了我的脚面、脚踝，从楼梯口倾泻而下。我沿着这不断流淌的血迹向楼梯走去，在楼梯的转弯处我看到了那把古剑。我伸出颤抖的手将剑拔出，剑光如血，映着我惨白的脸。
我拿着剑走回那个房间，四周的墙壁在我的眼里慢慢融化，流下乳白色的粘稠的液体。白色的液体在脚下和红色的血融合在一起，好像一杯冒着热气的奶茶。这路途很短我却走得十分艰辛，我浑身发抖，举步维艰。四周恍惚而过无数的身影，又如同播放着我痛苦生命中短暂的流年。那空气厚实，周围没有声音，每迈出一步就如同一记重锤砸在我身周的墙上，震得我耳鸣眼花。地板上好像正伸出无数的手臂挽住我的腿和脚，又好像闪现出许多扭曲的脸，睁着空洞的双眼和嘴巴，在冲我无声的吼叫。我的双手麻木，已经不能听从大脑的指挥，然而最终我还是走到了他们的身边，那两具白花花的肉体扭曲纠结在一起，不断地拉长，旋转，我的眼中模糊一片，是泪水充盈了我的眼眶，我把剑高高抬起的同时，却放弃了最后的控制，于是这把锋利的武器从我手中滑脱，一直往下，仿佛扎入了我黑暗的灵魂中。
剑与地板相撞，发出了巨大的声响。我蓦然抬头，眼前的幻象全部消失，我发现自己还是站在那个门口，而苏珊和那个男人就在我的面前。
在短暂的对视之后，男人的表情由惊讶开始转为愤怒，我感到一阵恐惧，掉头就跑，身后传来一阵含混不清的咒骂和脚步声。我跑下狭窄的楼梯，穿过空旷的门庭，进入我极少涉足的后院，夜晚的冷风从我发际掠过，无数的眼睛在四周注视着我，等待欣赏即将到来的残忍杀戮。
我的呼吸急促，瞳孔张得很大，夜风仿佛镜子能够让我看见自己，也能看见身后不远处的那个杀手。透过夜色我突然发现，眼前的后院变得有些陌生，我好像看到了约翰叔叔家的迷宫，正静静在我面前矗立着，大张着嘴，喷出一股股浓郁的雾气。我不由迟疑了一下，然而背后传来的急促脚步声迫使我别无选择。我毫不犹豫的钻进了迷宫，就像钻进了未知的地狱。
迷宫里飘浮着的厚重的雾霭阻隔了我的视线，我只能隐约看见两旁高大阴森的植物。我有一种感觉，它们在互相交头接耳，或是冷眼旁观。总有重重的植物挡住我前进的路线，这完全像是一个阴谋，将我不断逼入生命的死角。沙哑的风从无法分辨的方向吹来，穿过每一片叶子之间的缝隙，我仿佛听到一首古老的歌：
风能穿过这里
雨能穿过这里
但是你不行
爱能走出这里
恨能走出这里
但是你不行
我使劲地捂紧耳朵，可是无济于事。邪恶卑劣的笑声，粗鄙不堪的呼吸声，凝滞沉重的脚步声始终萦绕在我的周围。在迷宫里，我迷失了方向。某种不知名的动物在我的双腿之间穿梭，地上爬满了虫子，在我的脚心下面不怀好意的蠕动。植物们死死的包围了我，堵死了我所有前行的方向，叶子的摩擦声从四面传来，像是牢笼的大门被打开，放出了无数的幽灵。
“原来你在这里/”一个声音冷冷的响了起来。男人扭曲的脸从黑暗中慢慢出现，惨白的肤色反射着皎洁的月光。
他走到我的身边，蓦地伸出一双大手卡住了我的脖子。在我使劲的挣扎中，他慢慢把我举起。
“你想杀了我吗？坏蛋。”他狞笑着，把手掌纂紧，我看着他手上青筋暴起，听见我喉咙里发出骨头相撞的声音。
“我要死了。”我心想。这一瞬间我心中空空荡荡，眼前的黑夜好像也充满了圣洁的光亮。在这片光亮之中，我仿佛看到了苏珊的面庞，听到她在我的坟边哭泣，感觉到她冰冷的手掌摩挲我的尸体。真奇怪，在这时我才发现自己是多么爱她，在死去之前，我最想见到的就是她。
男人甩了甩手，把我重重的摔在地上。
我被摔得头晕眼花，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呻吟，不住在地面上翻滚。我的额头抵触着地面，血从鬓角一滴一滴掉在地上，像是土地上开出了红色的花。
又是重重的一脚踢在我的腰眼，我听见肠子在肚子里翻滚，眼前似乎是梵高描绘的“夜空”，流星和云朵在我眼前旋转，在旋涡的中心我看到了苏珊。
“苏珊。”我叫着她的名字。
紧跟着，我听到了她的声音。
“赶快杀了他，你这个笨蛋！”
“苏珊？”这是她声音？苦涩的液体在我的喉间滚动。
“让我再玩会儿。”男人的声音再度响起。血混合着泪水进入我的咽喉，在我的胃里刺穿了一个无底的深渊。
又是一脚，这回是在我的胸上。我剧烈的咳嗽，液体无法抑制的从身上各个孔洞中流出。
“快杀了他，一会儿他叔叔就回来了！”苏珊焦急地低声催促着。我用尽全力抬起头，看见苏珊关切的看着男人。
“闭嘴！”那男人轻声说，从裤兜里掏出了一把弹簧刀。
我眨巴着眼睛，瞳孔里唯有男人的手和手里的刀。刀慢慢的抬起，我已经能清楚看见刀刃上闪烁的寒光。突然，执刀的手剧烈颤抖了一下，刀慢慢的滑落，毫无声息得掉在地上。紧跟着倒地的是男人沉重的身躯，他的嘴巴一张一合，却没有发出丝毫的声音。血从他脖子后面的大动脉喷涌而出，猛烈如同火山爆发喷出的岩浆。
我闻到一股熟悉的臭气。我感到自己快要失去知觉了。恍惚之间，一个佝偻着的黑色身躯从我视线里划过。我闭上了眼睛，听见了苏珊的尖叫声，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尖叫声。
三、
2004年的深秋，我被发现在庄园后院的森林里。叔叔说我是梦游走迷了路，却并不解释我身上的伤痕。但是家人们开始限制我的自由，不让我再见任何外人。这段时间里我又开始想念苏珊，思索那个可怕的夜晚是否真的存在。我不敢确认，但我更加沉默寡言。整个庄园就在这沉重的压抑中变得愈加荒凉，解除了危险的的动物们都出来了，家里变成了它们的世界。就这样我一直在小屋子里生活到爸爸自杀，妈妈发疯的那个早上。第二年的春天，我踏上了飞往北京的班机。
在从首都机场坐车回家的路上，我发现北京变得很陌生。宽阔的马路和拥挤的车流都与我儿时的记忆出入很大。我很难将我看到的景象和那些狭窄的胡同、高远的蓝天还有灰色的古老城墙联系起来。这座城市变得拥挤、混乱和焦躁不安。所有的人步行速度都很快，他们匆忙的步伐在傍晚暗蓝色的光线下模糊我的双眼。
车在三环路上停滞不前的时候下起了小雨，春天的小雨带来的是泥土和机械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所有的车都开着灯，它们在雨里等候的时候，就好像一排排哭泣的脸。各种喇叭的声音交错，汇集成城市嘈杂的天空。
叔叔把我们安置在了昌平乡下一间偏僻、破旧的别墅里，据说这是我们仅存的一处房产。
刚到这里的时候一直在下雨，叔叔仅是简单的安排了一下我们的生活就离开了。在离开之前他往我的衣服口袋里塞满了糖果，还有一个小小的笔记本。他说我在无聊时可以把生活记录下来。
再次见到他时雨已经停了，可天空依旧阴沉。空气很寒冷，我穿得很厚，手不停的摩挲兜里的记事本。
“其实这里挺好的，安静、空气清新。”叔叔微笑着对我们说，“你们看，屋子后面还有你父亲修建的一座迷宫。”
妈妈直勾勾的盯着叔叔，爸爸走后她一直这样，不闭眼，也不眨眼，包括她睡觉的时候也是一样。
叔叔看着妈妈呆滞的眼神，忽然笑了一下。然后他推着妈妈的轮椅，让她紧紧面对着墙壁。“这下好了，我带你去看看迷宫。”
叔叔拽着我向屋外面走去，我抵抗着他却毫无用处，我回头看着妈妈，希望她能说句话，然而她只是把头转过了180度，大睁着眼睛毫无表情的注视着叔叔的背影。
这里就像那个夜晚我进入的迷宫一样，阴森荒凉。叔叔一言不发的前行，看着他佝偻的黑色背影，我发现他和我一样孤独。
“对不起。”我突然对叔叔说。
“什么？”他停下了脚步。
“对不起我那天刺伤了你。”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轻声说道：“没关系孩子，我欠你们更多。”
我从叔叔身上嗅到一种尸体的味道，这味道在夜色的衬托下扩散开，一如过去那些充满痛苦和血腥的时刻。
叔叔叹了口气。
“我又有什么办法呢？只有这样，我才能获得哥哥的财产。你并不知道，其 实你一直在帮助我。”
“那苏珊呢？”
“你会见到她的。”叔叔拽着我继续往前走。
“苏珊让你失去理智，你又让我哥哥失去理智。”叔叔嘿嘿的笑了起来。“要不然我又怎么能有机会呢？”
我身上一阵战栗。夜枭的悲鸣声在远处响起，夜色渐浓，一只惊飞的鸟儿扇动着翅膀遮住了月亮。
“他该不会吃了我吧？”我想。
“你知道迷宫的含义吗？”叔叔问道，紧跟着他开始自我解答：“迷宫是一座找不到出口的房子，在古希腊时期，迷宫的中心住着一个牛首人身的怪物，他叫米淘诺斯，他以进食人们祭祀的幼童卫生。
“在中世纪的时候，人们认为人的整个生命如同一座迷宫，而这座迷宫的中心是人生的转折点。只有通过艰难曲折的道路，才能告别罪恶的生活，到达迷宫的中心，在那里找到人生的目的。
“这里安静、神秘，好像连结阴阳两界的通道。当你一个人呆在迷宫深处的时候，你会看见很多有趣的东西。”
叔叔突然停住脚步，他回过头对我说：“就是这里，我们到了。”
眼前是一片空地，什么也没有。柔软的青草铺满地面，上面有湿漉漉的粘稠的雨滴。
“我明天就要回美国了，再也不回来了，咱们家的企业离不开人管理。”叔叔轻声说，“你就在这里，谁也不会发现。”
“我会死吗？”我浑身冰冷，声音颤抖。
“暂时不会，我欠你得太多，不会杀你的。”
“我害怕。”我嗫嚅着说，眼泪控制不住的喷涌而出，我想起了被叔叔杀死那个男人时他脖颈中喷出的血。
叔叔附下身，站起时手里已经多了一块黑乎乎的石头。
我看见叔叔扬起手，然后头上一阵剧痛，失去了知觉。
不知在黑暗中沉睡了多久，剧烈的疼痛将我唤醒。我费力张开双眼，看见腿上已然干透的血迹。我的双腿向奇怪的方向弯了过去，它们彻底断掉了。
我的手依旧插在兜里，颤抖着不断摩挲糖果和日记本。我拿出了一块巧克力放在嘴里，热量让我清醒了一些，疼痛的感觉也变得更加清晰。迷宫里面的灌木在我周围轻轻的摇曳，我又能听到他们的交谈，又感觉到了轻柔的风和春天温暖的阳光。叶子们变化成孩子们的笑脸，在他们的注视之中我仿佛回到了那个下午，苏珊就站在那里，白衣胜雪，顾盼嫣然，衣服如同瀑布流过身上的高山和峡谷。
这时一个很小的孩子出现在苏珊的身前，我看到他正牵着苏珊的手向我走来。我认识他略显丑陋的面庞和忧郁的神情，他曾经带着我走出约翰叔叔的迷宫。这时他在我的身边停下，从我兜里抽出那个小小的日记本。
“写吧，”男孩无声地对我说，“你会远离痛苦的。每个迷宫里都埋藏着孩子孤独的灵魂，每个孩子终究都会回到迷宫。”
他看着苏珊，他们相视而笑。我也笑了，我终于不会再孤独，终于不会再害怕，终于终于，我可以跟苏珊永远在一起。闭上双眼之前，我看见迷宫里植物的叶子是金色的。
四、
“一派胡言！”总编彻底愤怒了，“报纸就快去印刷了，你这篇破稿子怎么往上登？你脑袋进水了吧？你要不想干趁早滚蛋。。。你要去哪儿？”
走出房间越远我越感到轻松，主编的咆哮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好像杂乱的背景音。回味着完成的稿子，我的心里一片轻松。“这才是我理想中的故事，”我想，“谢谢那个孩子，我在他的迷宫里找回了自己。”
屋外阳光灿烂，我眯起眼睛，心底涌出一些阴暗。
2008年7月23日于北京市第六医院
那天下午孩子们跑进花园的时候，他们看见巨人躺在那棵树下，已经死了，满身都盖着白花。——《巨人的花园》王尔德
一、
2006年七月，我刚刚走出大学校园。由于在学校里面做过校刊的编辑，我很顺利地进入了北京一家小有名气的日报社，开始了我的职业生涯。我们报社的总部设在北四环，是一栋有些年头又不太起眼的灰色小楼。刚开始工作时，我被分在了社会新闻部，专门负责打探这座城市的各种小道消息和花边新闻。对这个安排我非常失望，要知道当年决定从事记者工作的我是以唐师曾和闾丘露薇为我的终极目标的。那时我尚显青涩，常常幻想能够穿梭于战地的硝烟和炮火中间，或是倘佯在各国政要宽敞明亮的办公大厅里，然而我在现实中却注定要和胡同里的大爷大妈们和警察叔叔们打成一片。失望之余，我开始筹划寻找下一份工作或是考研。正在我犹豫不定同时开始写辞职报告的时候，一份新的采访任务摆放到了我的面前。
当我走上二楼，叩开总编室的门时，我们的总编，一位慈眉善目的大叔正满面堆笑的坐在办公桌后面，目光里面带着以往并没有出现过的期许。
“来啦？”他站起身来，和我一起在沙发上坐下。
“我们好久没有聊过天了。”他收敛了一下笑容，好像想让这次的谈话显得更加正式。
“工作了几个月，还算适应吗？”
我笑了一下：“还好吧，就是觉得这座城市里闲人太多了，各种奇闻轶事、小道消息满天飞，都快跑不过来了。”
总编似乎听出了我语气之中流露出的不满，他冲我堆出一脸假笑：“我知道你不太满意现在分配给你的这些工作，年轻人总是喜欢干大事，但大事又往往干不好。所以你还是要从基础开始锻炼才对啊。”
他站起身来，拍着我的肩膀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啊？呵呵。”
“再者说了，现在报社里的年轻人只有你一个啊，你可是我们的重点栽培对象呢。”总编拿起桌上的一叠纸，递给了我：“看看这份资料，这是新的采访任务。”
我拿起了资料开始翻阅，发现都是一些从网上复印的文章或论坛里的讨论话题，杂七杂八的一大堆，说的都是一件事——北京的鬼屋。
“这都什么呀？”我抬起头看着总编，“以唯物主义为信仰的国家，怎么这些都有人信？”
“所以啊，”总编靠在椅背上，摆出一份轻松地表情：“所以我们媒体要负担起辟谣的责任啊，这是我们的职业要求。”
我无奈了，对这份工作已近乎绝望。
总编看我不说话，又开始继续鼓动我：“你们年轻人不都喜欢探险吗？这可是个难得的机会呀。这座鬼屋在北京很有名，也存在很久了。这次活动是广播电台发起的大型媒体活动，很多媒体都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呢，大家也都会去参加。你年轻，体力好，胆子大，正好还可以结识很多的朋友。我要是年轻个一二十岁，都会抢着去的。”总编摇摇头，目光中带着无限的惋惜，好像我要是不感兴趣跟弄丢了500万彩票似的。
看着他那幅欠扁的表情，我也无话可说了。不过在心里面已经下了决心：无论如何都得另谋高就了。
看完了手里的资料，我大概了解了所有的情况：在北京昌平区的边缘，有一座私家建造的小别墅。别墅说小也不能算小，占地三亩多的一个院子，一幢三层的别墅孤零零的矗立在空旷的院子中间。院子以前的主人是一个富商，全家常年定居在美国，这栋房子交由他的一个远方亲戚看管，以便将来退休养老用。后来据说他生意失败破产了，死在了美国，唯一的儿子在回国后不久也得病死了。这座房子辗转几手，都曾有过突然死亡或有人生病的怪事，于是最后变成为了无人问津的“鬼宅”。可是当鬼宅的名声渐渐大了以后，一些好事之徒又总喜欢来此地探险，经他们之口传出的“鬼宅”又多出了很多诡异的故事和传闻。什么半夜有小孩哭呀，看见不穿衣服的小孩子在大房子中间乱跑什么的，而且越穿越邪乎，就折腾到媒体这里来了。媒体的宗旨一向是：狗咬人不算新闻，人咬狗才是新闻，所以这无疑是一个绝佳的选题。所谓的这次“科普探秘”活动就是由市广播电台午夜的《科学探秘》节目牵头，邀请众多媒体记者对鬼宅进行的一次大考察。
按说现在这些媒体也是没事找事，别说这世上本没有鬼，就算有的话，去这么一大帮子人，有鬼也全被吓跑了。然而这就是我们的工作，虽说觉得无聊，但总也得完成啊。于是我还是怀着满腹的怨气踏上了这次所谓的“科学探秘”之旅。
当真正见到这座“鬼宅”的时候，我才发现它真的很大，至少比现在新开发的许多小别墅要大很多，每层至少有七八间屋子。院子里很荒凉，稀稀疏疏的长着许多杂草。其实这座房子并不阴森，只是因为墙面瓷砖严重脱落，所有的窗户玻璃都已碎裂而显得特别破旧而已。
随行的记者一共二三十个人，除了笔记本电脑和摄像设备以外，大家无一例外的都带上了烧烤工具，看来这次“探险”完全就是个户外大party。不过这样也好，至少轻松一些，回去随便胡诌一篇破文章把这事儿糊弄过去了就行了。
在接下来两天的“探险”中，果然如我所料，什么也没有发生。大家看来也都对这种情况充分做好了准备，该吃吃该玩玩，最后一天收拾东西走人，只剩下了一地的垃圾。在离开之前，我突然想在“鬼宅”的周围在转悠转悠，毕竟这两天没干什么正事儿，至少了解一下周围环境，回去对领导也有个交代。
在送别了那一大群人之后，我穿过院子来到了房后。别看房子前面一片荒芜，房后植物葱葱茏茏的长得倒是不错。那里有一大片灌木，看样子是人为栽上去的，只不过很久没有人维护，已经看不出原来设计的布局。这些灌木都长得四仰八叉，好像向天空中伸出无数只稚嫩的手臂。出于好奇，我找到一条还算能进人的小道走进了这片植物丛中。
穿行了一阵儿后，起风了。秋天的风很舒服，周围的植物发出轻轻的摩娑声，好像惬意的呻吟。天高云淡，荒野的香味被吹来又被吹走，消失在了云的彼端。我脚下的路并不难走，地面上黄土的下面是曾经被人精心码放的平整的石片。秋虫的唱鸣声在我周围阵阵地响起，歌声中仿佛带着濒死的哀怨。
眼看着路渐渐到了尽头，我却并没有发现什么。可正当我准备沿原路返回时，却找不到来时的方向了。我以为是我的错觉，但是在我试图延直线走出去时却碰到了麻烦：一层层的灌木像潮水一样向我压来，我好像是在向大海的深处走去。这时风声也并不像来时那么温柔了，呜呜咽咽的仿佛有人在哭。一阵不寻常的“沙沙”声突然在我身后响起，好像有人拨动灌木和草从。在我转过头的瞬间，我感到眼前一花，似乎一个孩子跑了过去，消失在这些植物的深处了。我揉了揉眼睛，又看了眼地面，那斑驳的地面上仿佛还留有那孩子踩踏过的痕迹。
我循着那痕迹走去，在乱草的深处发现了一些破旧的玩具。我蹲下来拿起它们仔细观察，发现都是一些不太久远的款式，而且保存比较完好。这时，那阵沙沙的声音又出现了，我抬起头，发现那孩子就站在不远的地方看着我。我们离得有些远，他的面目我看不清。
“喂！”我喊他。隔着草丛，他仿佛对我点了一下头，然后又迅速的在草丛中消失了。
我快步向前跑去，这个奇怪的孩子让我感到了一丝恐惧。
随着两边灌木变得稀疏，我眼前出现了一块小空地，那个孩子也恍如在空气中蒸发一样消失不见。空地上散落着几棵大树，树下面散落着一堆已经破朽的、鼓鼓囊囊的衣服。我走上前去，折下一根树枝将衣服挑开，下面赫然出现一具骷髅。骷髅十分瘦小，好像是一个孩子，他的手边，还放有一本破破烂烂的日记。
在警察局录完口供后已是深夜，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准备好好休息两天。没想到在家屁股还没坐热，主编催稿的电话便已经打了过来。他的口气明显相当兴奋，并对我的好奇大加赞赏。“鬼宅”的独家猛料就这样被我们报社轻易地获得，主编不惜重金奖赏让我把这鬼宅和那具尸体的来龙去脉前世今生打探清楚。我告诉他我身体不舒服想请两天假时，他又搬出了那套职业素养和个人前程的长篇大论来，最后告诉我：不上班可以，但明天必须交稿！在挂了电话和痛骂了主编十分钟之后，我坐回到了写字台前。幽暗的灯光下，那本破败的日记就放在我的桌子上。我深吸了一口气，疲惫中略带兴奋的翻开了它，黑色墨水笔写就的稚嫩字体凌乱的出现在我的面前，一个荒芜的灵魂拼图就此在我眼前展开。
二、
2004年，一个寒冷冬天的早晨，密歇根湖畔弥漫着阵阵的雾霭。我缩在空旷房间的一角——那里有我巨大温暖的床。然后我听见母亲上楼去叫父亲起床吃早饭。我企盼听到母亲的牢骚和埋怨，这样会让我感到家里一切如常，一如变故之前。然而我却听到了母亲的一声尖叫。
后来，家里的佣人告诉我，母亲看见父亲悬挂在房梁上，两只脚晃啊晃的。自那以后，母亲就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她疯了。
后来，我们在叔叔的帮助下卖掉了密歇根湖畔的那座庄园，卖掉了父亲公司几乎全部的股权，也离开了我的女朋友苏珊，搬回了北京，我的故乡。
我从小家境富庶，父亲经营一家贸易公司，买卖做的很大。在我十三岁时，我们举家搬往了美国，在洛杉矶的郊区买了一座庄园。庄园几乎与世隔绝，那里没有手机信号。到了秋天和冬天，金黄色的树叶会把整座庄园覆盖，掩埋掉风和一切生物的痕迹。我就在这座庄园里孤独的生活了四年。在刚刚开始的一年里，除了父母和家里的佣人，我几乎和外面的世界没有任何的接触，偶尔会有一些浣熊和北美麋鹿造访，它们是我唯一的邻居。后来我上学了，就读于当地的一所私立学校。然而由于语言问题和我的一张东方人的面孔，没有同学愿意接受我，也没有老师愿意帮助我。每天下课之后，我都会坐着叔叔的保时捷跑车回家。我从不坐校车，也从没邀请过我的同学们来家里玩。于是在他们的眼中，我变成了一个孤僻而且怪异的人，在学校的时间里，我除了上课，全部的活动就是在校园里郁郁独行。父亲工作很忙，没时间也没有能力改变我的生活。但是他仍不失为一个好父亲，他和母亲每天都对我忧心忡忡却又无能为力。于是我的叔叔——父亲最亲近的兄弟，变成为了跟我最亲近的人。叔叔带着我整天在庄园里游荡，我们一起捕鸟，一起抓行动缓慢的刺猬和在美国并不惧怕人类的松鼠；我们还曾把进屋偷吃东西的浣熊绑在树上，用火烧它们的尾巴。当看到浣熊扭着屁股笨拙的在树干上挣扎的时候，我就会高兴得哈哈大笑，我觉得这真的是我生命中最为美好的时刻，叔叔总是能够及时带来我最需要的快乐。
在我来到美国的第三个年头，我恋爱了。对方是一个移民自捷克的美国姑娘，拥有东欧人引以为傲的高挑个头和细如凝脂的皮肤。她笑起来的声音十分放肆，但在我听来却如聆仙乐。这个有着雪白皮肤和动人笑声的姑娘叫苏珊。苏珊比我年长三岁，是叔叔公司一位普通职员的女儿，我王国里的第一位客人。
叔叔把苏珊带来的时候正是秋天，是庄园中最美的季节。苏珊从高大的金黄色的树林之中缓缓走过，斑驳的阳光透过树枝覆盖在她金色的长发上。在那一刻我被她震慑住了，我目光中所有的光芒和颜色仿佛都源自于她曼妙的身躯，她就像太阳一样驱赶走了我生活中所有的阴霾，尽管后来我们之间的发展出乎我的预料，但至少在当时那一刻，她为我带来了生命中最大的欢愉。
以后的日子里我和苏珊如胶似漆，我一刻也无法与她分离。虽然父母一直希望我能找一个华人姑娘做女朋友，但是当看到我大为改观的心情和难得一见的笑脸时，他们便释怀了。
苏珊的身材很好，拥有丰满的胸部和臀部。有别于我在中国时暗恋过的姑娘，苏珊总能激发起我年轻萌动的心中对异性的幻想。这些幻想来源于那些夜间电视中的成人节目，和我美国同学们聚在一起时的调侃。虽然我总是刻意避开他们，但总有些话题能吸引住我的耳朵。偶尔飞过的只言片语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从早到晚，仿佛恶魔的呓语。
苏珊还喜欢穿白色的衣服，那些衣服很长而且很宽大。苏珊喜欢在那些宽大的白色衣服中裸露着身躯，有时甚至一丝不挂。叔叔不时会邀请她在我家过夜，于是只要我在日出之前起床，在清晨的露台上，就会看见苏珊站在那里，她背后是初升的朝阳。阳光从她的背后照过来，透过她蝉翼一般的白色衣裳，最后进入我的眼睛。我看不清楚她的面庞，但是我知道她在微笑，同时能清楚看到的还有她轮廓分明的乳房，那片让我魂牵梦绕的丰饶的天堂。那时候我发现我的眼眶湿润了，我张着嘴巴无声的喘息，我知道我在哭。
但是我的父母不喜欢苏珊这样，关于他们对苏珊的看法，我能从他们脸上准确的阅读到。不过父亲很忙，母亲虽然唠叨但是碍于叔叔的面子不好训斥苏珊，所以总是在她面前满脸堆欢，背后却不免冷言冷语，尤其与我相处时更是如此。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自己跑开，我想让他们知道，这座庄园不仅是他们的天下，这里面还有一个小小的王国。在我的国家，我就是国王，他们无权干扰我的国土和我的女人。
我不知道苏珊懂不懂得这些，但我想只要我们在一起，我们彼此相爱，我们就会忘却那些俗世的看法和流逝的时光。那时的我认为在我的国土内我能把握一切，然而童稚时期的幻想就如密歇根湖平静的湖面一样，它既映出现实，却又与现实相背道而驰。
苏珊的成熟和美丽深深的吸引着我，与她在一起的时光却是快乐而短暂。我在学校变得越来越少言寡语，我厌恶我的一切同学。与此同时，我开始逃课了。开始还只是一个礼拜某一天的中午悄悄跑回家，后来我渐渐变得大胆，有时甚至会逃掉一周所有的课。而这一切，都是在我叔叔的默许之下进行的。刚开始老师还会把我叫去谈话，他们虽然言语亲切、态度和蔼，可我却能从他们的眼中看出对我深深的厌恶。于是我也用我的眼神回击他们，我从不回答他们提出的任何问题，从不和他们进行丝毫的交流，我恨他们，他们耽误了我的时间和我的生命，他们伤害了我，也伤害了苏珊。
后来老师们渐渐的开始把对我的厌恶之情表现出来，我能意识到这种厌恶之中带有深深的恐惧。他们怕我的凶狠和神经质，我猜想他们会在某一天的晚上做一个关于我的梦，梦中我拿着枪把他们追的无处可逃，然后在欣赏完他们的恐惧之后把他们打死，任凭他们哭泣或哀求也无济于事。但是我自己心里清楚，我是不会这么干的，我有理智，我也受过很好的教育。我只是孤独，而孤独的人害怕让自己变得更加孤独。
最后老师们忍无可忍，他们通知了我的父亲。一直对我抱有很大希望的父亲非常愤怒，我伤透了他的心。于是他打了我。这是父亲第一次打我，印象中他一直是那么的温文尔雅，有理有节。他是一个典型的中国商人，他的道德和品质在北美的华人圈中有口皆碑。我理解他的感情，我不恨他，也不会生他的气。我知道他不会理解我，也无法理解我的国度。但是他却可以限制我，他可以任意干涉我的主权，也可以跟我签订无数的不平等条约。对于这一切，我所能够做的也只有默默接受。
在叔叔的调解下父亲总算原谅了我，但是他开始限制我和苏珊的接触。在中国家长眼里，一个十五岁男孩子的恋爱是不折不扣的早恋，况且是和一个比自己大上三岁的女孩子。于是我每周与苏珊在一起的时间变得十分有限，只有周末才是我自己的，我的王国一周只有两天。
其实我一直还有一个问题，就是自始至终我都没有见过苏珊的父母，叔叔也从来没有把他们邀请到我的家里来。父亲和叔叔在华人商圈里都是很有名气和威望的人，同时也拥有很多的朋友。那些有钱有势的商贾们经常会来这座庄园里做客。每个客人，无论他和父亲的关系薄厚，也无论他拥有多少资产，父亲都会很认真地招待他们，并且一定要我作陪。虽然苏珊的父母并非有钱人，但是凭着苏珊和我的关系，叔叔也应该请他们到家里来坐坐的。我曾经问过叔叔这个问题，却从没有得到过满意的回答。
在三月的一个下午，父亲母亲带着我去洛杉矶一个很著名的企业家家里做客。这位名流叫约翰，他不仅有钱，而且还是欧洲一个著名家族的后裔。这个家族曾经显赫，现在在欧洲已经没落，可是却在美国获得了巨大的成功。约翰同样拥有巨大的庄园和著名的企业，然而和华商崇尚自然的风格不同，他的庄园里面处处都充满了人工的痕迹。修剪齐整的草坪，宽阔的高尔夫球场，被修葺成造型各异的动物的灌木和庄园内宽阔的车道成为了他向我们展示和炫耀的资本。而在所有的这些景观之中最吸引我的，是约翰主宅前面的一座巨大的迷宫。
这是一座用许多一人多高的灌木围成的植物迷宫，它继承了欧洲园林设计的优良传统，同时又被加以新的审美和设计情趣。在阳光的照耀下，迷宫里的植物都泛着迷人的金色。在得到了父亲和约翰的许可之后，我独自跑进了迷宫。这是我第一次亲身在迷宫里面玩耍，这座巨大植物建筑深深地把我迷住了。我发现这座迷宫简直是我理想中的王国，只要我愿意，我就能藏匿其中，任凭谁都别想把我找到。
在这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独自一人在迷宫里穿梭，浑然忘却了这是别人的庭院，别人的景观。这座迷宫仿佛就是我的心灵。这时，我突然想起在一本书上看到过的一句话：每个人的心灵都是一座迷宫。你拥有它，却在它之中迷失。我的心灵也是我的国度，这座国度就是我的迷宫。
在迷宫中心的位置，我坐了很长时间，闻听着四周小鸟的鸣唱，我开始思念起苏珊。我是多么希望她也能够在这里，我也梦想着她会从一排灌木的后面悄悄走出，带着我熟悉的表情；或者是她想给我个惊喜或吓我一跳，而我却识破了她可爱的小伎俩，将她抓住时她羞赧的对我报以微笑。然而这些终究是我的幻想。当天色渐渐暗淡下来时，我听到了父母呼唤我的声音，我知道该回家了。
当我站起身来往外走时，我发现迷宫里还有些别的什么存在。起初我听到周围渐渐响起窸疏的耳语声，在风中，在层层叠叠的树林里相互传递着消息。有一阵我以为是我的幻觉，然后我又觉得应该是阵阵的风声，当我骗不了自己的时候我感到了恐惧。于是我加快了脚步，然而一层树木的背后是另一层，进来时的路线在我的脑海中已经接近模糊。于是我停了下来，听着自己急促的心跳，我害怕得想哭。夜色慢慢的笼罩住了迷宫，父母的呼唤湮没于迷宫中植物的摩挲声和仿佛永远无法停止的耳语。格林童话中一个个诡异的故事重新在我的脑海中浮现，那些在下午看起来金光闪闪的叶子在此时也仿佛变成了冷冷的蓝色，仿佛一把把尖锐的刀锋。
我紧紧的抿住嘴唇，克制自己想哭的欲望，更多的是压住我回应父母呼唤的渴望。我知道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这显然不太正常，但我自幼而生的古怪个性和常人无法理解的自尊与孤傲占据了我的灵魂。我闭起眼睛，放任那些鬼怪们在我的身边游荡，放任他们放肆得把带着腥味的空气吹在我的脖颈上。透过黑暗，我仿佛能看见他们的眼睛，这样我回忆起了被我欺凌过的那些小动物们的眼睛，带着恶狠狠的仇恨和漫无边际的恐惧。
这时，我听到了另一种声音，一种衣服磨擦着植物的声音。接着，磨擦声由大变小，当这声音停止时，我感觉到一个人或者什么别的东西站在我的面前。我不敢睁开眼睛，任由头埋在双臂里急促的呼吸。因为我实在无法想象将出现在我面前的是怎样一种景象；我也不敢发出声音，我只能用沉默来代表我的哀求。就在这难耐的沉默之中，耳语声消失了，风也小了许多，然后一只柔软纤细的小手握住了我的手。
这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于是我抬起头，眼前出现了一张脏兮兮的、稚气未脱的小男孩的脸。
这是一个长得有些丑陋的小男孩，脏脏的头发很长，蜷曲着贴着他的额头和脸颊。他有一双很大的黑色眼睛，里面仿佛装满了忧伤。男孩用手拉着我，让我跟着他站了起来。在那一刻，周围阵阵轻微的耳语突然都消失了，传入我耳中的声音变成了孩子们的欢笑声和吵闹声，虽然声音很小，但是我听得很真切。那每一棵植物的后面，好像都藏着一个孩子，他们在注视着我，等待着我。于是我的恐惧感消失了，那些儿时在国内度过的美好的时光又在我面前一幕幕的重现：夏日午后，学校的后操场边，我在向一个可爱的女孩告别。她长长的睫毛一闪一闪，里面透出宁静；她的嘴唇翕动，那是略显急促的呼吸。但是很显然，她并不伤感，也不理解离别的意义。
时光就如同一杯温吞的白水，而记忆就是这水中的糖。时光的流逝是我们不断地往杯中续水，把糖稀释的过程，而一旦喝到了杯底，还是能品尝出隐藏许久的那份淡淡的甜。
我们就这样在时间的洪流中向前走去，静谧的天空和植物搅拌在一起组成了在我们身边流动的壁画，如同凡高著名的《星空》。就这样不知走了多久，迷宫的出口在不远处出现。夜晚的薄雾渐渐消散，我这段奇妙的旅行也行将结束。男孩转过头，他松开了了我的手，对我轻松的笑着。我也笑了，“谢谢你。”我对他说，他却只是对我挥挥手。端详着他的面庞，我只觉得似曾相识，那副面孔让我的心平静安详，他就像是从前的那个自己，那个无忧无虑的自己。在我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听见父亲在身后喊我的名字，我转过头，看见他站在迷宫外面向我招手。车就停在那里，想来他们已经等了我很长时间了。
我回头想向那个孩子告别，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像他出现时一样，他又无声无息的消失在迷宫中了。
在回程的车上，我与父亲聊起了那个男孩的事。父亲却认为这是我自己的臆想。他们大人总是这样。至于那座迷宫，他告诉我那并不是约翰先生修建的，而是那座庄园以前的主人遗留下来的。父亲说，那庄园是这片地区最有名而且最古老的庄园之一，早在内战时就已经修建的十分漂亮。后来这座庄园几经易手，当约翰买下时庄园已经破败，但是依然留存着相对完整的格局。约翰不惜掷重金将庄园翻修一新，几乎所有的景观都被他推倒重建，但只有这座迷宫约翰先生没有进行任何的改动，依然保留了原始的模样。我问父亲知不知道迷宫的设计者是什么样的人，他却摇摇头说约翰先生从未向他提起。
当天晚上我作了一个梦，梦中我拥有了自己的迷宫。那座迷宫好大，比日间我见到的约翰先生的迷宫还要大出许多倍，一旦进去仿佛便永远也走不出来。迷宫的墙壁是使用长有金色叶子的巨大植物修建成的，浣熊、麋鹿和各种动物穿行其间。它们似乎无视我的存在，在迷宫之中悠然的倘佯，而我反而要小心翼翼的避开它们，因为它们拥有高傲的神情和与生俱来的神圣。在往迷宫深处穿行之时，我看到我的老师和同学们都站在一旁，他们的神态毕恭毕敬，都在向我俯首称臣。转过了几排高大的金色树木，我看见苏珊背靠植物，巧笑嫣然。她还是穿着那条白色的美丽纱裙，纱裙下面依旧是光滑如象牙的皮肤。她的裙子几乎透明，就像一条大河倾泻过她身上的山峰和峡谷，覆盖住她身上芳草鲜花盛开之处。她的头上带了一顶王冠，王冠下面是灿烂纯洁的笑脸。在那一刻，我的心里充满了祥和喜乐。我看到她在向我招手，于是我缓步向前。
在我快要走到她身边时，一个人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他迈开大步超过我迎向苏珊，并且将她一把抱入怀里。我看到苏珊的目光望向我，那里面满是愤怒和恐惧。我张开嘴想要大声呼喊，却突然有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将我的嘴捂住，然后我就感觉到脖子一阵剧痛。我低下头，看见鲜血从我的颈口喷涌而出。与此同时，我的身体被凶手狠狠摔在地上，我的眼前一阵模糊，四周的植物和动物也都变成了血的颜色。我能够清晰听到自己的心跳和喘息，凶手却站在我的面前没有离开，他在对着我狞笑。在死亡前一刻，我用尽力气看清了他，他高大、亲切、温文尔雅，他是我的叔叔。
我大叫一声从噩梦中醒来，冷汗浸透了我的床单和被子。窗外月色正明，正是午夜好时光。密歇根湖畔的夜晚格外静谧，从我卧室的窗户向外望去，仿佛沉睡的湖水如缎子一般柔和美丽，倒映着雾霭和明亮的星空。然而我很清楚，湖畔的森林并没有睡着。树木和植物之间闪烁着星星点点奇妙的光芒，从森林里飘过来的风里弥漫着一股巧克力的味道。
我爬起身，向露台走去，心里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在渐渐升起：不管是白天进入的迷宫还是噩梦里出现的迷宫都会对我的生活造成重大的影响。这种奇妙的感觉无法言说，也无法让我预测，我只想在现在融入这个夜晚，触摸凉爽的风。内心一种本能的欲望在驱使着我，驱使我拥抱这个夜晚，因为只有在这一刻我才能真正拥有我的国土和我王国里的一切。
露台上面风清月明，同我想象中的一样安静。我闭上眼，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些金色的巨大植物和高贵的动物们。这些动物在我的想象中渐渐化为人形，她们都是一些丰满的、健康的少女，她们在轻声歌唱，那歌声轻柔，在我的耳畔回响。我轻轻叹了口气，把眼睛睁开。眼中的庭院安详依然。这时，静夜中吹起了一阵微风，风声过处，我听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响动。我凝神向黑夜中望去，发现庭院正中的树木开始左右摇摆，一团巨大的黑影正在树木中间移动。那黑影仿佛一把迟钝的刀，把夜晚硬生生的割开。伴随黑影而来的是一阵浓烈的腐臭气味，让我想起尸体，老鼠和其他的什么东西。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怪物，也从没有经历过现在这种感觉，我有些恐惧，有些紧张，但是一种本能不容许我离开。我小心翼翼的注视着它，我发现它停止了移动，然后那团黑影变换了一种姿势，似乎抬起了头。我意识到它发现了我，它在观察我。我摒住了呼吸，那种中人欲呕的气味更强烈了，我发现它在向我靠近，我克制不住开始向后退缩。
正在我和黑影互相对峙的时候，我听到身后也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声，然后一双冰凉的手扶上了我的肩头。我感到后背分泌出了一阵冷汗，浸透了我的睡袍。我抑制住自己的恐惧，猛地把头转过去。出乎我的意料，我背后什么都没有，只有微微晃动的门和黑沉沉看不到尽头的走廊。当我再次把头转回望向庭院时，那团黑影不见了踪迹，空气中的臭味也消失了，夜晚又被重新缝合。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从一个噩梦转入了另一个噩梦。第二天早上，我发现我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床上。夜间的事我没有向任何人提起，即使是第二天大人们说起庭院中留下的奇怪的足迹。
然而自那天以后，家里就发生了很多怪事。首先是父亲的生意每况愈下，他也几乎天天泡在外面，与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母亲常常抱怨父亲学坏了，她开始变得唠叨和神经质，动不动就责骂家里的佣人，她愤怒的吼叫声嘶力竭，在空旷的大厅内回荡着。每当这个时候，就只有叔叔才能宽慰她，和她一起责怪父亲。毕竟在美国，除了父亲和我，叔叔也是她的亲人。
然而这段时间对我来说却是难得的自由时光。他们再也无法分心出来限制我的生活。叔叔又如过去一样每天把苏珊带到家里来，我们又可以每天如胶似漆了。
六月中旬一个安静的午后，叔叔把午睡正酣的我叫醒。他把手放在嘴边，告诉我不要出声。他带着我穿过回廊，悄悄走到大厅里面。刚一走进大厅，我就听见了曼妙悦耳的钢琴声。琴声在整个建筑内飘荡，伴随着午后的清风飘荡到了每一个角落，又像睡眠一样围绕着我，钻进了我身体的每一个毛孔。我感觉到浑身轻飘飘的，灵魂仿佛随着琴声一起向上升腾，飘出了房间，游荡在密歇根湖空旷的湖面。叔叔对着我微笑，带着我靠近琴声，来到一楼大厅左侧的房间。这房间原本是一个空旷的储物室，印象之中里面只有落着厚厚尘土的箱子。然而琴声正是从这间尘土之房中传了出来。 叔叔悄悄推开门，带着我走了进去。
房间内依旧尘土飞扬，金色的阳光把尘土照耀得如同跳跃的精灵。它们伴随着琴声跳舞，又引导着光芒前进的方向。屋里其他的角落昏暗如旧，光芒只是集中照射在屋子的正中，那里有一架钢琴，钢琴前坐着我的苏珊。
她还是穿着白色的长裙，长裙在光芒之下具有了毛绒绒的、淡金色的轮廓。音乐如同流水，从苏珊的手指之下倾泻而出。我痴痴的站在黑暗的角落里，心中突然弥漫起一种伤感，和忧伤闭塞的我相比，此刻的苏珊就像天使。
音乐声越来越弱，最终在不知不觉间悄悄止息。苏珊在椅子上静静地坐着，她的沉默和时间融为了一体。最后，她终于调整了一下姿势，与此同时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我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自己是否要在此时走过去向她轻声问好，赞扬她的琴声；还是应该暂时站在这里，免得破坏这一刻神圣的气氛。可是当我回过头想征询叔叔的意见时，却发现他已经不知在什么时候走开了。现在这个房间里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甚至安静得能够让我听到自己的心跳，我觉得更加尴尬了。
正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苏珊回过了头。她的脸颊在阳光中几乎透明，她的笑容明媚灿烂，几乎照亮了我所身处的这片黑暗。
“好听吗？”苏珊的一只手搭在椅背上，另一只手搭在腿的一侧。一阵微风拂过她的裙角，露出她如雪的一片肌肤。
我轻轻咽了口唾沫，感觉心跳骤然加速。这午后的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异常，以前从未有过的一种奇妙感觉笼罩着我。风从窗外吹入，通过苏珊干燥的皮肤吹到我的鼻端，让我闻到她的体香，我发现手心里面满是汗水。
看到我不说话，苏珊站起向我走来。她的脚步真轻，柔和得没有一点声音；她白色的长裙曳地，像水银一样向我奔涌而来。我的头一阵晕眩，恍惚中我看见苏珊褪去了衣服，健康丰满的身体展现在我的面前。我明显的感到身体的一部分在焦躁的冲动，我仿佛听到他们在我的体内尖叫。当尖叫声停止后，我的脖颈上已经环绕上了两条洁白光滑的手臂。紧接着，身体被她紧紧地压住，我感到自己愉快得快要窒息。我抬起头，直面夏天耀眼的阳光，屋外树梢上碧绿的叶子在欢快的跳跃，鸟儿发出了甜腻婉转的歌唱。苏珊的金发缠住了我，她的头发在我面前铺展开，仿佛秋天丰收的麦田，无数的麦穗在风中摇摆，那些是她微微颤抖的发梢。
我的身体在不停的膨胀和上升，我闭上了眼睛，让我和她的意识融为了一片汪洋。
直到很长时间以后，那个如梦如幻的下午依然让我记忆如新。但让我惊奇的是，我所能回忆起的仅仅是恍如童话一般的甜蜜，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色情。然而这样的情节在以后的日子里却没有再次出现，这让我更加怀疑我的感觉，并让我对这个世界的存在产生了极端的不信任。从那时候开始，我失眠了。青春萌动的第一次尝试带给我的无以复加的体验仿佛成为了一颗短暂的流星，在倏忽而逝之后留下我焦灼的期盼和无以复加的等待与煎熬。
在这之后，我的家庭每况愈下。叔叔更加频繁的在我家里出入，他知道父亲和母亲现在无暇顾及我的生活和我的感情，所以就把苏珊留给我。可是苏珊对我的态度却越来越冷漠，她就如幽灵一样在我的家中出没，自由地出入各种房间，包括妈妈明令禁止她拜访的地方。与此同时，苏珊又像空气，她支撑着我的生命，她让我感受到她无处不在，然而她又回避着我对她的触摸。我们再也没有过任何亲密的接触了。
时光流逝，转眼间到了秋天，我的家庭伴随着季节的轮转开始枯槁破败。我不再去上学了，也没有人再约束我。以往经常在家里出入的父亲的朋友们我再也没有见过，空旷的客厅如同窗外的树林一样寂寞。在我房间的周围，动物又多了起来，它们重新变得活跃，我没有心情也没有力气再去搭理它们，就像叔叔没有心情也没有时间去搭理我。
一个凉爽的晚上，在和佣人共享了乏味的晚餐后，我起身向自己的房间走去。楼梯上多了好些尘土，在家境破败之后，佣人也变得懒惰了好多。今天晚上的楼道似乎格外的狭窄，灯光昏暗，从远处的地方传来了干涩的风声，一群小动物好像从我的头顶跑过，它们尖锐的脚爪和地板发出一阵阵刺耳的摩擦。家里的很多门好像都关不紧，虚掩着的门缝下透射出了微弱的蓝光。
我的家有三层，每层有将近十个房间。爸爸总是后悔把房子盖得太大，不是因为费用的问题，而是因为家里的人实在太少。就算是加上用人，也还是连一层都住不满。可是这些以往即使空着都显得安全舒适的房间在今天晚上却显得那么的阴森诡秘。我突然有种陌生感，这个我居住了将近四年的豪宅好像从来不属于我，我所引以为傲的“我的王国”在我的意识下面开始慢慢瓦解。我开始摒住呼吸，放慢脚步，过去从来没有想像过我能在自己的家里面这么小心翼翼。我的谨慎不无意义。当我上到第二层楼梯口的时候，走廊尽头一扇虚掩着的门轻轻打开了，一个黑影佝偻着身子缓缓挪了出来，扑面而来一股浓烈的臭气。我赶紧把身子缩在楼梯的角落里，悄悄注视着那团黑影。这时我的余光发现在我身边的墙上刚好挂有一把装饰用的西式长剑，我还记得这是我们刚来美国的时候爸爸从旧货市场上淘来的。看着那把剑和朝我缓缓移动的黑影，一个大胆的念头在我的脑海中显现了出来：不管它是什么，我决定教训它一下。我无声无息的把剑摘了下来，手掌之中充满了汗水。时间在我面前仿佛凝固，凝固的时间也似乎阻挡了那怪物前进的速度。我的衬衣湿透了，贴着后背，像是要把我紧紧缠住。慢慢的，那怪物已经来到了我的面前，在这一刻我突然变得出奇的冷静。剑从我的手上无声无息的刺了下去，切割开了它的身体，黑色的血从那里面喷涌而出。
几乎就是在同时，黑影剧烈的扭动了起来。我本能的甩下剑，紧紧靠在墙上，如果它反击的话，我等于已经放弃了抵抗。然而它似乎伤得很重，放弃了对我的攻击，快速的向楼下跑去。因为它的惊慌失措，它本身的形体也发生了改变，我从那一大团张开的黑色斗篷之中看去，仿佛看到了一副苍白熟悉的脸。
我靠在墙上，无法停止急促的喘息，目送着那怪物在我的眼前消失。在它身后，留下了一片黑色的血迹。我按耐住自己兴奋的心情，仔细回忆刚才那一瞬间的种种细节。在剑刺入瞬间的质感就像是把剑刺入一个人的胸膛，而此刻的我就像一个成功的战士，混合着镇定和激动，浑身兴奋的颤抖。
突然，我听到怪物走出的那扇门里发出了轻微的响声，我的心又重新紧张了起来，我不敢想象又会从那里面跑出来些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我咽了口吐沫，随后听到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刚才是什么声音？”他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声音沙哑，语气中带着疲惫和明显的不快。我偷偷的把头探过去，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个裸体的白种男人。他很高，但是身体很单薄，浑身散发着一股浓烈的酒气。我从没见过这个男人，也想不出他为什么会在我的家中出现。正在我思索的时候，我看见男人转头看向屋内，略带疑惑地说：“你听见刚才的响声了吗？”
原来屋里还有别人！这时走廊里一片静默，然后我就听见了一个最熟悉不过的声音，一个让我魂牵梦绕，朝思暮想的声音，她的语气里充斥着不满和急躁的喘息：“没听见，快点进来，别停下。”那是苏珊。男人嘀咕了一下，走回了屋里。我的眼前突然一片漆黑，浑身抖如筛糠，那种恐惧胜过了黑影怪物在我身边的出现。我镇定一下精神，向那扇门匍匐而去，生怕自己弄出一点声音。门并没有完全关严，透过门缝我看到了让我痛苦的一幕：她几乎赤身裸体，旁边躺着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大麻味儿。我仿佛能够穿越这片肮脏迷茫的雾气看到我自己：一个匍匐在地的瘦小男孩，一个卑微的灵魂和一颗绝望的心。从这大麻烟的香气中，我嗅到了自己的悲伤。
我已忘记了是怎么回到我的房间，但我能清楚地记得那天所有的情节。之后的半个月我足不出户，任凭他们把门敲得山响，任凭他们在门外无助的哀求和愤怒的吼叫，我只是深深地把头埋在胸口，我对自己彻底绝望了。那个神秘的主宰已经抛弃了我，他赋予了我不想要的一切，却又让我深陷于那片求之不得的痛苦之海。
后来苏珊出现了，她同他们一样在我的门前哀求祷告，可我就是一声不发。我知道她是我妈妈请来的，我想她是以为家人对我和对苏珊的态度让我感到的不满才会让我如此愤怒。但我并不愤怒，我只是在寻求一个解决问题，摆脱痛苦的方法。
在苏珊出现后，我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了。在当天晚上，我像一只落魄的猫一样溜出了屋子，然后悄悄地来到了我遇见他们的那个房间。我静静的趴在门的边上，听着屋子里面他们的交谈。我听不清楚他们口中说出的任何一个字，我只知道屋里发出的每一丝声音都象一把刀扎在我的心上。我发现自己好像产生了幻觉，从我身上不停地往下在流血，血越流越多，渐渐淹没了我的脚面、脚踝，从楼梯口倾泻而下。我沿着这不断流淌的血迹向楼梯走去，在楼梯的转弯处我看到了那把古剑。我伸出颤抖的手将剑拔出，剑光如血，映着我惨白的脸。
我拿着剑走回那个房间，四周的墙壁在我的眼里慢慢融化，流下乳白色的粘稠的液体。白色的液体在脚下和红色的血融合在一起，好像一杯冒着热气的奶茶。这路途很短我却走得十分艰辛，我浑身发抖，举步维艰。四周恍惚而过无数的身影，又如同播放着我痛苦生命中短暂的流年。那空气厚实，周围没有声音，每迈出一步就如同一记重锤砸在我身周的墙上，震得我耳鸣眼花。地板上好像正伸出无数的手臂挽住我的腿和脚，又好像闪现出许多扭曲的脸，睁着空洞的双眼和嘴巴，在冲我无声的吼叫。我的双手麻木，已经不能听从大脑的指挥，然而最终我还是走到了他们的身边，那两具白花花的肉体扭曲纠结在一起，不断地拉长，旋转，我的眼中模糊一片，是泪水充盈了我的眼眶，我把剑高高抬起的同时，却放弃了最后的控制，于是这把锋利的武器从我手中滑脱，一直往下，仿佛扎入了我黑暗的灵魂中。
剑与地板相撞，发出了巨大的声响。我蓦然抬头，眼前的幻象全部消失，我发现自己还是站在那个门口，而苏珊和那个男人就在我的面前。
在短暂的对视之后，男人的表情由惊讶开始转为愤怒，我感到一阵恐惧，掉头就跑，身后传来一阵含混不清的咒骂和脚步声。我跑下狭窄的楼梯，穿过空旷的门庭，进入我极少涉足的后院，夜晚的冷风从我发际掠过，无数的眼睛在四周注视着我，等待欣赏即将到来的残忍杀戮。
我的呼吸急促，瞳孔张得很大，夜风仿佛镜子能够让我看见自己，也能看见身后不远处的那个杀手。透过夜色我突然发现，眼前的后院变得有些陌生，我好像看到了约翰叔叔家的迷宫，正静静在我面前矗立着，大张着嘴，喷出一股股浓郁的雾气。我不由迟疑了一下，然而背后传来的急促脚步声迫使我别无选择。我毫不犹豫的钻进了迷宫，就像钻进了未知的地狱。
迷宫里飘浮着的厚重的雾霭阻隔了我的视线，我只能隐约看见两旁高大阴森的植物。我有一种感觉，它们在互相交头接耳，或是冷眼旁观。总有重重的植物挡住我前进的路线，这完全像是一个阴谋，将我不断逼入生命的死角。沙哑的风从无法分辨的方向吹来，穿过每一片叶子之间的缝隙，我仿佛听到一首古老的歌：
风能穿过这里
雨能穿过这里
但是你不行
爱能走出这里
恨能走出这里
但是你不行
我使劲地捂紧耳朵，可是无济于事。邪恶卑劣的笑声，粗鄙不堪的呼吸声，凝滞沉重的脚步声始终萦绕在我的周围。在迷宫里，我迷失了方向。某种不知名的动物在我的双腿之间穿梭，地上爬满了虫子，在我的脚心下面不怀好意的蠕动。植物们死死的包围了我，堵死了我所有前行的方向，叶子的摩擦声从四面传来，像是牢笼的大门被打开，放出了无数的幽灵。
“原来你在这里/”一个声音冷冷的响了起来。男人扭曲的脸从黑暗中慢慢出现，惨白的肤色反射着皎洁的月光。
他走到我的身边，蓦地伸出一双大手卡住了我的脖子。在我使劲的挣扎中，他慢慢把我举起。
“你想杀了我吗？坏蛋。”他狞笑着，把手掌纂紧，我看着他手上青筋暴起，听见我喉咙里发出骨头相撞的声音。
“我要死了。”我心想。这一瞬间我心中空空荡荡，眼前的黑夜好像也充满了圣洁的光亮。在这片光亮之中，我仿佛看到了苏珊的面庞，听到她在我的坟边哭泣，感觉到她冰冷的手掌摩挲我的尸体。真奇怪，在这时我才发现自己是多么爱她，在死去之前，我最想见到的就是她。
男人甩了甩手，把我重重的摔在地上。
我被摔得头晕眼花，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呻吟，不住在地面上翻滚。我的额头抵触着地面，血从鬓角一滴一滴掉在地上，像是土地上开出了红色的花。
又是重重的一脚踢在我的腰眼，我听见肠子在肚子里翻滚，眼前似乎是梵高描绘的“夜空”，流星和云朵在我眼前旋转，在旋涡的中心我看到了苏珊。
“苏珊。”我叫着她的名字。
紧跟着，我听到了她的声音。
“赶快杀了他，你这个笨蛋！”
“苏珊？”这是她声音？苦涩的液体在我的喉间滚动。
“让我再玩会儿。”男人的声音再度响起。血混合着泪水进入我的咽喉，在我的胃里刺穿了一个无底的深渊。
又是一脚，这回是在我的胸上。我剧烈的咳嗽，液体无法抑制的从身上各个孔洞中流出。
“快杀了他，一会儿他叔叔就回来了！”苏珊焦急地低声催促着。我用尽全力抬起头，看见苏珊关切的看着男人。
“闭嘴！”那男人轻声说，从裤兜里掏出了一把弹簧刀。
我眨巴着眼睛，瞳孔里唯有男人的手和手里的刀。刀慢慢的抬起，我已经能清楚看见刀刃上闪烁的寒光。突然，执刀的手剧烈颤抖了一下，刀慢慢的滑落，毫无声息得掉在地上。紧跟着倒地的是男人沉重的身躯，他的嘴巴一张一合，却没有发出丝毫的声音。血从他脖子后面的大动脉喷涌而出，猛烈如同火山爆发喷出的岩浆。
我闻到一股熟悉的臭气。我感到自己快要失去知觉了。恍惚之间，一个佝偻着的黑色身躯从我视线里划过。我闭上了眼睛，听见了苏珊的尖叫声，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尖叫声。
三、
2004年的深秋，我被发现在庄园后院的森林里。叔叔说我是梦游走迷了路，却并不解释我身上的伤痕。但是家人们开始限制我的自由，不让我再见任何外人。这段时间里我又开始想念苏珊，思索那个可怕的夜晚是否真的存在。我不敢确认，但我更加沉默寡言。整个庄园就在这沉重的压抑中变得愈加荒凉，解除了危险的的动物们都出来了，家里变成了它们的世界。就这样我一直在小屋子里生活到爸爸自杀，妈妈发疯的那个早上。第二年的春天，我踏上了飞往北京的班机。
在从首都机场坐车回家的路上，我发现北京变得很陌生。宽阔的马路和拥挤的车流都与我儿时的记忆出入很大。我很难将我看到的景象和那些狭窄的胡同、高远的蓝天还有灰色的古老城墙联系起来。这座城市变得拥挤、混乱和焦躁不安。所有的人步行速度都很快，他们匆忙的步伐在傍晚暗蓝色的光线下模糊我的双眼。
车在三环路上停滞不前的时候下起了小雨，春天的小雨带来的是泥土和机械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所有的车都开着灯，它们在雨里等候的时候，就好像一排排哭泣的脸。各种喇叭的声音交错，汇集成城市嘈杂的天空。
叔叔把我们安置在了昌平乡下一间偏僻、破旧的别墅里，据说这是我们仅存的一处房产。
刚到这里的时候一直在下雨，叔叔仅是简单的安排了一下我们的生活就离开了。在离开之前他往我的衣服口袋里塞满了糖果，还有一个小小的笔记本。他说我在无聊时可以把生活记录下来。
再次见到他时雨已经停了，可天空依旧阴沉。空气很寒冷，我穿得很厚，手不停的摩挲兜里的记事本。
“其实这里挺好的，安静、空气清新。”叔叔微笑着对我们说，“你们看，屋子后面还有你父亲修建的一座迷宫。”
妈妈直勾勾的盯着叔叔，爸爸走后她一直这样，不闭眼，也不眨眼，包括她睡觉的时候也是一样。
叔叔看着妈妈呆滞的眼神，忽然笑了一下。然后他推着妈妈的轮椅，让她紧紧面对着墙壁。“这下好了，我带你去看看迷宫。”
叔叔拽着我向屋外面走去，我抵抗着他却毫无用处，我回头看着妈妈，希望她能说句话，然而她只是把头转过了180度，大睁着眼睛毫无表情的注视着叔叔的背影。
这里就像那个夜晚我进入的迷宫一样，阴森荒凉。叔叔一言不发的前行，看着他佝偻的黑色背影，我发现他和我一样孤独。
“对不起。”我突然对叔叔说。
“什么？”他停下了脚步。
“对不起我那天刺伤了你。”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轻声说道：“没关系孩子，我欠你们更多。”
我从叔叔身上嗅到一种尸体的味道，这味道在夜色的衬托下扩散开，一如过去那些充满痛苦和血腥的时刻。
叔叔叹了口气。
“我又有什么办法呢？只有这样，我才能获得哥哥的财产。你并不知道，其 实你一直在帮助我。”
“那苏珊呢？”
“你会见到她的。”叔叔拽着我继续往前走。
“苏珊让你失去理智，你又让我哥哥失去理智。”叔叔嘿嘿的笑了起来。“要不然我又怎么能有机会呢？”
我身上一阵战栗。夜枭的悲鸣声在远处响起，夜色渐浓，一只惊飞的鸟儿扇动着翅膀遮住了月亮。
“他该不会吃了我吧？”我想。
“你知道迷宫的含义吗？”叔叔问道，紧跟着他开始自我解答：“迷宫是一座找不到出口的房子，在古希腊时期，迷宫的中心住着一个牛首人身的怪物，他叫米淘诺斯，他以进食人们祭祀的幼童卫生。
“在中世纪的时候，人们认为人的整个生命如同一座迷宫，而这座迷宫的中心是人生的转折点。只有通过艰难曲折的道路，才能告别罪恶的生活，到达迷宫的中心，在那里找到人生的目的。
“这里安静、神秘，好像连结阴阳两界的通道。当你一个人呆在迷宫深处的时候，你会看见很多有趣的东西。”
叔叔突然停住脚步，他回过头对我说：“就是这里，我们到了。”
眼前是一片空地，什么也没有。柔软的青草铺满地面，上面有湿漉漉的粘稠的雨滴。
“我明天就要回美国了，再也不回来了，咱们家的企业离不开人管理。”叔叔轻声说，“你就在这里，谁也不会发现。”
“我会死吗？”我浑身冰冷，声音颤抖。
“暂时不会，我欠你得太多，不会杀你的。”
“我害怕。”我嗫嚅着说，眼泪控制不住的喷涌而出，我想起了被叔叔杀死那个男人时他脖颈中喷出的血。
叔叔附下身，站起时手里已经多了一块黑乎乎的石头。
我看见叔叔扬起手，然后头上一阵剧痛，失去了知觉。
不知在黑暗中沉睡了多久，剧烈的疼痛将我唤醒。我费力张开双眼，看见腿上已然干透的血迹。我的双腿向奇怪的方向弯了过去，它们彻底断掉了。
我的手依旧插在兜里，颤抖着不断摩挲糖果和日记本。我拿出了一块巧克力放在嘴里，热量让我清醒了一些，疼痛的感觉也变得更加清晰。迷宫里面的灌木在我周围轻轻的摇曳，我又能听到他们的交谈，又感觉到了轻柔的风和春天温暖的阳光。叶子们变化成孩子们的笑脸，在他们的注视之中我仿佛回到了那个下午，苏珊就站在那里，白衣胜雪，顾盼嫣然，衣服如同瀑布流过身上的高山和峡谷。
这时一个很小的孩子出现在苏珊的身前，我看到他正牵着苏珊的手向我走来。我认识他略显丑陋的面庞和忧郁的神情，他曾经带着我走出约翰叔叔的迷宫。这时他在我的身边停下，从我兜里抽出那个小小的日记本。
“写吧，”男孩无声地对我说，“你会远离痛苦的。每个迷宫里都埋藏着孩子孤独的灵魂，每个孩子终究都会回到迷宫。”
他看着苏珊，他们相视而笑。我也笑了，我终于不会再孤独，终于不会再害怕，终于终于，我可以跟苏珊永远在一起。闭上双眼之前，我看见迷宫里植物的叶子是金色的。
四、
“一派胡言！”总编彻底愤怒了，“报纸就快去印刷了，你这篇破稿子怎么往上登？你脑袋进水了吧？你要不想干趁早滚蛋。。。你要去哪儿？”
走出房间越远我越感到轻松，主编的咆哮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好像杂乱的背景音。回味着完成的稿子，我的心里一片轻松。“这才是我理想中的故事，”我想，“谢谢那个孩子，我在他的迷宫里找回了自己。”
屋外阳光灿烂，我眯起眼睛，心底涌出一些阴暗。
2008年7月23日于北京市第六医院
